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考茨基思想中的达尔文主义及其影响
——以《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为例
2018-03-30唐永张明
唐 永 张 明
(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上海 200433)
19世纪末叶,随着马克思、恩格斯这两位创始人相继去世,马克思主义逐渐由原生文献形态向次生阐释形态过渡。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空间得到不断拓展;与此同时,很多人却攻击马克思主义没有自身的理论体系,作为其全部思想和行动依据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没有被系统、全面地陈述和论证。为此,考茨基晚年几乎辞去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一切职务,直面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过渡的时代背景,以及达尔文主义、实证主义、新康德主义、马赫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等思潮不断涌现和相互交锋的理论语境,耗费近十年时间写作巨著《唯物主义历史观》。相比马克思、恩格斯对达尔文主义“起初是受到鼓舞,后来则采取了批判的态度”①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4页。,作为考茨基毕生理论总结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虽然同样是指出达尔文主义的一些局限和谬误,但实际上却多方面深受其影响(如认知范式的借鉴、主题的引入和例证的援引等)。虽然考茨基并不像法兰克福学派“有志于把像精神分析学这类最初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学科融进马克思主义”②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0页。,但却用达尔文主义等理论来填补去哲学化之后唯物主义历史观基础的真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完整地呈现了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中人与环境之间平行互动的辩证历史过程,从各个角度反映了达尔文主义对考茨基的影响。主观上,考茨基并不想简单地给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作注,而是暗含着改进和发挥的意向。第二分册中考茨基刻意安排达尔文和马克思同台竞技,把人类与动物相类比、社会与自然相类比,并认为两者的关系也体现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与达尔文进化论的关系之中。客观上,全书的行文逻辑就是在评述达尔文观点基础上对其进行局部的修正(即使批驳,也很多运用的是达尔文主义的方式),进而用修正过的达尔文主义来论说唯物主义历史观。例如,考茨基所指的人是达尔文主义视域中深深地保留了动物痕迹的人,而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则是透过达尔文主义的镜片折射后的形态。考茨基阅读中的博采众长导致了他理论发轫期的驳杂和矛盾,这有待于之后的理论工作将之消化与整合。即便如此,在晚年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中其哲学根基仍是多维的。本文主要借鉴实证的研究方法,以考茨基的自传*考茨基一生共写过三本回忆性的自传体著作,分别是《回忆录》(1921)、《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1923)、《回忆与探讨》(1936~1938)。其他回忆性文字散见于他一生的著作如《唯物主义历史观》等中。和别人给他写的传记为切入点,重点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进行文本分析,探讨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与达尔文主义之间的联系。
一、 阅读史中的理论生成
1874年,二十岁的考茨基进入维也纳大学哲学系学习,在这里他广泛阅读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书籍,特别是作为兴趣点的历史著作和社会主义著作。这一时期正是达尔文主义风行于世的时代,特别是把进化论思想运用到人类学研究上的重要著作,如达尔文的《人类起源和性选择》(1871年)、海克尔的《人类的进化》(1874年)和斯宾塞的《伦理学原理》第一卷(1879年)相继问世,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都引起了革命性的震荡,衍生出很多理论的次生形态,为其他学科提供了进化论的理论情境。其影响无所不及,正如波普描绘的那样,你“可以是达尔文主义者,也可以是反达尔文主义者,但是很难成为非达尔文主义者”。*田洺:《未竟的综合:达尔文以来的进化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页。在马克思主义阵营中间,也出现了试图将马克思主义生物化、将之同社会达尔文主义合为一体的理论尝试。
在整个文明世界都在为达尔文主义欢欣鼓舞的时候,考茨基也阅读了相关的书籍并热烈地送上了自己的赞词。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中考茨基说,在1874年和1875年间的那个冬天,“我在学习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前,甚至在学习《共产党宣言》以前,远在学习恩格斯1878年出版的《反杜林论》(这本书使我完全走上唯物史观的道路)以前,就学习了达尔文的《人的起源》”。*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94页。考茨基的妻子路易莎在回忆录中也谈到,1875和1876两年,达尔文的著作强有力地吸引住了考茨基,甚至连达尔文的名字都成为他必须信奉的一个“完整的纲领”。这种没有引路人科学指导的自学阶段一直持续到1880年,也就是他被私家学者兼投资人卡尔·赫希伯格邀请到苏黎世。在这里他重新学习了《资本论》和《反杜林论》等著作,并与马克思、恩格斯和伯恩斯坦等人进行了较为频繁的理论交往,开始有意识地清算理论结构中达尔文主义和新马尔萨斯主义等的影响,历史观也逐渐转向。与此同时,为了完成“写一部包罗万象的世界史”*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73年,第4页。的计划,考茨基从赫希伯格的书架中挑选了大量的史前史和人种学的书籍。这些书的名称可以大致在《唯物主义历史观》展开的包罗万象的世界史中管窥一斑。书中考茨基大量引用人类学和生物学等的理论成果论证唯物主义历史观,包括达尔文的《人的起源》,赫斯的《作为独立有机体的动物身体》、《动物生殖》,道夫莱因的《作为整个自然界中一员的动物》,布莱姆的《动物生活》、《哺乳动物》,阿尔费得斯的《动物社会学》,毕希纳的《动物界的爱情和爱情生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这些书构成了他窥探人类历史起源之谜的材料宝库。虽然从考茨基如数家珍的引用中不能直接推证出这些书他都曾完整地看过并受其影响,但至少可以说他看过甚至赞同在书中引证的那一部分内容(除去极个别作为反例的情况)。*关于书中的大量引证,考茨基曾在序言中作了说明。“一种情况是我在著者的文章里发现了一种值得重视的思想,或者是一种说得特别巧妙的思想,我认为值得把它复述出来。……另一方面,在进行驳辩的场合,也会有引证的必要。除非驳斥的是众所周知的观点。”(参见《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第6页)
考茨基深受达尔文主义影响也表现在他理论的外化过程,即著书立说的过程之中。1876年完成的《人类发展史大纲》*《人类发展史大纲》是考茨基1876年完成的,一直没有发表,最后附于《唯物主义历史观》中译本第一分册“精神和世界”末尾。因为该文与《唯物主义历史观》主体部分受达尔文主义影响的程度明显不一样,而考茨基也自称是作为例证放入其中,所以一些具体的观点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主体部分之间存在诸多龃龉,因此本文打破发表时间的顺序,回归文本写作的自然时间。论文其他地方给考茨基著作标注的时间,也几乎全是文本写作的自然时间而非出版时间,以便于勾勒考茨基思想发展的轨迹。,将人类历史的发展看成是个人主义与共产主义本能之间历史博弈的产物,生动地演绎了考茨基将达尔文主义中自然的生存斗争移植为社会的阶级斗争的全过程。考茨基第一本正式发表的著作,即1878年春季完成的《人口增殖对社会进步的影响》,直接受朗格《工人问题及其在当前和未来的意义》中将人口规律看成是社会学基础的观点启发。考茨基在赞同达尔文“有机的生物都有一种超过其食物来源而繁殖的趋势”*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第6、5页。观点基础上,综合了当时达尔文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进而在新马尔萨斯主义中找到了人口与食物之间矛盾的解决方法。1880年的《海外的生活资料的竞争》,虽然带有明显的开始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痕迹,但它仍是达尔文主义越界到社会领域的又一“文本解析”。在阅读了大量的史前史和人种学资料基础上,并受马恩史前历史研究的鼓舞,考茨基于1881~1882年完成的人类学研究成果《婚姻和家庭的起源》,虽然没有帮他获得人类学的博士学位,但却在当时很有声望的达尔文主义月刊《宇宙》上连载。在担任《新时代》主编期间,考茨基发表了一系列研究自然界发展的论文,其中很多涉及生物进化,如《社会动物的传统》、《植物的生存竞争》、《动物界的社会欲》、《人类的社会欲》等。特别是在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几乎同时的《动物界的社会欲》和《人类的社会欲》中,考茨基将社会欲作为世界历史的出发点和决定性因素之一,用生存竞争来解释人类历史,因而其中的达尔文主义的味道依然很浓。1906年,考茨基发表了《伦理学与唯物史观》,书中谈到了达尔文关于伦理现象的说明,同时深信“马克思的方法和意图与达尔文的相类同……人类史应当仅仅看作是自然史的一个分支……‘进化’通过‘自然选择’而发生”*鲍尔:《马克思和达尔文——一种重新考察》,《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0年第12期。,道德起源于动物的本能。1910年,《自然界和社会中的增殖和发展》(这是《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早期准备)——虽然此时他的观点已经与早年的那种倾向于达尔文主义的状态有很大的区别——着重区分了自然的人口规律和人类社会的人口规律,但其论点本身依然没能脱离人口与食物之间的矛盾。甚至他晚年的哲学总结性巨著《唯物主义历史观》,仍然脱不开与达尔文主义千丝万缕的影响。书中不仅贯穿着他将唯物主义历史观拓展到生物领域的主体向度,而且很多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与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搅缠在一起,带有浓厚的达尔文主义的色彩。
最后,考茨基在很多地方直接论述了他与达尔文主义的关系。在感性层面,上大学时的考茨基对达尔文的推崇态度溢于言表,甚至自称为达尔文主义者。他在《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中说:“在七十年代里,整个文明世界都崇尚达尔文主义。我也热烈赞成达尔文主义。”⑤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第6、5页。这种情感的归属是求知青年与理论魅力之间的自然趋近。在理性层面,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中,考茨基指出,虽然他的历史观与马恩两位导师在精神实质上是完全契合的,但在获得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之前他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观,而且其理论基础与之非常不同。在与马恩思想的出发点的比较中,他指出,“他们是从黑格尔出发的,我是从达尔文出发的。我所研究的首先是达尔文,后来才是马克思,首先是有机体的发展,后来才是经济的发展,首先是物种的生存斗争,后来才是阶级斗争”。*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7页。这种出发点的异质性,根源于不同的阅读史孕育的理论生成路径,也决定了他们各自之后理论发展的逻辑,其影响可谓持续一生。虽然通过对马恩著作的“补课”,考茨基逐渐看到了经济因素对于历史发展的特殊意义,但他“仍然保持着对于历史中的自然因素的兴趣,继续努力把历史的发展与有机体的发展联系起来”。*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8、332、252、161、31页。这导致考茨基虽然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对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它对社会的影响给予了更高的评价,但后来却仍然将社会冲动看成是社会生活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将人类发展看成是共产主义和个人主义两种“欲”斗争的结果*这些思想集中体现在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附录的《人类发展史纲》(1876年)、《动物界的社会欲》(1883年)和《人类的社会欲》(1884年)中。,从而在某种意义上又回到了达尔文主义。而从研究方法来看,考茨基承认他的历史理论“无非是要把达尔文主义应用于社会发展”*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73年,第5、12页。的结果,虽然他一直试图站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立场上,“严格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来进行”④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73年,第5、12页。理论研究。可见,考茨基这种特殊的理论发轫过程使得达尔文主义对他的影响是全面深刻而持久的,这在第二国际理论家中是无出其右的。
二、 达尔文主义的文本显现
考茨基一生都与达尔文主义处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之中。即使是他晚年的巨著《唯物主义历史观》,也成了各种话语体系的竞技场,很好地反映了他理论多元形态之间相互竞争的混战局面,而达尔文主义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声音。考茨基试图通过对人类整个演变的历史的实证化理解,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奠定坚实的基础。由此,他向读者列举了长篇累牍的事实,却因为过度关注现象和事实层面,而相对忽略了对作为哲学精神内核的本质和规律的思辨把握(即使偶有触及,也是社会学层面的规律),进而为达尔文主义、实证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留下了可供侵入的哲学真空。特别是整个第二分册,考茨基运用了过于“唯物主义”、过于达尔文主义的言说方式,把被文明浸染的人降低为野蛮的动物。
从研究方法来看,考茨基借鉴了历史发生学的方法,将很多问题的探讨追溯到人的动物祖先猿的世界甚至更低级的动物之上(这比摩尔根和恩格斯都走得更远)。当然,他对过去的研究并不是热衷于回到原始状态,只是将其作为美好未来的一面镜子,“为了从过去找到证据,说明我们的努力并不是空想,而是既以个人的本质为根据,又以历史发展为根据的”。⑤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8、332、252、161、31页。考茨基并不认为存在一个“才智超人的人格”插手这个精巧的世界,而只设定复杂的生物体有一个简单的发展起点。在这种追溯的视野下,伦理学、美学、艺术、道德等人性的标志物被认为萌芽于动物,而高高在上的人类“不管理想看起来是如何高入云霄,其根基毕竟还是在地上”⑥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8、332、252、161、31页。;而人性也只是作为人类历史出发点时就具有的那种人性,也就是人从动物祖先那里遗传得来的本性,并不是经过历史发展逐渐生成的人性。在此基础上,考茨基将人性分为自我保存欲、社会欲、道德欲、爱情欲、审美欲和探求欲六种,并肯定这些本性对人类史前社会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从类似这些生物学的例子来看,正如考茨基指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根据摩尔根多于巴苛芬”⑦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8、332、252、161、31页。,我们也可以断言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根据达尔文多于马克思。
这种回溯式的历史发生学方法,直接影响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的逻辑证明结构。考茨基常常为了把人的情况弄得更清楚,就首先考察一下动物。在这一思维惯性驱使下,他采用了与人类学巨著《金枝》类似的写法,即大量引用生物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例证,而结论所占的篇幅却相对较少。在这一过程中,人与动物之间过渡时期的“原始的朴素性”暴露无遗。不过比起谋篇布局,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论证方式背后的实质性内涵:庞杂的生物学、人类学资料都是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服务的,即他自己说的“从自然科学的观点,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所由建立的基础”。⑧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第18、332、252、161、31页。这是与回溯相反的作用力,两者共同构成了考茨基在论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时的迂回策略。这里既有将应然逻辑指向的未来社会迂回为对人类历史的考察,也有将高度文明的人迂回为低级动物的生物学探源。两者在达尔文主义进化论视阈下,将社会考察的逻辑起点定位到动物界的遗传和适应上,着重探讨了人类身上保留的动物遗传,为人类的独特的社会性寻求远古的根源。比如考茨基从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以及混食动物的不同,得出获得实物的方式方法(生产方式也类似)制约着心理要素的生成之结论;从恶产生的生活条件中得出文化差别的填平和所有人的利益都互相一致的共产主义社会的逻辑必然。与这种迂回策略配套的是考茨基在分析问题时固定的“万能模式”,即身体条件和外界环境的二分。前者是纯生物遗传学意义上的,而后者也是缺乏人的实践原则下的纯自然科学的。整个分析给人的印象是:人在强大的环境面前只能被动进化、被动适应,能做的只是科学地认识环境并改造自身以适应环境,而不是能动地改造环境使其适应自身。这种迂回的论证方式,本质上也是考茨基在马克思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之间游移的一种表现。
以上共时与历时两种迂回路线的交汇点是作为人类祖先的猿猴及其所处的原始蛮荒,此时主宰人类社会进程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等重要因素因为还隐而未发,这为考茨基融通生物学和社会学、并通过寻求二者之间的联合触动点来切入这段史前史提供了方便之门。《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中的例证文献大多是生物学和人类学的,而布莱姆、奥尔倍格、施特勒等与生物学或近或远的人物也被反复提及。甚至分册中达尔文和达尔文主义的出现频率也比马克思、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明显高很多。*第二分册是六分册中达尔文的著作被引用最频繁而马恩原著被引用最少的一个分册。被引用的达尔文著作与马恩著作统计结果显示:达尔文的著作《人的起源和性的选择》被引13次,《物种起源》为8次,《一个自然科学家的环球旅行》为2次;马恩的著作《自然辩证法》为6次,《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为5次,《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为2次,《〈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为1次。此外,达尔文主义的概念、范畴、论题、立场和言说方式等在书中被广泛运用。人不再是具有实践能力的主体,而被肢解为受社会欲支配并完成一定社会任务的“社会器官”;人制造的工具也变成了延伸人的自然能力的“新器官”;意志成了求生保种的本能;精神能力成了进行“生存斗争、自保斗争的工具”;阶级斗争成了“生存竞争”;人的自我解放成了主观能动性被搁置一边的不断进化的过程。而“人和动物一样”、“同在动物那里一样”、“动物已经有了”、“人和动物共有的”、“也像动物就已开始了的那样”等平行的对比句式贯穿全书,而生物性的平行线紧紧连接的两头则分别是人和动物。不过,迂回只是一种受理论前结构影响下的潜意识策略,浮于意识浅表的目的却是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寻求生物学依据。更多的时候,达尔文主义对考茨基的影响是沉于意识汪洋之水下的潜意识,并不受他主观意愿的控制。潜意识时不时冒出水面的结果是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思想的不纯粹,混合了各种理论的交战。
考茨基虽然在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精神洗礼”的过程中,对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其对社会的影响给予了更多的重视,但仍然不免将社会冲动看成是社会生活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将环境的改变看成是人和社会进化的动因,将社会形态的演进看成是从适应较差的形态到适应较好的形态的进化(而不是从不完满向日益完满的形态的进步),并认为未来理想社会的自由、伦理、人道、健康、幸福等客观完满和主观安适在原始社会中就有最完美的呈现。因而,从某种意义上看,考茨基对诸多问题不管是追溯式还是拉回式的解释,都一直没能摆脱达尔文主义思维模式的后遗症,虽然他在1888年就宣称“早已完全站到唯物主义历史观立场上来了”。*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六分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64页。当然,也应该看到,《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二分册中达尔文主义的集中运用也与这一册研究的历史阶段有很大的关系。人类的史前时期,“经济的因素并不必然占主导地位,相反,人类的各种原始的本能和欲在他们的生存中有至关重大的影响”*吴学琴:《原始人性论探析——考茨基人类学思想评述》,《山东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随着人类从原始社会的氏族血缘中走出,经济因素将逐渐宣布它对整个人类社会越来越大的控制力。
三、 达尔文主义对考茨基的影响及当代评价
在考茨基那里,无论是前马克思主义阶段对达尔文主义的热衷,还是逐渐走向马克思主义阶段,在清算达尔文主义的过程中试图将达尔文主义中“合理的部分”与马克思主义综合,甚至是后期更多地趋向于批判达尔文主义而突出自己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达尔文主义都作为一个强势的理论储备规约着考茨基的理论建构。加之,因为辩证原则和实践原则的缺失,考茨基再次走向以达尔文主义为基调的无原则的折中主义。总的看来,考茨基一生都没有完全摆脱达尔文主义对他的影响。从宏观的层面把握,这种影响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的对立模式之中,考茨基因为实践原则的缺失而比较看重自然。马克思建于实践基础上的自然与人之间良好的互动模式被考茨基头脑中机械的对立模式置换,人的主导性被强大的自然接管。区别于梅林与拉法格等将自然纳入社会生产过程之中、让自然依附和趋近社会的做法,考茨基站在自然的角度解剖社会,在剔除自然与社会之间各自的独特性基础上,着重寻找自然与社会、动物与人之间的连接点,为社会寻求自然基础(自然化的社会或者是社会范畴的自然化),进而也在自然与社会的相似性上找到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与达尔文进化论之间的契合点。《唯物主义历史观》不是提倡类似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人化的自然”,而是强调社会和人的自然化。他更多地强调社会对自然的继承性、人与动物的相似性而非社会和人的特殊性;人和社会的发展被看作是生物进化意义上适应环境的结果,而非人的不断实践、不断改造环境的结果。这种自然本体论倾向,在卢卡奇的“具体的总结”的范畴中受到批判。卢卡奇基于马克思返回历史、返回社会、返回人的社会实践的理论发展向度,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对象不是单纯的自然,而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历史关系,以及处于实践关系(即社会历史)之中的人或自然”*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译序第6页。,这样就把历史的重心重新定位为社会的人与人的社会实践。
第二,用达尔文式的自然科学方法置换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科学方法,用达尔文的进化思维取代了黑格尔的辩证思维,混淆或弱化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方法体系之间的根本界限,从而抽离了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哲学根基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即矛盾观点(考茨基很好地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联系等辩证观点),导致他理解的发展只是达尔文的单向的直线进化而非黑格尔的双向的对立运动。正是因为对唯物主义历史观方法论意义的单向度强调而产生的哲学真空,进一步导致了他在阐释唯物主义历史观过程中的折中主义的进化论倾向,进而将马赫主义、新康德主义等哲学混合成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哲学根基。在这一过程中,必然导致他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局部修正和重新阐释,必然导致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与马恩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之间的差距,也就是将历史唯物主义达尔文主义化和将历史的辩证发展过程机械主义化。这种进化论论调导致对自然过度的强调,必然进一步导致他对议会民主的偏好而疏离暴力革命,并最终走向机会主义的中派立场。
第三,将唯物主义历史观达尔文主义化的同时将其实证主义化。达尔文主义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实证主义化提供了生物学和史前史的例证,而实证主义为唯物主义历史观达尔文主义化提供方法论指导,从而将马克思主义贬为纯粹的经验“科学”,“否认它的价值立场和总体性的科学价值,而在实践上否认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指向、实践功能,割断了它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血肉联系”。*徐军:《第二国际理论家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解史中的总体定位》,《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12期。正如伊尔利茨所指出,考茨基的“一般的方法论是生物学的,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他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作了自然主义的解释”。*盖尔特·伊尔利茨:《关于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中派主义的政治特点和理论特点的统一的几点看法》,《德国工人运动史论丛》1966年第1期。葛兰西在评论进化论的实证主义方法时也指出,“它成了非哲学家的哲学,即企图用仿照自然科学模式制定的标准,来对历史事实和政治事实做图解式的描述和分类。因此,它企图用‘预言’橡树长自橡树籽的方法,‘凭经验地’界定人类社会进化的规律”。*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第193页。这样,唯物主义历史观就不是从一般的原则甚至从先验的原则出发来认识历史和把握历史规律的,也不是运用唯物主义历史观自身的逻辑推演,而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全部历史过程的科学概括的基础上,筑基于达尔文主义和实证主义相结合的证明体系之上。实证主义完全遵从客观来解释世界,把现象当成科学事实来研究,因而只能得出经验的直观,很难潜入本质主义的探讨。这种对历史本质规律的“短视”,进一步导致考茨基对唯物主义历史观哲学根基的抽离。
目前学界对考茨基的评价逐渐由政治贴标签式的“定型”过渡到学术辩证式的“定性”,大而化之的一棍子打死或极度吹捧之间的两极分化也逐渐让位于宏观把握与微观处理之间结合的细致,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也逐渐受到学界的重视。在重评考茨基乃至整个第二国际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链条上的意义问题上,姚顺良教授等人撰写了大量的文章。他指出,考茨基在主观上一直忠于马克思主义,他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最新成果的“折中”,目的在于为马克思主义建筑稳固的基础。然而,在客观上,《唯物主义历史观》不过是“一个以自然主义为基调的折中主义杂拌,不过更加自觉、更加庞杂(不仅有社会达尔文主义,还有人文地理学派、实证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等各种成分)、更加‘系统’而已”。*此观点引自姚顺良教授于2006年4月17日题为“考茨基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地位的重新审视”的笔谈。徐军副教授也指出,考茨基自始至终都没能摆脱达尔文进化论的思想背景。《唯物主义历史观》中从史前史到未来社会的历史,体现的是人类发展的历史逻辑而非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理论逻辑,展现的是他“早年从进化论思想中习得并确立起来的理论观念,而不是对马克思与恩格斯历史观的系统理论建构”。*徐军:《考茨基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基本内容》,《哲学动态》2011年第8期。因而,他“不仅没能在真正意义上系统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图景,更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暴露出一些不可知论、进化论和历史唯心主义的缺陷”。③徐军:《考茨基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基本内容》,《哲学动态》2011年第8期。可见,达尔文主义虽然为考茨基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增添了丰富的生物学材料,也为唯物主义历史观进一步发展提供了生物学基础,使抽象的哲学思辨在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影响下获得了通俗易懂的鲜活生命,便于它在无产阶级中的传播;但是,执念于历史现象层面的逻辑堆叠而较欠缺本质层面的规律把握,使得考茨基的历史唯物主义失去本来的哲学基础,建立在达尔文主义基础上的历史观是靠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