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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 程

2018-03-29蔡素芬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旅程

蔡素芬

0

她将几件衣物放进轻质的防水布行李袋,这行李袋用了很久了,总也不坏。再放进几本书,和一本笔记本。行李袋一肩可以背起,不管多久的旅程,她习惯这只行李袋。

1

这段旅程,始于一场雨。

午后变天,云层瞬间埋得很低,好像抬头伸手就可触及那突然黑掉的云絮。她站在窗口,看雨一丝丝从云絮滑下来。云絮破碎得张狂,雨丝掉到地面成箭,万箭成水,一涡涡的水洼填塞地面。

十字型的巷子,隔巷人家有孩童趿着塑胶拖鞋出来戏水,急涨的水面可漂纸船,一只两只,纸船在风雨中一下子打湿翻覆,湿漉漉的孩子给妈妈拎进家里。巷子便又剩下雨丝与它们的眠床,河道般的巷弄水床,涟漪散了又来。

窗户外边上缘,伸出三十厘米深度的遮阳板,适好遮雨,窗户没关,风挟着雨的凉意灌进来,一点点水星喷在靠着窗沿的手肘上,她挪了挪脚,变换身体的姿势,将头探向窗外。雨过去,风也止息,安静的巷子更安静。暴雨的激情退去,方才形成的水床也似给折疊收起,雨水缓缓渗入排水沟,不再能漂船,只剩几处低凹的水洼子。典型南部初夏西北雨。下过雨天气就清凉了,天空像从傍晚倒拨到白昼。

阳光拨开云层,斜斜射在向西人家的阳台栏杆上,把黑铁磨成灰白。巷子有了人声,妈妈们拿扫帚出来把门前漂流来的杂草枯枝干叶扫掉。巷弄社区旁那片空地丰富的花草树木随着雨势侵巷掠地。那空地是蜻蜓的大本营,飞在丛草上,天晴时,他们常跨跃在丛草间追蜻蜓,草踩塌了的地方成为球场,巷子里的孩子们分为黑白两队玩棒球。

那些漂草枯枝都进了畚箕,妈妈们拿干布擦拭湿答答的门板。有孩子穿上溜冰鞋从巷子这端滑到那端。她还站在窗边,数着雨后巷子的人影。

他从右前方的巷子出来,俊白的脸庞,斯文的举动,他步伐不疾不徐,独自往街口去。窗前站久,终等到他,好像买奖券想中奖,却不见得中奖,中奖那刻才恍然,只要有买,机会不是没有。她踮起脚,伸出整个脸庞追逐他的身影,他正转过街。

脑中留着他刚才走过的残影,他脸上一贯的亲切,怀着笑意,因不多言,又似神秘,白皙的皮肤本身就是一道神秘的墙,在那年纪的孩子,在南部的骄阳下,哪个不是晒得一身黑呀!所以他转学来到班上时,那白皙的流露着书卷气的脸庞让她像来到一个异地,她对那涵养这孩子的异地感到好奇,他好像把异地的想象带给了她,她看着他时就像飞越到一个充满想象的地方。

他初转来那天,一放学,同学们一整个队伍出校门,他们同方向的几个人沿街嬉玩聊天,走到自家巷口,才一一分散,她始终走在他后面,发现他走入她居住的巷子,他住在十字形巷子的东边巷,而她在中央交汇的边间。这个发现很神奇,至少在这天之前,她没发现巷弄里来了新邻居。倒是那晚妈妈在晚餐的桌前说,新搬来了邻居呢!听说是台北搬来的。爸默不作声。爸对新邻居没有好奇,巷子里有几十户人家,没必要一一认识。妈妈没再说下去,她从不继续说丈夫不感兴趣的事。台北?台北没太阳吗?那个神秘仍悬着。她说,那儿子是我班上新转来的同学。桌间还是静悄无声。筷子落在碗底,轻轻的落筷声。哥哥说,还有个大儿子,和我同班。爸爸只回应,喔。仿佛是个可有可无的邻居。她问妈妈,他们几时搬来的?妈妈的资讯没有那么发达,只说,不知吔,今天突然就听说了。

对她来说,是神秘的降临,像他白皙的皮肤那么突然地从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来的。

第二天傍晚放学时,看到他的秀致美丽的妈妈在巷口洗车,这新停的车引起巷弄人家瞩目的眼光,有车子代表一种派头,是有派头的人家呢,台北人都有派头吗?那蹲下来擦着轮胎铝圈的妇人身形特别引人注目,她身边放着一桶水,她时时提起水桶回家换水,又弯腰半蹲下身子擦车,她挽起头发,露出的颈项像雪一样白,真不像个洗车工,但妈妈说,她真是照顾丈夫啊,让丈夫开干净漂亮的车上班去!

上课两周后,他哥哥和他一起来家里借漫画书,原来两个哥哥已混熟,哥哥邀请他们来家里看漫画。他们坐在沙发上翻阅茶几上的十几本漫画,挑了两本《老夫子》。她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圆凳上看着他们挑选,他白皙的手翻过书页,动作秀气,简直不像男生。他读着《老夫子》的对话,笑了起来,脸上有阳光的光亮,她希望他跟她说点话,但他没有,跟着他哥哥拿着那两本漫画走向屋外渐临的暮色。

学期过了一半,他只跟男生玩,偶尔和女生讲几句,下课都在操场跟男生跑跳或踢球。四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她从二楼走廊阳台看他与男生叠成一团的身影,或只是走路往操场某一处的身影,感到一种不真实的存在。

像此刻,她在家里的二楼窗口看他在一片水影中走向街口,好似一片飘渺的云飘过。她转身,终于回到自己的桌前,桌上凌乱地摆着写字簿与课本、铅笔盒、几本学校借来的图书,摊开的数学演算本还有五题待写。

楼下的妈妈将声音往二楼传,需要买面粉,谁有空去买?她奔下楼,说,我可以。趿了塑胶拖鞋,商店里塑胶品当道,生活用品充斥塑胶品,谁出门不穿塑胶鞋呢。她拿了钱,兴冲冲往街口去。为防雨再下,随手抽了一把挂在屋窗下的伞。雨后的马路坑坑巴巴积着水,下水道堵塞,雨水退得慢,污水把脚踝、小腿都溅湿了,腿上一点一点污黑的烂泥及细石,像蚊蚋停在那里。马路右边先是一片漫草区,有几座坟墓,每季抽长的草遮去墓碑上的文字,墓碑后头隆起的土坟形状倒是清晰可见。再过去是一座小型化学工厂,不定期在夜间排放有味道的废气,社区的居民一闻到那味道,纷纷离开家门往工厂反方向的远方走,走得再远是一片大型的坟场,一冢冢的坟在夜色中阒暗得令人生畏;几次她和家人走到这边都不禁缩起脖子,她不肯再走下去,他们在坟的边缘等待异味飘散。最近这次是个昏暗的夜晚,新同学家也逃难般来到坟墓,他美丽的妈妈掩着鼻子问同样逃难到这边缘来的邻居,为何味道这么臭?他偎缩在妈妈身旁,望着那片阒黑的坟场,草影幽幽,她则时而闭着眼睛避开那坟墓区,嗅觉却异常敏锐地感到风把异味送来又送走,有时浓点有时淡些。居民数年来抗议那工厂的存在,妈打探来的消息说,快迁厂了,但不知那日何时到来。倒是排废气的间隔日数确实拉长了。

工厂前是公车站牌,有几个人站在雨后湿润的氛围里等公车。地上水洼多,她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水洼,空气里又飘下细雨,她想撑开伞,提起伞柄时,看见他站在站牌前,她一脚踩到一处积水,积水厚,水进了她的脚板,水滑令她拖鞋松脱,她只好回头两三步穿回掉在水洼里的拖鞋,那拖鞋正好在他面前,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穿回那只鞋。她脸颊燥热,拿伞挡住别人的视线,恨死这天气、这雨、这坑水洼。来到市场,只觉市场里的所有摊位和店家一片黑压压,仿佛在漆黑的山洞里找到杂货店,买了面粉,打了花生油,想起那张在站牌前面无表情看着她拖鞋松滑的脸,就希望今日不存在。然而,他面无表情吗?她拿伞挡着,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只急着将那拖鞋穿回脚上。

隔天,在学校的第二节课下课时间,他没有和男同学去操场。他来到她座位边,将一支发夹放在她桌上,说,你昨天掉下去的,替你捡起来了。

那是她的发夹,黑色的铁制长夹,尾端镶一只黄斑蝴蝶,那蝴蝶有点重,夹在发间反而容易滑落。一定是她低头回身找鞋穿鞋时掉在水洼里了。她满脸通红,低头看那发夹,然后抬起头看他,说,谢谢。他清秀,眼里流露微微的光采,好像一潭宁静的湖水闪出彩色波光,她心里震颤,却除了谢谢以外,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时是五月,阳光有时明媚,有时阴翳等着飞云来袭。他仍和他哥哥来家里借漫画,还漫画,哥哥和他们讲话,她坐在一旁。她总期待他来,那时可看到他换下制服,穿着便服的自在潇洒。那个更自在的他读到五月底,有天和哥哥拿了漫画来还,没再续借。他穿白色棉衫,笑着脸走出她家,仍然话不多,他转身毅然往他家的方向走去,走向他自己的世界。

隔天他没来上学。导师宣布这位同学办转学了。甚至一学期都没读完。他们只当了三个月的同学,记忆只够留存在他坐的那个位子,及那白皙清秀的脸庞上。位子很快由别的同学取代,但她总不会忘记他坐在那位子时,午后的阳光从他的左手边斜斜映在他手臂上,制服特别洁白。

她一直将发夹放在铅笔盒里,到五年级,铅笔、原子笔换过许多支,发夹仍在,那里隐藏着一个男孩弯腰捡起的身影,他的手指浸润在雨后积水的污秽中,湿漉漉的,永远晒不干的心影。

又是餐桌间的耳语,妈说,听说他们半夜搬走了,人家来要债,连房东都不知他们要搬了。爸默不作声,妈没再讲下去。她那沉默的爸,有时太沉默,对于人间,好像只是家里与工作场所之间,两地之间没有风景,没有距离。

2

许多年后,发夹不知已遗落何处,马路上的工厂已迁走,原址盖了店面大楼,荒草与坟墓都铲除,成为一群崭新的公寓社区,更远的坟场,坟不知迁向何处,原地开发成几栋楼,楼间有宽敞的社区马路,还有一座幼儿园,栅栏涂着鲜艳的五颜六色,马路车子变多,喇叭鸣响得热闹,常吵到老公寓里老人家午觉的安宁。

父母决定搬离十字形的巷子,住到空旷的新社区,屋里有更多的楼梯可爬。新房子有新气味,好似一个新人生的开始。但她心里有住旧社区时,他从窗下走过的身影,雨水润泽的巷弄,他清新如颗星划过,即使是生命中的流星,也会留下划过的痕迹。

新家于她,并没有太多的记忆,除了初期对新格局新装潢的新鲜印象和飘之不去的木材、黏合剂、油漆组合成的新房气味外,那房子有情感的空洞,搬进去不久,她便离家念书,成为别的城市的漂流之人,从学生宿舍到赁居的房间,居住的空间狭小,内在的情感却不断膨胀。从异地城市的一条街拐入另一条街,她建构自己的生活版图,开始有自己的人生。

某日在校园里,一个错身而过的身影,她想起白皙的他,她马上转身跟在他后面,看见他走入某一间教室,她随即打听在教室上课的是什么系的同学。建筑系开的美学课。下个周三下午这堂课,她站在教室不远的廊下等他的身影出现,她辨认出他的右额下方靠近大阳穴的地方有一颗浅浅的痣,不会错,那是他,抽高的身影,拉长的脸部轮廓,与小时的脸相不太相似,白皙的肤色印象和眉眼流露的神色却很像,就算他长歪了,她也认得他,何况他长得很正,像小时候那样在男孩里有特别的气质。她打听到和她同级的建筑系确实有他的名字。没想到她与他同时处在小时认为遥不可及的台北,在同一校园。

那么需要去招呼吗?才三个月的同学,他忘记她了吧?她需要跟一个男生热络地打招呼吗?不过是打个招呼,又何必太认真。她让矛盾的情绪在心里东回西荡。常常故意走向建筑系上课的教室外,却又匆匆走过去,她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却是他走过来了。他来招呼时,她站在他们教室外的廊柱边,正在犹豫该走过教室,或等他出现。他走过来,问她是小学四年级那个住同巷子的同学吗?他说了她的名字,她也说了他的名字。两人不禁相视而笑。她感到自己的心正不自在地狂奔向一片荒野,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我注意到过去两周你来过,看第一眼就觉得是你。他说。

我也认得你,想来认看看是不是你,却犹豫该不该招呼。

为何不呢?我看你今天再来,我就想应该是你了。你长高了,脸蛋和小学没差太多,但表情当然是更成熟了。

说着这样的话的他不像他了。她只能说,你也长高了,我们都要长大的不是吗?

他主动约了一个时间,上完课一起去吃晚餐。

这是另一段旅程。在那廊下的相遇,从小学四年级仿佛直接穿越到大学,从一个小学校园穿越到大学校园。中间的那部分,那时光,那发生的種种在这时候像隐藏在生命树林里的东西,必须有心进入才能挖掘。

他原只是心里残存的一个孩童印象,如今却以一个大人的形象,在十年后坐在对面,毫无生疏地谈着短短相处的三个月。

他说,住到那房子,我和哥哥都怕,因为走路要经过一片荒地,荒地上隆起的几个坟墓和再远一点的大坟场都令人感到恐怖,没事我不会走到大坟场那里,但上下学必经的那片荒地令我感到整个社区都很不文明,我们一搬进那房子,第二天经过那荒地,认出那里面有几座坟墓后,就跟父母抱怨,城市这么大,为何偏偏选到这里住。父亲这么说,死人没有行动力了有什么可怕?活着的人有时才可怕。那时父亲生意人的关系得罪了一些人,生活过得并不安宁,才跟我们讲那样的话,但我和哥哥并不懂,仍天天吵着可否搬家。后来我们确实搬了,但原因应该更复杂些。我们搬到市区一栋新盖的楼,楼下有管理员,住在楼上,比住透天的房子安全多了,爸爸把那些他讨厌的人隔在大楼外。但那短短的三个月,我对你印象很深刻,你优雅安静,每次想和你说点什么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同班可以看到你很开心,去你家借漫画也很开心,我是故意跟着哥哥去你家看你的。没想到我们现在竟然同校,你一路上来都好吧?

十年点滴,如何以好或不好概括,他像一缕陌生的光,瞬间热络了时间的距离。那原来冰冷的没有彼此的距离,这股热光的流窜,使距离的两端融合成没有距离。

关于那荒地,我天天经过,便可以视而不见,因为习惯,连恐惧也习惯,也就有一种麻木,只要快步经过,恐惧便在没升高以前就下降甚至消失了。也许我住太久,够久,才能够麻木。大坟场只有逃离化学工厂排放的废气才去,确实可怕,不喜欢那里。那整个区域很快繁荣起来,活人把死魂都赶走了,新大楼新建筑上住着的活动着的人们不会知道盖楼之前那是片死魂的居住地。生气盖过一切。我很高兴看到街上的繁荣,那让人忘记过去的陈滞落后。但我们也搬离开了,住到一个安静空旷的区域,那里没有什么曾经是坟场的迹象。可我也没太多时间在家了,离家念书,将来工作,可能就是自己去找个家了。有时对住过的地方也会眷恋啊,管它有没有坟场。像那个社区,你曾住了三个月,你走过巷子,你来过家里,这些组合起来,就是我生活记忆的一部分,要不是有你曾经留下那些身影的记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聊天?

所以,你记得我曾去过你家?

当然记得,那时真希望你来。你老是低头翻漫画,不多说什么,借了书就笑脸走出去。

哦,你那时爱看漫画吗?我借去翻看时,总想,这书你翻过的,我和你看同一本。他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害臊,好像讲着一件孩童时代的有趣事情。

她却重新在心里回荡了一种清亮的响声,可以叩响心里蛰伏的情感。她想说的是实话,也许令他失望。哦,你们借去的每一本我不是都看的,那是我哥哥喜欢的漫画,他买来的,我只看一部分,我大都去漫画书店看连环漫画,一个故事十几本,不是那种四格的。

那我会错意了,可是是美丽的错误,那时翻那些书完全是因为想着你也曾看过呢!

所以,你为我捡发夹,也是真心想那么为我做,不是出于对任何人你都会那么做?

他一副沉思寻找记忆的样子,喝几口摆在桌上的饮料,她不免感到失望,在记忆的甬道上,她比他复杂些,她看他脸上那白皙的书卷气,这人不会是十年前那纯稚的人了,没有人可以没有任何一丝改变地从童年蜕变成青年。她盯着他发际线很高的额头想着他可恶的遗忘。他却差点将口中的饮料喷出来,笑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下雨的下午,我在等公车,你从站牌前经过,掉了鞋子的事?

很好笑是吗?

只是有趣而已,谢谢那场雨,神让你出了门,松脱了鞋,让我有机会捡你的发夹。本来不想还你的,但还是觉得那样做的话,显得自己太无聊了,被家人发现了我又怎么办?我们家没姐妹啊。

他仍笑着,她不知道原来这件事这么好笑。好笑到让她记了十年。尴尬的事总是阴魂不散地游走在記忆间。

3

她习惯在他宿舍里。他让她来。里面的每个物件都很整齐地有个放置的地方。被子都折得整整齐齐,除非是他们把它弄乱。

一面墙的格子架上有登山包和登山鞋,帽子、风衣,家具展示般触目可及,会误以为来到登山用品店。他说他是登山社会员,开放式放置,方便取用,也像战利品,下次要出征时,随手拿了就走,战士需要武器配备。

为何喜欢登山,她第一次到他宿舍的第一个问题。

喜欢去空气稀薄的地方。他笑了起来,拿来一副防晒眼镜戴上,像要去滑雪,说,从山上往下或往远往上看,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山是大地最好的建筑。

是的,那里看星星和海洋的角度必然不同,她一下就懂他的说法。

地上靠墙的一个角落铺了一个垫高的木板台面,离地大约十厘米,台面上有几座建筑物模型,楼层高低不同,平房、两层楼、三层楼、四层楼,然后直接窜高为十几层的楼。那是他的作业,每片墙的比例、造型都是一刀一刀切割、组合。旁边较高的工作台上有只可调整亮度的工作台灯,他们在房里时常调到昏暗,他坐在那些模型旁,说每个模型的建筑概念。她说她喜欢两层楼那栋,二楼室外有一个长廊,前半截开放式的空间是花园,不要那个喷水池,就几盆花即可。他说他也喜欢这两层楼,楼下生活起居,楼上可以眺望,坐在长廊下看天空。

大部分的作品会被教授无情地批评。他说。这是挖地盖给人住或者给人活动的,非常人工的一种房子的假象,批评带有很强的主观美学,如果结构都没问题,什么造型也不妨受到批评。

那么什么是真象?她问。

洞穴、帐篷、树间的吊床、河上的漂流木。

你干嘛呀?回到洪荒时代?

有时我是那么想的。不幸却在搞建筑,每天制图裁厚纸板黏黏贴贴制作模型,出门见到建筑物就在心里给它打分数,挑剔它或赞美它,可惜挑剔的多,就因为有挑剔才有我们这行业存在的意义,我们的目的在美化空间,不幸却遮去天空,人们住在建筑里面,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

当然是遮风避雨。

是最基本需求,然后是舒适和各种接着而来的奢求。

你们在设法满足这些。

希望是,当然是。但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猜猜。

遮风避雨。

他拦住她的腰搔她胳肢窝,昏暗的灯下,她扭动如一床柔软的毛毯。到她静下来时,他说,还要加一项,避开恶劣的空气,室内的装置可以过滤有害的空气,太多废气在外面飘浮。

她想起小时候住家旁的化学工厂飘散的废气,他是因此留下坏印象吗?她问,是那化学工厂令你印象恶劣吗?

就算没有化学工厂,你看如今路上多少车子,加上各式工厂排出的废气,人们住在废气圈里,若能注入有气密功能的房子,加上现代的各式过滤空气装置,或许有帮助,但无论如何,那些废气仍在四周环绕呀!

你还怕坟场吗?她想起他们为了逃避废气,总逃到坟场边缘。

那是小时候的害怕,现在不怕了,生者常利用了死者的场所盖房子,生死不过是一个循回的概念,何必怕。

那么,在你生之状态下,想不想设计一栋理想的房子给自己住?

他指指台面上的建筑模型,说,你来挑,不满意我就再设计。

电铃响来清脆的声音,像钟声,楼下有人按铃想搭电梯上来。他拉起她,她知道他的女朋友来了,她拿起自己的背包,仔细检查没有遗落任何东西在房里,她先走了出去,从楼梯往下走。她到门口时,他用身子堵住她,说,离住进自己设计的房子还很遥远,但你不久可以住到这里来,相信我,不会太久。

4

她并不想住到别人的住处,她自己有一个窝,日式庭院中的一房,这大庭院六间房,分大小,小房住一人,大房住两人,九人同住这庭院,院里有高大的树,树果掉落,迸开的果酱涂地,和飘落的枯叶混成泥巴般,香气漫过来游过去,夏日有各式果香,等那泥巴实在快滑脚了,总有个谁会主动拿扫帚把残叶烂果扫去。大家各自邀朋友在树下摆桌吃点心,或泡茶或喝酒,几丛桂花在雨檐下争香,浓香随风送来。是城市里少数的日式风情住宅,租到这里,她就不想搬动了。房里有一套懒人沙发,旁边一只立灯,窝在沙发里,她可以数小时不动读着一本书。唯一的窗户外,植物长到遮掉大半光线,那是唯一缺点。

他来过,说窗外那树得修剪掉,让光进来。她想听这位准建筑师的建议,但房东迟迟不来,来了也不会在乎那些树,窗口便时常阴暗着。

有个假日早上他带她去爬山,台北近郊的山,他说那不算什么有挑战的山,只算健行而已,为了让她练习登山,得先让她体验小山。他们背着背包,和学校几位朋友,一起郊游般地往小山走。斜坡往上,城市似往下坠,树木浓荫笼罩,脚下的影子不见了,山路上只划出树枝横陈的姿影,及叶与叶间阳光偷袭的斑驳残影。走出浓荫,他们才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山的倾斜间跟着倾斜,影子跟着路径转换方向,而早上的阳光软软的,影子也软软的,在碎石或残叶间晃动如顽童的追逐。她和他的影子交叠,或一前一后,或左右交错,与枝影叠合。

树枝结着登山布条,沿着结着布条的树枝往上就是爬向山顶的路径。细碎的溪流切过路径旁,他们中有人掬那溪水洒向脸庞,换取清凉。小径有人布置桶水,给登山者取用,必然是有人常来补充水源。再往上走,不会有桶水,桶水只到三百米高处。他们身上都有水壶,并不依赖这善心水。再往上走,碎石和泥土有时滑脚,但毕竟是热门的登山路径,并没有危险的陡坡。再往上倾斜,城市渐遗脚下,往下探望城市盆地,群楼上空一层烟黄的气层,他们越往上,那气层越明显。他说,是吧,稀薄的空气可靠,山上不需空气清净机,大地的建筑才是最好的建筑。他们的同行朋友笑他,最好是啦,你都不需要一张好床睡觉喔?

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她的汗从两颊流向颈子,汗水刺痒她的背,她的耳朵与外界像隔了一层膜,所有传来的声音都闷闷的缺乏高低阶,越往上越感到那层膜快撑破,耳朵非常疼痛,脑袋有嗡嗡的声音一直回响,终至听不清楚声音。她看到他的嘴唇动着,但声音都模糊不清,他到底说什么呢?她停住脚步,一只手扶着胸口,她说,不能再走,再走上去,我的耳朵会痛到受不了。她讲得很大声,怕别人听不到,而这声音听在自己耳里,像躲在山洞发出的声音,在山壁间回转,声浪彼此追逐震荡!他扶着她,给她水喝,解开她胸前第一颗扣子,怕她中暑。他说,你们继续上去,我陪她走下山,她应该是有严重高山症,在低坡度就反应了。

朋友们没有抛下他们往上走,他们全降下一百米高度,在半山腰的一个台面上坐下来,在桐树下望着台北盆地,近午的阳光投在城市上,苍灰烟黄的漂浮粒子漫盖市容。他靠在树干上,她头躺在他腿上,脸上贴着湿手帕,他们拿出背包的饼干,在城市之上将那些饼干和水吃尽,她耳中仍有声障,但透过树枝绿叶所见的天光像有神谕,哪里有纯净的光,哪里就有纯净的心。她爱上这山间只有虫鸣与微风的宁静,光是为了这宁静而存在的,她似乎睡着了,跟着他们下山时,她像做了一个梦,自己宛如在山间做了神的属民。

她也迷上了他的登山欲望,遠离平地的车声和建筑,到大地的建筑寻找不同的视角。他时常和登山社去做三天的小登山,有长假期则安排五天七天,她的体质不适合登山,没有成为他们的一员。她在小小的窝居,在幽暗的榻榻米和木地板拼成的房间,等待他从山里回来。

5

他说,我们来趟旅程吧,登山只是旅程的一个分支,那分支由我完成,而我们的旅程由我们完成。那是大三的寒假,他们重逢后的第二年,他和朋友计划做一个五天的登山活动,先住在中部小镇,由小镇出发往山上,预计五天,下山的地点是另一小镇。两边小镇都风景优美。

两人的旅程,把现实延伸为更好的将来,他的宿舍没有别人来按铃了,他履行了他的承诺,某天还兴冲冲送她一只黑色发夹,一端镶着一颗小小的晶亮的星星,他将它别在她黑发上,黑夜就有了星星。她将几本书塞入行李里,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笔记本,和随身的发夹,在他上山期间,她可以在小镇待两天,再搭上火车,慢悠悠去另一个小镇等待他下山。

提早两天开始两人的旅程,他的登山装备很惊人,很大的背包里塞有厚重的御寒衣、一只小炉,他说这次轮他带炉子,在空气稀薄的山上煮稀饭要煮很久,有人负责带米,带火种,但为保险起见,他背包里仍塞进了一小包米和火种火柴,多日份的干粮、创伤药、毛巾、水壶、衣物袜子等等。她笑说,就算我没有高山症,我也背不动这登山包。她的行李相对轻便,防水的轻质帆布背包,一只肩膀就可挂上这行李,火车叩隆叩隆驶出这段旅程,半小时后,天色转阴,一阵雨丝斜斜刮过车窗,窗外只剩快速飞过的建筑物的五颜六色和形状。雨越下越急,车窗反映的颜色给急雨洗掉,只有水珠爬行又飞散成一片窗雾。她靠在他肩上,说,每次下大雨,我就想起小时候站在窗边看着你在雨后从窗下走过,那天也是这么大的一阵雨。这么久的事你一直记在心上做什么?他说。如果能忘记就好了,但就是不会忘记,因为那时那么想要看到你。

下车后走了一段路,那已是晴朗的天气,地也是干的。当健行般的,两个人的旅程,走过小镇密集的商店,看那些无论走到哪个乡镇都会看到的类似的商店街景,再走过商家稀落的省道,他们走入早已预约的旅店,旅店后面是一片山景,视野穿过一片水稻田才落在山上的密林间,连绵的绿意给旅程带来舒爽的视觉,以为日子可以这般如旷野绿林般的自在舒适。

他说,如果能暂离尘嚣享受山间与林野的气息,我们的人生可以过得很自在。

你完全拒绝城市?

不全然,有现实的生活要实践,但小时候和父亲流离惯了,那种生活使人厌倦,必须要有一个方式使自己自在。

他父亲曾在牢里过了几年,出来时,他和哥哥都高中要进大学了,靠母亲娘家给她的一家小店,带着两个儿子把日子撑下去。那样美丽的女人也不能完全靠先生,她记得她为丈夫洗车的身影,美是美的,也并没有耽溺在自己的美里。

他们在小镇四周散步,她行李里的几本书和一本笔记本可以使她的旅程自在,两人的狎昵可以写进笔记,两人的山水也可以注记在笔记里。

登山的朋友来会合,清晨他们上路,每人背上都是很大的一只登山包,有人带锅具,有人带简便帐篷,那在她看来很巨大,压着他们的身形,对登山的朋友而言,则是一个不能松脱的必备行囊,最佳的伴侣。他说,会为她带回山上的碎石或落叶。

按原来计划,她独自在旅店又住了一夜,那夜她读完一本书,在笔记上写入小镇的山水。第二天退房后,她走回火车站,接下去会在两个风光清朗的小镇停留过夜,把那些小镇的风光也记到笔记本里,第四晚住到他们将下山的小镇,等待他们下来。

搭上慢悠悠的火车,因不赶时间,在火车上观看风景是旅程的一部分。他们各自分开,进行自己的旅程,靠那旅程各自补充能量,再会合时,他们会交汇彼此的收获,继续两人的旅程,所以她把旅程中所见记在笔记本里,每写出一个文字都像跟他倾诉了旅程见闻。

但她抵达下山口的小镇,等到第二天,他没有下山,没有跟他们下山,他把自己留在大地最好的建筑里,他在那稀薄的空气里逃离了城市污浊的尘烟,他在那片崎峻的山岩间找到自己的归所。

6

她跟丈夫请假时,说,就是一段火车的旅程,想停留的站都安排了旅馆,到达时会给你讯息。

行李里的几件换洗衣物和随身用品、几本书、一本笔记本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负担。她不带电脑,她仍用笔写字。

轻质的防水布行李袋垂挂肩上,坐火车时,或旅馆的桌前,她从行李袋里取出笔记本,抚摸光滑的纸面,将字写上去,是旅程中所见,或不是旅程中所见,每個字都像跟他倾诉,像早上,在旅馆的镜前,要别上带有星星的发夹时,发现额头上方的白发多了三根,黑夜似临近雾白。她写下,你也发现了吗?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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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童话书的旅程
坐着小船,开启一段发现春天的旅程
《奇诺之旅》——她的旅程仍在断续
意式旅程 我与Giulia的一天
食物的旅程
2016,无忧旅程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