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卮言”新考
2018-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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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是理解《庄子》一书语言、思想的关键,张默生先生曾将之称为解读《庄子》的钥匙,并认为这把钥匙构造的三个齿形即寓言、重言和卮言。[注]张默生原著,张翰勋校补: 《庄子新释》,济南: 齐鲁书社,1993年,第13页。在“三言”中,“卮言”的争议最大,主要有水卮无执说、酒器说、漏卮说、支离说等。不但古代诸说纷纭,后世亦新见叠出。对此,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众多的说法?这些说法的依据是否合理?这些说法之间是否有内在关联?更接近庄子原意的“卮言”内涵应当是什么?这些问题,均待系统回答。笔者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卮言”引发的各种观点进行了较系统的梳理,以呈现其接受与诠释的不同视角和见解,并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同时,笔者亦从《庄子》对“卮言”的界定出发,以客观视角重新审视其内涵,提出“卮言”是以“道”为旨归,具有不同层次的渐变性、推理性的语言。管窥之见,希望能有益于推进“卮言”的探索与研究。
一、 郭象“水卮无执”说得失
关于什么是“卮言”,古人有诸多说法,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郭象的水卮无执说。郭象说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不仅表现在他的说法为后世普遍认可,而且表现在他的思维方式或者说他认识“卮言”的逻辑起点被大多数学者所接受,并由此发展出对“卮言”的诸多理解。那么,郭象是怎样分析“卮言”的呢?其说法合理吗?带着这些疑问,笔者进行了相关的文献考察。
《庄子》一书对“卮言”的阐释,主要见于《寓言》和《天下》两篇。郭象《寓言》篇注曰:“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831页。《天下》篇的注释未言及“卮言”。从郭注看,他对“卮言”的理解开始于对“卮”的认识。他认为,“卮言”的“卮”即卮器的“卮”。他根据卮器“满则倾,空则仰”的功能特征,推知“卮言”因物随变的特点。对于这种理解,我们首先提出的问题是这种认识的依据是什么?古代的“卮”是一种怎样的器具?笔者对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进行翻检,发现此时“卮”与“言”连用只有《庄子》,“卮”字作为器具单用主要出现在《韩非子》、《文子》、《战国策》等文本中。如:
而司马子反渴而求饮,其友竖谷阳奉卮酒而进之。[注]王先慎撰,钟哲点校: 《韩非子集解》,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133页。(《韩非子·饰邪》)
寡人甘肥周于堂,卮酒豆肉集于宫。[注]王先慎撰,钟哲点校: 《韩非子集解》,第355页。(《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陈轸曰:“……赐其舍人卮酒。舍人……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注]刘向集录: 《战国策》,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战国策·齐二》)
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进之。[注]刘向集录: 《战国策》,第319页。(《战国策·燕一》)
可见,“卮”是一种盛酒的器物。在《韩非子》中,除已提及的两处“卮酒”连用之例外,还有一处“玉卮”连用。即:
堂羚公谓昭侯曰:“今有千金之玉卮而无当,可以盛水乎?”昭侯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对曰:“夫瓦器至贱也,不漏可以盛酒。虽有千金之玉卮,至贵而无当,漏不可盛水,则人孰注浆哉!今为人之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注]王先慎撰,钟哲点校: 《韩非子集解》,第347—348页。(《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由此记载可知,“玉卮”本是有底且可盛水之物,而韩非却有意将之假设为“通而无当”,使有漏的玉卮与完好的瓦器形成对比。这里的“卮”与前面酒器之“卮”的不同在于它是盛水之物,而且作者特指它为一个无底的玉卮。
此外,《文子》[注]《文子》一书,已出土两个《文子》残本,即敦煌本《文子》和汉墓竹简《文子》,其成书时间主要有先秦和汉初两种说法。根据定州简本《文子》的出土以及《文子》文本内容对秦汉作品的影响,笔者更倾向于《文子》为先秦古籍的观点。中也有一处关于“卮”的记载:
故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卮,其冲即正,其盈即覆。夫物盛则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是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勇毅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是以弊不新成。[注]王利器: 《文子疏义》,北京: 中华书局,2000年,第158—159页。(《文子·九守·守弱》)
《文子》中的卮器是虚则正,满则覆,并强调虚的重要;它对“卮”的理解同于老子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道德经·四章》),这里的卮器明显具有与道家思想相合的特点。其中,“卮”不可满的卮器限量被引申至人心行之当戒,这是将卮器的物质实用性转化为人的实践经验性价值。这影响了郭象由“卮”推知“卮言”的理解倾向。
值得注意的是,《荀子》中亦有一处有关“卮”的记载。虽然它未直接以“卮”的名称出现,但却被认为是“卮”的器物。《荀子·宥坐》载:
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注]王先谦撰: 《荀子集解》,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520页。
杨倞注:“宥与右同,言人君可置于坐右,以为戒也。《说苑》作‘坐右’。或曰:‘宥与侑同,劝也。’”[注]王先谦撰: 《荀子集解》,第520页。《文子》中有“侑卮”一词。彭裕商注: 侑卮,又名“宥坐”,是一种可以引起警戒的器物。[注]彭裕商: 《文子校注》,成都: 巴蜀书社,2006年,第67页。荀子所说的“卮”,是空虚时倾斜,水入半则正,水满则覆,这与文子所说的空虚则正的“卮”还有所不同。文子所说的“侑卮”,是空虚时则正,盈满时则倾覆,“故知虚则自全,盈不可久”[注]王利器: 《文子疏义》,第159页。。也就是说,“卮”是虚空而无物之器。文子的“卮”乃合于道家贵虚之旨,而荀子的“卮”明显具有了儒家说教之用。
郭象对卮器的描述应当受到了《荀子》和《文子》所载水卮特点的综合影响。郭象说卮器的特点是“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在这里,他重在突出水卮“非持故”的特点,并将之与庄子“卮言”相联系。在语言表述上,他对儒家文本进行了改造。在运用《荀子》材料时,郭象有意将“中则正”省略,以弱化文本的道德引导色彩,并根据庄子的“齐物”思想,将之指向了“非持故”的无执境界。对于郭象而言,卮器的“满”与“空”、“倾”与“仰”没有褒贬之意在其中,这也是郭象在“卮”的理解上对前人的发展。
郭象将儒道对“卮”的实践经验性转化进行了综合。在思想上,他利用道家空虚无执的理念,回避了儒家中正道德的引导;表现在语言上即是“因物随变,唯彼之从”,并将之与庄子所言“日出”联系起来。他在分析“卮言”时,并未先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而是通过在“卮”与“卮言”之间建立关联进行阐释。从“卮”的文献记载看,“卮”在先秦时是一种器具,但可能指称不同形态和功用的器物。在郭注中,他融合了《文子》水卮及《荀子》中“宥坐之器”的特点,然而“宥坐”要几经辗转才能建立起它与“卮”的联系,因此,这当是郭象儒家思想倾向的表现。也就是说,郭象在解释“卮言”时,有自己的主观态度蕴含其中。他没有从客观“卮”的特点出发,而是选择或创造了与己意相符的“卮”来阐释“卮言”。此外,郭象所理解的“卮言”主要是从卮器出发,涉及庄子界定的解释仅“日出”一处,可以说,郭象在理解“卮言”时,并未以《庄子》文本作为阐释起点,而是以其观念中的水卮为依据,这种逻辑方式不具有合理性。虽然郭象“卮言”说存在问题,但他却开启了从卮器出发分析“卮言”的逻辑模式,这亦影响了后人对“卮言”的解读。
二、 “酒器”说辨正
春秋战国时期,“卮言”一词是庄子的首创,其他诸子并无“卮言”说法。将卮器与“卮言”联系在一起解释始于郭象,后人大都接受了此诠释思路。郭象“卮言”说的影响不仅表现为从卮器角度探讨“卮言”,他无所执的“卮言”观点也被后人加以发展。具体来说,即对“卮”的理解从无执水卮转变为酒器,对“卮言”的理解则从无所执之言发展为“无心之言”,后又有反复无穷之言、宴饮之言、品味之言等诸种观点,但他们对“卮言”的理解均建立在郭象所开创的对卮器认知的基础上。兹略析如下:
与郭象相较,成玄英疏曰:“卮,酒器也。”[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1页。他以“酒器”理解“卮言”是对郭氏所言卮器的具体化,并将“卮”限定在酒器范围中。此酒器特征与卮器相同,“卮满则倾,卮空则仰”[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1页。。较之于郭注,成疏进一步突出了卮器的无执性,并将其放入卮、物、人的关系中突出“卮”的特点,即通过“空满任物,倾仰随人”突出“卮”随意于外物支配的特点,这是对郭象“无持故”的诠释。在“卮言”理解中,成疏将郭注发展为“无心之言”,这是从自身主体的角度反思“卮言”。
北宋王黼理解“卮”为酒卮,但与成玄英所言酒卮不同。成玄英笔下的酒卮仍有郭象盛水卮器的特征,而王黼所说的酒卮则仅是宴饮时盛酒之卮,但他却继承了郭象从卮器视角分析“卮言”的思维方式,因此得出了“反复而无穷”的“卮言”特点。他在论述酒卮与“卮言”的关系时说:
夫告戒不生于理之有余,而起于言之不足,大道之世,天下为公,何尝切切于是?迨夫礼义修于后世之伪,法度立于至情之衰,故创一器则必有名,指一名则必有戒。异代因袭,不一而足。自三王以来各名其一代之器,至周则又复推广,然皆所以示丁宁告戒之意,若曰斝,曰觚,曰斗,曰卮,曰觯,曰角之类是也。……惟卮不见于礼经,而庄周谓卮言日出者,以其言犹卮之用有反复而无穷焉。且玉卮上寿,见于汉祖,而樊将军亦有卮酒之赐,则知卮之为器其来尚矣。若夫觯与角,则以类相从,故昔之礼学者谓诸觞其形惟一,特于所实之数多少,则名自是而判焉。故三升则为觯,四升则为角。及其饮也,尊者举觯,卑者举角,如是而已耳。[注]王黼编撰,牧东整理: 《重修宣和博古图》,扬州: 广陵书社,2010年,第288页。
王黼指出“卮”与同类“觯”、“角”的区别在于“三升则为觯,四升则为角”以及“尊者举觯,卑者举角”,这是以不同名称强调彼此差异,事物划分细致,其相应的命名也更为精确。但在实际应用中,人们为了使用或表述方便,往往忽略一些细微差别,而将之归入某一大类中,如王国维主张觯、觛、卮等为同物。[注]王国维: 《观堂集林(外二种)》,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5页。可以说,划分精确与否会影响作者对结论的判断。王黼亦指出“惟卮不见于礼经”,这其中的原因即是其划分过细所致。因此,对于“卮言”的理解,他避开“卮”为礼器的角度,而根据酒器可以反复使用,推测“卮言”的特点是“反复而无穷”。王黼对“卮言”的理解继承了郭象的思维模式,即选择形名契入的角度,但他突出的是酒卮的功用特点,从而提出他所认为的反复无穷之意。
从酒器出发,人们联想到这种酒卮是宴饮用具,“卮言”自然也被认为有宴饮之言的特点。如罗勉道说:“卮言,如卮酒相欢。”[注]罗勉道: 《南华真经循本》,载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657页。从“相欢”来看,“卮言”具有让人高兴的言说特点,这是从产生效果方面来探讨。陆西星说:“卮言者,卮酒之言,和理而出,却非世俗卮酒间谑浪笑傲争论是非之言,曼曼衍衍,尽可以消岁月。”[注]陆西星撰,蒋门马点校: 《南华真经副墨》,北京: 中华书局,2010年,第420页。在这里,他否定了“卮言”似于酒宴上谑浪笑傲、争论是非的言论,将“卮言”与“理”联系在一起,具有宋明理学的话语特点。王闿运认为:“卮、觯同字。觯言饮燕礼成,举觯后可以语之时之言也,多泛而不切,若后世清谈矣。”[注]王闿运: 《庄子内篇注》,载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第36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9—10页。他完全抛掉了“卮言”可能依循的规则,强调了宴饮间脱离世俗的玄虚言说。可以说,无论是将“卮言”释为宴饮高兴后的畅言,还是合理之言,甚至具有出世意味的玄说,这些学者均通过酒卮将“卮言”放置于宴饮环境中,从而得出了相关语境下的新阐发。
林希逸则从饮卮器之酒得出“卮言”是品味之言的观点。他说:“卮,酒卮也,人皆可饮,饮之而有味,故曰卮言;日出者,件件之中有此言也。”[注]林希逸著,周啓成校注: 《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1997年,第431页。在此,林氏对酒与言做了类比,他将“卮”的理解由酒卮转向了酒卮所盛放之酒,而酒在这里仅是一种客体的存在,主体的品味具有了关键性作用。陈深对此给予更详细的阐发,他说:“卮,酒卮也。卮言,蕴藉有味之言,日日出之,而调之以自然之天理,己亦不烦,人亦不厌,所以逍遥也。”[注]陈深: 《庄子品节》,载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第11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428页。可以说,这种品味之言,已将“卮言”从《庄子》文本引向了文本之外的读者。
通过对郭象说引发的一系列“卮言”理解的分析,我们会发现其共同处是以“卮”之器具作为阐释起点,主要将无执之卮理解为具体酒器。酒器是先秦“卮”的常用意,但成玄英最初的酒器之释却非通常的酒器,而是类似郭象所说的水卮。后来学者们解释的酒卮虽然回到了先秦“卮”的通行意,但他们并未从“卮”之特点展开对“卮言”的探讨,而是将之置于酒卮所处的场合或执卮者的情况来分析。较之于郭象,这种阐释已经离开了卮器特点,并以“卮”外的环境、人物等进行分析。今人学者在前人基础上再次发挥,如有学者认为“卮言”是“先秦祝酒辞”。[注]李炳海: 《〈庄子〉的卮言与先秦祝酒辞》,《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1期。也有学者在“先秦祝酒辞”提法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指出“卮言”即“优语”的看法。[注]过常宝、侯文华: 《论〈庄子〉“卮言”即“优语”》,《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这种延展性推论很有新意,但其“卮言”之意与《庄子》文本的界定仍有待进一步考察。
从《庄子》文本界定看,“日出”、“曼衍”、“天倪”均与“卮言”密切相关,但郭象在阐释时,仅将“卮言”与“日出”联系在一起,忽视了其与“曼衍”、“天倪”的关系。受此影响,后世诸多学者轻视《庄子》中的界定,而多将“卮”的器具特点或这种器具所处的环境作为分析“卮言”的契入点。笔者以为,他们虽各执一理,提出新见,但与《庄子》思想却不易相融。
三、 “漏卮”说、“支离”说商榷
关于“卮言”,除上述主要说法外,还有“漏卮”说和“支离”说。这两种说法虽然在古代不及水卮无执说、酒器说影响之大,但也自成一说,当今一些学者对其犹有继承、发挥之处,因而有探讨、辨析的必要。
(一) “漏卮”说
“卮”作为器具,古代还有漏卮之说,如“故川源不能实漏卮,山海不能瞻溪壑”[注]桓宽著,王利器校注: 《盐铁论校注(增订本)》,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页。。“漏卮盛酒,利无所得。”[注]刘黎明: 《焦氏易林校注》,成都: 巴蜀书社,2011年,第766页。“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注]高诱注: 《淮南子注》,上海: 上海书店,1992年,第231页。《潜夫论·浮侈》也有对“漏卮”的记载。可见汉代已有关于漏卮的成说,而漏卮的由来可追溯到韩非所言之“卮”。因此,后代学者从漏卮角度理解“卮言”也有其缘由。
释性通言:“不生意见之言,如漏卮然,过而不留,日日而出。”[注]释性通: 《南华发覆》,载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第5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567页。他从漏卮特点出发,强调了卮的“日用无穷”、“过而不留”,这种阐释具有佛家思想的意味。
今人张默生先生继承了这一视角,并从漏卮角度进一步详说:“卮是漏斗,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漏斗之为物,是空而无底的,你若向里注水,它便立刻漏下,若连续注,便连续漏,就是江河之水,只要长注不息,它便常漏不息,汩汩滔滔,没有穷尽,几时不注了,它也几时不漏了,而且滴水不存。庄子卮言的取义,就是说,他说的话,都是无成见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也可以说是大自然的一具传音机。”[注]张默生原著,张翰勋校补: 《庄子新释》,第15—16页。他将漏斗的“滴水不存”与卮言是无成见之言、漏斗的注水与否和漏息与否与卮言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联系起来。这种结论,与郭注成疏具有一致性,不同在于他对卮器形态理解的变化。
关于漏卮的说法,我们虽可追溯到先秦韩非所言的无底玉卮,但这种漏卮是当时坏“卮”之状。“漏卮”在汉代才出现相关成说,因此,后代学者从漏卮角度理解“卮言”虽有其缘由,但并不符合先秦时“卮”的历史语境。
(二) “支离”说
“支离”说是通过“支”与“卮”同音推知“卮言”之意。对于“卮言”的理解,当古人无法信服从卮器角度得出的结论时,他们便根据“音近义通”来判定词的同源关系,并以此推知“卮”的意义,这种方法当属于音训范畴。换言之,对于“卮”的阐发,古人并非仅从“卮”所代表的器物去考索,而是从这个字本身的读音去推测。
这种理解“卮言”之方法的应用,可见文献的最早记载是晋代的司马彪。陆德明言:“卮言,字又作‘巵’,音支,《字略》云: 巵,圆酒器也。李起冝反。王云: 夫巵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已无常主者也。司马云,谓支离无首尾言也。”[注]陆德明: 《经典释文》,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02页。从这段文字看,当时对“卮言”的阐释主要有两种看法,一种是从酒器角度阐释的无常主之言,一种便是支离之言。它反映了当时对“卮言”的不同态度,对于前一种,《释文》给出了原由;对于后一种,却未给出任何说明。成玄英在为郭象注作疏时,提出了一个“又解”:“卮,支也。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耳。”[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1页。成玄英与陆德明作为唐人,都提到这两种说法,但成疏从词源学角度进一步探讨了司马彪的理由。卮,即支也。“卮”与“支”均在支部章母,双声叠韵,由于两者音同,因此有义通的可能。司马彪将“卮言”理解为支离之言,应当是从音训角度出发,其解释与卮器无任何关联。陆德明将二义同时列出,是客观呈现,但成玄英的疏则明确点出了其音训的合理性,并试图在解释上综合支言与卮器来探讨庄子“卮言”的内涵。
受司马彪和成玄英影响,后世学者亦有从“支离”角度理解卮言。但到杨柳桥先生理解卮言为“支言”时,则脱离了成玄英的综合思路,认为“卮言就是‘支言’,就是支离、诡诞、不顾真理、强违世俗、故耸听闻的语言”[注]杨柳桥: 《庄子译诂》,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页。。他还认为,“支离荒唐的话,天天有新的发抒”[注]杨柳桥: 《庄子译诂》,第579页。。从这种解释中,我们已看不出卮言与卮器的任何关系了。钟泰先生说:“‘卮言’者,支离之言也。”[注]钟泰: 《庄子发微》,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50页。张荣明先生言:“‘卮言’就是‘支言’,也就是支离而又诡诞、既不顾真理又强违世俗,完全是故耸听闻的语言。”[注]张荣明等: 《庄子传奇庄子百问》,合肥: 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8页。对此,于雪堂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支离之言“有其内在肌理,有其论说理路,恰如一棵大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初看繁枝,似不知其所从来,然细察之余,总能循枝叶而得其本”[注]于雪堂: 《“卮言”本义词源学考释》,载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主编《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14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84页。。因此,卮言“并非支离破碎之言,而是像树木一样不断分出枝丫的言说方式,由此而形成其散漫曲折的文体形态”[注]于雪堂: 《“卮言”本义词源学考释》,第180页。。笔者深同此意。虽然《庄子》的语言在感观上可能有零杂之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其精神蕴含的散乱,“卮言”与“天倪”相和,就说明并非无所旨归。
四、 从《庄子》界定看“卮言”
为明“卮言”之义,古代学者多欲从“卮”推知“卮言”,但如前文所述,“卮”作为器物与“卮言”之间的关系难以考察;通过音训方法,根据“支”、“卮”同源推知词义亦不具可靠性。笔者以为,当从“卮”的角度无法确知“卮言”时,我们就应转变视角和方法。由于“卮”在《庄子》中无单独使用的情况,“卮言”一词在先秦是庄子首创和独用,因此,欲知“卮言”本义,就必须从《庄子》文本对“卮言”的界定中探求。
《庄子》一书对“卮言”的阐释如下: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0—833页。(《庄子·寓言》)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962—963页。(《庄子·天下》)
从“卮言”界定中,我们可以发现“卮言”与“日出”、“曼衍”、“天倪”密切相关,这些对“卮言”的描述呈现了其特点和属性。它的特点是“日出”,表现为“曼衍”,其属性是与“天倪”相和。这种语言最终完成的是“穷年”的效果,即实现有形语言的无限生命力。
“日出”是“卮言”最直接的界定,体现了“卮言”的特点,它应是理解“卮言”的关键。郭象注:“日出,犹日新也。”后世注疏多沿用此意。但王雱则提出了自己的新见,他认为“卮言”是“不一之言”[注]王雱: 《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载方勇主编 《子藏·道家部·庄子卷》第19册,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14页。。此外,关于“日出”,也有其他说法,如陈景元:“夫日出未中则斜,过中则昃,及中则明,故卮言日出者,义取其中正而明也。”[注]陈景元:《南华章句音义》,载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第5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197页。刘概言:“水之在卮,犹言之在德,不满则不发也。自外来者,益之而不可增;由中出者,虽多而未尝亏。故曰‘卮言日出’。”[注]褚伯秀: 《庄子义海纂微》,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90页。他们通过对“日出”的探讨,突出了“中正”的重要,并将“卮言”进一步明确为言德之言。对此,我们不禁要问,这些说法合理吗?他们的解说有可借鉴之处吗?
从“日出”的字面结构上观察,“卮言日出”的“日出”,应当是状语和中心语的关系,也就是说,“日”作“出”的状语。那么,“日出”在《庄子》中应当怎样理解呢?
关于“日”的用法,《庄子》中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名词,指太阳。如: 《逍遥游》:“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让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徐无鬼》:“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天下》:“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第二,名词,指天,表时间。如: 《人间世》:“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应帝王》:“七日而浑沌死。”《盗跖》:“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此外,还有昨日、今日、一日、千日、冬日、夏日等。也有指“白天”的情况。如: 《德充符》:“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第三,“日”作动词的状语。如: 《齐物论》:“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间世》:“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应帝王》:“日凿一窍。”《天运》:“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田子方》:“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庚桑楚》:“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则阳》:“日出多伪,士民安得不伪!”
在这三种用法中,显然第三种“日”与动词构成的状中关系与“卮言日出”的用法一致,其意义值得考察。在“日”作状语的例句中,我们会发现,“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日”作为动词的修饰语,表示动作的时间结果,其完成的时间周期是一天。因此可译为“每天”来作状语,如“日凿一窍”、“丘以是日徂”,这里的“日”是指每天都有一个具体的行动去完成。另一种“日”作为动词的修饰语,则表示动作持续变化的状态,如果译为“每天”则不够准确,因为,其所修饰的动作变化不是周期性的,而是时刻变化且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如: 日消、日渐等。其实,这种用法在老子中已经有所应用,如《道德经·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里的“日”并不是确指,而是以“日”表示损益不断变化的状态。《周易》:“日新之谓盛德。”注曰:“体化合变故曰日新。”[注]《唐宋注疏十三经(一)》,北京: 中华书局,1998年,第102页。可以说,以“日”作状语表示持续变化的状态也是“日”在先秦时期的一种常用之意。
在《庄子》文本中,除“卮言日出”外,还有两处“日出”例句。一处是《田子方》:“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这里的“日出”是主谓结构,显然与“卮言日出”的用法不同。另一处是《则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得不伪!”这里的“日出”是状中结构,与“卮言日出”同。郭象注:“主日兴伪,士民何以得其真乎!”[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794页。关于这句话的解释,大多学者将“日出”之意蕴含在其对文句的整体理解中,如吕惠卿言:“上出多伪,而欲下不伪,不可得也。”林自言:“上之人不能反本,而区区于其末,将何以救止之哉?”陈景元:“上既失真,民从其化。欲流之清,在澄源耳!”[注]褚伯秀: 《庄子义海纂微》,第834页。刘凤苞言:“以伪导伪,不清其源而治其流,伪何从息乎!”[注]刘凤苞: 《南华雪心编》,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668页。从这些释义及文本语境中,我们可以看出,状中结构的“日出”之“日”与“每天”并不相关,而是意味着一种从未止息的状态。因此,“卮言”应具有变化不止的语言特点。
除“日出”外,对“曼衍”、“天倪”的理解也很重要,“曼衍”呈现了“卮言”的表现形态,“天倪”则规定了“卮言”的属性或归宗。王雱解释“卮言”时,结合了“日出”、“天倪”、“曼衍”间的关联,这对我们探寻“卮言”本义颇具启发。他在《南华真经拾遗》中说:“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则动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则应变而无极,故曰‘因以曼衍’。言应变而无极,则古今之年有时而穷尽,而吾之所言无时而极也,故曰‘所以穷年’。此周之为言,虽放纵不一而未尝离于道本也。”[注]王雱: 《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载方勇主编: 《子藏·道家部·庄子卷》第19册,第314页。从这段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到“卮言”的语言表现是“不一之言”,也就是说“卮言日出”体现了语言的多样性。但这种复杂的语言存在并非散乱无依,而是有其共同的内在规定或根本依据,即与“天倪”相和。关于“天倪”,学界普遍认为即是“道”。郭象注“天倪”为“自然之分也”[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103页。,王雱认为天倪即自然之妙本,它是万事万物不可须臾离之之道。因有此本,所以其显现出应变无极的状态,据道而应变使语言具有了历史生命力。可以说,王雱对“卮言”的诠释是较周全的,他抓住了卮言与“日出”、“天倪”、“曼衍”间的关联,并探讨其表现形态及缘由,最终发掘出“道”的根本。
“因以曼衍”,意味着“卮言”的变化不息是以“曼衍”的方式存在。《说文》:“曼,引也。”[注]许慎撰,[清]段玉裁注: 《说文解字注》,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206页。“引”的本义是开弓,延长是其引申义。“衍,水朝宗于海貌也。”[注]许慎撰,[清]段玉裁注: 《说文解字注》,第949页。成玄英疏《齐物论》篇曰:“曼衍,犹变化也。”[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103页。从字义上看,“曼”不仅意味着变化,而且强调了变化的延展连绵性。从“衍”字“水朝宗于海”的本义,也可推知这种变化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有一定的方向。在后世注释中,学者们多强调其“曼”之变化无穷,而忽视了“曼”字的渐变连绵性和“衍”之变化的归宗性。如郭象注:“夫自然有分而是非无主,无主则曼衍矣,谁能定之哉!”[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3页。《释文》引司马彪云:“曼衍,无极也。”[注]陆德明撰: 《经典释文》,第550页。陈鼓应先生注为:“‘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注]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838页。可以说,这些释义均只阐释了“曼衍”无限变化的一面。成疏较之更进一步,他注意到了“曼衍”含有“和以天倪”之意。其释曰:“曼衍,无心也。随日新之变转,合天然之倪分,故能因循万有,接物无心。”[注]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 《庄子集释》,第833页。这里的“无心”是指无是非之心,他认为只有无是非之成心才能与天倪相和。此处“无心”虽强调了与“天倪”相和的归宗目的,但对于“曼衍”归宗的具体方式或者说对其渐变连绵的展开过程并没有阐发,而吕惠卿“因以曼衍,即是理而推之,所以穷年也”[注]褚伯秀: 《庄子义海纂微》,第888页。的阐释,使“曼衍”之意更为形象和清晰,因理而推之点明了“卮言”的存在形式。
从庄子对“卮言”的界定,我们可以推知“卮言”应当具有变化而不止息的特点,且这种变化并非散乱无章,其归宗具有合“道”特点。“卮言”的表现方式是“曼衍”,虽是“不一之言”,但这些语言展现了可通往“道”的渐次性,从而也实现了这种表达的无限生命力。
从“三言”关系上看,“卮言”与“寓言”、“重言”在形式上呈现一种并列状态。关于“寓言”、“重言”,一般认为,寓言是作者通过人们熟悉的事物,用形象的思维来说明作者观点的故事性语言。重言是庄子所借助的有见解、有才德、令人敬重的长者或先人的言论。作为与二者并存的“卮言”应当是一种怎样的语言呢?王夫之《庄子解》:“寓言重言与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注]王夫之: 《船山全书(第十三册)》,长沙: 岳麓书社,2011年,第420页。徐克谦先生主张:“‘寓言’与‘重言’是配合‘卮言’的两种具体的表现手法,是从属于‘卮言’的。”[注]徐克谦: 《庄子哲学新探——道·言·自由与美》,北京: 中华书局,2005年,第129页。张默生先生则认为:“庄子全书,无一不是卮言,寓言重言,都在卮言中包含着,所以说是‘三位一体’。”[注]张默生原著,张翰勋校补: 《庄子新释》,第16页。刘畅先生则将三者分别对待,认为“寓言”、“重言”是一种具体可感之言,而“卮言”则是一种整体的言说形式和思维方式;[注]刘畅: 《〈庄子〉“卮言”辨析》,《南开学报》,2017年第1期。曾昭式认为“三言”是不同的论证形式,即“‘寓言’论式与譬喻论证、‘重言’论式与引用论证、‘卮言’论式与事实论证有相通之处。”[注]曾昭式: 《庄子的“寓言”、“重言”、“卮言”论式研究》,《哲学动态》,2015年第2期。。可以说,在“三言”比较过程中,学者们的观点见仁见智,论说不一。但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认为“卮言”包含寓言、重言,是与之不同质的形上存在;一种则认为“卮言”是与寓言、重言具有相同性质的语言形式。从“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的表述看,笔者以为,“卮言”应当同于“寓言”、“重言”为可感之言。“十九”、“十七”、“日出”表明其出现的频率,三者当具有可重合性,其中“日出”也体现了“卮言”的特点。那么,“卮言”是一种怎样的可感之言呢?具体来说,“日出”说明“卮言”是一种变化不息的语言,“曼衍”表明“卮言”的变化具有与“天倪”相和的层次渐变性。从语言的表述来看,“卮言”在表达意义方面具有“道”的旨归,在表述方式上具有通向“道”的渐变推理,其表述的不同层次,即是“日出”的有形呈现,也是“卮言”可感的语言部分。
如《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一般认为它是一则寓言,但在这则寓言中,仍有“卮言”运用,即表现为庖丁悟道的不同层次的展开。具体表述为:“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这段话描述了庖丁的体“道”过程,他经历了从见全牛、不见全牛到“官知止而神欲行”的不同层次,这三个不同阶段体现了“日出”的不断变化和“曼衍”而归宗于“天倪”的展开。《应帝王》中壶子每日以不同情状示季咸的“重言”,也体现了“卮言”有层次的“曼衍”与归“道”的特征。《齐物论》:“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这类具有义理层次性、旨归性的议论也体现了“卮言”特点。
可以说,在《庄子》表述中,不论寓言、重言,还是议论之言等,只要能够体现通“道”、悟“道”的思想渐近性和层次性,即为“卮言”。它表现为某句话,或某段话,或几段话所构成的一种具有思想层次性、推理性的语言,其中“道”作为其引向与旨归。
小结
通过对学术史上“卮言”诸说的辨析,我们发现郭象说是古代众说的主要源头,他以“卮”探求“卮言”的逻辑被后世学者所接受,但其主观选择和改造卮器,却使“卮言”的说法失去客观合理性。受其影响的酒器诸说则脱离了“卮”本身的特点,它从“卮”外的因素探讨“卮言”,从而愈发远离了《庄子》文本。漏卮说不合先秦“卮”的常用义;“支离说”则通过音训探讨“卮言”,不能构成论说“卮言”的可靠依据。这些说法虽存在问题,但在历史生成过程中,呈现了“卮言”阐释的丰富与多元。由于“卮言”是《庄子》独创和首用,因此从其文本界定出发探讨“卮言”,当更具客观合理性。笔者以庄子对“卮言”的界定为契入点,根据“日出”、“曼衍”、“天倪”的描述以及“三言”的并列关系,得出“卮言”应是一种可以感知的语言,具体表现为论“道”的不同层次性、渐变性,它既可以是某句话,也可以是某段话,或由几段话所构成。这种特点既体现了“卮言”与“寓言”、“重言”的差异,也符合三者同为语言形式的并列关系。“三言”之间是相互交融的,“寓言”、“重言”正是因为有“卮言”的存在,它们才具有了与“道”相通的深意和韵味。在学界,目前主流的“卮言”观点认为它是“道”言,是一种抽象的存在。笔者以为,以“道”论“卮言”无疑是正确的,但仅将之归为形上之道,不免有普泛化的遗憾,且消解了“三言”之间的差别。因此,从《庄子》文本的界定出发,探讨“卮言”具体表现形式,对于“卮言”本身、“三言”的关系乃至庄子的语言观及应用,均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