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现代“谈判”：美国阿米什人的文化生存路径研究

钟智伟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241000）

“如果你和正确的人相对而坐并相互了解，那么90%的时间你都可以在法律范围内找到一种解决方式，并且可以避免法律诉讼和诉诸法庭。”[1]谈判对阿米什人有多重要？阿米什人宁可避免冲突而不是面对它。[2]历史上，“不与外界沟通，倔强的”阿米什人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和压迫做出了移民或被动的抵抗，[3]他们承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和苦难。谈判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通过谈判，他们与美国主流社会达成了各种共识，并在保持自身文化特点的同时蓬勃发展，欣欣向荣，孑然独立于世俗之中。

一、阿米什文化内核

阿米什人作为农业和平主义者，拒绝使用许多便利的现代科技和技术，通常被称为“朴素派教徒（Plain People）”[4]并被当做是善良、淳朴的代表。讽刺的是，塑造了这个社会的特点和信仰的却是冲突和悲剧。[5]阿米什宗派由于内乱而诞生，并由众多的派别组成，这是对其信仰应如何解释并践行而相互分歧的结果。由于对自力更生和遵从教会规则的结合，宗教活动往往是内部冲突的根源。因此在美国和加拿大，许多信众的信仰相同，但对其有不同的践行方式。几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件深刻影响了阿米什社会的习俗以及他们对政府的看法。

（一）文化的起源

阿米什人是瑞士再洗礼派的一个子教派。“再洗礼运动”始于1525年，是新教改革的延伸。再洗礼派代表了最激进的教会改革派，主张教会与国家彻底分离。此外，这些改革者强调“个人意识”和“成人洗礼是参加教会的唯一途径”。因为他们严格遵循了登山宝训的要求， 所以再洗礼派在面对暴力行为时实行不抵抗的策略。在残酷的宗教改革时期，这样的策略使阿米什人遭受到政府以及其他教会改革者的严酷的迫害，并对教派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阿米什社会的许多特点是由多年的压迫和宗教迫害形成的。对物质生存的需要形成了“互助，集约型农业，节俭和勤劳”的特点。因此阿米什人不信任大社会，并对政府持负面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独特的信仰

对于阿米什人来说，信仰与生活的每一种活动中交织在一起。他们的宗教观是“一方面遵从全知的创造主，另一方面服从不顺服的力量”。该派认为，虽然人类是有罪的，但顺从地生活在“有纪律的信徒团体”中却可以救赎他们。这样的特征统称为“服从”（Gelassenheit），是“为了建立一个兄弟般的社区”，成员们吸收了来自圣经的教导以及他们在欧洲的经历，开始从精神和世俗上将“顺从”与“不顺从”的人分离开来。阿米什避开了许多现代技术，因为他们认为过于“世俗化”会使一个人偏离救赎的道路。阿米什人也拒绝会将个人与社区隔离开来的财产和行为。这包括阿米什人生活的许多明显特征：家中没有电话，广泛禁止电力，并且没有汽车所有权。服装和着装规范旨在表达谦恭和团结，并避免因特殊的衣着而导致骄傲。如果一个阿米什人是顺从和谦恭的,“原谅”也是她不可或缺的美德。对于犯罪的报复是不可想象的。即使面对敌意，她也要给予宽恕。这两个特征“服从和宽恕”是阿米什人的典型性格。他们信仰宽恕，拒绝报复以及与世界隔绝的愿望都是这个派别不愿求助政府援助的原因。

（三）独立自主的当地教会

因为当地的教会和社区贯穿阿米什社会的方方面面，每个阿米什教会都有相当大的自治权。毫不夸张地说，有1000个阿米什教会，就有1000种方式成为“阿米什人”。地方教会的规则将决定教会成员的生活，从大到小事无巨细，比如窗户的大小。规定之丰富让人甚至感到有趣，有些教会允许他们的会员拥有手机，直排溜冰鞋和自动挤奶机。鉴于阿米什教派诞生的原因以及每个教会的宽容度不同，有其他派别存在并不奇怪，最大的派别是“旧秩序阿米什”（Old Order Amish），其他较小的派别包括“安迪·韦弗斯”（Andy Weavers），是一个比“旧秩序阿米什”更保守的组织，还有对新技术更宽容的教派诸如“新秩序阿米什”(New Order Amish)和“比奇阿米什”(Beachy Amish)。

二、与主流社会的冲突与解决

在阿米什人内部，提倡解决争端的方法是宽恕和赦免，但在与外界或政府发生冲突时却不适用。在美国，执行和保护自己的权利的主要手段是通过政府管理，最终依靠公权力实现，这与“服从”的精神相抵触。

相反，阿米什人与政府的争端是司空见惯的。从历史上看，当与政府发生冲突时，阿米什人的反应有三种：第一，服从规则并且和平地生活。第二，自觉地反对并接受惩罚。第三，离开该地区。“然而，在20世纪后半期，出现了一种新的模式，阿米什人及其代表越来越多地与政府官员谈判。”因此，尽管自我强加的禁令禁止寻求法院的保护，阿米什人还是能够通过有效的谈判来保护他们的利益，而这种谈判通常采用非对抗性策略。

（一）接受谈判

如果阿米什人与世界完全隔离，那么就没有必要与外界进行谈判。但有几种趋势表明，那些想要“脱离世俗”的群体仍将不可避免地更加接近它。首先，由于高出生率和高“保留率”， 阿米什人的人数一直在增长。其次，阿米什人谋生的传统方法——耕种，由于一些市场因素农田的成本不断增加。然而高出生率使得有更多的青年寻求工作机会，高昂的农业成本使得一些阿米什家庭不得不转而从事家庭手工业、旅游业或在工厂工作。最后，政府扩大了监管控制和社会福利功能，影响了阿米什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因此冲突的不断增多成为未来不可避免的趋势。

未来的趋势促使阿米什人认为谈判不仅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生活方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组建一个全国代表委员会，即全国阿米什指导委员会（the National Amish Steering Committee）。起初委员会的组建是因为阿米什人在越南战争期间用在医院工作的方式来履行自己的公民义务，从而替代服从兵役（服兵役对于教义是和平主义的阿米什人来说显然无法接受）。问题在于阿米什人担心青年在接受太多“外界诱惑”（尤其是与医院护士接触）后，不愿意回归教会生活，这困扰了很多阿米什教区。委员会是为了向政府反应并寻求进一步的替代方案而设立，然而阿米什各教区之间极大的独立性使委员会难以创建有效的回应机制。

由于担心阿米什人可能“失去已有的东西”，来自四个州的主教同意组建一个委员会，与联邦政府合作，以崇高的的目的来代表阿米什人。新的全国阿米什指导委员会会见了兵役登记局局长刘易斯·赫尔希将军。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不容低估，阿米什代表第一次代表几乎所有的阿米什人在美国发表讲话，表示他们的青年不会完全退出“替代兵役计划”，指导委员会提出了“农场推迟计划”，阿米什的青年们将在当地教会拥有的阿米什农场里工作，以支持“替代兵役计划”。赫尔希将军原则上立即接受了该计划，并进一步与委员会讨论实施“农场推迟计划”。

至此阿米什人已经接受了谈判。那么，它在哪些方面取得了成功？

（二）成功使用谈判

1.个体纠纷

产品责任诉讼是阿米什企业与外界交易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许多企业提供范围广泛的产品和服务，从自己种植的农产品到建筑设施都有涉及，因此产生这类诉讼的风险很大。如此高的责任风险构成了一个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商业保险公司开始放弃阿米什人经营的企业。

为了解决保险问题，避免不仅要参与诉讼而且还要赔偿损失的可能性，几位有创造力的阿米什商界领袖制定了一项“阿米什的”保险替代方案——阿米什产品责任援助（援助计划）。如果某成员因产品或服务缺陷被起诉，援助计划的负责人会与争议双方会面，并尝试通过谈判找出适合各方的解决办法。确定赔偿明细后，会向教会成员发送一份账单以支付解决费用。该计划取得了一些成功，从某种方式上也没有冒犯阿米什人的信仰，鼓励了更多的创新性的尝试。

2.政府纠纷

（1）强制保险

阿米什人对强制保险的反对是基于圣经的训诫：“如果任何人不为自己的房子提供保障......他就背叛了信仰，并且比不信的人更坏。”1955年，联邦政府通过税收的方式向包括农民在内的自雇人士提供社会保障福利，也包括阿米什人的家庭。作为阿米什人，他们拒绝接受社会保障福利，尽管一些人勉强遵守，但他们不想因为纳税而进入社保体系。1961年，因为强制征税，国家税务局（IRS）引起了骚动，当时政府人员扣押了一位名叫拜勒的阿米什人的马匹并出售了它们，以此扣除了所欠的税款。为响应教众对此事件的强烈抗议，教会领导人发起了一系列旨在获得税法豁免的行动。在与国税局谈判失败后，一些成员提起诉讼，拜勒作为原告，但教会长老在上法院时担心违反他们的宗教信仰所以放弃诉讼，并决定之后采取措施。

在撤销诉讼后，阿米什领导层开始游说以获得豁免，面对教会的游说，国会在1965年部分承认了阿米什人的抗议，允许个人因宗教原因申请豁免自雇税。1988年，经过更多的游说努力，国会将1965年的豁免范围扩大到包括为阿米什雇主工作的阿米什员工。

（2）劳动法

对于阿米什儿童来说，从事生产是儿童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孩子工作不仅是提供学徒培训，而且更实际地“使他们不再顽皮。”公平劳动标准法（FLSA）限制了童工的使用，由于FLSA对阿米什“家庭农场”的豁免，阿米什儿童和青少年通常能够在农场和农场周围工作。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庭进入其他工作领域，有些孩子也在其他场合工作，包括零售，手工作坊甚至制造业。这可能会违反公平劳动标准法及其规定——禁止16岁以下的儿童使用工厂的“动力驱动机器”和禁止14岁以下的儿童从事制造业。然而，国会于2004年1月授予阿米什木材商店和手工业制造商对公平劳动标准法的豁免，允许他们的子女在特定条件下工作。

（3）慢行车标志（Slow-Moving Vehicle）

马驱动的黑色马车是阿米什与现代社会分离的最鲜明的象征之一。不幸的是，这也导致了许多悲惨的交通事故。直到2000年，俄亥俄州每年约有120起马车和汽车的交通事故，1997-2000年，宾夕法尼亚州年均发生180起交通事故并造成18人死亡。随着阿米什人定居点与城市增长相冲突，这个问题变得更加严峻。

从拓宽路肩到阿米什人专用的“司机手册”，有许多解决方案可供选择。然而，一个相对简单的安全解决方案已经激起了保守的“安迪·韦弗斯”数年的抗议。橙色三角形反射标志，被称为慢行车（SMV）标志。1965年，俄亥俄州和内布拉斯加州在各安全组织的敦促下，通过了一项法规，规定在时速低于25英里每小时的车辆上使用慢行车标志。

为了更大的社区福利，绝大多数阿米什教会都接受慢行车标志，认为这个标志是保留这种传统交通方式的“小代价”。然而，有些保守的“安迪韦弗派”，认为明亮的橙色标志太“大声”和“世俗”。这种公路安全和宗教实践的冲突有时通过谈判解决，但也产生了数十年的诉讼。

（三） 谈判的局限性

单一的手段总是有着其局限性，谈判也是如此，正如慢行车标志的争议所表明的那样，谈判可能无法彻底解决某个领域的冲突。也许谈判在某个领域很好的保护了阿米什人的权益，但是在更多的领域，谈判可能无法保护阿米什人的权利。

1.个人纠纷

（1）犯罪与不报复

不幸的是，犯罪是阿米什人经常与外界冲突的根源之一。作为和平主义者，阿米什成员通常不能主动“保护自己或自己的财产”，这使他们很容易成为目标。阿米什人是财产犯罪的受害者，更是暴力犯罪的承受者。

阿米什人的谅解与救赎具有传奇色彩，尤其是作为受害者的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受害者不会作证或同意起诉违法者。

（2）收债

尽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出现商业纠纷，但几十年来一个问题让阿米什人企业苦恼：收债。随着一个行业的发展，这个问题变得更加严峻。为了防患于未然，企业家让他们的客户在销售合同中签署一份供认的判断书，如果付款没有达到合同要求，则该票据将“在法庭上自动注册违约业务”这样企业可以就避免提起诉讼。

这个方法已经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也有一些缺点，其中就包括冒犯了诚实的客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债务的不断积累，一些非阿米什的小业主在阿米什人的企业呼吁他们起诉或利用第三方诉讼。在一些成功诉讼后，收债困难的问题逐渐减少了。

2.政府纠纷

自义务教育法实施以来，中学义务教育就一直困扰着阿米什社会。阿米什人认为正规的中等教育使青少年阿米什人受到更多世俗观念的感染，重视竞争和成就，从而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构成严重威胁。因此，许多学科和技能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并无益处。

当国家颁布义务教育法时，一些阿米什人害怕违反法律，而另一些人则想把他们的孩子从公立学校全部接回。有些州试图与阿米什人达成妥协，宾夕法尼亚就创造了一种“职业发展学校”。

但即使一些州正在谈判和形成妥协方案，在其他州，学区管理部门试图执行出勤法律，有时会出现有争议的结果。有些家长宁愿在监狱服刑，也不愿意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公立学校。威斯康辛州新格拉鲁斯（New Glarus）的一个小型的阿米什社区，就面临着类似的麻烦。然而，教众采取了不同寻常的措施，他们在一个私人团体的协助下提起诉讼，并声称威斯康辛州的出勤法律违反了第一修正案。最高法院同意并免除完成小学学业的阿米什儿童不受出勤法律的限制。虽然威斯康辛诉尤德案（Wisconsin v.Yoder）大大帮助了阿米什人维护他们的传统，但也只解决了一部分教育问题。

三、阿米什人谈判的智慧

虽然阿米什人和主流社会之间的冲突我们可以讨论更多，但上面的例子已经说明了阿米什人如何利用谈判，从正式场合利用国家阿米什指导委员会等组织，到非正式场合，律师代表充当了解决慢行车标志争议的中间人。淳朴的阿米什人有效地利用了谈判机制，为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提供了更加良好的生存环境。

（一）对抗还是解决问题

“谈判是妥协的艺术。”然而，达成妥协的方法各不相同。另一种谈判模式有时被称为“解决问题”，或“双赢”谈判。

阿米什人和主流社会之间解决冲突有对抗性谈判的内容，比如阿米什人离开特定社区的威胁（再次移民），进行商业抵制或提起诉讼。但是很多时候为了解决冲突，均采取第二种谈判方式——双方确定他们的基本问题，如政府对交通安全的要求以及阿米什人对“吵闹的”标志的厌恶，并确定替代方案（例如清晰的反光带）。解决问题式的谈判也避免了诉讼的耻辱。

（二）谈判能力

谈判的关键因素是双方的谈判能力。尽管谈判能力的潜在来源各不相同，但它们包括各方的“基于状态”的特征，例如规模或组织能力，财富和受教育程度以及商业成熟度。

阿米什人自行禁止诉讼消除了基于第一修正案提出诉讼的可能。此外，即使提出诉讼，总的来说，法院否认许多“宗教自由”的主张。尽管他们的谈判地位十分不利，但毫无疑问，阿米什人能够保护他们的利益并以令人满意的方式解决许多争议。关于个人冲突，尽管诉讼本身是被禁止的，但提请诉讼之前的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虽然缺乏正规的中等教育，许多阿米什企业家（通常是与外部人员经常接触的阿米什人）已经开发出了强有力的商业头脑，并成功地运行大型企业。阿米什社区可通过联合商业抵制的方法，使谈判双方有相互平等的地位，并从健康的妥协中受益。

阿米什人与政府打交道时谈判的能力很强。首先，全国阿米什指导委员会通过至少为政府官员提供“单独谈判机构”来部分弥补他们缺少中央集权的特点。其领导层已经证明了在豁免或法律变更方面的谈判能力。其次，有利的舆论和媒体报道可能会让官员在采取不利行动之前三思而后行。第三，很多阿米什社区都有经济影响力，特别是在旅游业地区，并且可能会威胁搬迁。最后，政府对阿米什人都抱有高度的尊重，并对他们的规则和习俗给予很大程度的敬意。

即使政府官员必须对阿米什成员实施制裁，他们也经常感到“不情愿或歉疚”。这些因素可以从更负面的角度来看待，政府宁愿屈服于对他们的要求，而不是对他们的争吵，大多数人都自欺欺人地说阿米什人的“天真”，但他们无疑是多元文化主义的受益者——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有利的谈判地位。

四、结 语

阿米什人对争议的解决办法由“秩序”和“服从”创建并限制。谈判作为新方式通过了解和平衡争议双方的诉求与坚持，解决彼此之间的纠纷。虽然阿米什人拒绝利用现代法律制度，在与外界或政府争论时处于明显不利的地位，但它在保护自身和利益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韧性。从谈判的角度来看，它不愿意诉诸法院的行为得到了熟练的谈判技巧、有利的舆论、经济实力和第一修正案的补偿。

阿米什人采用近乎粗糙的策略，不论是尝试新的争议处理方式还是创建全国阿米什指导委员会，都是为了保护他们在这个充斥着现代性的美国社会自由独立生存的权利。为了寻求自身文化的生存路径，这个教派愿意与现代“谈判”，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