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西巡与“龙种”
2018-03-31濮仲远
濮仲远
(河西学院 甘肃 张掖 734000)
对于隋炀帝西巡,学界多有研究,其中西巡路线问题,观点不一。其争议源自于传世文献的不同记载。《隋书·炀帝纪》记载的路线:京城—河湟谷地—大斗拔谷—张掖—京城;《资治通鉴》记载的路线:京城—河湟谷地—大斗拔谷—张掖—大斗拔谷—河徨谷地—京城。以上两种史籍对于去路的叙述是相同的。至于返程,《隋书》没有详细记载,司马光等认为是原路返回。另外,关于隋炀帝通过大斗拔谷这段记载,传世文献记载也不尽相同。《隋书·炀帝纪》记载:
(六月)癸卯,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霰晦冥,与从官相失,士卒冻死者太半。丙午,次张掖。[1](P73)
《资治通鉴》卷181记载:
车驾东还,行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文武饥馁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大半,马驴什八九,后宫妃主或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九月,乙未,车驾入西京。如此则过大斗拔谷。[2](P5646)
从以上可知,隋炀帝西巡队伍在通过大斗拔谷时,因气候等原因,导致人畜大量死亡,酿成了所谓的大斗拔谷惨剧。只不过《隋书·炀帝纪》记载这场灾难发生在去路;而《资治通鉴》认定灾难发生在秋七月丁卯(初三)后自张掖返程途中。司马光给出的解释是:“帝纪在六月癸卯(初八日)。按:西边地虽寒,不容六月大雪,冻死人畜,今从略记。”[2](P5646)
由于上述文献记载不同,严耕望、周伟洲、胡戟、于赓哲、闫廷亮诸位先生都有不同观点。胡戟先生认为《资治通鉴》把大斗拔谷事件安排在返程虽然合情理,但缺乏资料支撑[3](P161)。周伟洲先生赞同帝纪的记载,认为大斗拔谷事件发生在去路[4](P72)。至于对隋炀帝沿什么路线返回,没有回答。于赓哲和闫廷亮先生也认为大斗拔谷事件发生在去路,并进一步推断隋炀帝不是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河西走廊回京[5]。严耕望先生认为隋炀帝往还皆经大斗拔谷,且大斗拔谷事件发生在回程中[6](P519)。在以上结论中,笔者倾向严耕望等先生的观点。
一、隋炀帝返程路线辨析
关于隋炀帝是否原路返回,胡戟、周伟洲先生都没有给与回应。于赓哲先生利用《隋书·樊子盖传》的材料来佐证炀帝返回时是从张掖向东沿河西走廊经武威到京城。但正如闫廷亮先生所言,从这段材料看,炀帝在西巡途中确实接见过樊子盖,但具体时间和地点较为含糊不清[7]。可见于先生仅是推测。闫廷亮先生进一步又利用了《凉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缘记》中的材料,这条材料曾记载隋炀帝到番和(今永昌县)瞻仰御山瑞像寺,其中云:“驾还幸之,改为感通寺。”[8]文中确有一“还”字。但是否这条材料就能证明以上结论?首先笔者认为因缘记的材料尚未有其它材料予以证明,属于孤证。其次这条材料来自于孙修身等先生的录文,笔者查原录文,其中原碑文中并无“还”字,是孙先生根据《续高僧传》的记载补录,但是《续高僧传》只是记载隋炀帝“躬往礼敬厚施”[9](P9001),但其中并无“还”字,或有返程之意。可见孙先生补录的“还”字还有待商榷?最后,虽然从《凉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缘记》和《续高僧传》的记载而言,隋炀帝到过今金昌市永昌县,但是否就能证明隋炀帝就此经武威,渡河返京的呢?显然不能。综上,隋炀帝从河西走廊回京,目前还是没有确切的材料来予以证明。
既然以上结论不能成立,那是否隋炀帝是经湟水谷地原路返回呢?
众所周知,汉唐以来,从关中到河西走廊,主要走的是自汉以来南北两条丝绸之路。北道大致的走向为沿着泾河上溯,通过泾川,平凉,翻越六盘山,直达武威,再入张掖。南道则沿渭河向西而走,过宝鸡至天水,经陇西,渭源,到临洮又分两道,或北上兰州,过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或西北行,经青海之乐都,西宁,自俄博——扁都口穿越祁连山到张掖。
《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炀帝躬率将士出西平道讨吐谷浑,还此谷,会大霖雨。”[10](P10221)又《隋书·杨玄感传》记载:“及从征吐谷浑,还至大斗拔谷,时从官狼狈,玄感欲袭击行宫。”[10](P1615)以上两处材料明确用记载了返程时经过了大斗拔谷。大斗拔谷即今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将河西走廊与青海高原直接连接起来。可见,隋炀帝必是原路返回。虽然于赓哲先生认为《元和郡县图志》是唐后期作品,可能是受到《杨玄感传》影响,但是此结论仅为推测。再者,对于大斗拔谷事件,帝纪远比《杨玄感传》记载更详细,为什么《元和郡县图志》只会受到《杨玄感传》寥寥数语的影响,而不是帝纪呢?于理不通。可见以上两条史料应来自于不同的史源。
既然隋炀帝是原路返回,也意味着大斗拔谷事件发生在返途中。这不仅从上述两条史料中证明,而且从事件前后逻辑关系中得到推断:如果“大斗拔谷”事件的遭遇发生在隋炀帝大军西巡的去路,碍于“士卒冻死者大半”的惨状,隋炀帝还会选择原路返回,再次经历鬼门关吗?那只有一种可能,灾难发生在回程途中。另外,《资治通鉴》把帝纪所记载的六月癸卯发生大斗拔谷事件安排到七月丁卯,即回程中,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本所依,即参考了唐代赵毅《大业略记》的记载。虽然《隋书》卷24《食货志》大斗拔谷事件发生在去的路线,但正如闫廷亮先生所言,《隋书·食货志》在史料的编排上往往以类相从,或突出各自的重点情节,不讲究时间上的先后。故而《食货志》的记载不太可信[11]。
综上,隋炀帝从河西走廊回京,到目前还没有明确史料证明。相反,隋炀帝原路返回,有史料可以互证。既然隋炀帝原路返回,大斗拔谷事件发生的时间问题也迎刃而解,即发生在返回途中。
二、求“龙种”之说
隋炀帝从青海到张掖东的途中,灭吐谷浑,置西海等四郡,发天下罪徒移此屯田,接见高昌、伊吾等西域27王及使者。从这些活动来看,征服吐谷浑、震慑西域的目的已达到。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经湟水谷地返京,而不是选择更便捷的路线?即:张掖—武威—兰州—陇西—长安。要解决这一问题,还是要回到文本本身。史籍记载:
秋七月丁卯置马牧于青海渚中,以求龙种,无效而止。九月癸未。车驾入长安。[1](P74)
秋七月,置马牧于青海,纵牝马二千匹于川谷以求龙种,无效而止。[2](P5646)
《隋书》记载“求龙种”是在秋七月丁卯,即在六月二十一日设观风行殿举行盛宴招待高昌王麴伯雅、伊吾吐屯设等后;《资治通鉴》记载“求龙种”的时间很宽泛,是秋七月。并把大斗拔谷事件列在“求龙种”之后。可见“求龙种”是隋炀帝西巡活动中的最后一项重要事情,发生在炀帝返程途中。
在青海求龙种,并不是隋炀帝别出心裁,而是来自于一种传说。此说见于《魏书》、《梁书》、《周书》、《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通典》等。以上诸书记载大同小异。其中《魏书》载:“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内有小山,每冬冰合后,以良牝马置此山,至来春收之,马皆有孕,所生得驹,号为龙种,必多骏异。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世传青海骢者是也。”[12](P2240)中唐诗人吕温《蕃中答退浑词二首》其中云:“明堂天子朝万国,神岛龙驹将与谁?”关于青海“龙种”之说,无论正史,还是诗词,都屡有记载。可见此说影响之久,流布之广。隋炀帝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以炀帝之性格,再度以当时周边形势,隋炀帝完全有可能为求“龙种”,亲自再赴青海。
隋炀帝即位之初“求海内嘉木异草,珍奇异兽,以实园苑”[2](P5618),可见炀帝对于“珍奇异兽”颇感兴趣。派往河西的裴矩也曾用“胡中多诸宝物,吐谷浑易可并吞”之语劝诱隋炀帝[1](P1580),其中裴矩所讲的胡中宝物其中应该包含有“龙种”。
大业四年(608)二月,炀帝派遣崔君肃前往西突厥。处罗可汗在见崔君肃时非常傲慢,接受诏书时也不肯起身,崔君肃以利害告知。处罗跪接诏书,并遣使与崔君肃一道向隋朝贡汗血马[2](P5637)。可见处罗知道隋炀帝喜汗血宝马,借以献马之机,希望得到隋朝的支持。《剑桥中国隋唐史》这样评价隋炀帝,他“毕竟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鉴赏家,一位有成就的诗人和独具风格的散文家,他可能有点像政治美学家,这种人的特点可用以下的语言来表达:‘的确,自欺欺人也许是一个规律,因为带有强烈的艺术成分的政治个性具有一种炫耀性的想象力,它能使其个人的历史具有戏剧性,并使一切现实服从野心勃勃的计划。’”[13](P107-108)隋炀帝可以说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的政治美学家,他不仅要拥有吐谷浑“龙种”,而且要它服务于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因而求得“龙种”,当然可以满足隋炀帝一己之私,但是对于提升隋王朝的军事实力才是重中之重。
当时隋王朝所面临的的形势也是非常严峻的,东有契丹、室韦,南有蛮夷,北有突厥,西边面临吐谷浑。在隋文帝后期,高丽强盛了起来,开始破坏藩臣之礼,严重威胁着东北边疆的稳定。在隋文帝时也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实现,所以隋炀帝继位之后,准备集中力量解决高丽问题。在结束了西巡之后,隋炀帝马上开始了他的征服辽东计划。远赴辽东作战,除了要大量兵力之外,还需数量巨大的军马。虽然隋王朝的统治地区物产丰富,经济繁荣,但隋朝的大部分地区为农耕区。中原的自然环境不宜于培养和繁殖优良马种。处于祁连山以南和黄河上游谷地,比较适合牧马。居住于此的吐谷浑人就以养马著称,史称吐谷浑“出良马”[14](P5297),其中青海骢就是其培育的善马。杜甫曾用“腕促蹄高如踣铁”,“走过掣电倾城知”等诗句称赞青海骢[15](P2255)。唐太宗时,楚元运上言:“吐谷浑良马悉牧青海,轻兵掩之,可致大利。”“去青海三十里,志玄与左骁卫将军梁洛仁不欲战,顿军迟留不进,吐谷浑遂驱青海牧马而遁。”[14](P5298)可见唐太宗也曾挥军吐谷浑,想拥有其良马。但吐谷浑不愿将良马轻易让出。正是吐谷浑人对优良马种的垄断,反而增加了其神秘性,正史中所记载的“龙种”是其最好的注解。
隋炀帝不仅喜良马,而且通过贡赐往来获取大量战马。大业三年七月,隋炀帝宴请启民可汗,“诸胡骇悦,争献牛马羊驼数千万头。”[2](P5632)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场帝亲统大军,随带文武官员,进兵西平(今西宁),陈兵讲武,进击吐谷浑,“伏允遁逃,部落来降者十万余口,六畜三十余万。”[1](P1844)隋炀帝也曾亲自参与祭祀马神,希冀战事的顺利。大业八年(612年),隋炀帝第一次进攻高丽。“宜社于南桑干水上,类上帝于临朔宫南,祭马祖于蓟城北。”[2](P5660)
按道理求“龙种”,培育优良马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魏书》记载从“每冬冰合后”,来年的春天,“马皆有孕”。为什么周期较长“求龙种”活动,很快“无效而止”,活动会仓促结束呢?我们推测,既然求“龙种”和隋炀帝返程是同时发生,因而返程途经大斗拔谷时“士卒冻死者大半”,损失“马驴十八九”的灾难事件,导致求“龙种”活动“无效而止”。古人常用五行的观念记录和解释“灾异”现象,以此来说明天人之间的关系。《隋书》曾记载:
大业四年,太原厩马死者太半,帝怒,遣使案问。主者曰:每夜厩中马无故自惊,因而致死。”帝令巫者视之。巫者知帝将有辽东之役,因希旨言曰:“先帝令杨素、史万岁取之,将鬼兵以伐辽东也。”帝大悦,因释主者。《洪范五行传》曰:“逆天气,故马多死。”是时,帝每岁巡幸,北事长城,西通且末,国内虚耗,天戒若曰,除厩马,无事巡幸。帝不悟,遂至乱。[1](P669)
隋炀帝巡游,“常以僧、尼、道士、女官自随”[2](P5649)。由于大斗拔谷事件的发生,与隋炀帝随行的巫觋或神职人员可能会随时提醒他这是上天的警告,因而很快就停止了求“龙种”的重要活动。
三、结语
隋炀帝西巡是他若干重要巡守活动中的一次。这次西巡返程路线,史籍记载是原路返回。返回路线的设定与青海湖求“龙种”有着密切的联系。隋炀帝对于“龙种”的渴求,除了满足私欲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加强隋王朝的军事力量,实现他开疆拓土,征服四夷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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