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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入·狂欢·矫正
——黄灯《大地上的亲人》一书的传播效果论

2018-04-01朱钰婷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9期
关键词:文学农村

朱钰婷

2016年春节前夕,《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这篇原载于文学杂志《十月》 (2016年第1期)上的文章,在网络上快速传播并引起热烈反响。文章以一个返乡的农村博士儿媳的视角,讲述了丈夫家族三代人的命运流转以及其所在乡村的生活处境。作者以丈夫家族中不同个体的命运为切入点,展示了当下农村生存与发展中面临的各种难题,也让更多的人开始重新审视当下农村发展现状与系列社会问题。文学家、社会学家以及网友都对这篇文章给予极大关注,并进行了不同层次的探讨。在一场关于“在现实与写作之间”主题沙龙上,作家韩少功就表示:“我特别珍惜、特别重视黄灯所说的放血式写作。一个好的作品一定是作者心血的喷涌,是不管不顾的,一定要有一种奋不顾身的精神,把自己心中的一切喷涌出来,这种状态往往是最好的状态。”当然也有部分人发出质疑,认为文中所反映情况是个案,并不能涵括我国农村的复杂境况。无论怎样的声音,从侧面证明了当时这篇文章的传播之广、影响之大。

以《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为基础,作者黄灯随后完成了《大地上的亲人》一书。她将目光扩展到了与其生命密切关联的三个村庄:丈夫的老家丰三村、自己的老家凤形村和外婆生活的隘口村。全书脉络建立在其亲人们命运的流转上,伴随对人们生活轨迹的叙述,包括大量生存状貌及细节的原生态描写,展露出写作者深沉的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并表达了希求通过个体的命运来追溯乡村现代性转型困境及其根由,以寻找更好的突围路径。该书出版后同样引起很大反响,百度引擎上关于这本书的搜索结果就超过了100多万人次。

信息化时代,作为个体的我们与社会共同存在于传播之中。文学的社会介入在新时代需要找到更有利的途径来扩大影响,以期进一步提升传播效果。但近年来网络上关于农村议题的讨论逐渐显现出感到疲惫,而《大地上的亲人》一书却仍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其中缘由或许正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本文拟从“介入”之重、“众声”的狂欢以及矫正的可能性三个方面来探讨该书的传播效果。

一、“介入”之重

学界对文学介入理论一般围绕着知识分子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职责和担当来进行探讨,要求通过采用文学的手段直接介入社会、干预现实。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曾提出“行动的文学介入”,其文学介入观带有很强的政治色彩,他认为文学的介入就是要干预社会,通过揭露不同阶层的人的处境,从而达到引起行动的效果。法国理论家雅克·朗西埃则认为,政治本身就内在于文学中,我们只需要通过实现感性的重新分配和分享而达到文学介入的目的。他把艺术和政治看作同质,认为两者都是感性分配的形式,同时强调感性重新配置的解放过程就是不断追求平等的民主过程,也是文学的过程。因为通过文学,既定的政治秩序面临着重组的可能,感性得到了重新配置,所以文学必然是政治的。同样,文学也必然是介入的。就《大地上的亲人》的写作方式而言,笔者以为其与朗西埃的文学介入方式应当更为贴近。与很多论述失语群体生存困境的文章表现出一片怨气和与悲情有所不同,《大地上的亲人》选择了用平静诚挚的文字娓娓而谈,是一种饱含着理性思考的情感表达,反而具有很强的现实穿透力。

现代化进程中,书中提及的三个村庄在经济、心理、文化层面都被城市化介入了,而作为被动方,乡村只能选择被迫接受。比如凤形村的环境污染问题,志癞子以福利厂名义和乡政府联合开办了一个纸厂,把村里的环境弄得乌烟瘴气:

从长远看来,纸厂对村人的最大伤害在于对环境的破坏。故乡那条无名的小河在纸厂没有开办之前,终年水质甘甜,清澈见底,总能看到活泼的鱼儿在阳光的照射下,藏在礁石的阴影中自由地嬉戏。自从纸厂开办后,由于乌黑的废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进河道中,河水不到半年就昏黄污浊,臭气熏天,村人甚至连鸭子都不敢放养。靠近纸厂的河岸更是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旁人只得掩鼻而过。①乡村环境本来宜农宜居,但现代化进程中因为村民对经济利益的盲目追逐,使得环境的污染问题反而被严重忽视。同样,伴随着丰三村内在生命力的逐渐褪去,村里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留下一大批没有父母照顾、看管的留守儿童:

对于年轻而又过早当妈妈的女子而言,很多时候,外出打工是她们逃避养育孩子的最好借口。在她们的思维和情感话语中,养育孩子的繁琐让她们苦不堪言,而过早外出给年幼孩子带来的伤害,根本就没有进入她们的视线。留守儿童缺爱的童年,让他们从小就难以学习如何去爱,当他们长大到为人父母时,这种爱的缺失,并不会随身份的改变,有如神助般地得到弥补。②

这些留守儿童在父母出门打工后就自然地交给了在家的老人看管,甚至平常逢年过节都有可能见不到父母一面。对比城市一般家庭孩子所获得的关爱和教育,另一种城乡鸿沟已经将孩子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不可否认的是,当下的农村人们在经济上日渐好转,温饱一般早已不成问题。可伴随市场经济的全面渗透,它也悄无声息地正改变着农村人的很多价值观念。作者认为,很多学者多是从经济角度出发对农村问题进行研究,但实际上被忽略的农村人精神层面也被介入了,而农村人精神层面的困惑和匮乏同样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举例来说,凤形村的村民们其娱乐方式正在发生变化:从玩扑克到打麻将,从玩纸牌到打骨牌,从偏爱“澳门翻”到酷爱“香港打法”,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浓厚的赌博之风,而最触目惊心的还是村民中流行的“买码”。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买码”仿佛已成为生活的兴奋剂,可这种赌博方式也像一根巨大的抽血管,随时可能让一些人家破人亡:

我一个堂姐,因为参加写单,被庄家吃了单,恰好那晚除了很多特码,庄家跑了,堂姐不得不独自承担将近20万元的债务,一个原本还能过着安宁日子的家庭就这样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小杨叔叔,在妻子患病去世后,独自承担了抚养五个未成年子女的重担,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千辛万苦将所欠的债务还清,他因为抵挡不住“买码”的诱惑,又重新背上了巨额的债务,过着噩梦般的生活……③

除了上述问题,在《大地上的亲人》中作者还反映了很多其他社会问题,比如:人员流动、农村内在生命力的缺失、社会组织松散等等。作者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所要进行的是一种特殊的书写:“我特别希望知识分子群体,在介入社会,弥合现实裂缝这个层面,能够有所作为。”书中不仅很好地梳理了村庄历史和亲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更是将他们放置于现代化进程中来思考出现问题的深层原因。既是写作者又是传播者的黄灯教授,用一份朴实的勤勉实现了其写作、传播的意图,那就是:用自己的声音为这个群体而发声。

二、众声的 “狂欢”

在新媒体时代,网络可以说替代了以往的茶馆与广场,建构了一个集人际传播与大众传播的渔网型信息传播网。这个新的舆论聚集地和发散中心兼具了人际传播的可信度和大众传播的普遍性,也为普通民众创造了新的媒介话语体系,激发了民众参与热情,因此成为普罗大众发表言论的重要平台。网友们不断地参与到新的社会热点中,而且从媒介的参与形式到网友们的评论互动都呈现出强烈的狂欢色彩。《大地上的亲人》在网络上迅速成为了人们关注的新热点,并不显得特别意外,人们在官媒、腾讯、微博、微信等不同的软件平台发表自己的观点,对该书所反映出的问题予以积极回应,真正形成了众声的“狂欢”。

“狂欢”这个文艺概念是前苏联哲学家、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首次提出的。巴赫金把包括一切狂欢节的庆贺、仪式、形式统称为“狂欢”。在他看来,狂欢节是一个没有观众、没有导演的自由平等的乌托邦。④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中,“公众广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概念,它意味着一个存在于官方意识形态和文化霸权之外的公众空间。网络评论参与的全民性自然不言而喻。在以往,普通民众很难通过传统新闻媒体发声,其声音通常容易被权威专家、社会领袖或是媒体工作人员的声音所淹没。但新媒体时代,网络参与门槛非常低,甚至可以说人人都能参与到事件的评论中。因此,网络上关于“女博士返乡”的热评正如巴赫金对话理论中的“公众广场”一样,从微博、豆瓣、知乎、微信再到《人民日报》、澎湃、凤凰网、网易新闻、《天涯》杂志等都成为了大大小小的“公众广场”以供人们分享自己的观点。人人都可参与话题讨论,大家兴致勃勃地探讨,其中不乏理智的评论,当然也掺杂着一些过激观点。这种众声喧哗、全民参与度之高是传统新闻评论不能企及的。网络作为一个虚拟的公众空间,“成立”了专属于民间价值的体系,在官方意识形态之外努力谋求构建起自己的“公共空间”。人们通过转发、评论等方式参与到《大地上的亲人》的讨论和评价中来,传播者与受众间的互动大幅提高了信息传播的效果。如众多微信公众号捕捉热点发表文章表达对该书的看法;订阅相关公众号的读者则会自发地在留言区进行讨论;而在知乎上,平台管理者则根据该书所反映的现象提出问题,并邀请其他网友来参与发表意见。

仔细阅读该书相关评论我们会发现,网民的评论其实往往隐藏着对现实的嘲讽与对社会的不满,这些回复甚至可以独立组成一个含有丰富内涵的意见表达。其中有赞同书中观点,表明“自己被深深地触动”,觉得作者冷静的叙述中带着悲悯,传递着淡淡的温情力量。不少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对乡村传统道德、生态环境污染、教育推崇的式微等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可同时也有人质疑,认为书中所记录的这三个村庄并不能代表中国当下所有的农村,更有人说这种写法是在唱衰农村。还有人认为该书是以知识分子的视角来“俯视”农村,缺乏同理心。不同观点下还有其他网民留言,或是支持博主看法,或是针对不同观点提出质疑。实际上,不仅是多媒介平台的介入与发声形成了狂欢,网友们关于这个问题间形成的对话也是一种狂欢,这些意见不一的声音共同构成了网民大众狂欢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网络构建形成的新型话语体系,给予了每位网民同等的发声权利,一定程度上跨越了现实世界的阶层等级,摆脱了社会上一些条条框框的固化限制,可以说,在一片喧嚣和狂欢的背后,隐匿着网民对社会现实诸多矛盾的回应。而究其本质,首先在于该书以深刻的笔触对现实农村发展重要问题予以客观写照和真实反映,其次则在于这些问题同样触发并获得了作为接受者的网友的高度关注和深层焦虑。虽然,在讨论过程中,部分网友的言论带有很明显的情绪化色彩。但这种带情绪化色彩的语言往往起到了排解和发泄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积累的心理焦虑。更关键的一点,是此书造成的网络评论狂欢化激发了大众参与公共事务讨论的热情,其中不乏很多有用信息和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而且其传播效果或对公共事务的解决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实际的推动意义。

三、“矫正”的可能性

在消费主义盛行以及随之引发的道德沦丧、文学消解的后现代社会,很多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文学者都希冀凭借文学的正能量突破书斋生活,期望自己的见解能发挥潜移默化的现实作用,积极地介入公共生活。比如玛莎·努斯鲍姆出于对正义和司法规范的渴求和探索,在文学和情感基础上提出了“诗性正义”⑤;人文学者徐岱要求“重新进入生活”,自觉倡导“审美正义论”的责任,让文学产生现实意义,致力建构“伦理美学”⑥;黄灯教授在此书中提出“特别希望知识分子群体,在介入社会,弥合现实裂缝这个层面,能够有所作为”。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文学仍然是一种重要的矫正力量,很多人文学者试图通过文学的力量来矫正公共生活中不平衡或者缺失的局面,他们纷纷自觉肩负起文学的社会道德责任,选择自己认为对读者和世界更有价值的东西,愿意为自由和正义而写作。萨特曾坦言,“为他(指作家)的时代而写作并不意味着被动地记载时代,而是如实地迎接它或改变它,也就是向着未来超越时代,唯有这种努力和行动能使介入的作家深深地记录在实在和现在的中心。”⑦

有网友认为作者在《大地的亲人》中没有提出确切的措施来解决问题。对此黄灯表示,自己只是一个照实写病历的人,而非医生。自己的任务是把观察到的症状都写出来,然后交给有技术和经验的人来诊断。根据2018年2月28日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显示:2017年年末全国大陆总人口139008万人,其中城镇常住人口81347万人,农村户籍人口57661万人,农村人口占我国人口比重为41.48%。这样一个相当大农村人口的占比量其实也意味着,仅仅靠文学的策动是难以根本解决很多社会问题的。作者如是坦言,“我尽管没有办法提出结论性的东西,但是我尽量用社会学的方法、用人类学的眼光、用文学的笔法,把我所看到的、理解到的人的那种转型期的状况表达出来。”笔者非常同意雅克·朗西埃的观点,即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总是存在于文学中,因此我们很难在一开始就预设一个结果,只有做了才知道会发生什么。黄灯一直坚持要“凸显真相,直面问题,寻找可能”,我们可以看到她正在试图寻找对一系列社会问题予以矫正的可能性。

社会学家约翰·杜威认为,“社会不仅通过传播而存在,而且我们可以正当地说社会存在于传播之中”⑧。传播与个人以及社会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传播学者研究的重点,而其中的传播效果研究的价值,从微观上说有助于传播者更好地实现传播意图,从宏观上说就是有助于人类社会能更好地利用传媒为自己谋福利。⑨信息化时代下,文学的社会介入需要并且完全有可能找到更有利的途径来扩大影响,进一步提升传播效果。这是《大地上的亲人》一书产生的传播效果所给予我们的启示。与此同时,此书引起的热烈反响也启发了我们思考一些新的问题,那就是在信息化时代文学如何才能达到更好地介入公共生活的目的?文学又要怎样才能更好地实现传播效果?这都有待于我们去做进一步的实践探索。

注释:

①②③ 黄灯:《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13、140页。

④ 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的文化转型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⑤[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版,第2—3页。

⑥ 徐岱:《艺术自律与审美正义》,《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

⑦[法]洛朗·加涅宾:《认识萨特》,顾嘉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版,第31页。

⑧ 转引自(丹麦) 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刘群译,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版,第54页。

⑨ 张鑫:《大众传播效果研究新论》,《湖南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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