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园艺女性社会身份的塑造
2018-04-01许洁明郭珊珊
许洁明,郭珊珊
(云南大学 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在英国园林传统叙述的相关文献中,女性身份的缺席情况是比较明显的。尽管有证据表明,自有花园这一文化景观的出现,就不乏有妇女参与的身影。文化范畴的经典叙述显示出对于男性往往是精英人物的关注。特别是16世纪和17世纪的正式花园成为现代符号的代名词后,它们以知名大型花园的造园风格和精英男性园丁的地景设计成就为讨论重点,使得长期以来学界对园艺女性的存在着墨不多。庆幸的是,妇女历史作为一个主体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进入公众意识。学界在长期审视园林传统中的男性优势之后,开始将视线聚焦于女性这一性别群体。除了麦克劳德的开创性工作之外,仅仅在过去的30年里,诸如忒格斯·韦、斯蒂芬·贝宁和凯瑟琳·霍伍德等女性文化学者已经开始关注女性在花园这一文化场域的在场性。这些作品的出现证明关于女性和花园的学术研究使得女性身份在园艺叙述中渐渐被勾勒出来,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女性与花园的互动关系及其生活经历,从而打破了女性在园艺活动中的隐身性。不难发现,大部分的学术干预聚焦于近代早期特别是17、18世纪女性的审美经验,尤以诗歌文学类居多,专门针对19世纪特别是维多利亚时期园艺女性的史学视角则不多见。众所周知,英国是知名的绿色国家,园艺传统与园艺成就享誉世界。时至今日,英国每年用于园艺和相关产业的花费仍高达50亿英镑,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1%。维多利亚时期是英国园艺风尚的大发展时期,英国在园艺领域的统治地位正值植物学和花艺学取得重大进展,妇女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故而,本文将对这一时期英国妇女的园艺活动从性别建构、文化参与、职业化进展等方面对其社会身份的塑造做一考察。
一、花园中的皇后:社会性别建构下的理想女性
景观是由文化观念和理想构成的活动结果。在很多情况下,景观被构建为可以看到并且可被传达的社会世界。社会性别通常是文化上构建的描述理想行为的类别。空间所附带的意义可以通过与社会性别交涉在社会或文化上相联系的事物来确定。花园可以被用作一个重要的交流媒介和视觉强化的社会结构。女性作为社会角色能够拥有话语很大程度上是其在传统的花园历史范式中社会性别建构下“被理想化”的结果。
妇女与花园、花卉、园艺等共通的特殊关系,可以追溯到绵延数世纪以来的神话、圣经故事与艺术绘画。女性与植物之间的不解之缘甚至在神话传说中有迹可循,罗马神话中的掌管鲜花的女神费罗拉(Flora)其名字的拉丁语是鲜花“flower”一词的词根。在基督教的神话中,女性与田园的关系可以追溯至夏娃与伊甸园的传说。在中世纪西欧的艺术描绘中,女性的形象时常被刻画成为倾身植物的情态,似是在进行植物的播种与除草。常见的中世纪花园题材绘画还青睐于描绘圣母或身为王室、贵族的女性形象。这些贵妇往往身着华服,端坐或立于草坪上,周围鲜花环绕,样貌端庄。这一流行意象在中世纪的文化意涵中往往与圣母玛利亚与基督教传统中的“关锁花园”有强烈关联。在拉丁语中,“hortusconclusus”意即封闭的田园,圣经《雅歌》中所赞颂的关锁花园,就是封闭田园的典型代表。泉水潺潺的花园本身以及花园中的鲜花,如百合、玫瑰等,都被看作是女性的美德和童贞的一种隐喻。就某种意义而言,大部分中世纪花园艺术绘画的视觉呈现是时代所赋予的圣母崇拜的产物,强化花园作为高贵女性的专属领域,将之作为一个“展示”空间而非“劳作”空间而存在。
特别是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审美花园的出现标志着女性回归到一种装饰性的角色。尽管这一时期贵族妇女从事花卉园艺,种植药草有出于药用目的的考量,但从花卉的繁殖和栽培角度来看,园艺本质上仍旧是一种男性活动。精英女性对花植的“呵护”不是培育或是设计,而是一种基于表象的而非主导性的干预,她们的角色更着重于“欣赏”而不是“做”,体现的是社会上层倡导的文雅气质。由于花园与自然、休闲、美与爱情等议题的适切性,使得其空间阈限中的体化实践成为一种近在咫尺的文化资本展现。承载文化资本输出的花园与妇女产生出一种别样的共鸣:一面鼓吹女人对花园有“本能”的热爱,着力塑造妇女的“亲植物者”身份。一面又割裂她们的能动意识,女性往往作为花园景观的一部分融入其中,如果没有花园的衬托,她们则被看做花园美景中的默默他者,在花园这一盛大舞台中扮演边缘性的装饰角色。花园变成了贵族女性从时尚社会的退隐之地。对花园和妇女行为的视觉刻画构成了这个空间作为高度程式化的女性气质的复杂而正式的表现场所。
这一观念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花园空间得到了更为特别的表达。关于花园是女性表现女性化的文明家庭空间的观念可在19世纪的流行田园形象中得到证实。这些田园意象试图通过绘画的形式唤起维多利亚女性特别是少女的纯真魅力,花园成为汲取大自然中宁静元素的一个充满“女性化”的背景,并借由“家庭天使”这一理想标签加以推广。维多利亚中期的插画家凯特·格林纳威的诸多作品表现将花园与室内空间进行嫁接,将之描绘成一种富于文化意涵的女性空间,并把女性的花园活动赋予一种娴静的符码。在《窗下》中,女主人和客人在花木环抱的花园景致里穿戴着精致的蕾丝花边、珍珠和手套等配饰,她们坐下来享用着精致的茶具和室内家具所带来的服务。插图中描绘的花园本身其实是家内空间的一种复制。一望无际的草坪是家中地毯的模仿,周围的灌木丛被修剪和塑造成墙包围着年轻的淑女,增强了画面所要彰显的花园向内生发的私密感。
与此同时,花园经常被用作王室肖像的背景。一幅1850年的弗朗茨·西弗·温特豪尔特的绘画展示了维多利亚女王在怀特岛的奥斯本宫的亭台上怀抱亚瑟王子的形象。这幅作品与中世纪画家桑德罗·波提切利的《麦当娜和孩子》中的女性在花园中的传统形象相呼应,女王低首抚弄襁褓中的王子,显示了维多利亚社会所倡导的理想女性——母亲的形象。而画面的环境则反映了当时园艺的最新潮流:画面深景中海面与古典式花坛相互映衬,花植是一种来自墨西哥的多汁龙舌兰,这种龙舌兰是由植物学家收集的许多珍稀物种之一,并引入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花园。
这一时期,花园在空间和意识形态上都与家庭领域联系在一起。今天我们习惯把家庭性看作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实际上它是19世纪的一种发明。家庭崇拜的观念使家成为一个涵括各种权力关系的系统,“两域分离”所依附的价值观加速了性别建构下的空间划分。家庭领域被理想化为避难所,公共领域被视为繁忙的商业工作场所。私人领域的家庭性与男性化的公共领域形成了鲜明对比。伴随着交通网络的改善,可支配收入和休闲时间的日益增加,对城市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切实影响,加之两域分离的需求,出现了郊区化的现象。一座舒适的房子和一个大小良好的花园成为维多利亚家庭住宅的理想范式。尽管比尔斯顿的观点显示出花园作为空间场所的复杂性。但维多利亚社会所秉持的父权意识更倾向将花园视作家庭领域的一部分。无论是附着在新颖的郊区别墅还是更为精致的乡村住宅上,花园都属于新定义的私人领域的范围。
维多利亚时代的私家花园因带有强烈的性别色彩成为可被接受的女性领域。与园艺相关的活动更多程度地归属于妇女。19世纪《科学》杂志的编辑认为“植物学是一项精致的爱好,但却是不适合年轻的男子从事的休闲活动”。花园的图像设计越来越多地考虑到妇女的在场性。19世纪颇受欢迎的园艺杂志《郊区园艺者》中的诸多经典花园设计中都留下了许多女性园丁的倩影。公私领域的划分不仅形成了妇女合理的行为边界,同时定义着对理想女性的社会期待:为家人提供服务。强调妇女最好是通过作为温顺的女儿、富于道德的母亲和贤淑的妻子扎根于家庭,履行对家庭和社会的义务。花园作为一个女性空间承载着更多的道德意涵。W·J·T·米切尔和马丁杰伊将花园的景观理论化为一个“持续的监视空间”,是一个经由凝视而成的“要求完美的空间。它暗示着理想中以园林物理空间为特征的美,是女性所应展现的一切美德的最高体现。拉斯金在《皇后的花园》演讲中声称,女性必须在她们的领域内延长自己生活的“良性力量”,而这个被他定义为每个女性的领土的地方被称为“皇后的花园”(thequeen’sgarden)。在“崇高”花园中进行的培育是相互的——植养花植的同时也是成长为一个社会所期待的模范女性的过程。亦如瓦茨所言,精心照料的花园展示了勤劳、整洁等优良品质,同时表达了一个家庭的品味以及对家庭的热爱等所有美好的家庭美德,这些美德在“好女人统治的地方创造了家”。一方面妇女对花园的照管激发了温柔、体贴等对女性品质而言十分重要的特质。另一方面,“优雅而有趣的追求”的园艺消遣,使女性在道德层面可以更接近上帝。维多利亚时代的花园是“一个人的世界,而其中的上帝不是房子的主人,而是头号园丁”。将花园与上帝的名义联系起来,使之成为家人的伊甸园。“家,天堂之下/的阳光与鲜花/这里神圣的欢乐常年流淌着/幽宁的阴凉”。而童年也可以“像鸟儿一样栖息在玫瑰之中,这里有大地的照料和尽可能避免的寒冷,盛开的花朵、果实纷至沓来……这个上帝的新花园,乃是主栽种的树木……因之泽被结出果实”。精心料理的花园,不仅反映了理想的英国女人的优雅和美德,使它从维多利亚时代的一般自然世界的普遍特征转变为上帝的创造,是神圣荣耀的一种表现。
家庭花园无疑变成维多利亚时代象征女性气质和精神引领的重要表演舞台。园艺妇女在其中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并向他人投射一个理想化的、道德的自我。正如考文垂·帕特莫尔所描述的“家庭天使”一样,花园中的皇后使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身份观念合法化为“引导”性质的私人领域内的代理人,从而能够为“商业世界的居民提供道德支持”。重要的是,女人在花园中的角色能够使她体现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表明她在家中的职责。文化表征中自然景观图像折射的是19世纪父权意识对妇女身份的社会期待,它所倡导的不是妇女在自然界中的实际经历,而是一种蓄意的、保守的、有限的社会角色的理想化。正是这种并非自我赋权的过程令其在花园这一审美空间中找到了完美的隐喻。
二、花园中的缪斯:中产阶级文化建构的代理人
在经济快速扩张的维多利亚时期,高雅的围墙花园和开放的临街花园成为彰显阶级、品味的标志。自摄政时期,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艺术越来越多地涵盖了园艺艺术。19世纪的英国代表的是一个允许向上流动的社会系统,新兴中产阶级渴望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主张通过文雅的生活方式而与社会下层进行区隔。一种关于“美”的概念被封印在诉诸于“体面”意识形态的迷恋之中。文化对话把花园当成品味的完美表达,因此将之作为社会地位的标志。中产阶级努力使自己的兴趣在这个领域里利益最大化,并以群体的形式进行自我复制。伴随郊区别墅花园在中上层阶级家庭中的日益普遍,过往是贵族品味杰出标志的园林艺术已进入中产阶级惯习的一部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女性在花园中的文化实践并未止步于父权意识的性别刻板印象中。中产阶级妇女作为其所属阶级的文化“代理人”在日常生活中以一种积极的、物质的和嵌入的做法在与花园相关活动中承担着阶级区隔的文化建构任务。园艺因此作为一种获得与社会下层区隔的保护手段是女性参与其文化建构公共身份的一种方式,一定程度改写了花园地景过于阳刚的特质。
第一,大多数女性将园艺作为一种休闲爱好和家庭责任。在这一时期,家庭主妇作为花园的“代理人”,发现园艺是一种休闲爱好的创造性出路。园艺对于中产阶级女性来说是一个适当的爱好。约翰·劳登将女性参与园艺活动比之为“女性的针线活”。“没有哪位女士不钟爱花朵,这无需多言。为了强化这种喜爱之情,有的女士甚至有能力自己开辟出一片花园。开辟花园的技巧就好比女人们剪裁、将衣裙不同部分缝合一样……我们相信我们能够成功教会女士们有关花园建造、装饰、竣工之美的技巧,这种观点就好比给一栋房屋的装饰,给一个人缝制衣服一样”。在私家花园挥洒汗水的园艺劳作更多是“一个女人的休闲时光”。维多利亚时代一般意义上的园艺工具因为体积巨大或沉重,并不适合女性园艺者使用,随着园艺活动逐渐在女性中间成为休闲时尚,市面上出现了专为女士设计的轻质园艺工具,譬如小铁锹、铁叉、锄子、泥刀、小推车等,一定程度表明中产阶级女性在家庭中进行的园艺劳作是一种优雅的休闲活动。从管理家庭花园的具体工作来看,同样显示出园艺活动的轻量性质。像是播种、施肥、浇水、除草和花园产品收集这样的园艺工作由于整地力度低,需要较少的体力,使用的也是轻工具因而被认为最适合妇女的任务。尽管就总体情况来看,男性对土地整理的贡献高于女性,这可能是因为整地是一项比较消耗体能的工作。简·劳登仍旧鼓励妇女从事体力劳动,如挖土和修剪等。中产阶级的妇女甚至穿戴帽子、手套、花园木屐等配件,它们的使用能够有效保护皮肤防止晒黑。“苍白而有趣”的皮肤也是有闲状态的显在表达。家庭园艺同样是妇女的家庭职责。妇女应该“负责管理,甚至耕种花园,而不仅仅是精神的引领者,也可以利用技术手段达成目的”。对维多利亚时期的男性来说,妻子是他家庭建设中主要的伙伴和帮手。坚持对花园的花植进行修剪,保持花园环境的优美整洁意味着她们良好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而疏于管理的花园则可能招致其他社会成员对其家庭的蔑视。对于中上阶层的主妇而言,花园的设计和维护将向每个人展示她的创意品味和风格,以及植物的最新时尚。为了能够展示良好的艺术品味,市面上流通的众多园艺书籍和园艺杂志为妇女们提供园艺工具的使用指导,为家庭花园的园艺活动施加秩序,为花园设计提供美学范本,鼓励女性把自然带入家中。例如,《年轻女士的宝书》建议妇女种植常春藤,“只要有可能,应该在房子和窗户周围培育攀爬植物”。不断的审美积累让中产阶级妇女花园设计中展现出良好的品味。在伦敦西部七英里处德雷顿格林的劳伦斯别墅是在一位外科医生的妻子劳伦斯夫人指导下创建。花园区巧妙的植物分类,以及对空间和前景的巧妙操纵显示了设计者的良好品味。花园设计细节的多样性和趣味性令她先后获得了53枚由伦敦园艺学会颁发的奖章。在劳登看来,劳伦斯夫人的花园是园艺与如画理念的完美融合,堪称“最谦逊和最经济的”的品味。
第二,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妇女将园艺作为一种丰富身心的文化实践。查尔斯·彼得斯在《女孩的户外生活》(1889)中写道,“在英国妇女和女孩中,太多呆在室内的习惯是常见的错误”。W·K·特威迪在《每日职责:一本女孩的书》(1855)中告诫读者不应该惧怕阳光或雨水,甚至是温柔的雪,因为生活的粗糙的世界对其而言是不会变得温柔的。在所有这些话语中,户外都被描述为女性提供身体锻炼的硬性来源。作为一般的户外区域,花园供女人们在其中工作、探索和享受,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性探索有益健康的适当场所。作家们警告说,“懒惰的习惯造成脾气暴躁,引发那些造成和增加邪恶的疾病,并且比疾病本身更加有损性格和人格”。劳登夫人在不厌其烦地提醒女性读者们哪些园艺工具是适合女性园艺者使用的同时不忘督促女性在家庭花园中勤加锻炼,“一位女士,使用一个轻质小铲,花费一定的时间,将花园中需要栽种的小坑全部挖好。经过长期耕耘的土壤,绝不会太硬而难以挖掘,这个过程中,它所获得的满足不仅仅是见证了花园的缔造,通过双手对新鲜泥土的耕耘劳作,她将会发现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的改善”。投入园艺的时间和精力促使女性获得锻炼,花园里的体力劳动使女性可以向“(花园中)的杂草和害虫展示自己的战斗力”。同时培养秩序和整洁的习惯。户外花园的意义作为成长中少女自身修养的隐喻得以纾解,简·弗朗西丝·多夫断言,园艺是“使女孩(变得)真正有用,使她勤劳、迅速、聪明、深思熟虑、彻底和准确所必需的训练”的一个关键部分。妇女与自然环境的互动有助于获得一种精神上优越的嗜好。近代以来,人民通过显著消费追逐世俗幸福被允许,特别是劳动是世俗幸福的重要元素。“这不仅是我们天性的一部分,为了寻求健康和心中的愉悦我们务必要进行劳动,但同时我们必须在此过程中创造一些有用和令人喜爱的事物”。中产阶级家庭对园艺的热衷,对园艺杂志的购买、阅读,对植物科学知识的学习,使花园成为滋养中产阶级家庭的知识源泉。关于“花园的教学成为中产阶级妇女的角色”。庭院地景从“准驯化空间”的地位转变为妇女学习关键家务技能的家庭空间。花园越来越多地成为学习和传授新知的场所。劳登主张在教养子女的过程中培养孩子对园艺和自然史的趣味是大有裨益的。对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来说,家庭花园是他们日常玩耍和学习大自然知识的天然“教室”,是中产阶级后代郊区生活方式之惯习的养成空间。劳登在《园艺者杂志》中建议,照料花园是一种受人欢迎的家庭娱乐方式,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园艺和园艺知识对女儿身份的女子来说尤为重要,她们将在包括花园在内的家庭领域承担责任。园艺工作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当一个年轻的园丁可以为她的家庭生产一种蔬菜或她亲手培育的一种装饰品时,这种(愉快)感觉就会上升”。一首维多利亚时期的童谣以女园丁的口吻述说园艺的乐趣,并展示了女性天生的养育本能:“我有个小花园,我自己的花园,每天我都在播下的种子的地方浇水。我爱我的小花园,小心地照顾它,你找不到一片凋谢的叶子或者已经枯萎的花朵”。
第三,与花园相关的审美与移情的强力嵌入同样挑战着妇女的身份建构。19世纪40年代所谓的“良好品味的鉴赏能力并不是庸俗的,而是一种特殊身份地位的标记”。社会中上层女性通过良好品味的习得与培养作为对伯克的“崇高美”理念的具象化实践。包罗万象的私家花园拯救了表征女性气质的视觉美感。对花园的审美与移情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女性的手工艺活动加以实现。这些绝妙的视觉资料将我们对英国园林艺术的理解转化为独特的文化表达。手工制作花束、插花等都是维多利亚时期广受女性欢迎的花艺休闲。这一时期最受欢迎的是被称为Tussie-mussies的小型紧密组合的手持花束。花卉插画、素描和水彩画成为一种流行的消遣。女性对绘画主题的选择表现出个人的品味和优雅的教养。印度萝卜、杜鹃、拖鞋兰、紫色延龄草、血根草、紫罗兰、睡莲是她们经常勾勒和描绘的花草物象。社会中上层妇女还利用她们的缝纫技能模仿自然,制作出一系列设计源于自然的装饰物品。如沙发靠垫、头枕、窗帘、床幔、桌套、书签等。不仅如此,她们还将对花草的爱恋移植到衣帽上,一种“柏林羊毛刺绣”的花卉绣品成为流行时尚。主张复制自然和鼓励女性手工制作的文本来源是多样的。各种物美价廉的书籍杂志鼓励妇女用手制作各式各样的物品。科学的发现进展使得将生物体标本带入家庭成为可能。维多利亚初期引入用于生长苔藓和蕨类植物的框架玻璃盒。同样的科学原理被用于室内装饰,妇女们充分发挥艺术才智创造、组装着属于自己的“微型花园”。19世纪中期有着普通的钟形玻璃罩的风干、蜡质花植这样的自然装饰品进入家庭领域。艾玛·皮奇的在伦敦的苏荷区开设了专为女士们服务的蜡花商店,她的《蜡花造型皇家指南》为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制作蜡花提供了便利。手工园艺时尚的广泛传播和流行说明花园已然成为一个装饰领域,装饰品实践和表现解析了实际花园和隐喻花园的复杂意义。说明妇女在此领域已经获取一定的话语权,如果没有一定的教育经历和充裕的闲暇实践,女性的园艺手工艺品制作是不可能操作的高端文化。在客厅里展示的作品向亲朋展示了个人的才艺成就,在向社会群体提供了慰藉的同时透露着社会可接受的情感迹象。女性自制的自然表征提升了家庭的文化基调,家庭领域成为美学提升和个人成就的象征。
三、花园中的先锋:女性园艺职业化的探索
维多利亚时期迅速发展的园艺艺术和科学造就了日益复杂的园艺产业。帝国视域下大量域外植物的引种驯化,外国园艺风格的同化和英国花园概念的发展以及在大众传媒、大众市场的助推下园艺作为有益的社会时尚出现。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些女性开始冲破传统范式的藩篱把园艺作为一种职业来从事,在更广阔的公共园艺领域内为自己发声,为其他妇女的职业化取向开辟了新的路径。
一是出现了一批杰出的女性园艺作家。女性园艺作家是19世纪一种相对较新的事物。自18世纪末以来,女性撰写植物学书籍被认为是可接受的,得益于植物的研究被视为“科学的追求和道德化的力量”。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女性园艺作家包括简·劳登、玛丽亚·伊丽莎白·杰克逊、路易莎·约翰逊、伊丽莎白·肯特和后来的安妮·普拉特等。维多利亚中后期的代表作家包括特鲁德·哲基尔、玛丽·伯顿、朱莉安娜·尤因、奥太维亚·希尔、冯·阿尼姆伯爵夫人等。在大众园艺出版业中将园艺和植物学知识应用于园林实践的园丁被称为“科学园丁”。她们的主要贡献在于:参与了对植物分类学知识的最新理解,创编了适合女士使用的简单可行植物分类系统。创造生产愉悦景观的新方法,讨论园艺的最新趋势和创新,并将景观理论家对科学园艺的美学方法进行了编纂。丰富了园艺书籍的种类。这些园艺作家的写作范围涵括园艺专著、园艺杂志、花园笔记,植物学甚至植物园指南、花卉插画等。巩固了花园作为旨在安抚、指导人类智慧的商品地位,以文本这种实用的方式向英国妇女普及了园艺知识。
二是若干女性作为设计师在园林设计领域展示了才华。19世纪的花园设计已跳脱出贵族风格的如画模式。帝国话语下的园艺技术进展与外国园艺风格的多元激荡为她们的设计提供了更多选择。作为实用园艺设计师的代表弗朗西丝·简·霍普在花床设计中倡导一种更自然的种植风格。格特鲁德·哲基尔被称为英国式花园风格的之母。简·劳登的中小型简约式花园家喻户晓。总体来说,女性设计师与男性设计师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她们强调蕴含于园艺设计中的美德。这类理想园艺实践的理念包括耐心、牺牲、克制等特征。尤尔根·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性别角色的影响,在女权主义历史学家看来基本上仍然是口头的。身为职业设计师是对女性工作属于家庭内部观念的直接挑战。许多人都有外出游历的经历。比如哲基尔的设计方案大多是在访问奥地利、瑞士以及地中海时开发的。有些设计师将业务立足全球市场,哲基尔在其职业生涯中参与了国内外350多个花园的设计工作。她们多是植物材料的专家并且擅长在景观中使用。她们利用野生和人造的混合,乔木与灌木的混搭创作赏心悦目的景观,运用树篱营造更加亲密的家庭氛围。对图形的掌控力和色彩营造的精湛技艺令她们的花床设计独树一帜,色彩艳丽。许多人身兼数职,园艺写作有助于普及她们的设计理念。这些设计理念一度影响着当时富有的上流女性。如艾伦·安·威尔莫特在埃塞克斯的沃利广场的花园和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在锡辛赫斯特的花园都闻名遐迩。
三是19世纪末的私人园艺学校为中产阶级女性提供了职业化的崭新出路。大规模引种驯化的外来植物需要专门的栽培,温室技术的发展和新型果实的生长技术急需专业人员的掌握。以往固有地排斥妇女从事园艺的教育机制在世纪末得到改观。一批女子园艺学校应运而生。其中,肯特的斯旺利园艺学院和米西尼斯·惠勒经营的园艺学校是具有代表性的。这些学校为私人性质,收费昂贵。学校为女学员配备了优秀的工作环境,包括专门园艺苗圃和暖房等,并增加了相关配套设施。这样的女子园艺学校尽管数量不多,规模不大,却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园艺教育提供了重要的来源,有效地为英国妇女提供园艺教育。学校教育专注于园丁的技能基础,以理论知识为本,并提供实用的培训和教育。学校的目标有四重:其一为妇女准备各种实用专业园艺;其二使她们适合管理市场;其三教授她们管理私人花园;第四指导学员为私人性质的园艺爱好者提供咨询指导建议。女性职业园丁的出现说明了19世纪一些有识妇女在公共领域开始自我发展的积极表达。她们的职业化诉求可谓是不寻常的先锋派。在苏格兰,玛丽·伊丽莎白·伯顿成为第一个获得首席园丁职位的女性,在长达40年的职业生涯中她鼓励女性进入园丁行业的不懈努力被人们日益接受。安妮·莫里森和莉娜·巴克是第一批在肯特的斯旺利园艺学院学习的女学员,之后成为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专业园丁,并开设了专门的女子园艺学校,为园艺女性专业合法性的进步做出了贡献。
影响女性园艺职业化进展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一是社会阶层和财富都是影响妇女园艺活动的积极因素。她们依靠良好的社会出身创造社交网络和资源固着妇女从事园艺的职业角色。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利用其贵族身份认识了像威廉·杰克逊·胡克教授和罗伯特·格雷厄姆教授这样顶尖的园艺家和植物学家。玛丽·伊丽莎白·伯顿是一位社交达人,通过姑姑的中上层社交圈子接触到的帕特里克·盖德斯,为她提供了急需的实用园艺经验。诺拉·盖德斯能成为苏格兰第一批女性园林设计师得到了来自中产阶级的父亲的相当可观的社交和商业关系网支持。另外,妇女也是财富的受益者,家庭成员的财政支持是许多女性的职业成就成败的重要因素。比如,安妮·莫里森和莉娜·巴克能够在肯特的园艺学院接受培训并在之后开设园艺学校就得到了家人的大力赞助。住校学生每年支付70英镑,非住宿学生每年支付40英镑。哲基尔能够开创成功的事业与与她富有的家庭出身不无关系,而简·劳登则因窘迫的经济状况在职业发展上饱尝艰辛。财富往往与较高的社会地位有关。维多利亚时期,上层妇女越来越多地成为自己花园的实际创造者或管理者。根据K·D·雷诺兹的研究,1883年的调查显示,有412个大型庄园的拥有者是贵族妇女。中产阶级郊区住宅花园的日益普及为他们的女性家属提供了园艺活动的实训场所。“花园可以成为她的家内伊甸园”。继承的土地和财产使她们能够建立花园,在其中积累园艺的专业知识。
二是女性的受教育的经历较为零碎,从而为妇女园艺职业能力的实现提供了消极的影响。尽管世纪末期涌现了一批女子园艺学校,但从较长的时段来看,维多利亚女子的园艺教育处境是困厄的。在19世纪,被认为是可接受的女性成就十分有限,如法语、音乐和绘画,这些才艺的学习是为将来的婚姻做准备而不是职业的需求。首先女性获得的园艺教育零碎缺乏系统性。社会中上层女子受教育的途径主要是私立学校或者家庭教育。比如,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在一所女子学校获得了园艺的启蒙知识。弗朗西斯·简·霍普则受教于家庭教师。其次园艺训练的理论实践大部分是自学的。因为获得植物和园艺知识的机会十分有限,主要是通过阅读和实际的工作。因而她们的专长学习依赖于本地可得的资源,能获得的实际工作经验大多限于自己的私家花园。
三是性别的限制在许多情况下令妇女能够作出贡献必须比男子付出更多的努力。主要表现在独立的男性化园艺机构,如林奈协会和园艺协会,最初都限制女性成为会员。其次专业的园艺资格获得对妇女而言困难重重。1836年园艺学会规定,定期进行科学知识考试并通过方可取得熟练的证书。获取认证的园艺资质才能加入更为权威的园艺学会。尽管处境不利,她们却在排他性的园艺职业中挑战着男性权威,利用尽可能多的资源固着妇女从事园艺职业的角色。
总而言之,园艺时尚是维多利亚时期社会中上层文雅观念的造就物。英国的园艺产业在19世纪得到较大发展,从海外引进的新鲜的园艺花卉品种极大地丰富了英国民众的视觉与美感体验。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黄金60年是大英帝国的极盛时期。帝国话语与国家认同的层面允许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在更为广阔的范畴内探寻园艺之于个人、家庭、阶级的意义。园艺作为一种更多地专属于女性的文化休闲时尚。有助于她们道德情操的陶冶,艺术品味的培养,自然知识的丰富。英国妇女使用人与自然、自然与美的关系为核心主体的园艺活动和工作,也反映了大英帝国极盛时的“绿色英国”的品味。作为社会观念期待下的理想女性,是阶级文化特别是家庭品味构建的代理人,也是在性别夹缝中寻求职业诉求的探路者,她们面对种种限制和物化的力量,在维多利亚时期园艺传统的背景下展现了女性在花园空间身份塑造的错综性和流动性。在当时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英国园艺公共领域,女性的贡献尽管并不总是与同时代的男性等同划一,她们的努力都是一个令人钦佩的起点。维多利亚时期园艺女性的存在值得在英国园艺历史的叙述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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