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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作品中的苗族文化内涵

2018-04-01苏静腈吴道毅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7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苗族

苏静腈 吴道毅

沈从文文学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对湘西苗族生活的着力描写。通过对湘西苗族生活的描写,一方面展现了苗族边地奇异的自然风光与独特的人文风俗,另一方面通过深入挖掘与阐释苗族文化的独特内涵,呈现了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之间的融合与碰撞。在沈从文看来,血性、无畏的生命意识,自由、健全的爱情观念与重义轻利的伦理思想,共同构成了苗族文化的基本内涵和独特魅力。

一、血性、无畏的生命意识

在沈从文的作品中,苗族文化内涵的第一个方面,表现为苗族血性、无畏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从苗族人对待自然、社会与人生的态度上得以充分的体现。可以说,沈从文正是想用这种血性、无畏的精神品质为当时慵懒沉睡的中华民族注入新鲜的文化血液。

从沈从文作品不难看出,湘西苗族人敢于迎接自然的挑战,也敢于与外来强权作坚决的斗争。在沈从文笔下,湘西苗族人民在与自然环境的斗争中表现了强悍的精神品质。清人徐家干在谈到湘西地形地貌时曾说:“苗疆地势险阻,岗峦交错,跬步皆山,谚云:地无三里平。”①沈从文也用“山高水急,地苦雾多”②来形容湘西苗地恶劣的自然环境。然而,生活在这里的苗族人并没有被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所吓倒,相反,他们却积极迎战这种生存环境,并在不断的斗争中培养出了强悍的精神品质与高超的生存技能。在散文《常德的船》中,沈从文这样写道:“船主多永顺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占多数。酉水河床窄,滩流多,为应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较多。行船时常用相互诅骂代替共同唱歌,为的是受自然限制较多,脾气比较坏一点。”面对酉水水急滩险的险恶环境,湘西苗族人以及土家人在“应付自然”或挑战自然环境中既形成了“勇敢”的民族性格,也锤炼出了征服“自然”的“能耐”以及比较粗犷的个性气质。小说《边城》中的顺顺、大老与二老都是弄船的好手。作为拥有八条船的船总,顺顺的行船能力自然非同一般,而且依靠河中行船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大老、二老兄弟二人均“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他们在自然的锤炼中逐渐成长为父亲好帮手。小说《柏子》中,作为水手的柏子在行船生活中练就了矫健的身姿和强健的体魄,他能哼着小曲轻松自如地上下光溜溜的桅杆,这看似轻易,实则是在一次次的大风大浪中应急训练而成。同样,在面对汉族统治者压迫时,湘西苗族人敢于反抗暴政,能团结战斗,用鲜血与生命维护民族的尊严。小说《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节》中的苗族“野人们”正是这样的典型。所谓“野人们”实则是七个独居山中且不受汉族体制约束的苗族人。他们不甘于被汉族禁酒令所束缚,也无法在苛捐杂锐的压迫下苟延残喘。他们选择了自由自在生活方式,也吸引了所有人上山成为了“野人”,这是“野人们”反抗暴政的一种胜利。

在沈从文作品中,苗族血性、无畏的生命意识还体现在苗族人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胆量和气魄。他们会为了生存奋起反抗,也会为了生命的意义将生死置之度外。用情至深的苗族恋人可以为爱生,为爱死;侠肝义胆的苗族汉子崇尚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他们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苟且偷生,而在于是否活得有意义和价值。小说《月下小景》中傩佑和他的爱人用生命维护了爱的纯粹。迫于祖制对“初夜权”的规定,他们无法实现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约定。但他们不愿背叛自己的爱情信仰,唯有服用毒药拥吻着而死,方能成全彼此生命的完美。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和豹子的殉情是同样的坚定。媚金在山洞中将自己所托非人的怨和对豹子负心的恨熔铸成一把刀,刺向了自己。面对阴差阳错的现实,迟来的豹子毅然地选择同样的方式殉葬了媚金。对于这两对恋人而言,彼此相爱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生死相随的勇气来自于他们维护生命意义的决心。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不仅仅是为了爱情。散文《凤凰》中作为隐退的江湖大佬,田三怒不幸被人暗杀。将死之际,他不仅痛斥暗算者偷鸡摸狗的行为,而且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以此来告诉对手,何谓光明磊落。小说《一个大王》中的刘云亭同样用生命履行忠义两全的诺言。为了感谢司令的救命之恩,他誓死践行自己对救命恩人尽忠职守的诺言。对他们来说,自己人生在结束生命的时刻早已光明坦荡、忠义两全,那死又何惧?

二、自由、健全的爱情观念

沈从文作品中苗族文化内涵的第二个方面,表现为苗族自由、健全的爱情观念。这种爱情观念从苗族人对男女择偶方式及对性爱的认知上得以体现。

在沈从文的笔下,湘西苗族男男女女多通过“以歌传情”的方式自由地选择终身伴侣。“苗族青年男女在恋爱方面比较自由,通过唱苗歌,对苗辞,歌语联姻,是苗族青年男女恋爱的一个重要特征和基本方式,受到苗族习惯法的保护。”③这样的恋爱方式即“以歌传情”。这些美妙的歌声不仅能传递爱情,更能展现苗族儿女崇尚自由的个性。这与长期以来汉族传统封建礼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相径庭。湘西苗族青年男女的婚恋中少封建家长制的压迫,只有一段段悠扬的歌声中彰显的个性魅力,他们在彼此尊重的自由意志下成就一段段良缘。沈从文作品对此作出了形象的描绘和精彩的诠释。小说《边城》中正是二老黄鹂般的歌声成就了翠翠与他的情缘。为了追求翠翠,大老和二老分别以“走水路”、“走马路”的方式展开竞争。所谓“走水路”就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传统的方式作为求爱的手段。“所谓马路,意指男女双方以歌传情,一切由男女双方自己做主,是苗族社会一直保存并延续至今的原始婚恋形态。”④大老托人求亲,却迟迟未等来翠翠的回应;二老在林间一开嗓,那灵动的旋律伴着山川间的虎耳草的余香飞入了翠翠的梦中。二老以“走马路”的方式获得了翠翠的爱情。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主人公用一整天的对歌,情定终生。媚金与豹子一南一北,从早到晚,在大山间用各自美妙的歌声来传递自己的热情和智慧,在歌声中将自己的身心和承诺交付彼此。苗族人自由的灵魂为这歌声赋予了信任的力量。小说《龙朱》中寂寞的龙朱正是用他甜蜜的歌声唱出一段爱情。不论是翠翠、二老,媚金、豹子还是龙朱和阿妹,他们歌唱的不仅是含情脉脉的音韵,更是对自由爱情的美好向往。诚如《龙朱》所总结的那样:“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⑤

在沈从文作品中,苗族自由、健全的爱情观念,还在对待性爱的态度上得到深刻的体现。如小说《神巫之爱》中所说:“天许可的那种事,不去做也有罪。”⑥所谓“天许可的事”即指性爱,人们对它的态度应该是接受而不应该是排斥,如果排斥则恰恰是一种罪孽和无知。散文《凤凰》中的落洞女子正是性行为极端压抑之后的悲剧代表。未出嫁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以压抑自身的性行为作为最高的道德规范,这使得她只能和一个抽象的“神”坠入爱河,靠着幻想来满足自己对性爱的正常需求,最终只能在这种变态的人神错综的关系中香消玉殒。对比而言,小说《神巫之爱》中的花帕族阿妹们对性爱的认知则更加健全。在她们看来,美的身体要用爱情来消磨,否则就是累赘。而英勇的神巫就是她们索爱的对象,她们甚至当面祈求神巫让自己做他一夜的妻。小说《旅店》中的花脚苗黑猫则认为性爱是自然赋予她的权利。她虽多年守寡,但也会为独守空房而倍感烦闷。当这种“突起不端方的欲望”与一位拥有强健臂膀的大鼻子客人相遇时,瞬间就激发了黑猫对男子力量的渴望。从沈从文作品中不难看出,正视女子在两性关系中的正常生理需求,不仅是为了树立一种正常的两性爱情观念,更是为了维护个体在精神生活中的健全人格。

三、重义轻利的伦理思想

沈从文的作品中苗族文化内涵的第三个方面,表现为苗族重义轻利的伦理思想,这主要体现在苗族人与人交往之中,并与苗族以血缘、族缘为基础的族群凝聚力息息相关。

在沈从文笔下,苗族人崇尚侠义,讲究义气,行事颇有传统游侠精神的遗风。“苗族重感情,讲义气,扶持正义,憎恨邪恶,别人有了难处,总是慷慨解囊,甚至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帮助。”⑦他们对陌生人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对朋友有“两肋插刀,肝脑涂地”的义气。他们严于利己,宽以待人,对弱势群体伸以援手,对自身的行事保持应有的底线。这种以义为核心的游侠精神,正是苗族重义轻利伦理文化的民间基础。散文《凤凰》中的田三怒即是游侠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虽是远近闻名的“龙头大哥”,但在生活中,他却是个照顾弱小、尊重妇女之人;他为友报仇,不惜千里追凶;他门下若有强取豪夺之人,他必予以严惩。不难看出,他并非仗势欺人之辈,而是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士。在他的影响之下,三厅子弟中不乏龙云飞、陈渠珍等具有游侠气息的人物。

在沈从文看来,苗族伦理思想的另一个方面表现为苗族人淡泊名利、古道热肠的行为准则。苗族以血缘、地域为基础而形成的邻里关系实际上早已升华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关系,并以此生成了一种互助友爱,不分彼此的乡村情谊。散文《从文自传》中,身为苗族人的沈从文甚至不知道钱怎么花,就更不会为了金钱名利去争得头破血流。钱于沈从文而言“除了充大爷邀请朋友上街去吃面,是在就无别的用处了”⑧,这便直接体现了他重义轻利的个性特征。小说《边城》中的酒家屠户、来往渡客人人皆拥有一颗古道热肠的心。船总顺顺即是仗义疏财的地方豪杰。他接济生活拮据的老船夫,牵头集资重修白塔,甚至主动承担照顾年幼翠翠的职责等等。其所作所为表现出他对相亲邻里、对弱势群体的一种担当。老船夫更是一个无私奉献之人。他五十年如一日地摆渡乡亲,奔跑数里坚持退还乘客另给的船钱,即使收入微薄也会在盛夏时节为来往渡客免费提供的一碗凉茶,这些都是他对乡亲的情谊,不图任何回报。此外,如卖猪肉的屠夫以最便宜的价卖给老船夫最好的肉,卖枣的小商贩总是抓一把红枣免费送给他下酒,热心的杨马兵总是在翠翠最需要之时伸出援手,诸如此类生活细节,不胜枚举。

沈从文对湘西苗族文化内涵的阐释,不仅展示了苗族文化的瑰丽之处,也在很大程度上给二十世纪上半叶贫弱的中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正如苏雪林评价沈从文作品现代意义时指出:“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⑨

注释:

① 徐家干:《苗疆见闻录》,贵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9页。

② 沈从文:《凤凰》,《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页。

③ 吴荣臻、吴曙光:《苗族通史》第5卷,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621页。

④ 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

⑤ 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7页。

⑥ 沈从文:《神巫之爱》,《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1页。

⑦ 李延贵、张山、周光大:《苗族历史与文化》,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22页。

⑧ 沈从文:《怀化镇》,《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09页。

⑨ 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193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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