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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肌理、历史叙事与历史关怀
——非虚构文学视阈下的《大地上的亲人》

2018-04-01王婧苏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9期
关键词:虚构亲人历史

王婧苏

一部中国改革的乡村变迁史,社会学家看见阶层结构的突变,历史学家看见盛衰兴替的沿革,文学家则看见众生命运的浮沉。八方关注,侧重不同,而热度始终居高不下。与农村问题关注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庄整体形态的倒退式无序病变结果:文化衰落、人情淡漠、环境恶化。为了寻找救世良方,学者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不断扫描中国贫困农村的社会肌理,以理性思辨的目光自外围向内部窥探,众说纷纭,辩难不休。如果说这种探索模式仍是通过代“失语”群体发声而显露出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学术前沿的庙堂之高又天然缺乏广大的受众基础,那么“返乡记”式非虚构文学的应运而生就显得尤为珍贵。

情感的艺术表达是非虚构文学嫁接“非虚构”与“文学”的必要手段。“非虚构”看似与文学的本质相悖,实际上它们之间的通融远大于悖论,文学并不排斥“非虚构”作为表现方式。“非虚构”之“非”,不在于叙述手法上完全摈弃虚构,而在于强调“人物与事件描述的实证性”①,同时鼓励必要的文字技巧以确保可读性。在非虚构文学所架构的现实中,文本的意义在更深的层面展示出一种“争夺真实”的姿态。《大地上的亲人》正是这样一部在探寻重建与亲人精神联系的可能中产生的非虚构文学,既有血脉真情的参与感又有异质眼光的疏离感,既有知识分子的悲悯又不乏剖析自身的冷峻。每个故事都掩藏着至亲血脉的挣扎苦痛,作者黄灯女士并非代为申诉,她本就是那些身处乡村、天聋地哑者生活中的浸入者,情感上的联通者,精神上的抚慰者。回望乡村是创作主体个体经验的反思要求,纪录当下则是时代提出的更高诉求,沟通亲人间精神联系的初衷与“彰往而察来”的历史使命因情感的主观渗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文本浓厚的历史感、真实感与深沉的矜恤感、忧虑感相统一的独特风貌。

一、牧歌变奏:变态与常态乡村的历史肌理

在遥远的记忆中,农村是“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的所在,在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长期浸润下,中国农村始终不乏自然生长的精神基础与内驱力。但天淡云闲的牧歌情调在现代化浪潮下开始显出异变,乡村不经意中已然开始展露出它真实而狰狞的多重侧面。

黄灯教授《大地上的亲人》以深厚的历史意识为观照,凭借对农村人事今昔对比中难掩的深情叹惋,不仅试图唤醒接受客体的情感记忆,也全面阐释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发展的“变”与“常”,或者说,翻转过了的已成为变的“常态”和已成为常的“变态”。何为变?何为常?当文本中颠覆性的观念夹杂着骨血相连的亲历现实直冲面门时,我们对问题的答案不再自信。历史滚滚大潮中,“变态”恰如一首音调和婉的主题曲中突出的异样音符,总是吸引着人们第一时间的关注,因此,吸人眼球的从来都是“变态”而非“常态”,“常态”恰恰是最为人所忽视的。在作者笔下,乡村历史肌理的一切诉说让人倍感真实的荒诞与现实的可怕,令人惊心不已:“在2006年左右,隘口村吸毒、“买码”、赌博之风达到顶点……在这种如毒蛇般纠缠的无奈中,人性的复杂、软弱、贪婪显露无疑,但现实中,却找不到任何来自价值观层面的洗涤,帮助他们走出生活的误区”。②

田园牧歌般的乡村情调在与现代机械巨大轰鸣声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常态”是自给自足,是茅檐低小,是尊礼崇文;“变态”是商品经济,是别墅林立,是打工挣钱。过去数十年间,我们关注农民生活水平飞跃的“变态”,关注农村经济增长腾飞的“变态”,关注改革之变、物质之变、发展之变。直到所有的“变”还原为了稀松平常,才悚然惊醒了我们——乡村原本的“常态”已再难寻觅:“80年代的乡村,教育方面的良性发展,越来越成为不可复制的图景……更多的家长对孩子的念书放任自流,‘反正是打工’已成为他们对孩子命运的基本判断”。③

历史的隔膜与断裂因情感的细腻打底而摄人心魄。身为农民之子,“农二代”不通农活;教育信念逐渐坍塌,上学从人人向往的进身之路变为无人重视;恶劣风气蔓延,陋习横行村庄;原为山清水秀之地,而今难寻洁净故梦……这种种现状,让我们不禁要问,当下中国农村的“常态”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曾经期盼的那些“变”,在家家摆脱温饱线挣扎、盖上小楼洋房、生活渐趋富足之后,似乎成了旧日里的那些“常态”一去不复返的动因,经济富裕的背后是“竭泽而渔”式的发展观念,穷尽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进行的发展注定是难以为继的。这种减损自身、滋养城市的固定模式越来越造成不可逆的发展后果——山清水秀、风气健康、生机勃勃,这样的典型村落已然难觅。

透过文本,我们看到的是广袤农村地区上演的是一场场赤裸裸的乡土社会农业文明、人伦道德、法规制度与文化秩序颠倒与崩塌的历史变故。乡土牧歌婉转之调喑哑,代之以现代化嘈杂无序的发动机轰鸣之声。文本中“常态”与“变态”在今天的勾连、转化与倒置,文字中潜藏的巨大情感势能,为读者描摹了农村改革内在肌理一个清晰生动的历史线索,不仅仅照亮了惰性思维下的视阈盲区,也深刻提醒我们亟需关注发展快速过程中“常”与“变”背后,那些不可忽视的种种社会政治思想因素。

二、交响和声:偏离与留守混杂的历史叙事

“时代性与文学性是非虚构文学的灵与质,指向性与个体性是非虚构文学的情与思,叙事策略则是非虚构文学的道与术。”④以个体命运贯穿数十年改革历程,以群体遭际展现多侧面的农村风貌,偏离视角与留守之声杂陈其间,《大地上的亲人》合成了一曲铿然有力、曲风沉郁的乡土悲谣。

改革以来的大事件自有记述,而关于无数小人物的小事件及由此产生的广泛社会心理的叙事则更能填补历史大事件的空白。《大地上的亲人》由架构匀称、逻辑清晰的三个部分(嫁入丰三村、生于凤形村、长于隘口村)组成,分布于中国内陆地区的三个平凡而普通的村落,看似随意选择却独具匠心,它们囊括了——或者至少在相当程度上囊括了转型期中国农村已然显现或正在形成的普遍特征。单一个体的命运只不过是一个时代的微小缩影,一部分农民的生命轨迹则是一段历史的侧面,而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农民群体生活史则活脱脱是一部现代中国改革的断代小史。

本书中大量篇幅的访谈,将对亲人的采访与作者的客观叙述相结合,千家声万家语,如多声部交响乐,其中既有生在农村而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偏离”者的亲身体验,又有扎根农村见证着几十年来乡村兴衰的“留守”者的命运记述,还有曾留守农村又进城打工、甚或转而折返农村的集“偏离”与“留守”混杂一身者的口述实录。看似闹哄哄、乱嘈嘈,实则却又有着无比动人的真实朴素。

所谓偏离者,指出生在农村,通过教育等方式逐渐偏离其成长的物质文化环境;不仅生活轨迹偏出了原有的地域,在思想上也逐渐与原文化相异质的群体。他们以偏离者视角回望农村,既有在审视家乡中反省自身的意味,又不免与现代文化观念相结合,因而更加冷峻客观。如作者黄灯夫妇,作为偏离者,他们深情地注视着留在原地的亲人并默默思考:“对于一个留守家中十几年的男孩来说……除了延续父辈的命运,重复父辈遭遇的辛酸和挫折,已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生存路径”。⑤

留守者,毋宁说蹲守者,是那些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农村外出打工的群体。 如“父亲”、“婆婆”、“二舅”,他们的故事与这个时代最激荡最前沿的发展难以发生直接联系,但总体却被国家各项政策悄然影响着。老一辈的人经历过大时代的历练多了一份担当,依靠这份担当,他们坚守在日益凋零的土地上,为家族做出最后的努力。而他们终将老去,又有谁能接手他们的任务?此外,留守者也不尽如此,近年来赌博、吸毒、“买码”成风,裂变的风气迷失了很多留守村民的心智。留守的人还是那些人,留守的村庄还是曾经的村庄吗?

偏离与留守混杂则是相对复杂得多的一种情形。他们也许曾经是留守儿童(正如现今他们自己的孩子),为了家庭或生存而主动(或被动)中断学业前往城市打工谋生。“农二代”——户口在农村但工作在城镇,有农民身份却无土地的八零后生人,也涵括在这个群体里。老一辈的人中也有这种情形,通常仍是为了挣钱养家的目的而出外打工。他们的情形有好有坏,有辛勤工作尚无法获得基本生活保证的,如哥哥嫂子;有工程失败全家背上巨额债务的,如四姐一家;有经济较为宽松的下海经商与人合作的,如鸿霞、李炫;有辗转飘零勉强糊口的,如周婕、小果:“今年出去,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就算找到了活干,也担心工钱好不好拿……”⑥。这些人身处偏离乡村的城市里,但从心理状态到价值观念都更接近于自身成长起来的特定地域。他们渴望城市优渥的生活,又无力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一不小心还沾染了消费主义的恶习,又不能藉由传统道德教化化解。他们在大时代里向往着外面的空气,但始终无法摆脱根植于农村的习性,似乎也找不到彻底改变命运的途径。

文本中有相当篇幅是打工记口述亲历,讲述者来自于作者的家人、亲戚。这是作者用十余年心血所做的材料记录,她试图要将笔触深入这广大的沉默群体的共同遭际,深入自身与血脉至亲的魂灵之中,这该需要怎样的情感和勇气?!更为难得的是,纵然讲述者众多脉络上却丝毫不乱,盖因作者“从不掩饰,从不疾呼,也绝不随意增饰”的自我要求,才使得每一个声音都异常清晰,最大程度地呈现了事相真实;作为整个文本的架构统摄者,作者却尽力将自己隐没,丝毫不争夺话语评论权,从而力求给每一个个体以全然的尊重与自由,这无疑使作者深厚人文关怀的一种侧面体现。

三、咏叹之调:忧患与直面现实的历史关怀

在《纵乐的困惑》一书中,学者卜正民曾将中国明代商业的发展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隐喻⑦,这里不妨借此来类比中国农业。中国现代农业的发展即使没有进入严寒彻骨的严冬,也是在深秋的寒凉季节苦苦挣扎,渴求出路。在广大的中国农村,对于偏离者来说,虽走了出去却无法提供给家乡根本性的帮助和物质回馈;对于留守者来说,农民所谓的出路——进城打工——是单向度、有限度的出路,也是付出和所得难以成正比且朝不保夕的出路;更多挣扎在偏离与留守之间的灵魂,无力找到更好的出路帮助自己及家人。

为何会进行这样的写作?作者明确表示:为的是用文字重新建立起与亲人的精神联系。当出身农村的学者从象牙塔里探身而出,多年从精英教育中所汲取的知识,已经让他们与身在村庄的亲人完全失去了精神上的感应,令他们更加惊诧的不仅是这种血脉亲人间的精神脱离,还有用现有知识无法解释农村现状的又一重脱节。两重脱节的背后,隐匿着知识分子自觉地深重忧患,当其意识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将农村视为“问题的场域”,从而开始关注那些被人忽视的渴求:“在农村,他们被叫做农民,在城市,他们叫做农民工,但无论被叫作农民工还是农民,他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实而又强烈的,他们希望获得尊重、获得关注的迫切心情,并不亚于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的渴求”。⑧正是这两重脱节与群体寄望,唤醒了创作主体的忧患意识。

忧患本身并不是目的,但作为学者首先需要的是借由这种意识产生直面问题的决心和气魄。没有深切的历史关怀,就不可能在危机中产生忧患意识;没有厚重的历史关怀,也绝不能够在与大时代对话中直面现实的惨淡。如何直面?作者通过和婉的旋律表现出歌者的情怀,反复咏叹,不绝如缕,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般,试图以一己之力呈现出一幅宏大而又精细的乡村图景和时代绘卷。

首先,是审视自我,保持清醒,以恰当的身份介入。身份上的暧昧是切入问题、直面现实的一大难题。作者巧妙地将一个农村偏离者和知识分子的身份融合,强调知识分子的写作立场,以求精准锁定现实弊病,探求问题解决方案,梳理人与历史的关系问题,从而希翼在弥合现实罅隙上有所作为。

其次,是通过“为这个群体、为历史传递一个话筒”,退居幕后让亲历者来到台前讲述人生经历,提供“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取得“历史化的可能”。作者通过多种方式减少创作主体的介入和判断,包括采取浸入式交流与过滤情绪干扰等,让见证真实效益最大化,这种清醒而克制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比激烈的情绪宣泄更能引起人的触动与自省。

此外,是针对收集来的种种境况还原乡村的现实图景,直面阴暗的现状,并在既有知识框架结构中总结思考问题,做出探索。如果说,无论是农村常态现状的“异常性”还是个体叙事的悲惨性都只在物质层面提供了现代乡村图景的骨骼与血肉,那么文本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的更大隐忧则是精神文化资源在农村的全面凋零。每一个问题都经由无数细节汇聚而来,作者尖锐地指出:“在村庄现代化进程中,我深深感到其彻底的裸露状态、对消极的价值观念无力抵抗,感受到物质层面的生态破坏,意义层面的价值失范、人心凋敝,发展层面的上升通道狭窄甚至堵塞”。⑨

咏叹调以表现演唱者的情感为主,也是抒情之调。该著的高明之处,在于从未主动突出“情”,却笔下处处有“情”。与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系,是我们精神上永远斩不断的纽带,也是文本得以打动千千万万受众的基本要素。而将血脉亲人的情感联系扩大化,就成了对生而为人的牵挂与关怀,成了直面复杂现实的勇气。直面问题之后要如何解决呢?在文本中,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许在当今中国目前也还没有人有能力给出完整、系统的解决方案。但如果连正视都还不曾,又怎能奢谈解决问题?

纵览全书,从乡村和婉的牧歌之调在现代化浪潮中倏然变奏开始,作者缓缓展开了一幅与过去农村截然不同的乡村图景,农村现在的环境恶化、风气败坏、价值失范的常态是过去难以想象的“变态”之相,而记忆中习以为常的青山绿水、风俗淳朴则成为异常之态,历史脉络在今昔比照下显露无疑;农村今日之景象离不开农民的活动,创作主体在历史表层的脉络之下继续追问,采取口述亲历等方式,安排村人个体逐个登上话语前台,无数人的合唱渐渐汇聚成中国大地上三个截然不同的内陆村庄所面临的深重问题的。对此,作者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在忧患中毅然选择了直面现实,并以知识分子的写作视角试图使问题知识结构化,从理论和制度等层面探讨问题解决的可能,这无疑是一曲大胆地表达情感,饱含深情的咏叹之调。

在写作过程中,黄灯教授以知识分子身份的客观冷峻和女性的敏感细腻时有交锋,社会学家的野心常常让位于文学家不经意间充溢情感的才华流露,“笔锋常带感情”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的重要感受。正是由于充沛的情感与难以抑制的情绪流淌其中,才让它具有了区别于社会调查和历史著作的可以触摸的温度和打动人心的力量。《大地上的亲人》作为非虚构文学作品,以其深刻的历史意识和悲郁的谣曲风格,不但凭借深沉而有节制的情感打动了广大读者,而且以敏锐的历史意识在“代言”中将个体经验历史化,并为知识分子如何书写乡村以及非虚构文学的发展及传播作出了贡献。近年来,纯文学或专门的社会学、历史学著作难以获得广泛受众,非虚构作品的大热是有其历史条件的。笔者以为,不必拘泥文体之限,一切从心底流泻的文字都是值得被尊敬和喜爱的。

注释:

① 章罗生:《理论的创新与自我超越》,《文学报》2010年11月19日。

②③⑤⑥⑧⑨ 黄灯:《大地上的亲人》,台海出版社2017版,第262、222、 97、95、136、333页。

④ 周淼龙:《非虚构叙事艺术:报告文学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版。

⑦ [加]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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