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小说”
——须一瓜小说简论
2018-04-02李秋丽
◎李秋丽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河南 三门峡 472000)
须一瓜称得上新世纪初文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曾获得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3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其作品多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福建文学》《小说界》等国内重要刊物上发表,并且大多发的都是头条的位置,引起文学界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和肯定,被李敬泽称为“尾条新闻,头条小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小说同样也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这样“叫好”又“叫座”的小说,必然有其“好看”之处。
一、“吸睛”且独具意蕴的题目
初见须一瓜的小说,人们大多有一种好奇、想要读下去的欲望,因为首先她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有一个特别“吸睛”的题目,这些题目有的充满诗意且新奇,如《淡绿色的月亮》《雨把烟打湿了》等;有的像谜一样紧攥着人心,如《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地瓜一样的大海》等。这也许和须一瓜的记者职业有关——善于提取标题。在客观上,这也与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时代和目迷五色的大众传媒方式相契合,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灵被纷至沓来的信息和表面经验所填塞和支配,使得无论是严肃文学,还是通俗文学,都要先吸引受众的眼球,占领市场,才能有机会俘获读者的心,把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内核呈现给读者,才能实现文学的终极价值。新奇、个性的小说题目无疑对处于快节奏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在阅读选择时增加了自身砝码。小说题目的拟题或以主要人物(形象)、主要事件为题,或以线索、主旨为题,或以背景、悬念设题,既有交代主要人物、概括主要事件,揭示主旨、深化主题的功能,又起到创设背景、渲染氛围,设置悬念,激发阅读兴趣的作用。而须一瓜以女性特有的感性和细腻,多选取具有丰富意蕴和内涵的意象为小说的题目,运用双关的手法,使得其小说的题目充满诗意、富有想象力、吸引人、感染人,且散发出独特的意蕴和气质,一看小说题目就能把人带入一种特定的意境,并且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这些具有隐喻象征意蕴的小说题目能够与小说内容相映成趣、浑然一体,使整篇小说笼罩在作者所营造的意境和气氛之中。小说《淡绿色的月亮》以常见的意象——月亮为题,作者却为它加了一个非常规的定语“淡绿色的”,既充满想象力,又引人猜想:为什么是淡绿色的月亮?“淡绿色的月亮”是从女主人公芥子的视角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看见的特别的月亮。经过一场抢劫案后,她笨猴子一样地不断询问,往日带给她信任和安全感的丈夫与劫案发生时卑弱怯懦形象产生了裂痕,真相夺走了芥子心目中伟岸的丈夫形象,案子结了,裂痕却悄悄在心底留下了,令芥子无法忽略和忘记,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芥子心中空留下淡绿色月亮的忧郁凄寂的影子。“淡绿色的月亮”在小说首尾呼应出现,既赋予小说的表层含义,渲染了一种诗意、凄寂的女性独特触感的氛围;又揭示了小说的深层含义,女性理想主义价值观的重审,剖析人性的多重折光。而《雨把烟打湿了》揭开了蔡水清的内心分裂的痛苦和伤疤,蔡水清进入到钱家、上流社会的种种努力,使他享受到一些东西,然而这些是表面的烟雾,在他的内心亦是一种负担,他极力要和自己的过去决裂,终于内心压抑的雨还是把美妙缥缈的烟打湿了,雨把烟打湿了,诗意而残酷。《地瓜一样的大海》来自小女孩奇特、稚嫩的想象,对城市、外面世界的美好想象,历经了大海一样有平静也有波涛的外面世界,她还是要回到地瓜一样朴实的家乡,大海的畅想,地瓜的本色,有期冀、温暖,也有失落、残酷和无奈。须一瓜的小说题目几乎总是别致、诗意,引人猜想和思考,并和小说内容缠绕出一种独特的、笼罩全篇的意蕴和氛围。
二、颇具戏剧张力的故事及叙事
须一瓜小说的精彩题目为其小说进入众声喧哗的当代文坛拿到“入场券”,其小说的故事情节更是一场令读者期待和喜爱的“好戏”。她的小说融入许多社会新闻和都市生活为素材,大大加强了小说的可读性、戏剧性和当下感,曾做过律师、政法记者的作者对此操作起来也是轻车熟路。小说的正宗即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早在三四十年代新文学作家们也在作品内容中融入了一些通俗文学常用的场景、手法;此后的一批新兴作家,如张爱玲把雅俗交融推进了一步;新时期以来,无论严肃文学还是通俗文学的许多作家,更是把大众庸常生活和都市风尚作为素材,加强了作品的故事性、传奇性和现实感,使雅俗达到一种融汇,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甚至到了雌雄莫辨的程度。须一瓜的小说就融入了很多大众消费文化元素和都市社会生活点滴,使其小说可读性加强,作者想要表达的内涵自然随故事呈现。作为记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职业敏感和对社会热点的密切关注,为须一瓜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资源和灵感。她的小说多以社会、法制新闻故事为框架,融入犯罪、刑侦、爱情、社会现象和风气、现代社会都市人与人之间复杂关系的反映和描述等元素,几乎具备了满足人们猎奇心理和引起共鸣的所有要素。《淡绿色的月亮》借助一起入室抢劫案展开,丈夫在案发过程中的表现的真相使两人甜蜜爱情受到威胁,爱情敌不过身心不一;《地瓜一样的大海》中小女孩看到的是女大学生坐台、吸毒,同性恋等社会现象;《求证:我和我奶奶同用一种血》中“我”作为警察的无奈的牢骚和压抑的暴劣,堂哥阿宝的深谙经商驭人之道和八面玲珑,领导要面子地大做表面文章等社会风气;《海瓜子,薄壳的海瓜子》田园般温馨的生活里,儿子、儿媳、公公之间难以言表的复杂关系,爱恨交织;《雨把烟打湿了》一个农村出身的才子努力地跻身城市、上层社会的内心分裂的痛苦;《我的索菲娅公主号》里打工仔、打工妹的梦想与现实;《蛇宫》里美国大片般的抢劫案和自相残杀,掺杂着主人公各自想要突破自我内心牢笼的撕扯与纠缠。
须一瓜作为政法记者,成天写的都是“杀人、放火、走私、强奸,抢劫”的社会法制新闻,但她很好地利用了这其中正如她所说的“活生生、沉甸甸的生活元素,让我看见和感悟着一般人不一定能看见的东西。”[1]难能可贵的是,须一瓜并没有沉迷或迷失于对大众消费文化元素和都市社会生活点滴的融入和呈现,她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把读者牢牢地引入小说营造的氛围当中和拷问之下。须一瓜小说的叙述线索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或因果顺序等展开,叙事重点没有放在人物的外部行为上,而是透过引发人物内心世界无可挽回的转折的行为或事件,更注重深入人物的内心的变化和纠缠,把主人公的心理隐秘缠绕在人物行动和情节的推进中,抽丝剥茧,直至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太阳黑子》中三个在各自岗位上拼命工作的男人,共同抚养一个身患严重心脏病的弃婴——尾巴,的哥杨自道冒死反抗劫匪,逃脱后却回避警察的调查;热心地帮助患病的陌生乘客,乘客想要道谢却死活不肯承认。协警辛小丰在抓捕罪犯时分外英勇,甚至不惜性命,工资待遇微薄却毫无怨言;他总是喜欢用手指直接捻灭烟头,甚至别人拿他当人肉烟灰缸也浑不在意。鱼排工陈比觉干着又脏又累、终年不见女人的粗活,却有着与其身份、职业格格不入的气质和天文爱好。这三个男人租住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山上,都拼命工作为尾巴凑治疗费,并抽空轮流照顾尾巴,他们都和这个被遗弃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但都对这个孩子比亲生父亲还亲。他们的离群索居、神秘古怪引起了房东卓生发的好奇和注意,并开始窃听且记录他们呓语般的谈话。辛小丰的搭档警察伊谷春,很欣赏、尊重他这个“过命的朋友”,但职业的敏感和法律的信念使他不得不把曾救过他命的辛小丰和十四年前的福建灭门案联系起来。原来房东卓生发是以努力发现别人的恶来缓解自己曾放任家人在火灾中丧生的罪恶感,尽管他远离熟人,但逃避不了自己良心的追问,他以发现他人之恶的病态追击来求得内心的平衡。他不屈不挠地窃听与刨根问底,导致了三兄弟命运的不可逆转。最终牵连出当年十六七岁的三兄弟偶发的凶案,十四年来三人才承受着永不可卸的愧疚压力,只有追逐更多的善,才能释缓平衡他们良心重负,他们有担当、敢牺牲,主动求善,拼命工作,极力挽救、爱护生日和当年受害少女忌日是同一天的尾巴,最后他们把尾巴托付给了伊谷春兄妹,欣然赴死,接受注射死刑。须一瓜着重刻画她笔下的主人公在罪恶与救赎、正义与邪恶、善良与残酷、勇敢与怯懦之间经受的灵魂拷问和困境,这使得她的小说戏剧张力十足,能激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和广泛共鸣,大大满足受众的期待视野,属于很好读、好看的小说。
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须一瓜的小说除了具有这些“好看”的外衣之外,真正打动和震撼读者的是其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内核。须一瓜小说的真正价值在于:追问,冷静呈现生活和人性的困境和尴尬。正如须一瓜获得华语传媒大奖的授奖词:“她重视雕刻经验的纹路,更重视在经验之下建筑一条隐秘的精神通道,使之有效地抵达现代人的心灵核心。她的写作如同破译生活真相,当饰物一层层揭开,生活的尴尬图景就逐渐显形,在她的逼视下,人生的困境和伤痛已经无处藏身。”[2]她的小说往往是呈现案件的“另外一个样子”,冷静地挖掘其中严酷的、深层的东西。须一瓜喜欢福克纳,希望自己的文字如福克纳的小说那样像不动声色的手术刀,直指生活和人性的困境和尴尬。《淡绿色的月亮》在一起抢劫案中展开,然而作者并无意描述抢劫案的动机、策划、侦破过程,主要表现了案发后,在妻子芥子的不断追问下,夫妻俩的心理产生的变化,并以警察谢高的故事与之形成呼应,他们三个人都面临着双重的困境:丈夫桥北放弃反抗“破财消灾”,保全家人安全,却失去了在妻子心目中的伟岸形象;谢高分析、衡量,理性对待劫车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人们生命安全,却不被人们理解,招致辱骂、殴打;芥子不断追问真相,怨恨丈夫却依然爱他,想要忘记却无法释然,芥子和丈夫桥北的爱结再也绑不住爱了,她宁愿看到烈士也不愿他看似懦弱地活着吗?对此,须一瓜并不作是非曲直的评判,她只是把小说中每个人的困境和尴尬都呈现出来,似乎每个人的立场都有其合理之处,对与错,正义与邪恶,真实与虚假,有时是相对的,读者会有自己的思考和评判。《雨把烟打湿了》中的蔡水清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终于跳出农门,娶到城里妻子,进入上层社会……在大多数人看来,主人公蔡水清是靠自己努力得到回报的成功范本,一定羡煞旁人,然而,须一瓜却揭露了蔡水清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分裂与痛苦。“过去”与“现在”在他的灵魂中撕扯,他竭力想摆脱过去的自己,彻底融入现在的生活,他拒绝、冷淡过去的乡亲,甚至是自己的母亲,然而过去时不时地在他的无意识里显现,他独自一人在看电视时也像做贼……在过去与现在中挣扎、分裂,终于他挥刀杀死了一个出租车司机,那一瞬间,在雨中出租车司机的脸正是自己过去的那张嘴脸。《海瓜子,薄壳儿的海瓜子》中儿媳可怜公公,又想“那天的事不发生就好了”;儿子也爱父亲,却又恼恨他的无耻;父亲勤恳顾家,却做了件龌龊的事。生活、人性并不总是那么完美,人们常常陷入尴尬和困境。在须一瓜的小说中,有正义,也有犯罪,有善良,也有卑劣,有梦想的美好,也有现实的残酷,有光明,也有黑暗……她冷静地呈现生活、人性的尴尬与困境,确如李敬泽所指出的,“她的目的并非判断,而是让各种声音充分论辩,那如同一个英美法系的法庭,但陪审团在小说之外”。[3]读须一瓜的小说,故事扣人心弦、一波三折地演绎着;人物或复杂或单纯,孰是孰非,每个读者自有各自评判和感受、道德价值判断和思考。她只是追问生活、人性的“另外一个样子”,她的小说“让人看完独自面墙抽泣”,她剖析人性的复杂和弱点,审视都市社会的黑暗面,探察都市社会关系现状,揭开生命荒诞性图景的面纱,追问现代人们生活的困境和伤痛,但作家对都市社会未来的发展和生活、人性依然充满希望。她曾说“我喜欢看到有罪感的人的自我平衡,相信人性中有一些带着神性之光的情感,让人流连。那种由衷的悔过、愧疚、负罪感、救赎努力,总让我看到天堂之光。”[4]就像小说《太阳黑子》的取名,太阳黑子,就是太阳脸上的斑点。太阳明亮光辉,一些温度不是很高、稍暗的地方就形成了黑子,如同人性的光明温暖中包含着污点与暗斑。这也是小说寓意所在。小说中的三个男人从不愿提到老家,因为那里是他们不堪回首的犯案之地,当尾巴问他们老家在哪里时,酷爱天文的陈比觉说“我们老家在太阳黑子里”,他们始终知道自己的善恶位置。这样超越了法律、道德对生活和人性的终极关怀,以及对人性中闪光点的希望,给人以前进的力量,这才是其小说真正耐人寻味之所在。
综上所述,须一瓜的小说从拟题、选材,到构架故事、叙述故事,再到隐藏在好看外表之下的深层内涵,无不体现出作者发现生活、表现生活的慧眼和激情,以及其匠心独具地巧妙构思和安排。须一瓜善于捕捉偶然、荒诞的事件来引发读者阅读的惊奇感和愉悦感,又能自如地从极具戏剧张力的故事和叙事中剥离出来,把小说的焦点对准人和人性,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心灵奥秘,进而叩问生活、叩问人性,使读者在兴味盎然的阅读中产生深长悠远的咀嚼和回味,这才是须一瓜“头条小说”真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