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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与信用:货币理论的两种本质观
——兼论宏观经济学的重建

2018-03-30李秀辉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经济学货币信用

李秀辉

(浙江海洋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舟山 316022)

一、 问题的提出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同时引发了主流宏观经济分析的范式危机,经济学界大规模集体反思的结果表明主流范式对金融因素的系统性忽视是问题的症结所在。①陈雨露:《重建宏观经济学的“金融支柱”》,《国际金融研究》2015年第6期;Simon Johnson, “What Went Wrong with Economics,” The Economist, 2009-07-18.现代经济体系自工业革命开始,其基本特征是货币经济。广义而言,许多经济学家认为宏观经济学实质上就是货币经济学;②劳伦斯·哈里斯著,梁小民译:《货币理论》,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89年,“译者前言”第i页。狭义而言,宏观经济学包括经济增长理论和经济周期理论,货币信用理论是后者的核心。③瞿强、王磊:《由金融危机反思货币信用理论》,《金融研究》2012年第12期。宏观经济学忽视金融因素源于主流货币理论对货币与银行系统重视不足,例如“新共识”宏观货币理论即假设金融系统中无货币、无商业银行。④钟伟、张晓曦:《对“新共识”宏观货币理论的反思》,《金融研究》2009年第5期。“没有货币起源于在经济学模型中如何引入货币这一传统困境”⑤瞿强、王磊:《由金融危机反思货币信用理论》,《金融研究》2012年第12期。,因为经济学模型基于货币中性和一般均衡分析,分析方法决定了其理论无法容纳货币的存在。故而金融危机之后,货币理论的一个发展方向是主张推倒重来,⑥瞿强、王磊:《由金融危机反思货币信用理论》,《金融研究》2012年第12期。重建宏观经济学的“金融支柱”。⑦陈雨露:《重建宏观经济学的“金融支柱”》,《国际金融研究》2015年第6期。该思路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方向,具体环节和实施步骤需要立足于系统的学理分析。

从思想发展史来看,货币理论并不是一套完整自洽的逻辑体系,而是存在着诸多流派和各种争议,每一个方面几乎都能找到截然不同的观点,甚至同一个人的理论观点也会前后矛盾,如李嘉图、凯恩斯和希克斯等。对此,熊彼特曾评论道:“人们的货币观点就像天上的浮云那样难以描述。”*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46、427、105~106页。为便于理解纷繁复杂的货币现象和眼花缭乱的货币观点,学者们不得不生硬地将其简化为二元对立。瞿强概括了货币理论史中的两种分析思路:一种侧重纯理论分析,强调建立严格的模型,结论多是货币中性论;另一种侧重制度分析,重视货币的演进历史,倾向于货币非中性论。*瞿强:《货币理论的困境与展望》,《经济学动态》2005年第4期。古德哈特在论及货币与其他金融资产间的替代性时认为:“目前存在着两种主要理论方法,一种称为‘凯恩斯主义’,另一种称为‘新数量理论’或者‘货币主义’(同样不公平)。”*古德哈特:《货币的重要性》,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177页。货币理论的其他二元分析还包括存量与流量、相对价格与价格总量、货币内生与货币外生等等。*樊苗江、柳欣:《货币理论的发展与重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页。

货币理论存在如此多纷争的根源在于对货币的理解这一古老问题。哈里斯曾经指出,货币理论不断提出的一个基本问题是回答什么是货币。*劳伦斯·哈里斯著,梁小民译:《货币理论》,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89年,第1页。宏观理论货币基础的重建同样应该回溯到这一根本问题,即货币的本质。“毫不夸张地说,理解了货币是什么,把握了货币的本质,懂得了货币在经济生活和发展中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就可以正确地理解宏观经济学。”*柳欣、于化龙:《货币经济学:问题与争论的历史》,《经济思想史评论》2007年第1期。正如上文所述,在货币本质问题上大致也存在两种不同的理论观点:主流的商品本质观和非主流的信用本质观。不少学者已从不同角度论及这种观点的对立:熊彼特从方法论角度称之为实物分析和货币分析;⑦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46、427、105~106页。古德哈特区分了M理论(金属货币论)和C理论(货币名目论)两种货币定义方式;⑧古德哈特:《货币的重要性》,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177页。英格汉姆明确提出货币是一种社会关系结构,而不是主流新古典经济学所说的特殊商品;*Geoffrey Ingham, “Money is a Social Relation,” Review of Social Economy 54.4 (1996): 243-75.赫德森对比了货币起源的债务观和易物观;*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史密森划分了侧重技术分析的“隐含的主流观点”和采用社会历史方法的非主流思想。*史密森著,柳永明、王蕾译:《货币经济学前沿:论争与反思》,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页。国内学者也注意到在货币本质问题上存在的分歧,刘新华、线文总结了主流与非主流的争论,*刘新华、线文:《货币的本质:主流与非主流之争》,《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0年第6期。李黎力、张红梅系统地比较了基于交易的主流货币本质观和基于债务的非主流货币本质观。*李黎力、张红梅:《基于交易与基于债务的货币本质观之比较》,《当代财经》2014年第10期。概言之,主流货币理论将货币看作一种特殊的商品,通过构建以物物交换为基础的一般均衡分析框架,形成没有货币的货币理论难以解释信用货币时代的经济现实,最终导致了当前宏观经济理论的困境。相比之下,将货币视为一种信用关系的分析思路更加符合历史和接近现实,或可为货币理论的发展与宏观理论的重建提供一种替代思路。

二、 货币商品本质观的论证逻辑与困境

将货币看作一种特殊商品的传统在文字记载上至少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他在该问题上一直影响到亚当·斯密。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46、427、105~106页。亚里士多德指出一切财物“都可以兼作易货之用”*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25、27页。,以有余换不足的交易需要催生了物物交换和“钱币”媒介。“[钱币制度的来历是这样的:]凡生活必需品往往是笨重而难于运输的,大家因此都希望有某种本身既属有用而又便于携带的货物作为交售余物及购取所缺货物的中介货物。”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25、27页。亚当·斯密以“分工—物物交换—金属(货币)”的思路论证货币起源与效用,*亚当·斯密著,郭大力、王亚南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20~22页。李嘉图明确反对“把硬币和金银看作一些在其一切活动中基本上不同于其他商品”的“偏见”,*斯拉法主编,寿勉成译:《李嘉图著作和通信集(第三卷):货币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01页。主张将金银及铸币都看作一种商品。约翰·穆勒则认为“货币也是一种商品,它的价值的决定方式,与其他商品一样,其暂时价值取决于需求与供给,而永久价值和平均价值则取决于生产成本”。*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著,金镝、金熠译:《政治经济学原理》,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424页。这一传统在边际革命中被杰文斯和门格尔发扬和完善,*Jevons, W.S., Money and the Mechanism of Exchange (London: Henry S. King, 1875). Menger, K, On the Origin of Money, Economic Journal 2 (1892): 238-255, translated from German by C.A. Foley.影响了新古典及其后的主流经济学观点。*如新古典综合学派、货币主义、理性预期学派、新凯恩斯主义、新货币经济学等。参见李黎力、张红梅:《基于交易与基于债务的货币本质观之比较》,《当代财经》2014年第10期。更完整的持货币商品本质观的学者名单则包括亚里士多德、洛克(1690)、普芬道夫(Pufendorf, 1744),亚当·斯密、李嘉图、约翰·穆勒、杰文斯(Jevons, 1875)、门格尔(Menger, 1892)、米塞斯(Von Mises, 1912)、布鲁纳(Brunner, 1971)、阿尔钦(Alchian, 1977)、清泷信宏和怀特(Kiyotaki & Wright, 1989,1993)等。参见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78页。

货币的商品本质观在门格尔这里形成完整的货币理论体系,即通常所说的货币金属论(Metallism)或者门格尔主义(Mengerians),古德哈特将其称为M理论。*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77页。门格尔从可售性角度分析交易媒介产生于物物交换的不便,最具可售性的商品,即贵金属,成为最普遍接受的交易媒介。货币起源于市场的自发选择,而非法律或国家部门。*Menger, K., “On the Origin of Money,” Economic Journal 2 (1892): 238-255, translated from German by C.A. Foley.门格尔归纳了几乎所有该理论核心中的直觉性分析因素,后继者不过是在其基本核心思想基础上开发更具技术性和数学上更严谨的模型。*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78页,注6。同时,瓦尔拉斯在1874年的《纯粹经济学要义》中认为“流通资本和货币,正同……其他形式为土地资本、人力资本和狭义资本的固定资产的情形一样”*瓦尔拉斯著,蔡受百译:《纯粹经济学要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51、367页。,用分析交换、生产和资本形成同样的静态均衡方法构建分析流通和货币结构的动态方程。“所有这些方程,无论有没有货币项,都是通过价格按照求过于供还是供过于求而上升或下降从而得解的。……唯一区别在于,于加入货币项之后,平衡价格将显然比前为高。”⑧瓦尔拉斯著,蔡受百译:《纯粹经济学要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51、367页。瓦尔拉斯在货币分析方法上的地位是开创性的。“如果可以说他创立了经济静态学,即现代经济均衡理论,那么也同样可以说他创立了现代货币理论。”*熊彼特著,朱泱、易梦虹、李宏、陈国庆、杨敬年、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476页。将货币看作一种商品而纳入一般均衡体系,试图用边际分析方法弥合货币理论与价值理论的两分是其后货币理论家的主要研究思路。可以说,在19世纪末货币的商品本质观已经形成了核心理论体系和论证方法,直到今天的主流货币分析和经典教科书中,其理论内核仍未改变。*就19世纪的货币分析大师马克思而言,其货币本质观既有商品观的印记,又包含信用观的要素(李黎力、张红梅,2014)。本文以为,具体而言,首先,他既认为货币天然是金银,又从社会关系角度分析商品价值的决定。其次,他的一般等价物概念既强调交换媒介职能,又包含记账单位功能。最后,他的“货币—商品—货币”或“G—M—G’”论证思路显然与强调实物分析方法的商品本质观是截然相反的。马克思的货币分析独特而精深,需专文加以论述。

货币的商品本质观认为前货币时代采用以物易物的直接交换会面临“需求双重巧合”的困境,需要一种“同质性、可分割性、便于携带、相对稳定”的商品作为交易媒介以完成商品交换。货币起源于市场交换的自发选择,由金银等最具“可售性”的商品承担。货币价值由商品的内在价值决定,并不依赖于其职能的交换价值。商品是生产和交换的根本目标,货币在完成交易后即退出市场,它只是实物相互交换的“润滑剂”,故而货币是不重要的。货币是一层中性的“面纱”,它的变化不会影响商品的实际生产与交换,仅会影响商品的名义价格,因而通常用数量论分析货币的作用。既然货币外生于实体经济运行,通货管理的政策目标就是以商品货币体系为理想状态,反对通货膨胀,具体措施是依据货币数量论控制货币数量与保证货币可兑换。货币商品本质观这种论证思路的直接影响是实物分析与货币分析,以及货币理论与价值理论的“二分法”,也造成了其理论本身并不是逻辑自洽的统一体。

用数量论解释货币现象,用边际效用解释商品价值,货币理论与价值理论如何统一是现代货币理论的根本难题。既然货币是不重要的,那么主流思路即将货币纳入价值理论,通过与价值理论的结合使贫弱的货币理论得到加强,这充分体现在用一般均衡理论和边际分析方法研究货币的“瓦尔拉斯—希克斯—帕廷金”传统中。瓦尔拉斯将货币作为自身无任何效用的存量引入交换模型以实现二者的结合,希克斯则从人们对所持货币数量进行选择的角度使货币理论与作为一种一般选择理论的边际效用分析相结合。*John Hicks, “A Suggestion for Simplifying the Theory of Money,” Economica 2 February, 1935: 1-19.帕廷金指出了瓦尔拉斯法则与数量论的逻辑矛盾,“根据瓦尔拉斯法则货币过度需求函数是价格水平的一阶齐次函数,而数量方程中货币的过度需求是价格水平的非齐次函数”*Patinkin D., “The Chicago Tradition, the Quantity Theory, and Friedman,” 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 1 February, 1969: 46-70.转引自刘洪军:《西方货币理论的逻辑矛盾及其根源》,《南开经济研究》2004年第2期。。虽然帕廷金通过统一货币的交易媒介和价值贮藏职能,并引入实际余额概念给货币赋予价值等方式确立了货币在瓦尔拉斯体系中的地位,但是弗兰克·哈恩提出了“为什么没有内在价值的纸币在与商品和劳务交换时会有正的价值”的“哈恩难题”(Hahn’s Problem)*Hahn, F. H., “On Some Problems of Proving the Existence of an Equilibrium in a Monetary Economy,” Chapter 6, eds. F. H. Hahn and F. P. R. Brechling, The Theory of Interest Rates (London: Macmillan & Co., 1965).。不能保证货币有正的价值说明帕廷金模型分析的仅仅是实物均衡,而不是货币均衡。这意味着对“瓦尔拉斯—希克斯—帕廷金”传统的根本质疑:货币经济分析是否存在均衡状态?“我们至今仍然在研究瓦尔拉模型。但是,如果说这个模型的非货币方面已得到稳健的改善,可认为取得了相对协调的、合乎逻辑的进展的话,那么,在该模型的货币方面的研究上则充满了疑虑和失误。”*奥斯特依:《货币和一般均衡理论》,伊特韦尔、米尔盖特、纽曼编:《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第三卷:K-P)》,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552页。然而,主流货币理论家们并未放弃对该传统的信仰,而是为解决“哈恩难题”进行了一系列不成功的尝试,如克罗尔提出的“现金先期约束模型”、以清泷信宏为代表的货币搜寻理论、萨缪尔森的交迭世代模型等。*柳欣、于化龙:《货币经济学:问题与争论的历史》,《经济思想史评论》2007年第1期。由于难以消除货币分析与实物分析之间的逻辑分歧,20世纪60年代以后,以货币主义、理性预期学派、新货币经济学派和真实商业周期学派等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开始弱化甚至放弃货币分析,转向纯粹实物分析的一般均衡。简单地说,货币主义认为货币长期中性,理性预期学派强调“预期货币中性论”,真实商业周期理论进一步认为货币短期也是中性的,*陈雨露:《重建宏观经济学的“金融支柱”》,《国际金融研究》2015年第6期。新货币经济学则明确提出用“精密的物物交换”取代货币交换,“一般均衡框架中不能引入货币不是这个理论的缺点,货币理论家的任务是取消货币这种‘人为的扰动’,而维护一般均衡”*刘洪军:《西方货币理论的逻辑矛盾及其根源》,《南开经济研究》2004年第2期。。事物会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呈现其本质特征,可以说新货币经济学反映了货币的商品本质观实质上是没有货币的货币理论。其后的主流宏观经济学逐渐排除了货币在理论框架中的作用,在最终解决了理论的逻辑困境之时却迎来了难以指导实践的现实挑战。其实,主流货币理论的根本问题在于无论是方法上还是论证起点上都存在着逻辑与历史的冲突。

三、 主流货币分析框架中逻辑与历史的背离

主流货币分析以货币商品本质观为基础,其理论困境源于论证框架中逻辑与历史的分离。首先,在分析方法上试图以瓦尔拉斯一般均衡框架整合货币理论,其实质是用理论推断现实,从静态推导动态。“跟以前一样,在分析原则上的平衡时,将先从理论上和数学上说起,然后引申到市场中显示的现实情况。那时我们的经济体系将开始活动,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就可以从静态观点转向动态观点。”*瓦尔拉斯著,蔡受百译:《纯粹经济学要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51页。从静态均衡到动态均衡运用的是比较静态分析,即不同时点静态均衡的对比,实际上仍是静态分析。若以此方法分析现实动态问题则有可能出现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和“飞矢不动”等悖论。一般均衡分析本质上是没有时间性的静态分析,没有历史时间,没有不确定性,适用于物物交换的时点结清或者集中于“神秘拍卖商”的瞬间达成。货币所具有的交易媒介、延期支付、时间价值和流量波动等性质决定了它难以被完全纳入一般均衡的静态存量分析中。用均衡理论排除历史时间,“把动态的货币关系纳入静态的描述实物经济的一般均衡模型是西方货币理论家所犯的方法论错误”。*刘洪军:《西方货币理论的逻辑矛盾及其根源》,《南开经济研究》2004年第2期。

其次,经济理论的提出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理论前提,随着历史条件的改变,理论的适用性和解释力会大打折扣。货币的商品本质观是商品货币时代的产物,其研究对象是金银等贵金属为代表的商品货币,它为解释当时的经济运行和货币作用提供了合适的分析工具。用熊彼特的话说,“理论金属论虽然有缺点,但如果运用得当,却丝毫也不亚于更为正确的理论,同样会使我们向前迈进,这正是它如此强壮的原因之一”*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1、107页。。不过,显然,“即使在相对价格与静态货币理论中,也仍然存在着相当大的扩展现有理论的范围和改进现有理论的准确性方面的余地。特别是由于不恰当地过分重视‘假设’的描述真实性问题,我们往往忽略了考察决定各种假说有效性的限制条件的关键问题,而这些领域内的现有经济理论就是由这些假说构成的。”*弗里德曼:《实证经济学方法论》,豪斯曼编,丁建峰译:《经济学的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6页。随着信用货币时代的来临,货币呈现出更多的信用属性,主流货币理论不得不通过“纸币是货币符号”等方式修改“保护带”以捍卫其理论内核,而没有重新审视它的理论前提和适用范围。这涉及“思想史的基本事实:思想史的开端时期意味着后来的思想路径”*汪丁丁:《经济学思想史进阶讲义:逻辑与历史的冲突和统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页。。货币理论研究同样存在严重的路径依赖,理论体系的完整与稳定往往比历史现实的真实与流变更加被看重。

最后,在论证起点上货币商品本质观诉诸货币的逻辑起源而非历史起源。以物物交换作为论证起点考察货币起源与职能事实上缺乏历史依据,*关于该论题的详细论证参见拙作:《货币与礼物:社会交往的两种逻辑——兼论货币的真实起源》,《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6期。亚当·斯密用的屠户、酿酒家和烙面师的例子也是在形成市场以后才出现的,而货币的历史远早于市场。*参见波兰尼著,黄树民译:《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09页;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94页。“经济学家们远未能找到理解人类行为的普遍性解决方案,而仅仅是把他们自己的推理投射到他者的行为上,而这些推理是在特定的历史和文化中形成的。”*弗洛伦斯·韦伯:《多样化的礼物:迈向一种非市场性呈献的民族志》,莫斯编著,汲喆译:《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3页。也许货币的真实起源已无法准确考证,因为货币的出现可能早于文字,我们只能依据考古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尽可能地向前追溯和推断。受时代条件的局限,在缺乏准确历史资料支持时,如亚里士多德和亚当·斯密等学者运用逻辑起源近似或替代历史起源来论证货币是一种正当合理的研究方法。但逻辑起源只是一种理论可能,有其历史局限。若将逻辑起源当成历史起源,则会遮蔽和排除其他的历史可能,也不利于理论的多元发展。“事实上读者应该记住这一个可能的解释,这将使许多在纯想象的‘历史’外衣下出现的论证免于陷入荒谬绝伦的深渊,……所以逻辑起源与历史起源一定要区分清楚。不过这种区别仅在高级的分析阶段才会出现。除了高明老练的分析家以外,一般人总是将两者混为一谈。”⑧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1、107页。对于学术地位如此重要的货币理论更要区分其逻辑起源和历史起源,厘清其论证起点和逻辑预设,因为“阐述一种理论就如一个人走路一样,一旦迈开了第一步,他就会沿着一条好像是预先注定的道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希克斯著,余皖奇译:《经济学展望:再论货币与增长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页。。主流货币理论对历史和事实的偏离已蕴含在其论证起点之中,立足物物交换的商品本质观注定其理论实质是实物分析,没有货币存在的余地。

尽管许多货币研究专家早已指出主流货币理论缺乏历史基础,如罗宾斯将货币经济学看作基于历史事实的理论分析并不充分的典型,*罗宾斯著,朱泱译:《经济科学的性质和意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03页。古德哈特则直指“货币理论的长期困惑”在于“拒不面对现实”,*古德哈特:《货币理论的长期困惑:拒不面对现实》,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11页。但是主流货币理论的论证思路有其自身的逻辑考量。其一,主流货币理论的目标是成为一门具有普遍适用性的“科学”,相比于切合千变万化的复杂现实,逻辑严密和预测准确才是构建理论的标准。在古德哈特看来,“一个可能的原因是,M理论从来也不希望成为一个实际的、具有解释力的理论,而是希望成为一个标准化理论,正如理论所应该成为的那样”。*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92页。既然经济学是研究稀缺资源最优配置的理论,一般均衡分析是现有的最有效配置资源的标准模式,那么货币研究同样也应该纳入此标准模式以实现对整个经济系统的完整解释。一般均衡分析是现代经济学的标准理论,因而在货币与一般均衡框架存在内在矛盾时,经济学家选择的是固守标准化理论。其二,在历史起源和现实支撑不可得时,运用逻辑起源构建理论假说是一种正当的科学方法。“显然,完全的‘现实性’是无法达到的;而某一理论是否‘足够’真实这一问题,只有通过考察该理论所做的预测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是否足够令人满意,或者是否比其他假说所作的推测更令人满意来作出回答。”*弗里德曼:《实证经济学方法论》,豪斯曼编,丁建峰译:《经济学的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5页。经济学试图从合理的假设和一般性定律建构出可证伪的假说,通过公理性原则对经济规律进行实证分析。“不同的公理或武断假设之间没有矛盾,推得出可以用事实验证的假说,就成为一门实证科学了。”*张五常:《经济学的哲学性》,张五常的博客,2014年6月24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841af70102e99g.html.仿效自然科学的实证研究方法,却难以通过实验获取客观现实的精确数据,主流经济学只能淡化现实依据,强调逻辑完整和预测准确。“因为经济学的公理的非真实性比自然科学来得普及,科学的方法逻辑就比其他自然科学有较大的监管用场了。”⑤张五常:《经济学的哲学性》,张五常的博客,2014年6月24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841af70102e99g.html.可见,主流经济理论尤其需要关注其逻辑预设和方法的不足。

其实主流货币理论运用的是逻辑演绎方法,其理论缺陷是经济学研究范式更深层次问题的体现。可以说,主流货币理论的问题与“贯穿着经济思想史的内在紧张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均衡分析)逻辑方法与(演化过程)历史方法之间的紧张关系”*汪丁丁:《经济学思想史进阶讲义:逻辑与历史的冲突和统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4、222页。。这种内在紧张曾在19世纪引发德国历史学派与奥地利学派长达数十年的经济学方法论之争,对后世影响深远。古德哈特从学科影响角度总结了这两种方法在经济研究中的作用:“从其他专业转向经济学有一个共同趋势,即主要是两个来源:第一个是数学和物理学,第二个是历史学,再加上其他社会科学和人类学。这两类不相同学科的相互作用提供了经济学中多数个人的创造性思想。如果不了解制度/社会/政治背景,数学只会造成空洞的形式主义。如果没有一个坚实的理论核心,历史和制度方面的知识则仅仅是冗长、模糊和通常是错误的文字表述。”*古德哈特:《现在合适吗?》,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4页。两种学科所代表的逻辑方法和历史方法能够相互结合是理论建构的理想境界,但现实状况的复杂与理论要求的简洁使得二者注定难以融合,不得不权衡取舍、选择其一。该问题可归结为逻辑或原则能否涵盖真实世界的现实和可能。“马克思认为,以往的经济学家采取了上述的第一种方法,也就是从具体进入抽象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建构经济学的‘体系’。而马克思自己坚信真正的科学方法是上述第二种方法,他称之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理解’经济学。”⑧汪丁丁:《经济学思想史进阶讲义:逻辑与历史的冲突和统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4、222页。毕竟,生命的个别、特殊和具体与历史的杂多、差异和可能难以被抽象为逻辑的同一、一般和普遍。同理,对具有丰富社会关系内涵的货币进行研究要立足于长时段的历史事实进行总结和抽象,在此基础上再回到具体的现实问题。“如果我们在研究某种制度时,为了方便起见而抽离了这一实在的某些方面,那么最后,为了达成理解,我们就必须把我们所分离出来的方面重新放置回去。”*埃文斯-普里查德:《〈礼物〉英译本导言》,莫斯编著,汲喆译:《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9页。研究货币也应如此,经过从混沌的整体表象到具有诸多规定的总体的否定之否定过程,更能“理解”货币的真实与复杂,使货币理论尽可能地涵盖现实的差异与统一。

四、 货币信用源起的历史分析

“货币争论的最基本问题是货币与信用的社会建构最初的形成、再生产与维持。”*史密森著,柳永明、王蕾译,:《货币经济学前沿:论争与反思》,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页。在历史时序中货币的所指与功用错综复杂,导致了对于货币理解的不同观点,因而考察货币信用的历史生成是解开货币理论纷争问题的根本方法。货币一词在不同时代有其不同的具体含义,如商品货币不同于信用货币。“如果保留货币这个词,用其原意解释新情况,我们就会陷入严重的误解,甚至可以断言货币理论是错误的。”*罗宾斯著,朱泱译:《经济科学的性质和意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03~104页。因而必须将货币放回当时的历史情境和社会背景中才能理解其具体作用。只有对货币的源起与发展进行长时段考察及比较之后,才能总结其一般性质。货币商品本质观的问题在于,“试图将现代商业实践仅仅追溯至古希腊早期和小亚细亚并不能发现古代商业的原型延伸至美索不达米亚”。*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同样,如果仅仅分析民主和法制萌芽的古希腊以降的时期,就很容易基于市场的交换媒介和价值储藏职能得出货币的商品本质观;*反过来说,古希腊和古罗马正是初民社会的礼赠经济向现代社会的商业经济过渡的重要节点。著名人类学家莫斯在考察初民社会的礼赠交换体系在古代法律中的遗存时指出,“因为正是罗马人和希腊人(可能是继北部和西部闪米特人之后)首创了对个人权利和物权的区分,并把买卖从赠礼和交换中分离出来,使道德义务与契约各自独立,特别是在观念上区分了仪式、法律和利益。通过这样一场名副其实的、可敬的伟大革命,他们超越了那种陈旧的道德性和赠礼的经济体系。”莫斯著,汲喆译:《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如果将时间向前推进至以原始部族和村落为主的初民社会,则会发现货币的信用本质观中基于社会伦理和公共权威的支付手段和价值尺度职能在历史上的作用更大,而且信用本质观在国家夺取法币供给权的当代再次得到呼应,从而更具有现实性。

如果在货币出现之前不是物物交换,那么问题首先是人们如何交换?答案是人们不“交换”,而是通过赊欠或者借贷等延期支付方式获得各自所需物品。“与考古学家们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发现类似,美索不达米亚的青铜时代(公元前4500年~前1200年)交换并不是立即支付,而是通过债务余额进行。经由礼物交换和宫廷经济再分配,债务余额会在收获时节、新年、航海返航时节或者类似的场合得以清偿。”*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成语“秋后算账”表达了这种交换规则曾经人尽皆知,乃至今天仍然通行于亲朋好友间的熟人圈子中,也是节庆事件的经济功能。早期初民社会部族和村落里固定的交往人群和匮乏的物质产出决定了债务和延期支付是当时主要的资源配置方式。“在远古时期,甚至在通用价值计量标准、交易媒介产生以前,信贷可能就已经存在了。在许多族群,都发现了实物信贷,却没有任何交易媒介的痕迹,甚至还没有价值标准。”*霍默、西勒著,肖新明、曹建海译:《利率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第3、4页。如果信贷没有明确的偿还要求,就是礼物馈赠;如果有偿还要求,那就是借贷,甚至需要付息。早期的经济交往同样有人情往来和还贷压力。

最早的货币很可能起源于以礼物和借贷为形式的“债务—偿还”过程中,不是充当一般等价物,而是作为固定的支付手段或偿还形式。借贷情况下经济目的更明确,也更便于为现代人理解。“要求以同等物品归还的借贷类型就要求有质量和计量的标准。事实上,有可能就是这种借贷引发了原始计量和货币本位的发展。把谷物当作交易媒介的做法在古代东方就很常见,而且一直使用到近代。后来发展到高级阶段,即制定了一种适用于所有偿还类型的普遍本位,也就是货币。借贷的谷物、土地、牲畜,或者钱本身,都可以用货币来偿还,无论是否带有利息。”⑦霍默、西勒著,肖新明、曹建海译:《利率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第3、4页。单纯从经济收益角度考察货币起源是不充分的,礼物代表了更为复杂的交往关系,而且“原始的存在形式通常并不比以后的形式简单而是更为复杂”*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7页。。礼物不仅是亲密关系善意的表达,而且可用于敌对状态的化解,甚至是挑衅和获取社会威望的手段,如夸克特人的夸富宴等。由此而来的货币起源也同样复杂。“货币起源于三种传统,每种都代表着债务的不同支付方式。古代社会典型的用于赔偿杀人和其他伤害的赎罪金债务,……另一种义务是为部落和亲属的聚餐贡献食物和相关物品,……我们文明中通常意义上用于商业的这种货币出现于大约公元前三千年南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寺庙和宫殿里。”*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货币的起源与债务密不可分。最早的货币就是对各种形式债务的偿还,而且早期的债务多不是经济借贷,而是涉及社会关系和道德伦理方面。债务和货币在几乎所有语言中都有“犯罪”、“赔偿”或“礼物”之意,如德语、瑞典语、挪威语和亚美尼亚语等,②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而且汉语中“币”的本义是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根据《左传》记载,春秋时代列国之间,或君臣之间互相馈赠、赂遗,甚至赎罪、纳欢,都不是用金钱,而是用礼物,包括车、马、锦、璧、钟、鼎、宝玩以至美女、乐师为止,绝无用黄金货币相赠送者。”*钱穆讲述,叶龙记录整理:《中国经济史》,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24页。故而“Kiyotaki和Moore(2002年)非常聪明和恰当地创造了短语‘恶是货币之源’(Evil is the root of all money)”*古德哈特:《货币理论的长期困惑:拒不面对现实》,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19、219页。。

从初民社会的情况看,货币的起源是复杂多样的,其功能也有很多具体的规定性。“原始经济及非市场经济的货币,必定是被限定了目的的‘有限目的货币’,而其个别的功能又总是有着种种不同的社会性起源。”*栗本慎一郎著,王名等译:《经济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1、118、117页。原始货币的有限目的性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货币交换处于社会资源分配方式的从属地位,它的使用受到社会习俗、仪式场合和使用对象等各种复杂因素的制约,完全不同于现代作为一般交换手段而购买所有商品的货币。“出现在交换行为和支付行为中的货币的种类,是由人们在社会上的身份或掩盖着交易行为的礼仪所决定的。……即使在周边民族向强权民族表示效忠这种有关两个社会间地位的行为中,也会发生‘朝贡’形式的财产移动。”⑥栗本慎一郎著,王名等译:《经济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1、118、117页。其次,不同货币对使用者的身份和地位有不同要求,男女性别差异和酋长与属民的阶层差异都决定了各自只能使用特定的货币。“在原始的发展阶段,它视性别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妇女不敢占有和男子一样的物品。某种霰石的占有是保留给男子的,而珍珠贝则只是妇女的货币,并且是丈夫用来给新妇作为晨礼的。”*韦伯著,姚曾廙译:《经济通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149页。最后,原始货币往往只具有特定的用途或目的,某种具体货币只能用于支付某些特定的物品,如牛用来交易大宗贵重物品,蚌壳用于小量日常物品。“在经济人类学著名的‘罗塞尔岛的货币=达普币’的例子中,某一特定种类的达普币只能同猪交换,而其他种类的达普币则可以交换新娘。”⑧栗本慎一郎著,王名等译:《经济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1、118、117页。在市场尚未发育或市场从属于社会伦理和政治权力的前现代社会,货币的功能是分离的、不完全的,它只是人情礼赠、祭祀神明或权力分配所使用的工具,受制于社会习俗的具体规定性。

处于从属地位的货币最初是没有完整的内在含义的,债务在不同社会组织形式中具体偿还方式的变化使得货币的含义和功能越来越明确和完整。货币起源于社会债务及其偿还,“人类无法履行偿还承诺(即违约)的弱点,是需要和具体构成我们货币体系的核心”。⑨古德哈特:《货币理论的长期困惑:拒不面对现实》,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219、219页。就此而言,“债务—偿还—违约—担保”链条是正确理解货币起源和货币本质的历史逻辑。波兰尼对人类社会不同整合模式的经典总结可为我们理解债务偿还机制的货币信用演变提供可靠的时代背景。“从经验上看,我们发现主要的社会整合模式是互惠、再分配和市场交换。互惠代表同质组织的相关节点之间的运动,再分配是指先朝向中心再到外围的运动,市场交换则是在市场系统中不同人之间的来回运动。”*Karl Polanyi, Conrad M. Arensberg, Harry W. Pearson, ed., Trade and Market in the Early Empires: Economies in History and Theory (Chicago: Henry Regnery Company, 1957) 250.互惠是村落或部族等共同体内部熟识的人之间的礼赠和互助,到了青铜时代出现寺庙和宫殿等大型统治机构通过价格进行再分配的模式,最后出现了供求灵活变化的市场定价。

早期互惠模式中的货币体系已不可考,晚期则受到其他模式的影响,但是太平洋雅浦岛上著名的原始货币“费币”(fei)可以提供一个活体样本,这种巨大石币的特异之处可以说明互惠模式中的货币特点。*马汀著,邓峰译:《货币野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6页。首先,在相互认识的岛民间交易并非以物易物或钱物交换,而是债务抵消。其次,石币并不需要搬运易主,甚至某块石币沉入大海也不影响其主人的财富,因为人们都知道这块石币归谁所有,即使它躺在海底。最后,石币的大小受币材影响,也与它所经历的故事有关。囿于熟人圈子的货币体系体现了货币清算未结债务的原始功能,债务偿还和货币运行依赖于狭小圈子的交易信息畅通与社会伦理制约。“在较小的范围内,可流动性可能要由社会、法律和个人的担保和关系来保证。”*西美尔著,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货币哲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4、114页。在借贷者个人信用不足以为所涉债务做担保时往往需要有社会地位的中间人做担保,如酋长、神职人员,甚至君主等。因而具有较多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寺庙与宫殿通过提供更多的信用关系成为货币体系的中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寺庙和宫殿是为货币提供信用担保而设立,或者是互惠体系的延续。它们有以权力再分配资源的政治和社会功能,其中的货币体系和信用担保有着独特的运行逻辑。

在已经分化的阶层社会,寺庙和宫廷处于社会金字塔的顶端,通过收租和征税等方式成为社会最大的债主。以美索不达米亚的债务记录为例,“大型公共机构最初赋予银和其他货币金属以价格,这些机构之间的资源流通只有转让价格,并不涉及支付。但社会成员要支付给这些机构,农民之间有互惠的交易。”*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在依赖政治权力的再分配模式中,即使用于贸易的货币,其目的也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经济利益,而是奢侈消费、版图扩张或政治影响等,朝贡体系就是以增加宗主国和附属国紧密关系为目的的交换方式。阶层间的资源流动并不是对等交换而是强制和掠夺,故而货币的支付手段职能有所弱化,价值尺度成为这一时期货币的主要职能。“货币的功能是为大型公共机构每年或每月的量化和管理经济活动提供所需的价格尺度。”④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货币是政治权力控制经济资源的工具,其信用担保来自于政治权威。“自青铜时代开始,货币的力量就建立在公共部门接受它作为支付公共费用和税收的意愿之上。”⑤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公共部门和统治者总有过多发行货币以谋取私利的动机和行为,因而币材本身的内在价值也是债务清算得以完成的重要信用担保。“货币质料价值的增加使得主体活动范围的扩展有了意义,在这样的范围内,货币一般都可被接受。”⑥西美尔著,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货币哲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4、114页。

如果说共同体内部的债务清算主要通过社会伦理和政治权威保证货币信用的流通支付,那么共同体与外部的贸易及清算则需要以贵金属等币材价值担保货币信用的支付。“自古以来,人们一直认为商业无论在实践中还是在理论上,都是起源于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及共同体同‘外部’的交往活动中。”*栗本慎一郎著,王名等译:《经济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0、50页。而且只是在与外部的陌生人进行贸易以后,支付才转变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立即结清的方式。“这就是我们在习俗型和指令型之外增加的第三种组织形式,我们只能把它称作重商主义或商业性的组织。”*希克斯著,厉以平译:《经济史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32页。在对外贸易及其后的市场制度中,货币才表现为金属货币形态、交易媒介职能和商品本质观所阐释的特点。在市场发展之后的货币体系中,商品本质观是具有一定的适用性和解释力的,但其视角显然有局限,并出现了一些本末倒置的观点。其中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一点是:“古代经济中的货币,是一种具有稳定和整合社会功能的制度。”⑨栗本慎一郎著,王名等译:《经济人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0、50页。全球化的深化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世界共同体”逐渐形成,依赖社会伦理和政治权威的货币信用担保方式再次成为主导,对货币的社会功能和制度作用需要重点关注。虽然波兰尼的三种模式有个大致的时间顺序,但并不意味着某一历史时期只有一种整合模式。“任何既定时代,所有三种交换和定价方式总是混合共存的。”⑩Michael Hudson, “The Archaeology of Money: Debt Versus Barter Theories of Money’s Origins,” ed. L. R. Wray, Credit and State Theories of Money: the Contributions of A. Mitchell Innes, Edward Elgar, Cheltenham, 2004, 99-127.这意味着货币信用有着不同的担保方式和运行逻辑,货币体系是一个拥有不同信用类别和不同信用等级的叠加系统,基于不同视角的分析会得出不同的理论和结论。

五、 货币信用本质观的理论谱系及批判

货币与信用相关的历史要早于货币与商品相关的历史,货币信用本质观在文献记载上至少不晚于商品本质观。货币信用本质观根源于经济思想领域所说的货币名目论或者古德哈特的“C理论”,但侧重点有所不同。熊彼特主张将柏拉图看作货币名目论“最先为人所知的倡导人”,与亚里士多德相对,因为“柏拉图顺便提到了货币是为了便利交换而设计的一种‘符号’(理想国II,第371页;朱厄特曾将他的希腊译文译作‘货币—符号’)”。*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95页。中译本对应原著第371页的译文是:“于是我们就会有市场,有货币作为货币交换的媒介。”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2页。虽然柏拉图并未明确表示货币的本质是信用,但货币的信用本质观至少不晚于亚里士多德时代,后者在其《政治学》里提到“有时人们也曾经提出相反的观念。他们认为钱币只是一种虚拟的物品,其流行有赖于习俗的信用”。*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27页。其后,货币信用本质观一直鲜见于文献记载。即使有,也是像这样从商品本质观或货币金属论者的论证中找到蛛丝马迹。“自然法哲学家和直接受他们影响的顾问行政官,只不过重复并发展了亚里士多德和经院作家的学说而已。”*熊彼特著,朱泱、孙鸿敞、李宏、陈锡龄译:《经济分析史(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47页。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除了市场的发育和金银的使用之外,也与学者们总是面临着真实性和普遍性难以两全的抉择有关,显然将货币看作商品更容易构建一套理论体系。即便如此,反对金属论和支持信用本质观的传统仍然断断续续继承了下来,如强调货币价值是由法律规定的巴贲、将货币比作入场券的伯克利主教,以及研究记账货币的加利亚尼和斯图尔特等。但非常明确地将信用与货币等同,并力行以创造银行信用来影响经济发展的是约翰·罗。他在《关于货币的考察》一书中表示,“信用量的增加与货币量的增加有同样的效果,即它同样能创造财富,繁荣商业”。*转引自胡企林:《评约翰·罗的经济思想》,约翰·罗著,朱泱译:《论货币和贸易》,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ix、x页。现在看来他的观点太极端,以为“只要货币充裕,就能导致繁荣;只要信用设施完善,就能供应充裕的货币,给经济界以最初的冲击;依靠这种冲击就能为法国创造大量财富”。⑤转引自胡企林:《评约翰·罗的经济思想》,约翰·罗著,朱泱译:《论货币和贸易》,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ix、x页。由此指导的以货币信用管理来调节一国经济的大胆社会实验的失败也使得信用本质观在相当长时期里令人谈之色变。

19世纪学者们开始构建信用理论,系统地阐释货币作用,如麦克劳德创造性地提出债务的流通性在财富变化和货币创造中的作用,他说:“如果有人问,什么发现对人类的财产变化的影响最深,我们大概可以符合实际地说——那是人们发现债务是一种可以出卖的商品。……债务是一种可以出卖的商品或物;它可以像货币那样使用;并且产生货币的一切影响。”*转引自康芒斯著,于树生译:《制度经济学(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14页。再如英尼斯认为:“信用理论就是在市场交易中商品为了信用而交换。由此得出的推论是信用或货币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任何贵金属的价值,而是取决于债权人要求‘支付’的权利,也就是说完成信用;其价值也取决于债务人‘偿还’债务的义务,以及反过来说债务人从债务和义务中脱身的权利。”*A. Mitchell Innes, The Credit Theory of Money, The Banking Law Journal 31 (Dec./Jan. 1914): 151-168.克纳普将货币看作一种由国家以法律形式确立的支付手段,以此为标志的货币国定论已为学界所知。“与主流货币本质观得到一批杰出的经济学家拥护相比,非主流的这种‘基于债务’的货币本质观则更加为各色边缘经济学家所继承和发扬,并得到一些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支持,包括经济学家明斯基(H. Minsky)、凯恩斯(J. M. Keynes)、勒纳(A. P. Lerner)、古德哈特(C. Goodhart)、雷(L. R. Wray)、基恩(S. Keen)、戈德利(W. Godley)、摩尔(Moore)、赫德森(M. Hudson)、加尔布雷斯(J. K. Galbraith),社会学家英格汉姆(G. Ingham)和人类学家格雷伯(D. Graeber)等。”*李黎力、张红梅:《基于交易与基于债务的货币本质观之比较》,《当代财经》2014年第10期。两种货币本质观之间似乎很少相互借鉴,古德哈特指出:“据我所知,Melitz是唯一试图对C学派提出的有关人类学和历史学上的问题进行阐述的当代M学派经济学家。”*古德哈特:《货币的两种定义:对最优货币区分析的影响》,载《古德哈特货币经济学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178页。但是,许多著名经济学家,甚至主流经济学者都曾试图突破实物分析,强调货币信用的重要性。熊彼特认为:“更有用的方法可能是从信用交易着手,把资本主义金融看作是一种清算制度,它抵消债权和债务,将差额结转到下期——使得‘货币’支付成为特殊情况,没有任何特殊的根本重要性。换言之,从实际上和分析上讲,一种信用货币理论可能优于一种货币信用理论。”*熊彼特著,杨敬年译:《经济分析史(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26~527页。弗里德曼引领的货币主义重新强调经济分析中货币的重要性,但却放弃货币在经济中作用的深层研究,使其历史功绩大打折扣。曾提出“IS—LM”模型的希克斯晚年观点转向了货币的信用分析,他在1988年的一封信中说:“你们现在所处的阶段,只不过是我过去在写作《批判性论文》时所处的阶段,当时我曾认为,金属货币和信用货币是可以并行不悖的。现在我坚信,从信用的角度出发来理解货币,会更加正确!”*史密森著,柳永明、王蕾译:《货币经济学前沿:论争与反思》,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页。货币信用本质观支持者中影响最大的是凯恩斯,他所创立的宏观经济学可被理解为“当我们进而讨论何者决定社会全体之产量及就业量时,我们需要一个关于货币经济(Monetary Economy)之全盘理论”。*凯恩斯著,徐毓枬译:《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53页。凯恩斯革命在货币理论上的表现是试图建构一个结合货币理论、价值理论与分配理论的关于货币经济的“全盘理论”。在货币性质的理解上,凯恩斯提出:“计算货币是表示债务、物价与一般购买力的货币,这种货币是货币理论中的原始概念。……货币本身是交割后可清付债务契约和价目契约的东西,而且也是储存一般购买力的形式。它的性质是从它与计算货币的关系中得来的,因为债务和价目首先必须用计算货币表示。”*凯恩斯著,何瑞英译:《货币论(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页。基于此,在凯恩斯试图建立的货币经济理论中货币起关键作用,货币和利息与总就业和总产量相联系,用货币变量或名义变量来解释宏观经济的运行。凯恩斯的货币分析被主流经济学通过“IS—LM”模型纳入一般均衡分析,在为宏观经济学寻找微观基础的过程中,不但凯恩斯货币理论的革命性荡然无存,而且宏观经济分析一步步误入歧途。

货币的信用本质观将货币看作是基于债权和债务的社会关系,其产生和发展与道德、伦理、习俗、法律等因素密切相关,在经济实践中起着关键作用。该理论运用历史分析和制度主义方法,强调货币的支付手段、记账单位和作为信用抵押的资产功能,反对货币数量论和以自然利率与市场利率为代表的诸种二分法,倡导相机抉择的货币管理原则,认为它更像一门艺术而不是科学。与历史上大部分时间类似,当代的货币信用本质观主要为非主流经济学的后凯恩斯主义者所继承。该学派只是一个松散的学术共同体,远未取得一致的理论意见。货币信用本质观的基本观点和研究方法决定了其在理论构建和逻辑论证上难以达到精致、完美的高度。基于历史关注现实是货币信用本质观的优点,但同时也带来了理论局限。首先,用信用这个含义更加复杂的词来解释货币及其本质使问题更加模糊,而且信用涉及社会学、人类学和政治学等领域,在主流观点看来有违经济理论的“纯粹性”。准确厘清货币与信用的区别成为货币信用本质观的首要问题。其次,动态的现实与静态的理论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货币为应对市场交易中的不确定性而存在,历史的偶然因素是不确定性的主要成因,动态分析、直觉主义和运气因素等相关变量很难被纳入强调逻辑理性的理论模型,因为一旦成为理论其内涵就静止固化了。最后,即使理论前提是建立于历史事实之上的货币信用理论,其在理论论证推理过程中难免离现实越来越远,在政策建议上则忘记其预设前提和理论局限。例如,部分后凯恩斯主义学者所主张的“功能财政”理论,认为政府财政赤字为市场创造货币信用,这实为只见主权信用而不见市场信用,故而有失偏颇。

货币信用理论的构建首先要划清货币分析与实物分析的界线。从经济分析最基础的市场循环流量图来看,货币循环与商品循环方向相反且同样重要,但货币与商品有着本质不同。货币可以通过相互约定而创造或衍生,如商家充值300元送100元的会员卡服务。货币是一种信用、契约或索取权,因而货币分析有其自身的逻辑,不必非要套上实物分析,尤其是瓦尔拉斯一般均衡分析的枷锁。其次,货币系统其实包括一套信用等级体系。根据前文的历史分析,信用主体可以是个人、企业和政府,可接受程度的广泛性决定了其信用等级。信用金字塔顶端既作为价值尺度又充当最终结算手段的信用关系即为货币,它可以是主权信用,也可能是私人信用。如何排除跨期信用交易中的不确定性,使货币循环和商品循环在约定时间和空间上相互契合是经济循环发展的关键,两者之间的摩擦与互动是经济波动和经济周期的根源。再次,货币信用金字塔体系表明金融体系存在不可避免的集权化趋势。主权信用成为货币,不应该遮蔽信用主体的多样性和信用体系的复杂性。“因此,认为国家中央银行的统治是一个纯粹的‘政府干预’问题也许是错误的。更确切的论点应该是:建立在诚信与信心基础上的货币经济逻辑,需要建立起一个等级制度。”*史密森著,柳永明、王蕾译:《货币经济学前沿:论争与反思》,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9、110页。货币政策决策者不仅要考量政治权力与经济利益的博弈,还要考虑基于互惠原则的熟人经济及其社会影响,这样在处理民间借贷与农村金融等现实问题上思路会更加开阔。最后,既然货币分析与实物分析遵循不同的逻辑,那么“为宏观经济学寻找微观基础”本身有可能存在方向性错误。“事实上,金融学研究的对象——整个金融体系的特征和运行规律——从一开始就无所谓‘宏微观’分离的问题,而是同时含有微观基础和宏观表现的一个客观整体。”*陈雨露:《重建宏观经济学的“金融支柱”》,《国际金融研究》2015年第6期。即使存在宏观与微观分离,宏观层面的逻辑与微观层面的逻辑也未必一致。比如,“对于家户经济而言,资源有节制地利用已经足够,但对政治经济体系而言,对资源的有限利用却可能令经济难以为继”。*萨林斯著,张经纬、郑少雄、张帆译:《石器时代经济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53页。宏观经济理论的重建在理论上应回到凯恩斯的企业家经济分析和货币的生产理论上寻找方向,在客观上要立足于货币背后复杂的信用网络体系和社会制度因素。商品市场与货币市场的分析不应如“IS—LM”模型那样进行静态的横向叠加,而是货币信用借贷与商品生产交付存在时间差异的纵向交替。货币资本的逐利性和信贷创生的主观性决定了金融系统之内在不稳定,这是经济增长的动力之一,也是经济波动的重要原因。

六、 结 语

虽然货币的信用本质观在历史事实和当前实践中更合理,但商品本质观也有其合理之处,“每一种理论都有其更适合的或者说更具解释力的特定时代或经济体系进化阶段”。④史密森著,柳永明、王蕾译:《货币经济学前沿:论争与反思》,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9、110页。货币的商品本质观适合于商品货币时代,而信用本质观则更适用于信用货币时代。界定逻辑前提、说明适用范围正是学术研究和理论批判的意义所在。在研究方法上经济学一度陷入逻辑理性与科学主义的迷思,“抽象和简化是必要的,对于货币的研究也是如此,但是那种绝对的、超越历史和空间的理论根本就不存在”。*柳欣、于化龙:《货币经济学:问题与争论的历史》,《经济思想史评论》2007年第1期。只有将两者适度结合才有可能避免片面强调历史带来的琐碎或者过于倚重逻辑造成的空洞,在正本清源的基础上将历史方法和逻辑方法相统一才能形成一个货币经济的内生性分析框架,为宏观经济学的重建打好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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