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元胜诗歌的生态美学意蕴*
2018-03-30曾子芙
曾子芙,夏 玲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昭通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工业化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科技发展的同时,自然环境也遭到了严重破坏。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生态问题也逐渐进入中国诗人的视野,引起了中国诗人的关注。海德格尔曾提出“‘栖居’既是人类在大地上的生存方式,也是人类生存的真正目的和归宿,作为人,应该以一种‘诗意地栖居’方式存在。”[1](P7)在诗意栖居这个概念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又提出了另一个重要观念“语言是存在之家”。[2](P13)在他看来,人是在语言的基础上才得以存在的,而语言反映的是自然的生态,人就是在朴素的自然生态上繁衍生息的,诗人的天职是让语言回归到一种生态的诗性,通过诗歌创作追求精神居所和理想家园。当代中国诗人也将通过诗歌书写这种语言形式完成诗意栖居,以富有生态意蕴的诗歌唤醒读者的生态意识。
在中国当下诗歌创作中,重庆诗人李元胜是当代诗坛中少有的长期从事诗歌写作,同时也多年来一直从事自然摄影和生态保护的诗人,他是当代诗人中最早一批关注生态环境,书写当代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注重在诗歌中阐释自己生态美学观念的诗人,他的许多诗歌富有生态美学意蕴,他密切关注着我们栖居地的自然环境和乡村、城市的复杂环境变化,在诗歌中书写了世间万物的生长状态和互动关联情况,书写了“物我同一”的人与自然高度融合的生态美的时空,对大自然的美和内在价值进行了深入挖掘。
李元胜诗歌中的生态美学思想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从事诗歌创作之初就初见端倪,比如他在1987年创作的《每年都应该写一首关于春天的诗》,把日常生活细节和自然物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我们活着就包含了/遥远的海岸和沙子”,*本文引用诗歌选自李元胜《无限事》,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李元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表现了“物我同一”的人和自然“合二为一”的空灵境界。他在1992年创作的《看不见的奔跑者》,以马群在城市缝隙奔跑的想象,生发出因城市化进程的扩张,动物的栖身之所越来越狭窄的思考,最后落脚到人类因栖居之地日益现代化而产生的焦虑。在他随后的创作中,一直坚持并延续对自然和生存环境的书写。近年来,随着他的生态摄影生活的丰富多姿,其诗歌中对自然界的禅意书写有强化和深入的趋势,他的诗歌在文以载趣的同时,还兼顾文以载道——自然之道。
李元胜对我们当下生存的自然环境的视照和回望,不仅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同时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哲学意义。他的作品里对当下人类栖居地的阐释,对人类理想栖居地的赞美、描述和诉求,不仅涉及单个的人与环境的问题,而且还诗意地描述了人与自然的交融对人的灵性的滋养,思考了人与栖居地的动物、植物间的关系等问题,表现了诗人自己在“天工的作品”面前的“美得让我心碎”的颤栗,表达了自己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下面我们主要采用新批评的细读技巧,围绕诗人李元胜在诗歌中对人的栖居地的诗写和阐释,探究李元胜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诗歌创作中的生态意蕴。
一、力量:对微小生命的热忱观照
在李元胜最新绘本书《自然日记》的序言里,他提到对昆虫的热爱和对微小生命的着迷,同大自然的长久亲密接触,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并肯定了自己业余时间从事昆虫摄影的爱好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因从事昆虫摄影,他走过了许多原生态山川,透过摄影微距镜头,和自然有着长期亲密而细致的接触,他对自然的深入的细节观察和独到的发现思考,都表现在其诗歌中,使他的诗歌有宽广的自然景观作为背景,诗歌的现场感、画面感很强。长期在大自然中的行走,为他的生态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生命经验,提供了写作的素材和联想的资源。大自然不断地激发他写诗的灵感,同时,大自然也以它的方式去启发诗人调整看待世界和生命的角度,从而密切了在他写作中生态与诗歌之间的关系。
处于人的正常视线之外须通过镜头进行微距观察的细微自然生命意象,在李元胜的诗歌里比比皆是。但他诗歌的主题不同于英美生态文学家用“有毒的话语”阐释人类面临大自然生态变化中隐藏的生态灾难、生态困境。在其诗歌中,读者更多的看到他对生态环境中渺小个体的观照。在诗人眼中,我们所栖居的生态环境不只是客观的存在物,还是人类与之共处的生命形式,是自然和人的身体交融、交汇,可以与人共鸣,并需要人敬畏的对象。
李元胜的诗歌涉猎广泛,不仅有大量的对山川河流、大海、湖泊、天空的对话式描写,也有对自然生态环境、自然天象的描写,月光、黑夜、晨曦、夕阳、黎明、绿色等词汇成为了他诗歌的关键词,他在诗中对不同生态环境中的花鸟虫鱼有惊喜而精细的描写:木姜子花、喇叭花、鸡蛋花、紫藤、曼陀罗花、鱼、尘埃、土豆、鲨鱼、蝴蝶、蜉蝣、幼蝉等无不在他的诗写中跃然纸上、形神兼备,让读者沉入对生命的思考和回味。
自然界的很多微小生命都比人类的寿命短,甚至在一年中会发生很多代的生命,人类对它们来说,其实就是半人半神的存在。那么对于我们来讲,从这些平凡的生命中,能看到的生命交接更能击中人心,通过它们可以反观人类生命的交接和传递。自然的这种丰富而深刻的启发性一直存在于李元胜的诗歌中。在他的书写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自然个体都能盟发出超越想象的巨大生命力量:“一些微弱的/易被忽略的事物/它们使春天得以继续/加深爱和伤害”(《观碟》);“一粒种子在豆荚中颤栗/它也一半是疯狂?一半是银河的寂寥?”(《湖畔》)他笔下微观视角下的自然景物包裹着一层又一层新的空间,微小的自然个体在他笔下是精致并蕴含无穷能量的,加深了自然生物的神秘性和复魅性,“在这浑圆、渺小的液体中/有着想象不到的/巨大空间,很多层的透明雕刻/无穷多的窗户/舞蹈着,仿佛中间有一座/我们看不见的教堂”(《露珠》)。
透过他对自然的细枝末节之美的描写,读者能和他一起对整个宇宙、整个大地的“那些巧夺天工的美”感同身受:“桑树在北风中熟睡/如果紧握它的指节/我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桑树在北风中熟睡》)。这样的诗写一方面颇有宋明理学的“万物静观皆自得”[3](P125)的趣味,另一方面又有奥尔多·利奥波德提出的大地伦理学中对自然界里每个共同体进行观照的观念的具体生命体验的阐释。[4](P110)
在李元胜诗中,自然界的事物因为它的渺小而更能衬托出其可贵。这些自然物是人类的朋友般、亲人般的鲜活的存在,这些渺小的物都是人类不可征服的,每一个自然生物都是不可复制的神圣而神秘的存在,每一个生命存在的背后都承载着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进化史。在具体的诗艺技巧处理上,他特别善于书写人和自然的对话与交流,大量的动植物喻体和本体的运用生动奇妙,而人的身体、心灵与自然界的动植物的互为象征也开阔而有趣,最后再生发出由自然带来的对生命的更大的抒情和沉思空间。
最具代表性的是他于2011年创作的《紫色喇叭花》,他写道:“晨光里,我想拍好/紫色的喇叭花,但相机力不从心/镜头没法解释如此美的紫色/始终犹豫着,在红和蓝之间/而我,只能看到酒杯般的花瓣/美得过份的紫色,斟得太满/简直就要溢出,它经过漂亮的曲线/突然收窄,仿佛那里有/不想公开的楼梯/漆黑的地下室,凌乱的砖头/遮掩一条神秘的路/在路尽头,没有紫色,没有相机/世界尚未开启,我们尚未出生。”紫色喇叭花是大自然里微不足道的一株小生物,即便如此微不足道,人类依旧不能用现代化的工具相机来对它进行解释和色彩复制;随后,宕开一笔,重新站在一个历史的角度回归到一个混沌的状态,肯定了细微生命背后所蕴含的不可企及的生命力量。全诗浓重地表现了诗人在自然之美面前的惊奇、惊动和惊喜,为自然之美的流逝而叹惋。
李元胜诗歌中这些常常被人类肉眼视线所忽略的微小生命,是能够照亮生活,让我们诗意地生活的前提,他通过对微弱生命力量的揭示,进一步肯定的是我们所栖居环境的超验性的无穷魅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栖居,生命的每一次经历都有新的经验、新的发现,始终和自然保有一种敬畏心和同理心。
二、保护:城市空间的扩张与扭曲
海德格尔强调:“栖居的基本特征乃是保护。”[2](P16)这种保护不是直接用人工手段对自然进行改造式的保护,而是对大自然的一种精神性的包容和接受,接受一切自然之所以为自然。城市的过度发展对自然的破坏,就是对诗意栖居地的一种毁损,妨碍了人的诗意栖居生活。
李元胜诗歌中表现了城市的迅猛发展与精神家园失落之间出现的落差,表现出他自己对城市生活的一种背离情绪和对自然的向往、守望和观照,他的这类诗有盛唐时期中国山水诗歌的审美风韵。盛唐城市化的加速同山水诗歌的繁荣发展几乎是同时进行的。“盛唐的山水诗群,暗示的是人性深处的一种回归意识,因为生活的适意,所以在回归的依眷中,唐朝的诗人对自然美的发现和体验也就显得特别敏锐与独到。”[5](P18)李元胜诗歌里也有一种“适意”的回归意识,却不同于唐代诗人的宽心而随性的适意,李元胜的“适意”是一种在现代化、工业化时代忙里偷闲,在寻虫养花中偶然间获得的闲情适意。他站在自然与城市间的缝隙里来体验和思考,其思考是双向的,一方面他捕捉到城市的发展对诗意栖居地的压缩:“马群奔跑在城市的缝隙里/看不见的马群/穿过了工厂和会场/奔跑着,有时在我们头顶/有时在灯下刚铺开的纸上/虽然不断增加的机器/使它们栖身之处/越来越窄/但在怀疑中倦怠的我/仍然时常被什么狠狠踢中/使我又疼痛又清醒”(《看不见的奔跑者》);他捕捉到了城市的扩张对人的诗意心灵空间的压榨,将人的生命和自然的永恒类比:“城市的喧哗/缩小成一个人的心跳/我们在变小,在告别/只有星空保持着永恒的大小/仿佛永远充盈,仿佛/没有过生活,一切从未存在”(《只有星空保持着永恒》)。
他也表现了自己面对动物生存的生态环境恶化的焦虑无奈,表现自己对将“灭绝的美丽物种”的担忧:“昨晚,有一条鲨鱼来拜访我/它接近窒息,抱怨/我从未贡献过一滴海水/难道真的没有伤感的事吗,它问”(《质问》)。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我们发现自然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很多种类都在消逝,不仅仅是基因的资源,更多的是美的资源。
另一方面他也从一个都市人的体验角度来捕捉城市中的自然之美,探讨城市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可能性:“我在数花,那些未清理到的/在书架,在厨房/在我的电脑上/瞬间开花又凋落”(《对话》)。在他为数不多的几首书写城市的诗歌中,他描绘的城市景象是跨越了时空的,他笔下的城市是一个混沌的、不明确的空间,是我们每个人幻想逃离又不得不回来居住的处所:“飞机开始下降/像是经过了一次幻想/大地上的斑点/正在变大,包围过来/重新成为我的栖息之地”(《降落》)。
他融合自己对时代和环境的感知,把时代的构筑同生态建设连接起来,时代的变化带来生态的变化,时代的发展促使城市的发展,生态状态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时代越大,诗越小/时代越傲慢,诗越谦卑/每读一次,它就缩短数行/它从森林,缩小到树枝/还在不断缩小”(《在肥胖的时代》)。本来直接在城市里书写自然,在场景的描写和塑造上会有一点突兀,但在他的书写中,这些突兀的感觉被弱化,他用复调的方法让城市里所有的个体都发挥出自己的声音和影响,让所有复杂的关系都包裹在一处,给读者一定的思考空间来反思城市与生态之间的关系。
对城市经验的写作是李元胜诗歌创作的一小部分,城市经验并不是他写作灵感的主要来源,但通过他对城市经验的写作,能窥探到他在诗作中“喜欢无人光顾的小溪,林中空地”的回归自然的理想,表达对皈依自然的、真实的、诗意的生活追求。
同时,他的诗歌也表达了在城市的扩张和扭曲的现实下,期待在城市的缝隙中寻求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想状态。城市是人类发展的一个阶段性的产物,人们是通过改造自然而获得城市的居住地,当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人类会重新把绿色覆盖到城市,让城市和自然获得一个新的平衡,城市和自然不应该是一个敌对的关系。
三、和谐:人与栖居环境的相融与“互文”
李元胜在《独白与对话》中提到,他在创作中有回归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倾向,刻意朝着两个方向书写,即向遥远的田园文化致敬的写作和表现城市生活经验的写作,符合20世纪兴起的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的主张:“人是自然环境的消极产物,是可以由自然塑造的泥土”。[6](P178)在李元胜的诗歌里我们看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双向交互的,人和自然之间是可以融合的。
李元胜诗歌中常常出现人和自然“物我同一”相互交融,常常将人和自然物进行类比:“我的身体,深埋着一棵古老的树”,自然就是他自己,他自己也融入了自然,大自然才是人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才是人诗意栖居的真实所在,书写了与自然高度交融的精彩时空,表现了他“向天空和大地敞开”的状态。“是一些很细的东西/连接了/过去现在和即将出现的我/无论在现实中插得多么深/我还是感到/残缺的自己/带着所有纤巧/正从此刻的大地和天空面前/向上飘走/在接近着/另一个有相同伤口的我”(《春天的插枝》)。诗中的自然生命和人的生命是贯通的,他把自然生命、人的肌理、声音与光影这四者打乱,重新融合在一起,在诗歌书写中自如地穿梭在这四者之间,将人的肌理和植物相互类比:“一想到我也会死亡/世间的万物立即焕然一新”(《小路》)。或用自然来填满他整个身体,让环境带来的声音同人的心灵相通,让人的感觉同植物实现共鸣,人和人的自然栖息地互为表里:“我本来是经过树林的光线/无缘无故,却突然有了中年的肉身”(《湖畔》)。
李元胜在诗写中把人与自然界的隔离取消了,将个人的内心体验同周遭环境进行贯通:“每一粒细小的我/拥抱着别的物质,微弱地欢呼”,体现出一种生态的整体思想:“山色和我相互浸润”。他在诗歌中不再仅仅把人类自身的利益看作为世界的最高利益,而是把各种生物在内的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利益作为诗意价值的最高标准,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传统思维模式,力图在诗歌中表现人类与自然生态系统中各种动植物和谐共处的关系。在李元胜的诗中,自然界的动植物的“它”或者“它们”,也是“他”或者“他们”,由于对“人”的身份的弱化,自然物与人实现了一种“互文”,我们在阅读中可以感受到一种质朴而舒适的柔美。
李元胜诗歌中一以贯之的生态美学意蕴,是一个逐渐递进的过程,由对微小生命力量的关注,进入到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再到意识到城市的发展对生态环境的压缩,从而有了保护意识,随后表达保护自然的解决方式就是实现人与自然相守、相知、相融的和谐状态,实现生存地与诗意栖居地的同一。
更可贵的是,从李元胜诗歌书写的年代来看,我们会发现他从20世纪80年的创作到现在,一直都在进行生态书写,他的生态美学观也始终贯穿在他30多年的诗歌创作中。通过对李元胜诗歌创作中生态诗写的回溯,我们能关注到在20世纪80年代我国当代诗人也已经开始有了生态美学的创作意识和对城市生态书写的尝试。
李元胜诗歌中对生命存在的真实体悟和对自然生命的敬畏之情的表达,是解除当下工业化社会带给人们焦虑情绪的源泉。同时,他诗歌中阐发出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及精神生态思想,同当下生态环境变化的互动也越来越具有现实意义。李元胜诗歌的生态美学意蕴创作实践,将有助于我们思考自然生态的可持续发展以及传统文化、传统诗学在当下面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