“崤函古道”释名
2018-04-02李久昌
◎李久昌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 豫晋陕黄河金三角研究中心,河南 三门峡 472000)
在夏商周至隋唐的三千多年间,黄河中下游两岸既是全国经济和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又是历代王朝版图的地理中心。在这个被称为中国古代历史枢纽和心脏的地带,崛起和形成了长安与洛阳两座最负盛名的古代都城。自公元前11世纪西周起直至公元10世纪初之唐末,这两座古都互为辅翼,构成我国古代历史上十分奇特的“双都轴心”,联袂主导了我国古代最为辉煌的文明发展阶段。
洛阳与长安东西相距400公里,山河形势使沿秦岭北麓和黄河南岸通道成为两地交通最便捷的径直路线,一条路肩挑两京,东西“双都轴心”得以连为一体。其中,尤以从潼关,经陕州到洛阳,穿行于黄河南岸崤山之中的“崤函古道”为关键,该线路占有两京间东西交通干线三分之二的里程,路况最为崎岖,在古代战争史上极负盛名的函谷关与潼关并列于此路,使之有“襟带两京”锁钥之称,往来极为频繁。唐太宗李世民《入潼关》诗称道:“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1]
尽管“崤函古道”形成时间早,作用重要,但这条古代道路一直没有概括性名称。以“崤函古道”作为这条古道的泛称,是近些年一些学者在总结研究基础上提出的。但同时我们还看到,一些文献和研究者还赋予这条道路“崤、黾驿道”[2]“函道”[3]“成皋之路”①《战国策》卷五《秦策三》:“范雎曰:‘举兵而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指从成皋(今河南荥阳县西北)沿黄河到函谷关的交通道路。“崤函、潼关道”[4]“崤山古道”[5]“函谷关路”[6]“函谷道”[7]“石壕古道”②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1877272.htm?fr=aladdin,亦见于当地文化文物部门早期的有关介绍材料。等名称。 也有以“长安洛阳驿道”[8]“东方大道”[9]“两京古道”或“两京驿路”[10]“豫西通道”[11-12]“陕洛道”[4]“长洛大道”[13]等统称之。前一种意见仅指这条古道沿线某段陆路交通路线,不能概括它的道路主体和本质特点。后一种意见指的是长安至洛阳的古代交通道路,而我们所说的崤函古道仅是这条道路的一部分,尽管它是枢纽路段、咽喉要道。后一种意见易混淆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同样显示不出崤函古道的独特性。
对这条道路交通历史地理概念的误识,提醒我们怎样确认“崤函古道”的准确含义,也许还有讨论的必要。
一、历史上的“崤函”概念
一条道路的形成和发展,与其所在地区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交通道路的命名往往会以此为依据,以保证其命名的独特性和稳定性。“崤函古道”即是现代学者以历史时期久已存在的崤函地理概念为依据命名的。
历史文献言及“崤函”的较早例证,首先可以举例《战国策》卷三《秦一》的记载。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肴通崤或殽。自苏秦之后,“崤函”这一概念,屡见于后世史籍。如西汉贾谊《新书》卷一《过秦论》:“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14]《盐铁论》卷九《论勇》:“秦兼并六师,据崤函而寓宇内。”刘向《战国策书录》:“是故秦始皇因四塞之故,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后汉书》卷四○《班固传》之《两都赋》:“汉之西都……左据函谷、二崤之阻。”又如《三国志》卷六《董卓传》:“董卓曰:‘崤函之固,国之重防。’”《三国志》卷六五《贺劭传》:“昔秦建皇帝之号,据殽函之阻。”西晋左思《蜀都赋》:“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魏书》卷一九《任城王云传附子澄传》:“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唐太宗李世民《入潼关》诗:“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可见自战国开始,“崤函”已经成为一个有特定含义的通用名词,为后世习用。
仔细考察古人对“崤函”的运用,涵义并非完全相同,有关塞交通地名和区域地理概念的区别。前者可称之为狭义之“崤函”,后者则为广义之“崤函”。
先说狭义之“崤函”。作为关塞交通地名,崤即崤山,关指函谷关,古今没有异说。前引《战国策》姚宏注“肴、函之固”云:“本肴,在渑池西。函关,旧在弘农城北门外,今在新安东。”鲍彪注:“殽,二殽;函,函关也。在弘农。”[15]这里所谓“崤函”,即为崤山与函谷关之合称或连称,二者系并列关系。对此,中华书局版《史记·点校后记》曾举例解释说:“凡并列关系较为明确,不致引起误会的就不用顿号。……习惯上往往连称的,地名如‘巴蜀’‘崤函’……两名之间都不用顿号。”[16]崤山系秦岭山脉东段的支脉,位于河南西部,延伸于黄河、洛河间,主要分布在灵宝、陕州、渑池和洛宁境内。函谷关位于今灵宝北15公里处的王垛村、崤山山间谷道上,至迟在战国时已建关,因关设在函谷之中而得名,扼守函谷天险,控制着穿行崤山北麓的东西向通道。然而实际情况却比今人想象的要复杂一些,因为在古人笔下,崤山所指并不是广义的崤山全域,而是指有南北二陵的崤山。《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子曰:‘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杜预注:“崤,在弘农渑池县西。”僖公三十三年:“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文公三年:“晋人不出,遂自茅津济,封崤师而还。”西晋弘农渑池县在今洛宁西北。类似的认识也见于清代学者江永的《春秋地理考实》。①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卷一:“崤,《传》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此道在二崤之间,南谷、中谷深委曲,两山相嵚,故可以避风雨,古道由此,魏武帝西讨巴、汉恶其险而更开北山,高道疏此,遒见在崤。是山名俗呼为土崤、石崤。《汇纂》魏太和十一年置崤县,唐改硖石,废崤县为石壕镇,其北有崤山,今崤县故城在河南府永宁县北五十里。”清代河南府永宁县即今洛宁县,可证清代地理学家与西晋杜预所言相同。由此可见,古称崤山之所在主要指南北二陵,亦称二崤。顾祖禹指“在今河南府永宁县北六十里。其地或谓之崤渑,或谓之渑隘,或谓之崤塞。”[17]此外,函谷的范围,亦有狭义和广义两种解释:狭义说是这条道路东西十五里,绝岸壁立,岸上柏林荫谷,殆不见天日;广义说这条道路东自崤山,西至潼关,通名函谷,号曰天险,所谓秦关百二也。如此函谷西伸并东延,崤山包含在内。两说均见于《元和郡县图志》卷六《陕州》②《元和郡县志·河南道二·陕州》灵宝县条:“函谷故城,在县南十里。秦函谷关城,汉弘农县也。《西征记》曰:‘函谷关城,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以为名。其中劣通,东西十五里,绝岸壁立,崖上柏林荫谷中,殆不见日。关去长安四百里。日入则闭,鸡鸣则开,秦法也。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号曰天险。所谓‘秦得百二’也’。隗嚣将王元说嚣曰:‘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即此也。”,都有其合理性。依史念海所说,两者还可以合而为一,后说可以包括前说在内。[18]杨向奎对此稍有异议,认为最初的“函谷”,仅指函谷附近东西十五里的险要地区。广义的“函谷”,是在秦汉一统后才形成的。[19]揆度情势,杨说似乎更为严谨,狭、广义“函谷”反映的当是不同阶段的情形。《吕氏春秋·有始览》和《淮南子·墬形训》等先秦文献,列当时天下九塞,只有崤、崤坂即崤山而无函谷。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函谷”“二陵”也被分别隶于华阴潼关和砥柱之下,两者相距尚远。其中“二陵”的叙述是:“河之右侧崤水注之……历涧东北流,与石崤水合。水出石崤山,山有二陵,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北陵,文王所辟风雨矣。”[3]也是只指崤山而不包括函谷。函谷以西至潼关以东之间的地区,《左传》称为“桃林塞”,文公十三年春:“晋侯使詹嘉处瑕,以守桃林之塞。”《正义》曰:桃林之塞“远处晋之南竟,从秦适周,乃由此路,使詹嘉守此塞者,以秦与东方诸侯远结恩好,及西乞聘鲁,亦应更交余国,虑其要结外援东西图己,故守此扼塞,欲断其往来也。”
崤山和函谷关都是古代著名的关塞,同以控御与阻遏为目的,但二者亦有区别。崤山既称山又称塞。《吕氏春秋·有始览》东汉高诱注“九塞”:“险阻曰塞。”《礼记·月令》:“孟冬备边境,完要塞。”郑玄注:“要塞,边城要害处也。”强调的是国之阨险,大体是以范围而论。《汉书》卷三○《艺文志》“诸子之营纷然殽乱”,杨雄《法言》卷二《吾子》:“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20]崤字本意为“乱”,因山势乱而无章得名崤山。崤山是崤函古道上最为崎岖的一段,其险厄素与“函谷”并称,通过它之艰难甚至超过函谷关。《广雅·释诂》云:“关,塞也。”关是定点设置,《周礼·地官·司关》郑玄注:“关,界上之门也。”《文心雕龙·书记》:“关者,闭也,出入有门,关闭当审。”强调的是门关或城关。文献记录战国时期秦与六国战事,对此分的也较清楚。如《史记》卷四○《楚世家》:“(楚怀王)十一年,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从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史记》卷七八《春申君列传》:“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战国策》卷二七《韩二》:“楚围雍氏五月,韩令使者求救于秦,冠盖相望也。秦师不下崤……韩王遣张翠……果下师于崤之救韩。”《战国策》卷二九《燕一》苏代谓燕昭王曰:“以自忧为足,则秦不出崤塞,齐不出丘,楚不出疏章。”可见,至少在先秦秦汉人笔下,崤函并非像一些学者所言的一开始就合二为一。所以,东汉班固《两都赋》云:“汉之西都……左据函谷、二崤之阻。”张衡《西京赋》曰:“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重险即双重的险阻,指崤、函二险。班固、张衡等的说法,是取狭义“崤函”之义。
狭义“崤函”概念尽管是指崤山、函谷关塞交通地名,是二者的合称或连称,但关塞与交通道路密切相关。《尚书·秦誓序》注云:“筑城守道谓之塞。”《淮南子》卷一五《兵略训》:“狭路津关,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也。”唐人崔融明确指出:“四海之广,九州之杂,关必据险路。”[21]元人胡三省注云:“关、梁,设于水、陆要会之处。因山陋而设塞以讥陆行者为关,或立石,或架木,或维舟绝水以讥舟行者为梁。”[22]可见,有交通道路不一定有关,但有关则必有交通道路经过,关是交通道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其建置着重利用山川险要,扼守交通路线,以实现政治控御与军事防卫的目的。古人选择崤、函这两个雄关要塞作为地名,已经说明关中平原和洛阳盆地之间有一条东西向的交通道路,设置、修建崤、函这两个雄关要塞与这条古道密切相关,更与古道两端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非凡重要地位的长安、洛阳关系密切。崤函合称或连称较客观地道出了崤山至函谷之间为东西相接、关山相倚、关塞交错、相辅相成的交通地理特征,即“崤函重险”“崤函之险”。这一说法其实已经隐含有“崤函”是在特定交通史阶段形成的具有较明确指向的交通线路,即穿越崤山、函谷关的关中东出中原道路的寓意。
再看广义之“崤函”,它实是前一含义的引申和发展。由最初的东西相接的关塞交通地名发展为区域地理概念,既缘于崤函两地在地理上的密切关系,也是战国秦汉以来天下逐渐一统形势的必然。秦国崛起之时,最大的对手便是东方六国。战国时卫鞅为秦孝公规划的“东乡以制诸侯”的帝王之业,关键点之一就是“据河山之固”。这里的河指黄河,山即崤山。秦国出兵东向,其进军路线正好为崤山阻挡,只有函谷关一条通道,成为穿越崤山的最佳捷径。秦惠文王后元年(前324年),秦攻取位于崤山旁的陕(今河南陕县),陕以西、崤山和函谷关的险要从此落入秦人之手,秦以崤山、函谷关与东方六国对峙,崤山是秦国东方的屏障,函谷关无疑是崤山的大门。秦据崤函,进可攻,退可守,从此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中国古代历史上经常出现的人文地理概念“关东”“关西”,“山东”“山西”及“关中”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出现、流行的。[23-24]其中,山东一词常与关东或关外互用,山西又可与关西、关内、关中、关右互用。研究者认为,这些概念“不仅指涉自然地理的范围,更有丰富的人文地理的意涵”。[23]它们的出现和流行,也透露出崤函地域概念形成的明确信息。因为这里的“山”“关”,即指崤山和函谷关,即以崤、函分关、山之东西,在当时人眼里,关和山自应在同一区域内,否则山东、关东指涉的范围必不相同,也就不能互用了。
秦朝与西汉王朝中央朝廷面临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崤函以东地区。因此,函谷、崤山一线成为拱卫关中地区的最重要防御重心。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即汉函谷关,以故关为弘农郡。东汉以后潼关的战略地位逐渐抬升,并最终取代函谷关成为关中的东大门。史念海论及崤山与这三关之间关系时说:“新函谷关在崤山东端,潼关近于崤山的西端。可以说不论关址如何移徙,都离不开崤山,因而崤函往往并称。”[25]朱士光亦说:“崤山因先后有此三关而益增其险;而三关因建在崤山之中或其两端而倍添其雄。彼此间实互为表里,相得益彰。”[26]可知无论关址如何移动,而崤函密切相连,且随着关址的移动,广义“函谷”(“大函谷”)概念形成,从新安到潼关之间的地域,北有黄河之险,南接崤山之阻,中为深山大谷,崎岖迤逦,均统称为“函谷”,号称“天险”,崤函二者合而为一,地域概念益形确定。郦道元《水经注》卷四:“河水自潼关东北流,侧有长坂,谓之黄巷坂。坂傍绝涧,陟此坂以升潼关矣。……历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郦注《水经》,成书年代大体在汉魏时期,是时已将原来的狭义函谷概念扩大到西至潼关下达函关之险路,而由潼关趋东崤,通谓之函谷关。文献中亦有将此称为“崤潼”①指崤山和潼水。《文选》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北指崤潼,平途不过七百;西接峣武,关路曾不盈千。”李善注:“崤,二崤山也。《雍州图经》曰:‘潼水,华阴县界。’”又指崤山和潼关。陆游《感愤诗》:“形胜崤潼在,英豪赵魏多。”“崤陕”②《全晋文》卷一二《宋书自序》:“崤陕甫践,则潼塞开扃。”《晋书》卷一三○《赫连勃勃载纪》:“杜潼关,塞崤陕,绝其水陆之道。”《宋书》卷七七《柳元景列传》:“诞以崤陕既定其地宜抚,以弘农刘宽虬行东弘农太守。”者,同样含有地域概念之意思。左思《蜀都赋》:“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北魏孝文帝在计划迁都洛阳时讲:“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27]隋王胄诗:“河洛称朝市,崤函实奥区。”[28]按照这几句话提供的顺序,“帝皇(宅)”被崤函限定,“王里”被河洛限定,中原则明显是以前两者为中心形成的地理区域的进一步展开。“河洛”一词指以洛阳为中心的黄河、洛河共同流经的地区。“崤函”与“河洛”相对,显然在古人眼里是因其同样具有地理区域概念之意义的缘故。这一认识,也未因隋唐时代多指太行山以东之地为“山东”,“山”与“关”的位置东西分离而改变,地处崤山西端的潼关仍是关中的东大门,是东西分野的标志,并且在社会生活层面,关东一词似乎更确切清楚和流行。[29]唐都长安与陪都洛阳正是依靠崤函连接,所以唐太宗李世民在《入潼关》诗中才有“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的说法。
“崤函”区域的范围,古人亦有论及,并且主要是从崤函交通线路立论的。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六《河南一》说:“自新安西至潼关,殆四百里,重冈叠阜,连绵不绝,终日走硖中,无方轨列骑处,其间硖石及灵宝、阌乡,尤为险要。古之崤函在此,真所谓百二重关也。”又云:“自新安以西,历渑池、硖石、陕州、灵宝、阌乡而至于潼关,凡四百八十里。其地皆河流翼岸,巍峰插天,绝谷深委,峻坂迂回,崤函之险,实甲于天下矣。”顾栋高的说法与此基本相同,其《春秋大事表》卷九《春秋列国地形险要表》“二崤”条称:“自新安以西历渑池、硖石、陕州、灵宝、阌乡而至于潼关,凡四百八十里。皆河流翼岸,巍岸插天,绝谷深委,险甲于天下。”可知,两位顾氏所言崤函地域均是以崤函古道涉及的区域为范围。古人将此范围地域称之为“崤函”,正是对其山峰险陡、深谷如函、关山相倚、关塞结合的地理形势的形象表达。
这样一种表达也深谙崤函区域地理之特征。翻开地图,我们不难发现:崤函地区在地貌上其实就是一个走廊,它以崤函古道穿越的地理空间为范围,以豫西山地和黄河谷地大体呈西南—东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川,为其自然地理基础,故崤函地区亦呈西南—东北斜向,自然地形因黄河谷地呈东西敞口,南北以中条山、熊耳山为其屏障,东西长约200公里,南北宽约100公里,其平面形式呈东西长、南北窄的“带状”走廊形区域。
通过以上对古人“崤函”概念的解读,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先秦以来,在黄河三门峡河段南岸崤山之中,有一条连接关中平原和洛阳盆地之间的东西向交通大道,古人虽然一直没有给这条古道概括性名称,但以古道上东西两个控制性关塞的地名,即“崤函”连称之,从交通地理角度概括出了崤山至函谷之间为东西相接、关山相倚、关塞交错、相辅相成的特征,并将这个概念的涵义延伸到这条古道涉及的沿线所经地区,把它概括为崤函区域。这为我们明确地将这条古道命名为“崤函古道”提供了充分的历史依据。
二、崤函古道的新认识
随着崤函古道研究的深入,尤其是考古发现极大地开阔了人们的视野,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崤函古道的认识,也为确定崤函古道概念的特定内涵和外延提供了新认识。就基本内涵而言,包含了三方面的内容:
在空间范围上,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相互印证,说明历史上的崤函古道是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是由陆路交通和水路黄河三门峡漕运共同构成的水陆“双轨”交通体系。
崤函古道陆路交通,其东端分别始于洛阳西出道口的新安、宜阳县,西至关中盆地东侧门户陕西潼关,全程约400公里,中间有合有分。以陕州(今三门峡)为中心主要分为“函谷道”和“崤山道”东西两段:西段函谷道自潼关至陕州故城,约130公里。因其主要路段行进于黄河长廊谷地,谷道深险狭窄如函,秦国设函谷关于此而得名。又因其道路主要沿黄河南侧而行,亦称“黄河南岸道”。东段崤山道从陕州到洛阳,因其主要线路穿行于崤山山脉之中而得名。有南北两道,北道称“崤山北路”或“北崤道”。北道由陕州故城沿青龙涧河东南至交口,再溯青龙涧河支流交口河(古称渎谷水)而上至崤山,沿崤山峰间隙狭道于崤山东沿源于马头山的谷水河谷,经渑池、新安穿越低山丘陵,直达洛阳,全程约140公里;南道称“崤山南路”或“南崤道”,由陕州故城沿青龙涧河东南行,过交口,溯雁翎关水(古称安阳溪水)穿过崤山垭口雁翎关,沿源于雁翎关的永昌河东而下至宜阳县三乡汇入洛河,再沿洛河平原,直达洛阳,全程约130公里。
以上只是崤函古道陆路交通的主要路线,也是长期以来人们对崤函古道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认识和理解。实际上,崤函古道除了上述陆路交通线路外,还包括水运部分,即著名的三门峡黄河漕运。
历史时期,由于人口与边防及经济供给等的需要,造成关中对关东、江淮物资的需要和依赖,但输往关中的物资,“水运有三门之险,陆运有崤陵之艰”,相对而言,水运要更便利一些。因为在古代骡驮马载以及畜力车辆的陆路运输,运量小、速度慢、成本高,而水上运输运量大、时间短、消耗少、成本低,而黄河和渭河又为水运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自秦汉至唐末,三门峡一直是古代东西漕运的枢纽。自黄河三门峡以下,至新安县的八里胡同峡,黄河穿行于中条山与崤山、太行山与熊耳山之间,长约130公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是黄河最后一段峡谷,也是黄河最为险峻的一段。沿途南岸涉及河南的三门峡湖滨、陕州、渑池和新安等区县,北岸涉及山西的平陆、夏县、垣曲三县。西汉至隋唐历朝为克服三门峡险阻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整治三门天险,开凿漕运栈道。三门峡存留至今的古代漕运遗迹中可以看到这一时期修凿的栈道及题刻。黄河漕运的大规模兴起,使黄河漕运水路交通与崤函古道陆路交通连为一体,崤函古道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水陆双轨交通结构,从而控制了堪称帝国主要生命线的陆路和漕路,在帝国政治经济运作方面的地位和作用愈发重要。三门峡黄河漕运航道与陆上崤函古道南北平行并列紧密相邻。历代漕粮都以黄河水运为主,陆路车运为辅,运输东南各省的租赋供应都城长安。但为了避开三门峡天险,也从洛阳陆运至陕州,再以水运抵达长安。水路漕运与陆路相互配合,水陆联运,船车换行,使其所承担的运输功能大为增强,从而更好地满足了两京所需物资供应,保证了两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功能的充分发挥。因此,历史时期的三门峡黄河漕运航道实是陆路崤函古道的另一种形式,在运输上有联运,功能和作用上有配合。因此,三门峡黄河漕运航道应包括在崤函古道系统。崤函古道不仅是一条沟通长安与洛阳两京之间人、物流动的陆上交通要道,也是一条包括三门峡漕运航道的水陆“双轨”通道。理解这一点,对科学认识崤函古道乃至开发和利用崤函古道都是十分重要的。
崤函古道除了以上主干线路之外,还有一些重要的连接线,历史时期许多文明古道与崤函古道联结,在线路上交叉,继而又通向全国其他地区。如“虞坂古道”“晋楚古道”“秦楚古道”“秦郑古道”等。也正是这些连接线的存在,扩大和丰富了崤函古道的功能和作用,强化了崤函古道在全国交通网络中的地位和作用。
在时间上,崤函古道的兴起有两个时间概念。一是考古新发现把崤函古道的开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的仰韶文化时代甚至更早。彩陶是仰韶文化最重要的文化内涵和表征。庙底沟文化构筑起庞大的彩陶之路,是崤函古道的最初形态,同时也是炎黄部落的迁徙之路、华夏集团的融合之路,对崤函古道的最终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二是崤函古道大规模的开通和兴起是在西周初期。西周两京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导致由西周中央政府直接介入、有计划地在两京间开辟修建宽阔平直道路的兴起,实现了驿道的全线贯通。秦汉时期,出于解决关中地区的粮食和物资运输问题,满足京师巨大的消费与西北边关的军粮供给的需要,又造成大规模的黄河漕运和黄河古栈道的兴起与修建,成为崤函古道上的特殊道路工程。崤函古道衰落的时间是明确的,大约是20世纪一二十年代。原因是陇海铁路在三门峡市辖区先后分段建成通车(1915—1927年),后又西通至潼关、西安(1931—1934年)。洛阳至潼关的公路(洛潼公路)也在1923—1925年间贯通。陇海铁路和洛潼公路有相当部分是沿崤函古道选线的,此后崤函古道交通运输优势随着近代交通技术的运用不复存在,使这条古道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落。
在社会功用上,历代使用崤函古道在交通运输方面呈现出政治性、军事性、经济性和文化性等综合性功用:崤函古道长期处于官道(驿道)的地位,是连接两京交通的中轴线,承担着沟通两京政治经济联系,是最重要的“贡纳”之路和“驿传”之路。即使唐以后,由于政治中心东转北移,崤函古道交通功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依然是受人们青睐的横贯东西的交通大动脉。崤函古道是商贸交流、物资传输之路,既是连接古代两大经济区的主要桥梁和纽带,也是维系崤函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助推器;崤函古道又是一条重要的军事战略交通线,战略地位十分突出;崤函古道还是一条文化传播交融之路,也是丝绸之路的干线路段,它加强了中原文化、关中文化及中外文化等诸多文化的互动与交融;此外,崤函古道还是崤函地区文化积淀厚重之路,迄今保存较好,是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廊道。
今天,我们对崤函古道的认识固然比古人深入得多,虽然古人对崤函古道的认识和概括已远远不能涵盖目前所知的崤函古道的全部内容,但是,古人对崤函古道的基本认识和概括并未过时,他们以“崤函”作为认识这条古道及其区域特征的基点就是不可动摇的。因此,基于历史依据和研究进展,我们把崤函古道定义为:古代从长安(西安)至洛阳的东西交通大道在河南三门峡及毗邻地区的水、陆路通道的总称。古道南临崤山,北近黄河,东出新安汉函谷关,达洛阳;西经秦函谷关,过潼关通往长安(西安),是古代沟通长安与洛阳两大著名古都东西交通大道的枢纽路段,我国历史记载最早、最重要的连通中原关中的东西向交通主干道上的咽喉要道,也是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重要的干线路段之一。崤函古道涉及今河南省三门峡市所辖的灵宝市、陕州区、湖滨区、义马市、渑池县,洛阳市西部的新安县、洛宁县、宜阳县,陕西省潼关县及山西省平陆县沿黄地带,计3省11个县(市、区),其平面轮廓大致呈东西长、南北窄的带状走廊,东西长约200公里,南北宽约100公里,我们把它概括为崤函区域。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视崤函古道为单纯的沟通长安与洛阳的交通孔道,对其认识停留在交通和连接作用上,却很少有人指证其为一相对独立的地域单元,有其特定的社会、文化性质。而这里崤函区域概念的提出,具有两方面的意义:其一,是地理含义,指崤函地区在地理上呈走廊的形态,是一个交通地理通道;其二,是人文即“历史—社会、文化”的含义,反映本地区是一条“历史—社会、文化走廊”这一特点,作为历时数千年之久,在关中与中原广阔的区域一直发挥着支撑东西两京格局的血脉,沟通两大古都的锁钥、扩展文化交流的动脉作用的崤函古道,不是一个单纯的交通地理概念,还是一个人文地理概念,是历史时期一个独特的人文区域。这一区域的形成,是地理环境、历史发展以及上述两者相结合而形成的历史区位体系三方面因素影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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