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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 现实抑或神话?*

2018-04-01

思想与文化 2018年2期
关键词:天人合一荀子人类

毫无疑问,由于中国幅员辽阔,它充当了当今环境问题的大部头,同时也在这些环境问题的可能解决办法中起重要作用。过去短短几十年间,中国展开了一味追求经济效益的大规模工业革命,一跃成为了地球上污染的重灾区。

然而,把世界的环境危机全部归咎于中国显然有失公正。从历史上看,工业化的西方在破坏地球生物圈方面负有更大的责任。若撇开总额,单看人均数量,西方仍然是罪魁祸首,并且也是中国环境问题上的共犯。概言之,我们对中国目前的境况负有共同的罪责。

显然,西方即便算不上中国生态灾难的元凶,也是幕后推手。杜维明是本文将要提到的一位儒家环保主义的杰出拥护者,他代表了很多相似的呼声,甚至是汉学研究[注]Samuel Snyder, “Chinese Traditions and Ecology: Survey Article,” Worldviews Vol.10 No.1 (2006): 100-134.的主流观点。杜维明认为,在西方现代性大肆传播的过程中,“启蒙精神”的散布、工具理性与自然工具化态度的释放,已将现代中国的思维模式塑造成形,并将它本来的“天人合一”传统连根拔起。他征引宋明儒学来说明这一传统,王阳明(1472—1529)是其首要来源。王阳明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怜悯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注]王阳明: 《大学问》,《王阳明全集》卷一,台北: 正中书局,1976年,第119页;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Implications for China and the World,” Confucian Spiritually, vol.2, Tu Weiming and Mary Evelyn Tucker (eds.), New York: Crossroad, 2004, pp.492-493.

据杜维明的观点,阳明思想中的生态暗示是“很明显的”。他说:

人类作为宇宙秩序的共同创造者,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天地万物负责。……我们就根植于这个世界,根植于我们的家园之中。我们不可能在大地之外、身体之外、家庭和社群之外造就精神的避难所,我们就在其中。不离其外这一点使我们能够与孺子、鸟兽、草木、瓦石成为一体,……作为天的同伴,我们个人和全体都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承认大地、身体、家庭和社群的神圣性是转化的第一步,通过改变观念,外部世界就从“客观的集合体”转化为“主体的共同体”了。这种神圣的宇宙观奠基在天人相应的观念之上。[注]杜维明: 《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 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陈静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第14页;参见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pp.493-494。

其实,阳明思想是在先秦哲学的基础上形成的。有意思的是,本文题中的“天人合一”,并非出自儒家文献,而是来自道家经典《庄子》。从中,我们也能找到“一体”的论述。[注]以《庄子》两处为例。Zhuangzi, 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tzu Burton Watson (tran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240-241:“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Zhuangzi, Zhuangzi, Burton Watson (trans), p.375 (a maxim of Hui Shi):“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Zhuangzi, ch. 6,116,22,333; translation in: Burton Watson, 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tzu, 84, 245-246 (life and death as a single body), and Zhuangzi, ch. 25,380; translation in : Burton Watson, 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tzu, 281.然而,“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的两个例证,即“见孺子之入井”与“见鸟兽之哀鸣觳觫”的反应,皆引于《孟子》[注]《孟子·公孙丑上》第六章。参见Heiner Roetz, Confucian Ethics of the Axial Age, Albany: SUNY Press, 1993, pp.200, 210。。这本典籍对王阳明产生了强烈影响。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侍之,所以立命也。[注]杜维明: 《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 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陈静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第16页;参见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p.498。

在这里,人的自我实现与“事天”相沟通。这种人与自然的联结、人对宇宙的同化是一种生态意识吗?孟子的阐述与《中庸·第二十二》的一处相应,杜维明受此启发,把人理解为宇宙秩序的“共同创造者”,他这样引述: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注]杜维明: 《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 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陈静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第8页;参见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p.484。

夹具的结构如图3。根据拉力试验机的空间尺寸,确定安装板的外形尺寸560 mm×260 mm×30 mm。拉力试验机的上部夹头,夹住拉杆;拉力试验机的下部夹头,夹住支撑柱的圆杆部分。拉杆和支撑柱的圆杆部分直径均为Φ36 mm。

杜维明认为,这些儒家经典的文段,表明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和“互动”的意识,“根本不同于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也不是把人的意志强加于上天”。[注]同上,第16页;参见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p.498。“天、地、人三才同德”是与自然建立共事关系而非竞争关系的宇宙论基础。孟子提倡的“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注]《孟子·梁惠王上》。,可以解读为一种根植于整体宇宙论的生态计划的落实。

儒学是否体现了一种有别于西方“普罗米修斯反抗与浮士德躁动”[注]参见Tu Weiming, “The ‘Moral Universa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ast Asian Thought,”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31 (1981): 261。的生态智慧,至今仍能发挥治愈此二者的效用?它是否是“东亚思想所珍视的,作为社会目标和宇宙理想的和谐价值观”[注]参见Tu Weiming, “The ‘Moral Universa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ast Asian Thought,”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31 (1981): 261。,代表着中国人根深蒂固的面向自然的态度?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的环境问题果真“大多祸起西方”,正如卡利特(Callicott)与安乐哲(Ames)[注]J. Baird Callicott, Roger T. Ames (eds.), Nature in Asian Traditions of Thought: Essays in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Albany: SUNY Press, 1989, p.16.也可参见Tucker, Berthrong, 1998, p.3。所断言的那样?我认为对这些疑问需要更谨慎地作答。无论如何,一些在我看来应当规避的隐忧,时常为中国本土的环保主义者所忽视:

——把理论等同于实践,

——把宇宙论等同于生态论,

——把人类中心主义等同于自然中心主义,

——为中国与西方划清界线,而不是对两者分别采取不同的立场。[注]本文不会讨论西方相关的复杂历史。但至少有一点须明确,面对世界的整体性、同情感的观念,在西方历史上并不是无名的。参见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Frankfurt/Main: Lang, 1984, chap.6,他们与生态意识的关系和亚洲相应的关系模式一样模糊。

现在,我将带着这些隐忧,检视更多相关的中国式定则。

中国哲学文献中确实存在着自然资源可持续发展的思想,不限于前文提到的《孟子》。《荀子》、《礼记》和《管子》,皆有文段倡导人们节制以时地伐木捕鱼。[注]Mengzi 1a3; cf. also Xunzi, ch.9,105; Burton Watson, Hsün-tzu: Basic Writing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3), pp.46-47; cf. also Zhouli, ch. 4,171-173; cf. also Guanzi, ch. 41, pp.242,243: W. Allyn Rickett, Guanzi: Political,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Essays from Early Chin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5, vol.2, p.125; Guanzi, ch. 85, p.418; W. Allyn Rrickett, Guanzi, vol 2, pp.513,515; Guanzi, ch. 14, p.75; W. Allyn Rickett, Guanzi, vol.1, p.237.《礼记》通过“大孝不匮,博施备物”的伦理论证,体现了“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注]《礼记·祭义第二十四》。Liji 24, vol.2, 621; cf. also Dadai Liji, ch. 52,181; Heiner Roetz, Confucian Ethics of the Axial Age, p.211.的思想。此外,和所有古代伦理学一样,这里也包含了避免极端、履于中道的教诲,告诫人们节制激情,勿因逐利而捕猎。最后,“天地”之间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相互契合的过程,在阴阳和“五行”[注]Angus C. Graham, Disputers of the Tao, La Salle: Open Court, 1989, pp.315-369.宇宙观中展现。总之,从这里诞生出了对生态一致性的意识与敏觉。

可是上述思想并未证实,在如何负责地使用自然资源上,中国选择了一条比西方更为深思熟虑的道路。从浪漫化的角度看[注]最早反对浪漫化的声音,也是如今最好切入本文主题的: Tuan Yi-Fu, “Discrepancies between Environmental Attitude and Behavior: Examples from Europe and China,” The Canadian Geographer 12 (1968): 176-191。,所有这些表述,很快被视为描述中国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关系的证词,仿佛这层关系只是由于西方的介入才戛然而止。

其实,中国与西方都早就知晓,一种更广阔意义上的,对待自然的理论和实践态度。较之欧洲的穷耕,也并没好多少,其腹地三千年来一直是世界上最为竭尽开发的地区之一。[注]Mark Elvin, 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 New York: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我们必须注意,早在工业现代性降临中国之前,中国的环境已因其自身的经济发展而遭破坏,而工业现代性不过是加剧了这种局势。那幅颇具吸引力的、古代中国对环境关怀的图景,未能揭露泛行于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将自然工具化的立场。这种“泛行”意味着,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并无二致,它同样转化和改造环境,使得自然适应于人类的需求。

公元前五百年前,过度耕种便改变了中国的景观,引发了一场关于人类文明的漫长反思与争论,即自然应当保持原样,还是顺从人类意图,在实践中发生改变。在这场争论中,有多种不同的相互反对的立场,尤其是建议存养的道家,和与儒家传统有着紧密联系的一种“现代主义者”相对。事实上,我们不仅要区分道家与儒家思想,还须在二者的传统之内,区分其哲学中的生态品质。粗略言之,这两种中国古典思想的不同走向,虽展现了两种不同的范式——批判的与肯定的——却都是对人类文化世界逐渐从自然世界中脱离的一种回应。[注]一些作者暗示了道家的这种矛盾心理,见N. J. Girardot, James Miller and Liu Xiaogan (ed.), Daoism and Ecology: Ways within a Cosmic Landscap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如Joanne D. Birdwhistell曾在他的文章(“Ecological Questions for Daoist Thought: Contemporary Issues and Ancient Texts”)中指出道家流露的人类中心主义与大男子主义。

甚至,一些在今日看来似乎是适用于一门环境伦理学的生态定则,最初也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提出的,它们在对待自然的实际问题上可以说是采取了漠不关心的立场。宋明理学中,这种背景是关于“成圣”的个人修养。因为理学的伦理学内容是其宇宙论的延伸,所以成圣的理想便成形于“感应”这样整体性、生物性的语言之下,如阿德勒(Joseph A. Adler)所言,以现代的角度来看,它“发挥的作用在功能上等同于对自然世界负责”。即便如此,这也无法说明儒家切实地建立起了一门环境伦理学,“传统儒学中,环境关怀从来不是一个突出的议题”。[注]Joseph A. Adler, “Response and Responsibility,” pp.123-124.用威乐(Robert P. Weller)和博尔(Peter K. Bol)的话说,既然“宋明理学并不关心环境的生态状况”,那么,自然世界所传达的,乃是一种“人类社会联结融贯为一体”的“隐喻”。[注]Weller Robert P., Peter K. Bol, “From Heaven-and-Earth to Nature: Chinese Concepts of the Environment and Their Influence on Policy Implementation,” Confucian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relation of Heaven, Earth, and Humans, Mary Evelyn Tucker and John Berthrong (ed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22-323.强调理学中“自然”的功能不限于隐喻,还能用于本体论建设的欧阳博(Wolfgang Ommerborn),也同样认为理学谈论“自然”是出于伦理学的目的,而非生态学的关注。甚至可以不客气地说,宋明理学的成圣理想,同样也可导致自然周遭的毁灭。

再者,一些“自然”有可能传递出的隐喻与类比,将会推动与环保关怀截然相反的政治步伐,它可能意味着一种构想,即以天的秩序叠加于大地。譬如,长安城比照日月星辰布其错落之局,毁坏了它原有的自然地貌与植被。[注]笔者所指的是隋唐时期的长安城。参见Tuan Yi-Fu, “Discrepancies between Environmental Attitude and Behavior,” p.185。

宇宙论思想中的“宇宙”,并不和生态学意义上的“宇宙”具有同等的维度。[注]佛教同样如此。现象之间的亲密联系,皆喻示着“因陀罗之网”,它被看作佛教生态思维的典型。然而,因陀罗之网却同样不关涉,一个二氧化碳分子是森林的一部分,还是森林焚烧之后属于大气的那一部分。佛教相关,参见Lambert Schmithausen, “Buddhismus und Natur,” Die Verantwortung des Menschen für eine bewohnbare Welt in Christentum, Hinduismus und Buddhismus, R. Panikkar and W. Strolz (eds.), Freiburg, Basel, Wien: Herder, 1985;还可参见Holmes Rolston, “Can the East help the West to Value Natur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37 (1987): 172-190;还可参见Ian Harris, “How Environmentalist is Buddhism?” Religion, Vol.21 No.2 (1991): 103-104。“风水”是中国环保主义者极为看重的一项辩护,气化宇宙论可能蕴涵了环境保护的功能,但却不是必然能引出的。它同样可以要求清理山林、改迁河道,以确保“气”的畅通无阻。梅绮雯(Marion Eggert)基于对中国和韩国相关案例的研究,提出风水并不为求索“某人与其周身的和谐……却是穷尽手段,作掌控命运之用”。[注]Marion Eggert,“P’ungsu: Korean Geomancy in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Perspective,” Bochumer Jahrbuch zur Ostasienforschung, 2002, p.255.并不是所有“自然与人的感应”都切实地符合生态逻辑,是去“增进与自然之亲”的。[注]杜维明:《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 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陈静,《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第16页;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p.498.

同理,也可见诸中国的医学传统。中医大量地需求熊胆、虎牙、犀角等动物产品,使许多珍稀物种濒临灭绝。[注]关于中医对虎类保护产生消极影响的近期案例举隅,参见: “Year of the Tiger: India Raises Poaching Alarm,” Indian Express, August 31,2009, accessed February 15,2012. http://www.indianexpress.com/news/year-of-the-tiger-india-raises-poaching-alarm-beijing-cool/509236/。于是,自然成了满足人欲的牺牲品。人类必须征服自然,令其合衬于己需。这俨然是一位消费者的工具主义心态。

中国园林也是其中一例。毫无疑问,它是中国“天人合一”理想更深层次的印证。为避免一家之言,笔者将再次引入段义孚(Tuan Yi-Fu)的观点,他指出,中国园林以“人为”当道。他写道:“东方式的终极成就,通过‘小型园林’呈现。”在那里,“丛木由人的技艺修剪折枝”[注]Tuan Yi-Fu, “Discrepancies between Environmental Attitude and Behavior,” p.177.,桎梏于器皿之中。始于中国汉朝的盆栽、盆景,远渡东瀛为“ぼんさい”(bonsai),漂洋过海到西方,被视作弘扬东方和谐宇宙论的典型。[注]一例为: Bernd-Michael Klagemann, Bonsai-Harmonie zwischen Mensch und Natur, Hopferau: bioverlag gesundleben, 1983.然其赏心悦目之景,却使得草木残缺。毋宁说这种审美,只是人类中心主义下的“自然”,是被规定好的样例。日本10世纪的文学作品《空穂物语》(宇津保物语)中有这样一句话:“野生之木,形表糙劣,匠心巧裁,方露美态。”[注]Nippon Bonsai Association, Classic Bonsai of Japan, Tokyo: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89, p.140.从中,我们也能找到相似的内容,“It is clear from this, that the idea was already established: natural beauty becomes true beauty only when modified in accordance with a human ideal. This view was not restricted solely to the nobility of those days: a similar sensibility, a similar ideal, makes itself felt throughout the subsequent history of garden design, horticulture, and bonsai.”

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甚至在前文中提到的,用于描述人与自然和谐之态的《中庸》文段里,亦有所显现。人“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的能力,其实可作两面解读,它并不必然要求人与自然的真正共事,而是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李瑞全(Li Ruiquan)的解读中显露出来。李瑞全是当代儒家生物伦理学的领军人物,他十分强调现代科学生活的前路与可能。其中包括,把克隆技术视为一种更好地满足“与天地参矣”的长期的理想的手段。人类不再需要探索上帝所造的万物,他们将“自立为王”,成为宇宙的“共同创造者”,以“修缮自然的匮缺”。[注]李瑞全: 《儒家生命伦理学》,台北: 鹅湖出版社,1999年,第130—132页。要理解这种言论的骇人之处,我们须考虑韦伯的主张,韦伯认为,中国人缺乏改造世界的“精神基础”[注]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 I, Tübingen: Mohr, 1972, p.395.,因为他们没有关于“上帝”的超验观念。而在李瑞全的生物伦理学里,韦伯的这种主张却经由《中庸》被完全颠覆了: 恰恰是没有关于“上帝”的超验观念,给了中国超越“基督教式”的西方在要害的技术操作层面上更大的发展优势。

由此,与自然“共事”的理想,就变成了思想中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转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它不再将“人”视为与自然同质的一部分,而是拔高人类及其自主创造性的地位。如此解读“三才”,并不一定是那些对中国传统不甚了了的现代主义者们的歪曲谬造。《荀子》确证了这种观点。《荀子》中,“三才”发展为一种自然征服论。荀子以为,人与禽兽相反,是一种有缺憾的存在,是自然未完成的作品。在一些中西文本中,我们也常能看到这种被赋予“继母”(stepmother)角色的自然。[注]Heiner Roetz, Confucian Ethics of the Axial Age, pp.333-334, note 174.人类须通过“为”以弥补自身内在的不足,“为”意味着以某种程度上“尽其用”的方式重塑自然。道家批判人类文明,认为自然不宜以价值衡量,它仅是人类生存的物质基础。人“成”天之所“生”[注]Xunzi, ch.17, p.212.,天只事“生”耳,人是“参于天地”的世界铸造者。[注]同上ch.8, p.8I; ch.9, p.105; ch.17, p.206.参见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p.333。西学中,弗朗西斯·培根提出相反的观点[注]关于培根,参见note 9.关于荀子思想更细节的讨论,参见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pp.284-383;还可参见Heiner Roetz, “On Nature and Culture in Zhou China,” Concepts of Nature: A Chinese-European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 Günter Dux and Hans Ulrich Vogel (eds.), leiden: Brill, 2010, pp.209-214。——一种新的人类中心主义,要求自身进入现成而恒定的自然秩序中去,人类在其之下,慎微利用,而无法加以改造。[注]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pp.331-333.

荀子对自然强加干涉的哲学,由《天论》的一段律文体现得淋漓尽致,它称颂人是宇宙的真正主宰: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

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

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

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

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注]参见《荀子·天论》,ch.17, 212; 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pp.316-346.

“至人”,非谓与自然合一,而是“明于天人之分”。[注]参见《荀子·天论》,ch.17, 205。为正确地理解荀子,我们应当牢记,荀子是从伦理角度加以论证的。天为人所制,不仅出于人类外在的生存目的,更是出于改善人自身内在生物之性、调节其“好利”[注]参见《荀子·性恶》,ch.23, 289。本能的缘故。我们所见证的西方与“中国现代性”中工具理性的倾巢,以荀子的观点看来,乃是人之性恶的流出。然则,荀子的理论,却也赞成了一种物化自然,甚至制自然而用之的态度。事实上他所谓的“人群胜物”[注]参见《荀子·王制》,ch.9; Heiner Roetz, Mensch und Natur im atlen China, pp.309-310.,从消极意义上来说,已然推动着前现代的中国发展出一套技艺、经济皆领先于世界的文明。但人类的璀璨文明是与野蛮荒芜的自然条件斗争的结果,荀子思想更应被看作这一信条的系统性理论化表述,而不是一个反面教材。

发起这场斗争——埃尔文(Mark Elvin)甚至称其为“战争”[注]参见Mark Elvin, 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II。——的第一批英雄是早期的文化统治者,他们代表了中国文明的自我认知,至今仍有影响,而他们同时也是征服自然的先驱: 皇帝“童山竭泽”,舜“烧曾薮,斩群害”(驱除瘟疫)[注]参见《管子·轻重戊》,ch.84,414。,益执行舜的命令,“列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注]参见《孟子·滕文公上》。黄帝和舜都是公元前三千年的人物。还可参见Mengzi, 3b9, quoted in Mark Elvin, 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ii。。孟子称赞舜的壮举,认为是舜使得人们得以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夏朝的建立者禹,“随山刊木”;周朝的祖先之一“大王”,因开辟山林,建立周朝新都岐山,而为《诗经》所歌颂。[注]参见《尚书·禹贡》、《诗经·大雅·皇矣》:“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

早在中国古代,人类文明的传播已对环境造成严重破坏,至少是殃及了当时居民栖息地的四周水土,以及中国腹地中那脆弱的半干旱地区。周朝文献描绘了森林的退化。[注]参见《孟子·告子》:“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庄子》中,枝繁叶茂的“大木”,其命运是受木匠砍伐,它昭示了“材之患”。[注]《庄子·内篇·人间世》。公元前712年,《左传》引“周谚”曰:“山有木,工则度之。”[注]《左传·隐公》。

而那些在周朝的文献中找到的,首次呼吁应考虑自然资源可持续利用的声音——正如我在一些文段中提到过的——它们反映的是现实中环境问题的迫在眉睫,而不是一种所谓的本不应该让这些问题发生的“东方智慧”。

倘若要寻找对这些现象的批判及其理论来源,那么,比起儒家,我们通常更倾向于道家哲学。早期的道家,是唯一一支声讨人类征服自然之罪的队伍。世界本是“至正”的,在那里,“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注]《庄子·外篇·骈拇》。在“撄”[注]《庄子·外篇·在宥》。人心(工具理性)的算计过程中,人类规则与人类意志的压迫不仅导致了自然状态的毁坏,还造成了对“原始一体”不可挽回的损失。《淮南子·本经》[注]还可参见《庄子·内篇·应帝王》中的“浑沌”寓言,“浑沌”开出七窍后就死了。(公元前139年)生动地摹状了这一灾难性的过程。《本经》开头,承袭道家惯例,首先展示了一副太清之初、未有机械诈伪的闲静景象,阴阳之力与造化者相雌雄,以有序的节奏运行变化,万物和平共生。但是,到了人类所造的“衰世”,一切黯然失色。其文如下:

逮至衰世,镌山石,锲金玉,擿蚌蜃,消铜铁,而万物不滋,刳胎杀夭,麒麟不游;覆巢毁卵,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焚林而田,竭泽而渔;人械不足,畜藏有馀,而万物不繁兆萌牙,卵、胎而不成者,处之太半矣。积壤而丘处,粪田而种谷,掘地而井饮,疏川而为利,筑城而为固,拘兽以为畜,则阴阳缪戾,四时失叙,雷霆毁折,雹霰降虐,氛雾霜雪不霁,而万物燋夭。菑榛秽,聚埒亩;芟野菼,长苗秀;草木之句萌、衔华、戴实而死者,不可胜数。[注]参见《淮南子·本经》。

该文本继续讲述人们如何自作主宰、走向毁灭: 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上,雕梁画栋再现花草鸟兽之美;生民之苦却也随之而来,灾难横肆,哀鸿遍野。最后,暴虐的压迫工具指向自然,以求索取更多。《淮南子》紧跟早期道家经典,也呼唤一种返璞归真的“无为”“无欲”状态。

《淮南子》所描写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当时业已存在千年之久的高级文明的产物,更也许是大规模侵占自然的开端,它最终导致现今中国年复一年交替不绝的水患与旱灾。有趣的是,《淮南子》无意中提及了这些灾难的起因之一: 人口增长伴随着资源短缺。[注]参见《淮南子·本经》。

《淮南子》以那神话般的图景所展现的,更像是对当代全球维度的灾难性未来与黑暗政治的预言。如若在中国盛行的是一种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那我们便不会无缘无故地哀叹“衰世”。西方现代性的入侵不过加速了这一进程,却并非它的始作俑者。即便是毛泽东主义者的口号“主观战胜客观”,也是有着它前现代的先例。中国案例所启发我们的是,当我们言说某一生态危机时,并非在纯粹地言说现代西方文化全球性传播过程中的某一具体现象,而是谈及了整个人类文化。任何一种加剧地球毁灭的行动都没有借口开脱。它们中的每一个,总会以确凿的名分担起责任,其中有太多太多来自于西方。然而,潜在的破坏性却不单单来自某一特定文化,而是藏身于整个人类文化。[注]相似的观点可参见Paul R. Goldin, “Why Daoism is not Environmentalism,” 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Vol.32 No.1 (2005): 75-87。

问题的要害——“人类文明”的特征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人类相较于其他自然现象的“偏常定位”(eccentric positionality)打破了纯粹的生物演化规律,它是“作为中介者的直接性”(imdiated immediacy),是人类“天性的造作”。[注]Helmut Plessner, “Die Stufen des Organischen und der Mensch,” Philosophische Anthropologie, Berlin: de Gruyter, 1975.中国先秦时期与古希腊[注]就古希腊而言,参见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第三卷第六节。几乎都发现、质疑并断言了这一点。有别于植物和动物,人类是“第一个获得自由的造物”[注]Johann Gottfried Herder, “Auch eine Philosophie zur Geschichte der Bildung der Menschheit,” 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s sämmtliche Werke zur Philosophie und Geschichte, dritter theil, Stuttgart: Cotta, 1827, pp.170-171.,他们无法再把自己视为处于自然界的某一支物种,只能并且必须去亲手创造,通过发展他们的“造作之材”[注]同上,p.173.,即他们的理性,来弥补自然资质的不足。人类不断超越着一道自然的界线——这道界线的一边,是人们接收感官信息的周遭环境,即知觉世界;另一边,则是从中分离出的造作世界,后者要让诸如温室气体排放之类的行为,具有可操作性与有效性。[注]Jakob von Uexkuell, “Bausteine zu einer biologischen Weltanschauung,” Gesammelte Aufsätz, München: Bruckmann, 1913, p.72.这两重“世界”分别指向“反馈”与“行动”,它们之间的平衡由“循环功能”所保障。但这层保障,早在石器时代便已经被打破了。据环境历史学家吕宁(Jens Lüning)的观点,“人类已处在接连不断的危机之中”[注]Jens Lüning, “Mensch und Umwelt in der steinzeit,” Forschung Frankfurt 5,1983;也可参见Goldin, “Why Daoism,” p.77.。对其他物种而言,循环功能的损坏将引致物种的灭绝,然而人类却企图通过提升人工智能来逃避这一生物学机制: 他们建立起一系列假说来寻找出路,然后又让这些假说中的事物代替他们死亡。[注]参见波普尔: 《客观知识: 一个进化论的研究》。他们发明常新的假体,以稳固他们所构建的、日益脆弱的楼阁。如是“代神造物”[注]参见弗洛伊德: 《文明及其缺憾》。之心时至今日仍在运作,地质工程师们思索着发射杂质粒子到大气层,以反射太阳光线;或让水体富营养化,以培育出茂盛的浮游植物。所有这些措施,不过是出于短期利益的选择——即不停地想办法抵抗气候变化的原因。中国与西方并无不同,也不停地在这两者之间搅缠: 一方面是迫切想往前推进,“官人”(释放人们的能力)[注]参见《荀子·天论》。;另一方面又警告世人应当因“末日审判”而“知止”[注]参见《道德经·三十二章》。。中国俗语“人定胜天”,也暗含着一种人类乃“独断”存在体的意味。[注]这一表达抓住了荀子的精神,但不意味着它的意义就是明确的。

在探索环境危机的起因与它的解决之道上,比起把东西方截然相对的二分法,我们应当拥有一种更加差别化、复杂化的视角。没有什么简单的“东方”要训指导着我们怎样克服人类面临的难题。如何留存人类文明的价值,乃是对所有文化的挑战。人类呀,不论你们今后去往何方,“迷途的进化”[注]“Der Mensch als Irrläufer der Evolution” (Man as the stray of evolution)是亚瑟·库斯勒的著作A Summing Up的德文译本的标题。参见Arthur Koestler, Der Mensch als Irrläufer der Evolution: Eine Anatomie der menschlichen Vernunft und Unvernunft, Bern und München: scherz, 1978.都仍需找寻它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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