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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

2018-04-01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7期
关键词:胡风主观思想

方 竹

收到吴永平先生的《舒芜胡风关系史证》三厚本,倍感珍贵亲切,我先把它当父亲的传记看,父亲年轻时什么样?写《释无久》 《论主观》时又什么样?原来,父亲是这样一个踌躇满志还有些骄傲的年轻才子。对我来说这形象既陌生又亲切,既真实又虚幻,还有点高不可攀,那感觉真神奇,真新鲜。但它又毕竟是一部学术著作,是一部牵涉沉重历史的书。一页页翻下去,我看到父亲当年穷困但思想自由,也能感到他苦中的快乐。再看下去,心痛的感觉不断加重。我们的父辈,竟遭遇那样无了无休的改造,大好岁月、天赋才华却要拼命写检讨,可是最后连检讨也过不了关。

此书静静地述说,我静静地品读、思索, 从大事件的发生,到各个人物的行为、关联,都有许多新发现和新提法,引起我注意。如《史证》中说:

在学术上对青年舒芜有提携之功的先是黄淬伯和顾颉刚,以前人们说的唯胡风有此功是不对的。

父亲20岁时由著名音韵学家黄淬伯教授推荐到大学当助教,每次失业后又到新的大学任教,也都是黄先生鼎力推荐。进入学界,父亲的才华得以施展,黄淬伯是父亲第一大恩师,胡风应是继黄淬伯之后的第二位重要人物。将这前后顺序理清,也是对历史的尊重。

人与人的关系靠感情、性格、或思想等维系。父亲是学者,但一向关注的不是纯学术,当年研究墨学也是以复古求解放,兴趣和志向使他一直想从哲学研究中探索出推动社会进步的新理论体系。这正与胡风想推动广义启蒙运动的雄心相合,共同的追求使他们走到一起。胡风给父亲提供了可以表达思想的平台,父亲的论文得以发表(若单纯为发表文章,父亲当时也可写文史文章发在顾颉刚的《文史杂志》上,但他把精力主要放在反映现实的《希望》上)。 《希望》因此销量大增,据《胡风回忆录》记载,因刊登《论主观》文稿,《希望》2500册几天就售完,为其时所没有过,昆明读者还以10倍的黑市价抢购。《史证》说:

自舒芜走近了胡风,新出的《希望》便以“超出七分之二”容量的思想文化类稿件成功地超越了纯文艺刊物《七月》,“胡风派”才俨然有了号召群伦的大家风度;自胡风选中了舒芜,他的理论积累在现代哲学的点化下才有所升华和结晶,直至俨然形成与“真的主观”分庭抗礼之势。

正是这些因素使胡风与舒芜的关系不是提携被提携这么简单,也不是谁追随谁,应该说,他们就是思想上有共鸣、互有启发、亦师亦友的合作互补关系,是文人之间的以文会友、同气相求,这种关系没有谁必须忠诚谁的江湖义务,被提携的人,思想可以是独立的。舒芜与胡风的关系当属于靠思想维系那种,因思想相同而在一起,又因思想不同而分开。

我还想弄清楚当年不向胡乔木低头的父亲,后来为什么思想转变, 想知道他最早的思想拐点。

早看过父亲的《回归五四后序》,知道是因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出来后,父亲感到“大的主观在运行,一个意志贯穿了中国”,但感觉这说法比较笼统,具体怎么受到冲击却不甚了了。《史证》将《论联合政府》对父亲思想的震撼作了细致的分析:

舒芜对“体系”的鄙薄,对“权威”的藐视,对“完成者”的非难,对“理想”的讥讽,都是在“个性解放”的崇高追求下进行的。然而,对照一下先进政党的以实现“几万万人民的个性解放和个性的发展”为归宿的宏伟目标,谁还能怀疑中国共产党人不赞成发展个性,他忽然觉得自己赖以立论的理论资源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于是瞬时便产生了自我怀疑……换句话说:他所梦寐以求的理论探索结果已被批判对象们以“体系”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他的欣喜,他的感佩,也都是发自内心的。

这段话让我不仅对《论主观》 《论中庸》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让我理解了父亲思想变化的逻辑,其实,那不能算变化,也不是否定自己。我们看到,在大的思想体系里,舒芜与政党追求的民主、自由的目标是一致的,可算大同小异。父亲只是认为在相同的追求中,自己的格局小了,应跟上大的格局,小异应服从于大同,小主观与大主观应统一,他看到他所追求的梦想可以依靠政党来实现,这是他很快接受大主观的关键。

解放初期到处洋溢着的理想主义,也更鼓舞他。他将新的思想认识不断和师友探讨,征求意见,甚至希望朋友们也抛弃小主观。但他的说服没起作用,他的《从头学习……》发表后,更拉大了与朋友们的距离,胡风分析舒芜说:“容易钻进逻辑里去的思想方法……他非要跑到观念里面去不可。”路翎也说舒芜是教条主义。他们都看到父亲被思想理论左右的思维特点,这种特点使他只以理论为标准,这就引起与朋友之间的思想冲突,他又轻易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彼此的裂痕就越来越大。正如刘绪源在《思想者的知情意》一文中说的,“强大的思想压倒了常识。(大意)”

但从始至终可看出,父亲与胡风包括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和也好,分也好,都和他的思想认识有关,文人的分合本是常态,只是由于政治因素的影响,事情才发生质变。

《史证》以大量史实证明,当年胡风事件层层升级,不少党政官员成了主力军,最后最高权威直接过问,是多少人、多少政治力量的合力造成的,更可叹的是其中还有胡风本人的力量。实际上1952年底批判胡风运动即告终止,1953年全年,官方媒体上没发过一篇批判胡风的文章,中央将《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转为批判胡风,直接起因即是胡风在其中两次会上的发言,他将批判扩大化,要对“文艺独立王国”总清算,使已经停止一年多的对他的批判重新开始,再加上他的三十万言书,希望最高权威直接干预他的问题。上书中有清理文坛的强烈意愿,再加上他大会发言的同样内容,使最高权威感到其构架的党的文艺体系受到很大挑战。胡风这些举动也许是被逼无奈,但结果却事与愿违。

《史证》还纠正了一些误会。比如,以前人们多认为,当年的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是周扬为整胡风召开的,看了此书才知道是彭柏山建议的,中宣部本无意开这个会,不知这建议的初衷是什么,但结果是明显恶化了胡风当时的生存环境。

历史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写了几篇检讨、几篇批判文章就造成了的,思想改造运动本身,才是造就当年历史的雷霆万钧之力,那一个个部署,一条条批示,都曾是来自权力中枢,知识分子只是一颗颗小螺丝钉 ,被拧在了某个地方,必要时借它大作文章。《史证》用详实的史料,特别用时间和行为发生的顺序,说清了许多真相,纠正了以前很多模糊片面偏激的认识和不实之词,有助于读者清晰地把握历史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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