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笔下曹梦九形象创作原型探源

李晓燕

(曲阜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 山东 日照 276826)

1986年，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横空出世，开启了新历史小说创作的新篇章。在这部小说中，莫言塑造了一位兼具正义与幽默气质，亦庄亦谐的民国县长曹梦九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莫言笔下的这位曹梦九是有其真实的历史人物原型的。民国县长曹梦九在高密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一位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民国县长，颇受高密人尊重、喜欢和爱戴。莫言出生在高密东北乡，他从小就听说了许多流传在家乡的关于曹梦九的奇闻轶事，他像诸多的高密人一样喜欢曹梦九，热爱曹梦九，并且在小说中多次写到了曹梦九。曹梦九的传奇故事给莫言小说增添了无穷的魅力。那么，历史上的曹梦九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能够让莫言如此着迷呢？从曹梦九原型到莫言笔下的曹梦九系列形象，其内在精神价值又有着怎样的传承和演变规律呢？

一、莫言笔下的曹梦九系列形象

从发表于1986年的传世佳作《红高粱家族》中的曹梦九到1995年发表后来荣获“大家”文学奖的《丰乳肥臀》中的牛腾霄，再到2009年出版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蛙》中的高梦九，莫言在不同的创作阶段对心目中的曹梦九形象进行着不断的演绎。在这些小说的创作中，莫言充分调用了他脑海中存储的故乡资源，将高密民国县长曹梦九的故事有机编织进他的小说故事情节中，曹梦九系列形象可谓莫言这些传世佳作中的神来之笔，意蕴丰厚。

在小说《红高粱家族》中，莫言以单家父子被杀，罗汉大爷进县城找曹县长告状为契机，自然地引出了与曹梦九相关的在高密流传多年的“杵屎罐”、“审鸡案”、“打鞋底”、“舔蜜腚”、“招安土匪”等故事，又在小说情节中添加了曹梦九断单家父子被杀案、戴凤莲拜曹梦九做干爹、抓捕暴打余占鳌、与余占鳌互换人质、荣升山东省警察厅长等重要情节。曹梦九成为贯串起《红高粱》故事的关键人物之一，这位民国县长既富有智慧，又有着一身正气同时兼具幽默好玩的气质，成为了独具魅力的新时期文学典型形象。

1995年，莫言代表作《丰乳肥臀》问世，在这部被著名评论家张清华誉为“新文学诞生以来迄今出现的最伟大的汉语小说之一”的著名作品中，莫言再次写到了这位民国县长，这次，莫言以调侃的语气，这样写道：

一九一七年夏天，高密新任县长牛腾霄，下车伊始，抓了四件大事：一禁烟，二禁赌，三剿匪，四放足。禁烟断财源，明禁暗不禁。禁赌禁不住，随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这放足，没有什么关碍。牛县长亲自下乡宣传，造成了很大声势。[1]

后来，牛县长还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鲁璇儿的一双小脚，成了牛县长批驳的典型，不料牛县长却在与于鲁氏以及于大巴掌的交锋中败下阵来，最后在高密东北乡剽悍的乡民们的围攻下跳上汽车逃跑了。[2]在这段文字中，莫言刻画了一位生动诙谐，有血有肉的民国县长形象。这位民国县长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法施展，通过对这位牛县长形象的塑造，莫言展现了一位身处纷繁乱世的民国县长的无奈，同时亦展现了民间勃勃的生命力，揭示了封建旧俗的积习难改、民众思想启蒙之艰难的社会现实。

2009年，小说《蛙》发表。莫言不改对曹梦九的热爱初衷，这一次，莫言将曹梦九写进了小说的第五部——话剧中，这一次的“曹梦九”成为戏中戏里的“高梦九”。小说中写到，电视戏剧片《高梦九》的拍摄现场，民国县长高梦九坐公堂审疑案，自称是“乱世做官用重典，鞋底打出个高青天”。 小说中写到了“高梦九”为代孕生子的陈眉“审案”，因着导演的干预，以“放手者为生母”的方法将陈眉的爱子判为蝌蚪、小狮子所有。小说中“高梦九”原本是个善良的、愿意主持正义之人，却在复杂的社会现实中选择了妥协，违心错判，这位高梦九形象所蕴含的批判意义亦是极其丰厚的。

从莫言对曹梦九系列形象的塑造中，可以知晓曹梦九是一位正义刚健、幽默智慧、富有同情心的民国县长。事实上，在今天高密老百姓的心目中，曹梦九依然备受爱戴，人们在心中呼唤曹梦九这样真心爱护老百姓、主持正义公道、既廉洁又幽默的好官。

二、曹梦九原型历史寻踪

民国县长曹梦九是天津人，出生于1886年。幼年时读私塾五年，十五岁进入韩家墅讲武堂习武，后来在冯玉祥部从军，历任班、排、连和警卫营长，曾是冯玉祥的得力干将。1920年辞职归田，回乡后被推举为乡长，为官清政廉洁，扶贫除弊，深得民心。1930年应韩复榘之聘到山东，初任省府参政。1930-1932年10月，任曲阜县县长，1932年10月-1935年9月，署理平原县县长。在曲阜和平原期间，体贴百姓，杀土匪，禁毒品，威名远播，被评为“山东模范县长。”那时候高密社会秩序混乱，土匪横行，抽鸦片、聚众赌博随处可见，灾难深重，民不聊生。曹梦九临危受命，1935年10月，曹梦九来到高密做了县长。[3]

曹梦九廉洁奉公，惩恶扬善，在高密有效清缴了“毒、赌、匪”三害，且扶贫济弱，提倡孝道，深得百姓爱戴。据《高密县志》记载，1936年夏天，“曹梦九宣称济南成立‘特别侦察队’，以自带长短枪各1枝，杀过人为条件招收人员，诱捕惯匪80余名，运送济南，由省政府枪杀。”1937年8月，高密成立抗日游击大队，由曹梦九亲任大队长。1937年10月，“日军侵入山东，驻高密国民党军七十四师弃城逃走，县长曹梦九离职。”[4]

曹梦九1935年由平原调署高密，恰逢高密续修县志。曹梦九亲自阅其志目，参互考订，完成了县志续修，并于1935年12月欣然作序：

余督修平原志既成，旋奉令调署高密。适高密亦有续修邑志之举，前任余君未及竣事而去。余接篆后，于簿书之暇，阅其志目，并为修明探讨，参互考订，付之剞劂，以竟其功焉。密人士请序于余。余谓志者，史类也。自采风废而輶轩无闻，一邑土地之广狭，风俗之美恶，人物之盛衰，作史者欲有所考稽，则惟书志是赖。[5]

曹梦九还在序中论及高密的历史、人文以及修志的重要性。尤为难得的是，曹梦九为补社会风化而修志：“凡志书所载，盖无一不与治道有关也。”[6]最后他指出修志恰逢其时以及对志书修成的喜悦：“况前志修于清光绪丙申，距今四十年，欲问其事，而遗老未尽，数十年间之事，不难泚笔而书也。余既喜其书之成，为弁数言，以志颠末。”[7]

曹梦九在高密任职时间仅有短短两年，却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其德行功绩，高密百姓有口皆碑，在高密历史上留下了传世的民国县志，也留下了许多的奇闻轶事。其中有《高密县志》记载的剿匪、抗日的故事，亦有打击贩毒、吸毒、赌博的“穿戒赌衣扫大街”的故事，打击扰乱社会治安的“打鞋底”、“搅屎罐”的故事，扶贫济弱的“审鸡案”、“舔蜜腚”、“审石头”的故事，提倡孝道的“吃炉包”的故事等，这些故事经多人的传播、演绎，都已成为经典故事，在高密的民间广为流传。

在由政协高密文史委主编的《高密文史资料选辑》等地方史志中，亦有县长曹梦九的史料记载。作家莫言对曹梦九相当偏爱，在多部小说中，都能寻觅到这位民国县长的踪迹。

高密亦有很多曹梦九的粉丝，于天助曾寻访二十余人，以大量的口碑资料为依据，撰写过《曹梦九在高密》一文，较详细地记述了曹梦九的生平。唐国举则以民间采风的方式采访了许多亲密接触过曹梦九的人，挖掘了许多在民间流传的曹梦九的故事。

2003年，唐国举的历史人物故事《曹梦九》一书由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这是迄今为止，对曹梦九研究最为深入，考证最为详实的一本书。全书共分五十一章，每章皆是一个主题或一个故事，主要章目包括：曹梦九历史简介、署理高密县县长、枪毙傅少文等人犯、刘冠五被贬斥、一锅端掉老墓田、微服私访、鞋底不打卖洋油、改革戒烟所、从严治学、修路架桥筑坝地叠地、曹梦九挨打、曹县长公子挨打、放生与植树、奖励两个士兵、驴媳妇、《高密县志》出版发行、冤杀刘小湃、张步云下跪、韩复榘视察高密、特别侦察队、舔蜜腚、要“摸”钱、吃炉包、审鹅卵石案、正月十五放焰火、半个武术大师、曹梦九脱险、李仞千夺权、搅屎罐、高密成立抗日游击队、离职还乡等。[8]这本书最为贴近高密历史上的曹梦九，对于研究莫言笔下的曹梦九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作者唐国举亦与曹梦九在天津的家人取得了联系，曹梦九的后人于2015年10月来到了高密寻亲，对曹梦九的研究也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

值得一提的是，高密历史上的曹梦九在抗战之初即离开高密，伏击战之类事件皆与其无关。伏击战在历史本事中是由曹克明等人组织领导。在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中伏击战则是由余占鳌指挥的，在由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红高粱》中，伏击战则是由以曹梦九为人物原型的民国县长朱豪三指挥的。

三、曹梦九内在精神价值的传承与演变

在《红高粱》、《丰乳肥臀》、《蛙》等小说中，莫言在充分把握曹梦九人物原型内涵的基础上，对笔下的曹梦九、牛腾霄、高梦九等小说人物进行了艺术创作，呈现出正义刚健、智慧幽默、慈爱悲悯的精神内涵。其人物原型曹梦九的故事在当代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其内生的精神动力契合了人们的审美文化心理以及精神诉求，因此这位民国县长的故事既吸引着高密众多的民间百姓，也吸引着莫言小说的众多读者。那么，从原型到小说人物，曹梦九的故事经历着怎样的演变，又隐藏着怎样的内在价值？

中华文明源远流传数千年，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儒释道的文化精髓。正是因为蕴含着这样的文化价值，才使莫言笔下的曹梦九一出场就抓住了人们的视线，并打动了无数人的心灵。在曹梦九、牛腾霄、高梦九的故事中，首先褒扬的是曹梦九正义刚健的民族血性，这正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所推崇与倡导的；其次曹梦九的精灵古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幽默气质，为老百姓津津乐道，显现了中华传统道家文化悠然自乐的精神风范；第三，曹梦九提倡孝道、扶贫济困等的“慈悲”情怀，表现出佛家文化的精髓。这位民国县长形象与中国人内在的传统价值观念产生了深度共鸣。那么，儒释道的精神气质在曹梦九历史人物原型、莫言小说中是如何传承和演变的？以下从三个方面予以分析。

(一)正义刚健：民族血性的传承

在高密历史上，曹梦九是一位一身正气的好官。他视土匪、鸦片、赌博为乱世之源，下决心剿匪、禁烟、禁赌。政令在高密执行两年，成效卓著。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信仰中，正义刚健代表的是一种浩然的民族精神，曹梦九治理“毒赌匪”三害的政绩体现的就是这种正义制服邪恶的精神，这种精神内涵是中华民族血脉中流淌的民族血性，也是中华传统儒家文化积极进取精神的集中体现。

这种民族血性，在从历史原型到小说人物的演绎中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历史上的曹梦九的正义刚健品性，从诸多德政碑上可以窥豹一斑。他吏治廉明，政绩卓著，深受各界拥护，平原县绅商民在济南商埠公园建立《曹公梦九德政碑》一座，德政碑云：

“吾邑县长曹梦九夙娴军旅之学，天赋政治之才。下车以来，值刘匪窜逃，伏莽遍地，淫雨成灾，秋禾淹没。公夙夜勤劳，除民疾苦，侦察剿捕，迭获惯匪五十余名，呈准置法……自此四境乂安，万姓乐业。同时视勘灾象，分别详情缓征，劝各村组设济灾会，借贷食粮，乡无饥民，人忘凶岁。”又“积案百数十起，公于鞍马劳顿之余，逐日讯诘十数，而造曲直，每得其词外之情。故片言所折，侠懦悉服。积滞历旬，胥清后更，案无留牍……公天性廉明，意气忠亮，吏不敢贿，民不忍欺；而整顿教育，振兴实业，重道右文，扬清激浊，均兼营而并进。”[9]

济阳、恩县、高唐、德县、临邑、夏津、禹城七县绅商民，也在诸县交通要道的腰站镇共同建立《平原县县长曹公梦九德政碑》，赞曰：

“下车伊始，首要治安，整顿民团，提倡自治。复于数县交界之腰站镇，设防一连，稽查奸宄，并为邻封之应援，即各邻村有匪患是闻，无不竭力剿办。故距界之邻村二十里内外，盗匪敛迹。”[10]

除这两处德政碑之外，在山东的曲阜、平原、济阳、济南等地，曹梦九的德政碑还有几十座。由此可见曹梦九“天性廉明，意气忠亮”，他正义刚健的精神气度以及卓越的政治才能，一直为民间百姓称道。

在唐国举的《曹梦九》一书中，从“枪毙傅少文等人犯、刘冠五被贬斥、张团长挥泪杀情妇、一锅端掉老墓田、天下乌鸦一般黑、改革戒烟所、特别侦察队”等故事中，亦可以找到这位久孚众望的民国县长正义刚健精神品格的诸多例证。

在《高密文史资料选辑》收录的《曹梦九在高密》一文中，于天助曾详细叙述了曹梦九抗战前夕积极备战以及受形势逼迫不得不离开高密的经历：1937年抗战爆发，国难当头，曹梦九成立抗日游击大队并亲自任大队长，他任命蔡晋康为大队副，不久便组织起300余人的抗日队伍，并成立了民团训练处，训练干部、民丁千余人。同年9月，曹梦九召开了抗日救国动员大会，并在会上慷慨陈词，揭露日军罪行，呼吁民众“明耻教战”，号召高密志士勇往直前，抗击侵略者。与此相反的是国民党驻守高密的陆军七十四师师长李汉章以及曹梦九的顶头上司山东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厉文礼以抗战为名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再加上韩复榘失利南撤，失去联系，曹梦九本想与高密百姓共甘苦，同奋斗，然而事与愿违，他八方受挤，眼见不能造福百姓，曹梦九只好罢官为民，眼含热泪，离开高密。从曹梦九真实的历史际遇中可知，曹梦九并非因为贪生怕死而临阵脱逃，而是因着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腐败无能令他深深失望，只能黯然离去。历史并没有为他提供披挂上阵，奋勇杀敌，为民族而战的机会，这一幕我们最终在2014年播映的由赵冬苓编剧、郑晓龙导演的《红高粱》电视剧中看到了。

莫言小说中最能体现曹梦九之正义刚健精神的人物形象，当属《红高粱家族》中的曹梦九，小说中写道：曹梦九牧高密三年，被人称作“曹青天”。禁赌、禁烟、剿匪，成效显著。喜好以鞋底充刑具，得绰号“曹二鞋底”。民间风传曹梦九断案如神，正大光明，六亲不认。[11]《红高粱家族》中的曹梦九在高密活动的时间是1925-1928年期间，那时抗战还未爆发，抗战的故事，莫言在小说中也就无法提及。小说中的曹梦九后来荣升为山东省警察厅长，担负起更大的使命，保护百姓安宁。《红高粱家族》是莫言早期的作品，那时的莫言年轻气盛，他笔下的曹梦九形象亦是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恰恰体现了莫言年轻时满腔热血、敢做敢当的正义豪情与进取精神。

在曹梦九形象的演变中，我们看到了这位民国县长从一个传统清官“曹青天”的典型，演变成为一名具有正义刚健精神的文学典型人物。这种全新演绎深化了人物内在蕴含的中华儒家铁肩担道义的精神，彰显了中华民族不屈的民族血性，也展现了作家莫言勇于弘扬社会正义的积极入世精神。

(二)洒脱幽默：处事智慧的张扬

在高密民间故事中的曹梦九是一位智慧过人的民国县长，也是一位具有幽默诙谐风范的传奇人物。这种幽默诙谐的风格体现的是中华道家文化所倡导的怡然自乐的处世态度。这种洒脱的道家智慧是对儒家进取精神的平衡与有益补充。莫言小说中的曹梦九与高密历史上的曹梦九一样既具备儒家进取的精神，又有着道家洒脱幽默的处世风格。莫言自幼生长在高密的民间，曹梦九“杵屎罐”、“打鞋底”、“审鸡案”、“舔蜜腚”、“招安土匪”等故事皆是老百姓在田间地头津津乐道的趣事，莫言是深谙其中之妙的。莫言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又根据《红高粱家族》小说的情节需要加以改编，增加了曹梦九断单家父子被杀案却被花脖子搅局、九儿拜曹梦九做干爹、与余占鳌互换人质等极具幽默色彩的情节。

在《丰乳肥臀》中，这位曹梦九化身为民国初年的县长牛腾霄，牛县长的禁赌毒匪三害被莫言调侃为“禁烟断财源，明禁暗不禁。禁赌禁不住，随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放足，没什么关碍，牛县长亲自下乡宣传，其结果却是他的放足运动得到了高密东北乡人的群起抵制，牛县长最后只得跳上汽车灰溜溜地逃跑了。牛腾霄的故事成为《丰乳肥臀》小说重要的幽默看点之一，给这部较为沉重的新历史小说增添了许多轻盈灵动、诙谐幽默的色彩。通过牛腾霄与曹梦九命运的对比可以看出，小说与电视剧中曹梦九的形象很感人，而牛腾霄的形象却有些可怜，这一点恰恰又暗讽了现实生活中的曹梦九在抗战前夕从高密逃离的历史事实。牛腾霄的逃离亦展现了在复杂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个人力量的渺小以及命运力量的强大，在增加了故事趣味性的同时，也留给了读者更多思考与想象的空间。

德国著名诗人席勒提出了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相结合才能实现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他进一步发展了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的艺术“游戏”说，认为人的身上存在着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两种对立因素，二者都使人陷入了不自由的困境，面对这一困境，只有通过“游戏冲动”才能使自然的强制与精神的强制相互抵消，使人的生存尽善尽美。“说到底，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12]莫言笔下的曹梦九形象正是体现了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他的幽默气质恰恰可以充分满足人的游戏冲动，在带给读者愉悦、刺激的阅读体验的同时，又能充分发挥文学艺术弘扬人间正气的审美教育功能。

童庆炳先生认为：“历史理性、人文关怀和文体升华三者之间保持张力和平衡，应该是文学的精神价值的理想。”[13]如果说正义刚健的民族血性是历史理性的选择，那么幽默诙谐的民间智慧以及慈爱悲悯的人性情怀，可归于人文关怀的范畴。曹梦九亦正亦邪、古灵精怪、匪夷所思、幽默诙谐，极富个性，这个人物复杂的性格本身以及莫言对其精巧的艺术创新就构成了历史理性、人文关怀和文体升华的张力和平衡，在多元文化共生的今天，曹梦九身上独特的魅力更是绽放出闪亮的光芒。

(三)慈爱悲悯：精神境界的追求

曹梦九自幼进入私塾读书，是一位深受中国传统儒道文化影响的民国县长，同时，他又信奉佛教，身上体现着儒释道精神的和谐统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皆济天下”，当为官时，他选择儒家的进取，积极入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功绩，有作为；当身处战乱之时，他选择了道家的归隐，返回天津老家边烧茶炉边研读中国历史；而佛家的慈悲则是他一生践行的生命理想，他为老百姓减租、免税，亲民爱民，扶贫济困，提倡孝道，积极发展慈善事业。

曹梦九的慈爱悲悯首先反映在他的注重孝道上。百善孝为先，曹梦九告诫“吃炉包”不忘父母的故事就是在高密广为流传的提倡孝道的故事。孝道是中华传统文化之根，正因为注重孝道，中华文明才得以历经数千年而不衰。由孝而衍生的对父母、子女、家人、同胞以及整个人类以及世间生灵的慈爱悲悯，在曹梦九的身上都得以彰显。曹梦九对不孝子深恶痛绝，只要有老人状告子女不孝，曹梦九就会把不孝子抓来亲自审问教育，他还会定期派人上门寻访，如果子女没有改过自新，他会再次将其抓来再教育。[14]曹梦九注重孝道这一点在莫言小说中挖掘的还不够深入。如果作者能增加一些诸如曹梦九奖励孝子、用鞋底教训不孝之子等等生动感人的小故事，则可以更加深刻地展现出曹梦九注重孝道良心，弘扬人间正气的慈悲情怀。

其次，曹梦九关心弱势群体也展现了他慈爱悲悯的情怀。莫言笔下的“杵屎罐”、“审鸡案”的故事，都是曹梦九打击豪绅欺压百姓，关怀弱势群体的经典故事，高密民间流传的曹梦九给贫苦百姓赠送小毛驴的故事，审石头帮助卖粥小姑娘的故事，买鸟放生的故事，皆展现了曹梦九慈爱悲悯的仁厚爱心。曹梦九看到有少衣缺食的盲人、病夫流离失所，在严寒的冬天栖身城墙下的涵洞或桥底，他心生恻隐，慨叹“天下竟有这般苦民”，于是节省行政经费，在高密东岭建了盲人院和麻风病院，他还在沟深、坡陡、无桥的小康河上游建了“保康桥”。曹梦九还收养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田玉兰，在抗战前曹县长将她托付给了可靠的人家收养，还给她留下了钱。即使是在曹梦九返回天津老家生活拮据之时，他依然拿出钱来继续供养她。田玉兰老人生活在高密醴泉街道的尧头村，她至今依然记得曹梦九对她的养育之恩，她说曹县长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走的是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路线，提倡孝道、勤劳、节俭。他自己是个很朴素的人，穿的是布衣布鞋，吃的是粗茶淡饭，就是剃头都是在家里由他的夫人亲劳的。在曹县长治县的年代，夜不闭户，如果偷抢，抓住了就会被打鞋底。曹县长经常抱着她，有时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逛，出门坐车也会带上她。曹县长对她说以后会供她读书，鼓励她长大后就去参军。由此可见小说及电视剧中曹梦九与九儿的关系是有本事依据的。这些丰富的民间资源在莫言小说中运用的还不够充分。

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中曹梦九的慈悲情怀体现在曹梦九断单家父子被杀案等情节。曹县长当时就已经料到了此事与戴凤莲有关，但想到她嫁给麻风病人的不幸，曹县长就心生怜悯，他没有下令抓她，而是有意成全她。戴凤莲上前把他认做亲爹，曹梦九出于慈悲同情，就认她做了干女儿……《红高粱家族》是莫言早期的作品，30多岁的莫言给曹梦九故事赋予了荣升山东省警察厅长职务的结局，反映了莫言早期积极进取的精神，曹梦九的悲悯情怀尚未在《红高粱家族》小说中充分体现与展开。

在小说《蛙》中，莫言对“曹梦九”的原型故事进行了再度改写，使用了戏中套戏的手法，将这位“曹梦九”演变为电视系列片《高梦九》拍摄现场的“高梦九”，小说通过“高梦九”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令人颇感沉痛和悲哀的。小说中写到，陈眉为蝌蚪小狮子代孕，生下孩子后孩子被抱走，她想方设法抢回了自己的孩子，抱着孩子闯到电视系列片《高梦九》的拍摄现场，连呼包青天为民女做主。这位“高梦九”显然是具有现代意识的高梦九，他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主持正义，他曾提出要他们去做DNA来鉴定孩子亲生父母的看法，却因为导演(为了得到赞助费)的强制干预，他只能将错就错，以开封府包大人“放手者为亲母”的做法，将陈眉为蝌蚪代孕的儿子判为小狮子、蝌蚪所有。陈眉找这位“高梦九”主持公道，显然是找错了对象。如果真的有曹梦九再世，也许陈眉的冤屈可以得到昭雪，陈眉可以争得小金娃的抚养权。而小狮子、蝌蚪、袁腮等人，也许会被曹梦九抓起来，痛打鞋底，赔款若干给陈眉，老百姓亦会拍手称快。可是现实却是那样的残酷，陈眉获得了赔偿，却失去了爱子。戏里戏外皆是人生，莫言运用这种戏中戏的写法，将历史与当下，虚拟与现实融为一体。曹梦九的故事，在莫言的小说中，获得了全新的演绎。通过高梦九断案的故事情节，作者深刻反映了农村弱势群体苦痛的生存现实，通过与历史上的曹梦九的对比，莫言在呼唤着良心、公平和正义，具有强烈的悲悯意识，亦对陈眉这样命运苦痛的底层女子寄寓了深切的同情。

孔子曾以“思无邪”评价《诗经》，“劝善惩恶”的道德教化也是小说艺术的重要功用之一。曹梦九的故事在莫言小说中的演变彰显了中华传统儒释道文化精神在现代社会的传承与变迁，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演绎地如此精彩又令人信服，恰恰是因为曹梦九、牛腾霄、高梦九的故事皆脱胎于高密真实的历史人物，又在原型人物的基础上进行了内容创新、情感丰富与内在精神价值的深化，体现出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双重烛照。

在曹梦九系列形象的创作中，莫言亦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小说人物的塑造，他在不同的创作阶段不断演绎心目中曹梦九，使笔下的曹梦九常写常新。莫言以慈爱悲悯的博大胸襟塑造出曹梦九系列文学形象，亦体现了他勇于超越自我的生命历练，展现了他从一位文坛新秀走向成熟作家的成长心路，亦反映了中国新时期知识分子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自觉传承和不断创新。

“一阵风一阵雨一阵晴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这是1936年夏秋之交，高密举人单步青为曹梦九题写的对联。难琢难磨的民国县长曹梦九至今依然是高密老百姓津津乐道又言说不尽的历史文化名人，正义刚健、幽默智慧、慈爱悲悯的小说人物曹梦九、牛腾霄、高梦九亦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典型艺术形象，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独特的人格魅力。

参考文献：

[1][2]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542，544-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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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01-103.

[12][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73-80.

[13]童庆炳，著，赵勇，编．在历史与人文之间徘徊：童庆炳文学专题论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87.

[14]郇存瑞,焦竹音．曹梦九后人高密寻亲记[N]．今日高密，2015-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