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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与居:地理观看与山岳赋书写体制的近世转变

2018-03-30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山岳辞赋山居

叶 晔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杭州 310058)

作为类型的山水文学,一直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热点所在。山水赋作为其中最主要的几种文体之一,相关研究成果虽不及山水诗、山水游记之研究,但绝对数量亦不算少。有关山水赋的生成学研究,已有孙旭辉《山水赋生成史研究》一书问世①孙旭辉:《山水赋生成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对其类型学层面的考察,王德华《唐前辞赋类型化特征与辞赋分体研究》一书亦有涉及②王德华:《唐前辞赋类型化特征与辞赋分体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至于《游天台山赋》《山居赋》《华山赋》等早期经典作品,更有龚克昌、康达维、郑毓瑜、许东海等撰文讨论③龚克昌:《熔山水仙佛于一炉——孙绰〈游天台山赋〉解读》,《中古辞赋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康达维:《中国中古文人的山岳游观——以谢灵运〈山居赋〉为主的讨论》,刘苑如编:《游观:作为身体技艺的中古文学与宗教》,“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0年;郑毓瑜:《身体行动与地理种类——谢灵运〈山居赋〉与晋宋时期的“山川”“山水”论述》,《淡江中文学报》第18期,2008年;许东海:《山岳·文体·隐逸——〈游天台山赋〉与〈北山移文〉山岳书写及其文化意蕴之对读》,《励耘学刊》第12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许东海:《山岳·经典·世变——唐华山赋之山岳书写变创及其帝国文化观照》,《汉学研究》第28卷第2期,2010年。,无论是文本结构分析、作者意图探究,还是文化内涵考察,皆有相当的研究深度。但总的来说,现今学界对山水赋的研究,仍大致停留于中古文学的讨论范围内,缺少中古文学与近世文学之比较、贯通研究。这当然与宋以后的山水赋缺少经典文本有关,但相关文献整理的滞后,也造成了文学史的局部失明。本篇的目的,就是希望借近世文学之地方化、日常化视角,返观中古文学中山岳赋的形成和定类,论述它与其他辞赋类型的互动关系,及与其他山水文体的竞争关系,是如何推动自身的发展、演变与转型的。并将山岳赋置于中国文学的地方书写传统之中,从更宽阔的视域,理解山岳赋与都邑赋的异与同、殊源与合流,以及它们在中国近世文化转型中的复杂意义。

一、 《游天台山赋》与《山居赋》的文本视镜之别

何谓山水赋?我们可以有两种界定标准:以唯名来定义,只要是以描写山水为主体的辞赋,皆可谓山水赋;以实在内涵来定义,则以描写山水、从而体验山水的自然美为主体的辞赋,方能称为山水赋*有关“山水赋”概念界定之变化,可参见孙旭辉《山水赋生成史研究》中“山水赋义界之厘定及其审美质素之说明”一节。笔者遵循务简原则,从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7页)中的说法。。本篇要讨论的山岳赋,在主题范围上较山水赋略小,但在概念界定上,基本上遵从学界的已有定义,将“山水”替换为“山岳”即可。若我们依前一种标准,现存最早的山岳赋,是东汉杜笃《首阳山赋》和班固《终南山赋》,当然,其主旨重在问道求仙,与对山水自然美之体验关系不大;若依后一种标准,则山岳赋不仅是一种类型文学,更是一种文学史现象,它始于东晋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为孙绰《游天台山赋》。考虑到在孙赋之前的有关山岳的辞赋,如杜笃《首阳山赋》、班固《终南山赋》、刘桢《黎阳山赋》、潘岳《登虎牢山赋》、张协《登北芒赋》、郭璞《巫咸山赋》等,现存篇章都录自《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唐人类书,而《游天台山赋》全文见载于《文选》,我们可以说,无论取哪一种概念界定,《游天台山赋》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山岳赋作品。当然,如果我们更重视山岳赋作为一种类型文学,而非文学史现象,那么,更早的片段式节录文字,亦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因为我们可以借此考察山岳赋成型之前的早期形态及特征,进而探究这一类型文学之基本文学要素的来源。

既然我们接下来要讨论辞赋的文本形态,就不能不强调作品的完整度。因为如果我们看到的只是某篇辞赋的一两段落,则相关分析容易步入以偏概全的误区,我们无法保证现存片段之句式结构,一定与这篇作品的其他段落相同。以现存文献而论,先唐山岳赋中可称全篇的作品,仅孙绰《游天台山赋》、谢灵运《山居赋》、姜质《亭山赋》三篇,分别见载于《文选》《宋书》《洛阳伽蓝记》三书,其可信度和完整度,显然要高于那些只有部分段落被唐宋类书节录的作品。虽然学界普遍认为山水赋形成于东晋以后,但从类型文学的角度来说,直至齐梁时期,至少山岳赋仍未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辞赋类型,因为在当时文人约定俗成的辞赋分类体系中,它处于缺席状态(《文选》的辞赋分类,有“江海”类而无“山岳”类)。我们现在视为山岳赋经典的《游天台山赋》,见于《文选》的“游览”类,另两篇为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与山岳主题相距甚远,可见南朝文人的定类标准,在作者游览之主观情感,而非书写之客观对象。另一篇经典《山居赋》,甚至未被收入《文选》中。萧统肯定熟知《山居赋》,因为他的老师沈约正是《宋书》的主纂者。较合理的解释是,在以《文选》为代表的齐梁文人的辞赋分类法中,《山居赋》的内容属性难以被归入当时常见的几个辞赋大类中*胡大雷指出,沈约《郊居赋》若入《文选》,应归入“志”类,与张衡《归田赋》、潘岳《闲居赋》一脉相通(胡大雷:《〈文选〉不录齐梁赋辨》,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从这个角度来说,《山居赋》的类型定位,亦有可商之处。。在当时,无论孙赋还是谢赋,都属于在常见创作类型之边缘的一种新尝试,在规范化的辞赋观念体系中,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一旦我们认识到作为类型文学的早期经典,《游天台山赋》和《山居赋》的文学史位置并非在一开始就已固定,那么,我们就需要从向前、向后两个角度来看问题。一方面,从后来者的接受视角来看,这两部作品共同担负起了山岳赋这一辞赋类型的典范意义,并对唐以后的山岳赋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从书写内容的承袭关系来看,虽然《游天台山赋》与《山居赋》都以自然山水为题材,但前者之辞赋传统可追溯至屈原的《远游》,并与六朝的游仙风气相呼应;而后者之辞赋传统,继承了张衡《归田赋》、潘岳《闲居赋》一脉的述志赋传统,甚至有人将之追溯至屈原的《卜居》。置于当时的文学现场之中,二者实貌合神离,其背后的作者意图指向颇为不同。笔者以为,对这两篇作品,时人虽未必有自觉的定类意识,但分类意识还是较明确的。

程章灿概括先唐辞赋有两种不同的叙述结构:一为“京都宫殿大赋以横向的、空间的顺序展开,在场景变换中寓有时世的推移”(以空间带动时间);一为“纪行赋则以纵向的、时间的顺序展开,在旅程的行进中推出不同的场景描写”(以时间带动空间)*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第180页。。用来观照《游天台山赋》和《山居赋》的文本结构,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诚然,从文类的角度来看,京都赋、纪行赋与本篇讨论的山岳赋,是截然不同的三种类型。京都赋是对已知空间的呈现,纪行赋是对未知空间的探索,从京都到纪行,体现的是人类行迹活动由内向外的一种发展趋势。但程章灿提炼出的这两种叙述结构,实超越于两种狭义的辞赋类型之上,有其更广泛的文体典范意义。若落实在以强调自然美为核心的山水题材内部,则表现为一种从未知到已知的反映人类文明拓展历程的书写变化。即从早期的视山水为人类世界之外,如城市之间的郊野游历(纪行文学、游览文学),或对非人类世界的幻想(游仙文学),转变为视山水为人类世界之内,如对士族私人庄园的开发和体验(闲居文学)*如斋藤希史指出,谢灵运《山居赋》之“居”,是指与“国家秩序”相对的“私的秩序”,参见郑毓瑜:《身体行动与地理种类——谢灵运〈山居赋〉与晋宋时期的“山川”“山水”论述》,第40页。,或将山水纳入人类的常规知识体系之中(地志文学)。所有这些,体现出一种从“游”到“居”*按:谢灵运之“居”,是对私人空间的书写,而在类型层面的山岳游览赋或形胜赋,都是对公共空间的书写。笔者所论之“居”,其义有所变化,主要关注他们在对空间的全知观看和知识呈现上的共通之处。的书写心理及姿态的转变,这从《游天台山赋》《山居赋》的命名上,亦可见一斑。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孙绰:《游天台山赋》,《文选》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3页。按:同一篇作品,被多次征引,不再一一标注文献出处。下同。,大致可分三个段落。开篇的总论性文字(至“瀑布飞流以界道”),描写的是东晋文人知识系统中的天台山,与五岳、星宿、宇宙诸观念相应,基本上属于总括性的抽象认识,并没有介绍具体的风物信息;篇末游仙式的求玄言论(自“于是游览既周”至篇终),多使用玄理性典故,属形而上的心智抒写,亦与地方性知识无关。唯独中间游山的描写最写实(自“睹灵验而遂徂”至“忽出有而入无”),而且是亲历现场之直接写实,非源于书本的间接写实。在句式布局上,有典型的移步换景之特征。他凸显自己游山者的身份,只呈现作者看到的那部分山景,未到或不能到的地方,就不予呈现。

这段文字主要有四种句式。最常见的一种,是“动词+名词/形容词+之+名词/形容词”的结构,如“披荒榛之蒙茏,陟峭崿之峥嵘”“跨穹隆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起到视角推进、移步换景的作用;第二种相对少见,为“动词+名词+而+动词”的结构,如“睹灵验而遂徂”“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在一句中使用两个动词,起到场景过渡或行旅大幅度跃进的作用。就结构功能而言,后一种更重要,因为它确保了差异性较大的场景对象之间的无缝衔接。以上两种句式有一个共同特征,即都采用了省略主语之法,使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借作家之视镜来推进游山之过程。与之相比,另两种句式较为静态,即明确主语,以“名词+动词/形容词+以/而+动词”或“名词+动词/形容词+于+名词”的形式出现。而作为主语的名词,大多是山林间的动植物或地理景观,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是不可移动的(即使是动物,较之人类的移动亦有限)。如“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因此,对它们主要是静态描写,它们之间的现实关联,需要作者借助于辞赋的文本结构予以落实。在一定程度上,它们在辞赋中的位置,是作者精心选择并重组起来的。但这种作者的能动性,也意味着书写对象的不稳定性,故在意象的衔接上,会留下很多空白之处。

而第一视角的观览镜头,其文本关联建立在作者的游历事实之上,多数读者会默认其中的时间逻辑及真实性。故即使作者在文字组织上有一定的能动性,考虑到他对未知之域的游历不是绝对自由,这种能动性也只能局限于几条不同的游览路线而已。简而言之,这是限知视角下的线性选择之不同,而非全知视角下的结构选择之不同。体现在具体某一句上,读者的观感或不明显,但一旦以整体辞赋的面貌呈现出来,所营造的山水自然之效果,则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返观《游天台山赋》中的登山一段落,前两种句式主要出现在登山、游山阶段(“睹灵验而遂阻,忽乎吾之将行”至“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作者只能顺着山路,观赏沿途景观,其视角是受限的;而后两种句式主要出现在登顶观山、接近游仙的阶段(“既克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至“驰神辔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在后一个阶段,作者经历了险途,“履重险而逾平”“路威夷而修通”,在新的自然环境中站定位置,实现了身体和心灵的超越,“任缓步之从容”“疏烦想于心胸”,用一种开阔的、透视的眼光来观看整个山岳。而这种观看,带有一定的非写实成分,以与后面的游仙主旨相衔接。总的来说,先知识性总述,再体验性写实,是早期山岳赋的基本程式;而先移动再静观,在写实基础上写虚,又是早期山岳赋在与游仙主题相结合后,难以避免的一种结构模式。

在前半段的移动书写中,句式中隐藏的主语,是作为移动者的作家。这种书写方式,沿袭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等的纪行传统而来,强调个人的游历体验。只不过孙绰将旅途中对社会面相的描写,转移至对山水景观的观看。我们需要确认的是,与刘歆等人的纪行相比,兼有游山、游仙双重行为的孙绰,是否依然实写景观。我们可以做一个较便捷的论证。因为谢灵运《山居赋》中有关“远东”一段,就是对天台山的描述,其中有“凌石桥之莓苔,越楢溪之纡萦”一句,其自注曰:“往来要径石桥,过楢溪,人迹之艰,不复过此也。”*谢灵运:《山居赋》,《宋书》卷六七《谢灵运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58页。这一句,正与《游天台山赋》中“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跨穹隆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一句相应。在谢灵运笔下,先石桥而后楢溪;而在孙绰笔下,先楢溪而后悬磴。考虑到谢灵运从始宁墅向南眺望,而孙绰从始丰县出发向北登山,则两段文字细微处的不同,恰好证明了无论孙绰还是谢灵运,在山岳赋的书写中,都秉持一种写实的态度。

但我们需要留意,在《山居赋》中,像“凌石桥之莓苔,越楢溪之纡萦”这样的表述,以游历者或书写者为隐藏之主语的情况,只存在于“远东”“远南”“远北”诸段落中。在“近东”“近南”“近西”“近北”等更靠近谢灵运山居环境的段落中,其描写山水的文字就不同。如近东“决飞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写长源于远江,派深毖于近渎”,近南“崿崩飞于东峭,盘傍薄于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挥白沙而生涟”,近西“竹缘浦以被绿,石照涧而映红。月隐山而成阴,木鸣柯以起风”,近北“引修堤之逶迤,吐泉流之浩溔。山矶下而回泽,濑石上而开道”。以上句式,皆以山岳整体或具体的动植物及地理景观为主语,带有知识化书写的倾向,与两汉的畋猎赋颇有相似之处。

也就是说,对于主张写实的谢灵运来说,始宁墅周边的自然环境,在他的熟知范围内,他可以地产拥有者的身份,用全知视角予以知识性的呈现*已有学者从文学现地研究的角度,对《山居赋》所叙及的地理位置进行考证,见金午江、金向银:《谢灵运山居赋诗文考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并用接近于京都赋的书写方式自注,凸显作者在知识上的优越感;但对离始宁墅较远的自然环境,他只能以一个探索者的身份,用限知视角予以纪行式的模糊呈现。山居虽小,实可以小见大,成为文人对于未知、已知世界的不同观看姿态的一个缩影。

对比《游天台山赋》和《山居赋》的句式,可以发现,在具体写实的段落中,前一篇移动书写在前,静态书写在后;后一篇静态书写在前,移动书写在后。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孙绰和谢灵运两人对于自然世界的不同姿态。孙绰是以陌生人的身份进入山岳的,他只能以自己的行为视角,对天台山作线性的描写;而谢灵运本人就是山林的主人,他以一个熟知者的身份来介绍山岳,可以像所有者介绍自己物品那样,将始宁墅周边山林予以知识性的系统呈现。谢灵运从静态书写转至移动书写,是因为远处的山林已非自家地产,不在自己熟知的地理知识体系之内,故只能从全知视角转为行旅视角,描写自己的所见所闻,此书写之常态;但孙绰从移动书写转至静态书写,绝非他经过一路攀登,进入了一个熟知的地理世界,而是因为他从未知而真实的人境,进入了脱胎于自然的仙境*许东海指出,《游天台山赋》体现了六朝“山水以形媚道”的游玄观照,展开了山岳赋仙境与玄学二者合流的经典范式;《山居赋》则是从游仙、游玄回归山岳自然本体,淡化仙境玄思之六朝山岳赋的代表,二赋是六朝山水文学从“庄老告退”至“山水方滋”之嬗变关键。见《山岳·经典·世变——唐华山赋之山岳书写变创及其帝国文化观照》,第633页。。这个时候,虽然都是用全知视角对动植物和地理景观进行静态书写,但谢灵运笔下是实景之自然,而孙绰笔下是感性的自然融合想象的客观。

所谓“实景之自然”,来自日本学者小尾郊一的说法。他认为晋代游览赋、行旅赋中“不加雕饰的按照所见原样的对于自然的描写”,已有南朝山水诗文之初貌;而谢灵运的《山居赋》“去饰取素”,所写为实景之自然,非江海赋那样的想象之自然、夸张之自然,在赋史上更有划时代的意义*小尾郊一撰,邵毅平译:《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7~120、261~264页。。

这里的实景一词,一方面与感性、想象、夸张等词对立;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经验知识,与书籍知识(“名物之自然”)一起,构成了山岳书写中的“客观之自然”。“实景之自然”,显然不是通过获取书籍知识就可以学习和模拟的;但对“名物的自然”的描述,亦非靠亲身游历就能完全覆盖,而需要创作者拥有更丰富的文学知识和理论涵养方能支撑。这两种创作方式各有其优势,一种长于作者移步换景而带给读者的真实体验,一种长于地方性知识的整体呈现。《游天台山赋》偏向前者,而《山居赋》更偏向后者。*在这一点上,小尾先生认为《游天台山赋》重在叙述对仙境的游览,而非作为游览背景的风景;而《山居赋》则直接描写亲眼见到的自然,第120、261页。笔者侧重之角度有所不同,故结论稍有异。虽然谢灵运有知识化书写的自觉意识,其素材却来源于实践而非书本,故在一定程度上,他以山林主人的身份较好地融合了以上两种优势。而所谓的山林主人,在宋以后基本上不复存在,但转化为另一种情况,即知识人和本地人两种身份的重叠,继续在山岳赋的创作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 类与体的互动:山岳赋的定类及其赋体局限

前面提到,在六朝时期,虽然都描写自然山水,但《游天台山赋》和《山居赋》属于两种不同的辞赋类型,它们在类型学上的源头和发展脉络,有较大的差异。孙赋的源头是屈原的《远游》,带有一定的游仙色彩,在辞赋类型上,与游览赋和纪行赋有较密切的关联;谢赋的直接源头是潘岳的《闲居赋》,带有借居抒志的色彩,在辞赋类型上,与述志赋和畋猎赋有一定的关联。

我们回溯《游天台山赋》《山居赋》之前的那些山岳赋(取唯名定义),仅有的几篇有独立段落保存下来的作品,如杜笃《首阳山赋》、班固《终南山赋》、刘桢《黎阳山赋》、潘岳《登虎牢山赋》、张协《登北芒赋》、郭璞《巫咸山赋》等。尽管他们对山水的描写,没有孙、谢二人那么自觉和独立,有时山水之题只是一个引子,其本旨在阐发隐逸、游仙等思想,但这些作品的句式,仍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如《终南山赋》“流泽遂而成水,停积结而为山”*班固:《终南山赋》,《文选》卷六《魏都赋》李善注,第262页。《初学记》卷五节录段落中无此句。、《首阳山赋》“面河源而抗岩,陇追隈而相属”*杜笃:《首阳山赋》,《艺文类聚》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8页。,虽以动词起句,但主语为整体之山岳,而非作者或山岳中的具体景观,这是山岳赋中典型的总论之语调,在孙赋中亦有使用,如“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等。另如《首阳山赋》“高岫带乎岩侧,洞房隐于云中”、《巫咸山赋》“禽鸟拪阳以晨鸣,熊虎窟阴而夕”*郭璞:《巫咸山赋》,《艺文类聚》卷七,第126页。,则是典型的以具体的地理景观或动植物为主语的起句。不管哪一种情况,作者都在用全知视角观看山岳,其镜头可近可远、可高可低,不需要太多说明,读者自会跟随主语之属性,来调整自己的观看视角。恰巧的是,以上诸赋,皆与仙家之地有关,班固明言终南山为“仙灵所集之处”,郭璞笔下的巫咸山亦是医神巫咸之居所;首阳山之伯夷、叔齐,虽非仙灵,亦超脱于人间世物之外。虽然现存作品并非全本,但考虑到多篇作品之节录片段在整体特征上的一致性,笔者以为,两汉至西晋时期,山岳赋的主题尚与仙灵相关,具体如何游历、攀登,及用第一视角来对自然山水之美进行私人性的体验和感悟,总的来说,不在作家们的书写范围之内(例外如刘祯《黎阳山赋》,有关国家祭祀,已有第一视角的局部书写)。即使像郭璞这样的游仙诗名家,在山岳赋的书写中,亦未有太多个人化的“游”之属性。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在对作为仙境的山岳的描写上,其实很好地承袭了自《终南山赋》一贯而下的静态书写传统;而辞赋中涉及游山的动态书写段落,则很好地反映了主流文学家群体进入东晋以后,对南方自然山水及未开发地区的关注及热衷。这个时候,辞赋中的游仙主题,不再是一个架空于现实之上的对虚拟世界的想象式描绘,而形成了一个可以经游山而渐至游仙的可实现过程,这对六朝文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另一类的句式,则带有明显的行旅色彩。如写过《西征赋》的潘岳,亦有《登虎牢山赋》的片段存世,其文曰:“步玉趾以升降,凌汜水而登虎牢。览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双皋。崇岭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委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萧条。尔乃仰荫嘉木,俯藉芳卉。青烟郁其相望,栋宇懔以鳞萃。”*潘岳:《登虎牢山赋》,《艺文类聚》卷七,第126页。这一句式结构的组合和连贯,已与《游天台山赋》非常相似。前数句的主语为作者本人,而后数句的主语多为山岳中的景观,即先第一视角的游山,再全知视角的观山,只不过虎牢山不像天台山那样,具备进一步游仙的文化条件而已。又如张协的《登北芒赋》,其文曰:“于是徘徊绝岭,踟蹰步趾。前瞻狼山,却窥大岯。东眺虎牢,西睨熊耳。邪亘天际,旁极万里。莽眩眼以芒昧,谅群形之难纪。临千仞而俯看,似游身于云霓。抚长风以延伫,想凌天而举翮。瞻冠盖之悠悠,睹商旅之接枙。尔乃地势窳隆,丘墟陂阤。坟陇迭,棋布星罗。松林掺映以攒列,玄木搜寥而振柯。”*张协:《登北芒赋》,《艺文类聚》卷七,第137页。这里的文本衔接更为明显,“于是”一段,皆作者之视角,作移动之书写;“尔乃”一段,皆全知之视角,作静态之书写。从《登虎牢山赋》《登北芒赋》的篇名中皆有一“登”字,亦可看出端倪。如果放在两晋文人的辞赋体系中,这属于典型的游览赋,可与《游天台山赋》并观。因为同样有“登”字的《登楼赋》,就被《文选》列入游览赋中。可见在六朝文人眼中,登山与登楼的差别,没有后人想象得那么大。

由此后人并论而观的山岳赋,实可分为山岳游览赋、山岳形胜赋两种子类型,无论是辞赋篇名中的“登”“游”等字眼,还是辞赋文本中的视角和主语属性,皆有较明显的区别。这种亚文类之间的频繁互动,用后知的眼光来看,固然是山岳赋内部游览、形胜之不同门类的互动;但若用当时的眼光来看,视为六朝辞赋中的主流类型如游览赋、述志赋等与当时的新兴类型山水赋之间的互动,或许更接近原貌。

笔者以为,山岳赋在晋宋之际基本定类,至唐前期完全成型。谢灵运的《山居赋》,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显露出知识化书写的倾向,其大量自注显然是希望读者对自己所居之山林有更精细的认识,而不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自己对自然山水的审美体验。但《山居赋》的“居”字,很容易让我们将之与《闲居赋》等述志赋作品相联系,更何况谢灵运没有明言“山居”之山到底为何山,他主要在书写自家庄园,在山岳书写的自觉性上有所不足。而入唐以后,无论是山岳游览赋,还是山岳形胜赋,都显露出对山岳自身书写的侧重。原为文本躯壳的山岳之主题得以凸显,而原为文本内核的行旅、游仙等主题,逐渐淡出读者的视野中心。

唐初王绩的《游北山赋》,我们尚可视为对《山居赋》的又一次书写;另一篇王勃的《游庙山赋》,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反类型赋的一些特征。此赋在《全蜀艺文志》《历代赋汇》中,被改名为《玄武山赋》,有违王勃初衷。虽然赋中确有“玄武山西有庙山”*王勃撰,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卷一《游庙山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9页。一句,但篇名的改动,在读者的第一认知中,意味着游览赋与形胜赋的不同,从一个侧面,亦可见明以后文人之地理赋观念的强化。我们观其正文,“陟彼山阿,积石峩峩。亭皋千里,伤如之何。启松崖之密荫,攀桂岊之崇柯。”“俯泉石之清泠,临风飙之瑟。仰绀台而携手,望玄都而容膝。”皆为游览之句式,而非静态景观之句式,显然《游庙山赋》的篇名,更接近王勃本意。此赋开篇云玄武山为“幽人之别府”,自曰“王子御风而游,泠然而喜,益怀霄汉之举,而忘城阙之恋”,似乎早早地模拟起了庄子的身份,确立了慕道游仙的基调。但随之话锋一转,感叹“仙师不在,壮志徒尔”,“泉石移景,秋阴方积,松柏群吟,悲声四起”,从仙境之景观,转为自然之景观,从超现实的壮志,转为现实的悲声。这无疑是一种典型的反游仙书写,是对六朝以来系游仙于山岳书写之法的一种消解。其最后的转向,是借景抒情,将山岳书写与述志传统结合起来,只不过谢灵运、王绩是居山而述志,王勃是游山而述志,但他在赋末云“他乡山水,祗令人悲”,依然流露从游山向居山的心态转变。

尽管王绩、王勃的名篇,名为“游”而志在“居”,但它们与早期山岳赋之风格,仍多相似之处。在笔者看来,最早一篇与游览、游仙、述志皆无关的山岳赋,是东晋支昙谛的《庐山赋》。当然,这个观点略显武断,因为现存《庐山赋》段落见于《艺文类聚》,我们无从知晓其全貌为何。但至少在这段节录的文字中,既没有任何作者视角的移步换景,也没有求仙问道或反诸内心的情感意图,全文都是对山岳自然景色的描绘。其中“昔哉壮丽,峻极氤氲”,叙古今之异;“若其南面巍崛,北背迢蔕”,作方位之别;“嗟四物之萧森,爽独秀于玄冬”,显季节之分;“香炉吐云以像烟,甘泉涌溜而先润”*支昙谛:《庐山赋》,《艺文类聚》卷七,第134页。,有具体景观的定位。以上文字,有系统性知识呈现的效果,足见作者对文本结构的设置已有较好的立体感,显露出地志书写的某些特征。这一形胜赋类型,在唐人达奚珣的《华山赋》中已经基本稳定。《华山赋》的崛起,可理解为名山与名都的合流效应。*参见许东海:《山岳·经典·世变——唐华山赋之山岳书写变创及其帝国文化观照》,《汉学研究》第28卷第2期,2010年。就像汉晋京都赋之创作,既需要对书写对象有充分的认识,又借助长安、洛阳等的名都效应,方能成为被广泛传颂的经典;山岳赋的发展亦同此理,必须依靠文人已经熟知的中土名山,方能在经典化道路上事半功倍。六朝时期的庐山,地近重镇江州,为著名的文人隐逸地,是一个很好的对象;而唐代的《华山赋》书写,不仅拥有五岳的声望优势,还拥有地近首都的地理优势,倚赖政治之持续外力,完成了山岳形胜赋的定类。虽然这种外力,容易让人对此定类的自觉性有所怀疑,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好可以让创作者更自觉地将京都赋的文本结构法则,落实到山岳形胜赋的书写之中。此中效果,恐怕是之前虽使用了类似京都赋、畋猎赋的方位、名物之结构法则,但所述对象远离政治中心的《山居赋》所未曾想到的。

学界现在的普遍看法,认为山水赋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促发了山水诗的繁荣。*参见王国璎:《中国山水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程苏东:《再论晋宋山水诗的形成——以汉魏山水赋为背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这一观点,指出了另一个重要的事实,即类型文学的强化,会促使相关的文类观念入侵其他文体。从这个角度来说,山水诗的繁荣、山水游记的兴起,皆与山水赋在辞赋世界中的定类有很大的关系。即辞赋内部的文类互动制造出新的文类,而这一新文类的发展,又推动了其他文体中相关文类的产生。从这个角度来说,不仅文体之间、文类之间存在互动,在文体和文类之间,也存在一个相互促进和竞争的关系。

纯粹就对自然山水的审美体验而言,山水赋的成就,远不如后来居上的山水诗和山水游记。笔者以为,这与辞赋的文体局限有很大的关系。如在意象的组合和制造上,辞赋的句式和骈俪结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意象的跳跃性和开放性,而诗歌在意境上的留白功能,可以更好地制造出山水的自然美感;又如文学中的时间元素,一直没有在山岳赋中占据显著的位置,赋家很少用明确的字词,来表达朝夕的转换或时间的流逝,而这些在诗歌及游记中,是很容易解决的,作者可以直接使用时间用词,甚至用光线的变化表现出来。同为辞赋一体,在唐宋古文运动影响下的宋代文赋,就可以凭借句式结构的差异,很好地将时间变化呈现出来。*参见周裕锴、王朋:《时间与流水:宋代文赋书写方式及其审美观念》,《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以上这些,都是以骚体赋或骈体赋为结构范本的山岳赋在文体上的局限。我们当然可以说,借助文字的雕琢、技巧的使用,这些先天不足之处,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完善,但在文学类型的主旨及审美风格已基本定型的情况下,选择另一种文体(如游记)进行突围,无疑更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古文运动领袖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山水游记,放在这一视角下予以考察,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综上所述,在山岳赋的定类过程中,孙、谢之前,主要偏重文体内部的文类互动,如京都赋、纪行赋、游览赋、述志赋等类型之间的互动和竞争;孙、谢之后,山岳赋的类型特征基本齐备,辞赋也成为山水文学中最早发展起来的一种文体。这个时候,文类内部的文体互动开始涌动,最典型的就是山水诗借鉴山水赋而兴起,并在很大程度上取代山水赋,成为文人书写山水的首选文体。孙、谢二赋的定类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尤为关键,即通过同一文体内的文类互动,配合时代思想之需求,制造出新的文类,继而转向同一文类内的文体互动,发展出最适合这一文类的文体形式。

由此,笔者以为,山岳赋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在西晋以前,是为唯名期。汉魏时期那些以山岳命名的赋,皆可视为早期的山岳赋,它们多以全知视角书写山岳,但只是一种总括式的模糊呈现,缺乏更精细的地方性知识来充实文本。第二个阶段,在东晋以后直至唐代,是为定类期。文人们的文学活动空间由北转南,自觉的自然审美观逐渐形成,率先实践于当时文坛最成熟的辞赋一体上。对未知世界的开拓,使这一新兴辞赋类型的句式结构,借鉴汉魏纪行赋、登临赋,及两晋游仙思想及书写方法,转向第一视角的使用。同时,较纯粹的山岳形胜赋如《庐山赋》《华山赋》等,亦借鉴京都赋的文本结构而兴起。第三个阶段,在两宋时期及以后,是为转型期。中唐古文运动的兴起,对山岳赋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不仅山水诗继续借唐诗之胜有进一步的发展,山水游记亦借柳宗元等人的实践而异军突起。山岳赋虽然在文类的互动中站定了位置,却在文体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个时候,两宋文人地方意识的自觉,成为山岳赋重新发展的一个契机。随着南方地区的进一步开发,很多名山开始处在汉民族的日常活动区域之内。山岳赋的创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舍弃了自然审美的创作方向,而选择了类似都邑赋的结构性、知识化书写。但它又不需要像京都赋那样,承担太多的政治功能,毕竟大多数山岳都远离政治中心。与此同时,第一视角的山岳游览赋,仍有一定的发展空间,主要集中在两种情况:一是作为知识人的四边书写,国家常规地区已可通过书籍阅读来了解,唯周边未开发地区的情况尚不明朗;二是作为个体文人的游历体验,作者不追求知识性的整体呈现,只想文学式地表达自己的私人情感。在很大程度上,这两种情况与宋以后声势浩大的山岳形胜赋,形成了互补的关系,得以并行发展。

三、 从未知到熟知:地理观看的内转与山岳的地志化书写

我们熟知的名山,除了天台山、华山等前文已及外,其他山岳赋的现存最早作品,分别为北宋李廌《武当山赋》、李南仲《罗浮山赋》,南宋李纲《武夷山赋》、薛季宣《雁荡山赋》,元代郝经《泰山赋》、朱思本《衡岳赋》、杨维桢《会稽山赋》、赵纯翁《黄山赋》,明代刘咸《嵩山赋》、王守仁《九华山赋》、王昺《恒山赋》、卢柟《天目山赋》等。也就是说,大多数名山之赋,皆出现在南宋以后。这些作品,若用先前的类型来定义的话,皆属于山岳形胜赋,而非山岳游览赋,即属于知识性的整体呈现,而非移动视角的观览呈现。

现存最早的名山游记,多数都早于同题的山岳赋。如宋初《太平寰宇记》引佚名《武当山记》、北宋刘斧《游武夷山记》、南宋吴龙翰《游黄山记》、明正统年间伍余福《游天目山记》等。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自宋以后山岳文学的主流文体,已转移至山水诗和山水游记。究其原因,一方面,诗缘情而赋体物,在挖掘作者对自然山水的体验及相关情感上,诗歌有着先天的文体优势;另一方面,在山水游览的时间书写上,游记又较辞赋有更充裕的线性空间,不需要顾及大赋文本结构的局限。虽然前面提到,宋代文赋中已显露出时间书写的趋势,但亦可视为辞赋文章化的一种表现,既然有更正宗、直接的游记文体可以选择,又何必非得固守辞赋一体,在其内部作散文化的变体尝试呢?从这个角度来说,只要山水文学的作者还想寄寓情感,保证对游览经历的书写符合时间逻辑,辞赋就绝不是最好的选择。那么,在山水文学类型的发展已经总体偏向山水诗和山水游记的时候,山水赋又如何在类型文学的运作机制内部,完成自我救赎和突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我们可以从四个不同的维度来讨论这一话题。首先,从社会整体观念的角度来说,人们对山岳的认知,有一个从化外至化内、从四方至地方的内转过程,其对应的正是人类不断拓展本民族文明之边界的过程。在六朝开发南方的时代,南方山岳地区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属于汉族统治尚未覆盖之区,士族精英们对南方地理的深入了解,只停留于各级行政区治所在地的城市情况。至于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空白地带,若是平原农耕地区,了解尚多;若是山岳地区,则知之甚少。故孙绰撰《游天台山赋》,大有披荆斩棘、深入无人区的感觉;谢灵运撰《山居赋》,则一心想通过地理知识的详细呈现,宣告谢氏宗族对这一片庄园及周边山林的所有权。经过几百年的开发经营,伴随着地方观念的兴起,至两宋时期,文人们对汉文化区内诸山岳的认知和理解,已不再是六朝人眼中的荒蛮之境,而是地方社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个根植于地方的自然景观甚至文化景观。简而言之,根据人类开发程度的不同,文人眼中的山岳有人境、荒境、仙境之别,当早期人类活动尚未全面深入山岳的时候,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存在一定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造成了山岳赋书写中的限知视角,距离越远,这种限知感越强,甚至尝试从游山活动中获取游仙之体验;而当有朝一日山岳融入人类社会的时候,以往的仙境、荒境便成为人境,随着地方性知识的系统化,在文本层面,限知视角完全可以被全知视角所替代。

以元人朱思本《武当山赋》和《衡岳赋》为例。《武当山赋》为延祐四年(1317)所作,《衡岳赋》为泰定四年(1327)作,朱思本在创作时,已不是第一次游历这两座名山,但他说《武当山赋》基于“周览旧游”,《衡岳赋》基于“追忆旧游”,这其中实有重复体验和回忆体验之差别。落实在句式结构上,《武当山赋》虽为形胜赋,但其中不乏“乃经北麓,陟卷阿。振衣兮先登,乘风兮浩歌。俯梅溪之清驶,瞻五龙之嵯峨”*朱思本:《贞一斋诗文稿》卷一《武当山赋》,《续修四库全书》第13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92页。之类的移动书写;而《衡岳赋》则以“昔在帝姚,允协重华。秩四岳以作镇,视群望而有加。惟祝融之奥区,距中州而孔遐”*朱思本:《贞一斋诗文稿》卷一《衡岳赋》,第608页。庄重开篇,以严谨的结构书写一贯到底,缺少移动书写的段落。更关键的是,衡山作为国家祭祀之地,历年皆有朝廷官员代帝王祭,其化内之地的身份很明朗,朱氏亦自言曰:“国之明禋,神之灵贶,其可无述?”而武当山作为道教名山,与政治的距离相对较远,反带有较浓郁的游仙色彩,表现出与道家思想相应的化外之义。以上这些,都是朱思本在两篇辞赋书写中侧重不同的原因。

其次,从个人经历的角度来说,任何人面对山岳,都有一个从局部认知到系统认知的过程。对知识人来说,求知活动的深化,带来的不仅是思维的快感,同样还有对知识人之更高素养的一种追求。这可以通过反复游历达成,也可以通过饱览典籍达成。如清人张惠言,他在第一次游历黄山后,创作了《游黄山赋》。这是一篇典型的山岳游览赋,他自述“粗览诞略,未遂冥寻”“其所未睹,盖阙如也”*张惠言:《茗柯文编》初编《游黄山赋》,《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第496页。,坦言自己行途和视角的局限。故引左思“登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之句,遥接王粲《登楼赋》之传统,明确作品的游览赋属性。但对这样的创作局面,他是不满意的,故又创作了一篇《黄山赋》,自云“余既作《游黄山赋》,或恨其阙略,非昔者居方物、别图经、沐浴崇陴、群类庶聚之意也。乃复攟采梗概,为之赋云”*张惠言:《茗柯文编》初编《黄山赋》,第498页。。他征引了大量书籍,希望笔下的《黄山赋》能制造出“居方物、别图经”的地志书写效果来。从这两篇作品的前后关系,我们可知,张惠言对山岳游览赋和山岳形胜赋的类型差别,有着很明确的认知。他的行为无疑只代表他个人,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相当多的书写黄山之作,现存最早的《黄山赋》为元人赵纯翁所作,更遑谈数量众多的诗歌、游记作品。张惠言的表现,其实就是作为知识人的一种自我认同和提高。对这类人而言,游览书写与结构书写,不仅代表着书写视角的不同,同样代表着作者知识结构和认知层级的不同。只有饱读诗书之人,才能创作出百科全书式的山岳赋;也只有这样的书写方式,才能体现作者作为一个知识人的格局和视野,与普通人眼中的自然山水区分开来,视之为文化人早已熟知的人类世界的一部分,并用文学之才艺和知识之积累的方法予以呈现和证明。

再次,从文体选择的角度来说,诗歌、游记、辞赋自有功能上的实在区别。文体的自身特征,也促使宋以后文人的山岳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回归辞赋一路。仍以元人朱思本为例。他在延祐四年(1317)游历武当山,“由梅溪趋五龙,过南岩,登大顶,下元圣宫,经福地桥,出九度涧,宿留久之”。同时创作了《武当山赋》《登武当大顶记》两篇作品,二文构成明确的互文性关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朱思本对山岳书写之文体选择,有着一分为二的态度。他用游记文体来移步换景,用时间串联空间,并表现私人之情感;而用辞赋文体来对武当山进行知识性的系统呈现,表现自己“周览旧游”的经历和作为一个知识人的责任。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但需要通过不同的文体创作来区别呈现。当文人们对山岳的认知,突破感性的自然审美,进入理性思考和建构的层面时,无论山水游记,还是山岳游览赋,都无法满足其建构立体知识谱系的需求。这个时候,借助都邑赋的外壳来描写山岳,本质上是借描写人类文明核心区的工具来描写非核心区。当然,我们亦可理解为:随着对自然界的开发,一部分山岳逐渐成为人类文明核心区的一部分。

最后,从地方文士的角度来说,两宋以后,地域文化记忆及认同感的强化,使得在山岳赋的创作中,外地人多选择游记和游览赋,而本地人多选择形胜赋。如现存最早的《罗浮山赋》为谢灵运之作,其序曰:“客夜梦见延陵茅山,在京之东南。明旦得洞经,所载罗浮山事云。茅山是洞庭口,南通罗浮,正与梦中意相会,遂感而作。”可知此为梦游之赋,故文中多“发潜梦于永夜,若溯波而乘桴。越扶屿之缅涨,上增龙之合流。鼓兰枻以水宿,杖桂策以山游”*谢灵运:《罗浮山赋》,《艺文类聚》卷七,第139~140页。之类的移动书写之句,体现出神游、仙游与山水游之间的一种重叠。至北宋潮州人李南仲的《罗浮赋》,类似的移动书写,已完全被结构书写所替代,其开篇云:

罗浮二山,东西相联。通句曲之洞,号朱明之天。连延大江之外,崛起沧溟之壖。乃百粤群山之祖,与南岳而齐肩。铁桥锁乎绝顶,石楼峙乎半岭。登览遐极,眇睇芊绵。尔其周回五百七十二里,森列四百三十三峰。回溪峻谷,嶻嵲崆。藻石璀璨,瀑水玲珑。*李南仲:《罗浮赋》,《历代赋汇》卷二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9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0~461页。

作为粤人,李南仲对罗浮山之地理位置、历史沿革、占地面积及群山数量的介绍,虽受制于骈俪之句式,仍力求精确到位。知识化书写的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文学性书写。这种写实,显然不是观看者对自然的直接描绘,而是知识人对书本知识的重新组合。如“铁桥锁乎绝顶,石楼峙乎半岭”,若是登山者之移动视角,万不会置于辞赋之开篇;但若是精英文士对地方性知识的呈现,则开篇全景式的描写,并在视野的最高处对核心景观(铁桥、石楼等)进行聚焦,就像现在的风景纪录片那样,一开始就对罗浮山景来一个俯瞰式的广角镜头,并无不妥。

我们再以另一宋人李纲的《武夷山赋》为例。李纲是福建邵武人,武夷山对他来说,只是未游之地,而非化外之区,他自己也说,“武夷山水之胜,为七闽最,图志载之详矣”。*李纲:《梁溪先生文集》卷一《武夷山赋》,《宋集珍本丛刊》第3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249页。当时武夷山声名已盛,已非前人眼中的人迹罕至之地,知识人即使未到其地,也可借助图志,对武夷山有一个较系统的认识。在游历武夷山时,李纲“赋诗几五十篇,又广其意,而为之赋”,这两组文本的关系,可视为现场创作和事后再阐释的关系。由此,我们细观《武夷山赋》的正文。首先,它是一篇骈俪的地方志,在地方性知识的介绍上,颇为全面和系统,各知识版块的结构关系,呈现出明显的地志特征。其次,这种对地方性知识的介绍,正与他吟咏武夷山的五十首诗歌相对应,用事后借鉴图志的全知视角,来弥补第一时间之行者视角在描摹山岳景观时的某些缺陷,比如更偏重对自然美的感性抒写,及创作现场所暴露出的作者知识储备之不足等。

地志与山岳赋的关系,在宋代以后渐趋紧密。如果说作为政治家的李纲,心系家国,乡曲之念只是偶尔发之,那么,永嘉人薛季宣的《雁荡山赋》,则体现出地方文人在地方文献收集和创作上的充分自觉性。他的这篇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辞赋与图志的相互补缺中完成的:“得建炎间郡丞谢君升俊《山图》石本,字多漫灭。已而得乐清洪丞蒇所镵新图并赋。岁正月望,始得皇祐校书郎章君望之《山记》,又假旧图于叶氏,以补图缺。”*薛季宣:《艮斋先生薛常州浪语集》卷三《雁荡山赋》,《宋集珍本丛刊》第61册,第169页。作为当地文士,薛季宣先后收集到谢氏《雁荡山图》、洪氏雁荡山新图及赋、章氏《雁荡山记》三种,做到了图经、辞赋、游记三类文本的齐备。但他嫌《雁荡山图》《雁荡山记》“叙次疏阔”,洪氏《雁荡山赋》“工而未尽”,新撰《雁荡山赋》一篇。虽然我们已难看到洪氏《雁荡山赋》的原貌,但显然,南宋人对一篇优秀山岳赋的要求,须避免“叙次疏阔”。“赋工”固然重要,但“工而未尽”却是山岳赋的致命缺点。在薛季宣的认知中,辞赋应避免诗歌那样“工而未尽”或游记那样“叙次疏阔”的留白。与之对应的是,知识的密度成为赋家努力追求的一个目标。

众所周知,拥有系统性、结构性类目的地方志编纂行为,正兴起于两宋。宋元时期山岳形胜赋的自觉创作,实可视为在地志书写已普遍出现在郡县、但尚未覆盖山岳地区之时,文人们所撰写的一部特殊的名山志。相关的文化记忆与知识积累,为后世山岳专志的出现,提供了良好的文献条件。我们应承认,山岳赋对地方性知识的系统整理和建构,不是山水诗、山水游记所能替代的。反过来,山岳图志又可以为新的山岳赋书写,提供更为系统的知识结构和谱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关山岳的文学书写和志书编纂,正是在这种不同著述形式的互动中,同生共长,不断发展,其声势至明清两代而蔚然壮观。

有趣的是,以知识化书写而论,所有辞赋类型中最典型的,并不是山岳赋,而是都邑赋。同样在入宋以后,都邑赋的书写对象,有一个从京城向地方城市转移的趋势。这固然有唐宋转型带来的去政治化的某些痕迹,但地方城市的不断发展和繁荣,及地域文化记忆的层累,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诚然,都邑赋和山岳赋属于不同的辞赋类型,但从京都赋到普通都邑赋的重心移动,与从山岳游览赋到山岳形胜赋的重心移动,却有着近乎相同的发展指向,即人类日常活动的区域范围在不断扩张,通过系统的知识建构,努力将陌生世界改造成熟悉的世界。只不过前者通过政治话语的下移来实现,后者通过地理观看姿态的上调来实现。这种转变的结果,便是到了明清时期,都邑赋和山岳形胜赋的书写体制已没有太大的区别。从两汉京都赋和游览赋的截然不同,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演变,最后合流成为同一种书写范式,这也是“近世文学”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此外,现今学界普遍认为,入宋以后,辞赋有一个从骈赋、律赋变为文赋的总体发展趋势。按照周裕锴的说法,宋代文赋体现出颇为自觉的按时间顺序来书写的特征,且贯穿全篇,相关作品更注重与时间流动相对应的文脉和意脉,追求叙事、抒情、说理的畅达通透*周裕锴、王朋:《时间与流水:宋代文赋书写方式及其审美观念》,《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这种新的创作特点,在山水诗、山水游记中较容易落实,故在前代已较成熟;但随着文赋这一新体式的兴起,在山水赋一类中,也出现了如《赤壁赋》《后赤壁赋》等足称经典的作品,这本身是一个很好的创作势头,显示出山岳赋或开创出一个新局面之可能性。但事实是,由宋至清数代,这一类作品并没有在山岳赋中占据主流位置,我们固然可以归因于作家们有山水游记等更好的文体选择,但也不能忽视多数赋家同时拥有审美人和知识人两种身份。北宋古文复兴以后,“行文”的审美观念渗入赋体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但作为知识人和地方人的作家,“摛文”的理念同样有坚固的创作市场。这时的“摛文”,或已不是一种审美观念,而是一种文化责任。如何理解宋以后山岳赋在散文化与知识化之张力下的发展及前景,是另一个可资探究的延续性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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