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与张爱玲孤独意识之不同
——以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和《倾城之恋》为例
2018-03-29张墨君
张墨君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提到孤独,从社会伦理的角度看,我们总难将它视为一种正面的生命价值。然而孤独的感受却又往往最能触及心灵和人性中最隐秘却也最真实的部分,最容易引起共鸣,也常常带给人别样的美学体验。在张爱玲和白先勇的笔下,我们常常能从个体的孤独中感受到时代的孤独,再由时代的孤独反观作者自身的孤独。张爱玲和白先勇的孤独就像两条河流,各自以自己的形式奔向不同的远方,最终汇流进一代又一代人最深的记忆里。
一、孤独形态的不同
张爱玲和白先勇身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同是战乱年代之人,同是贵族出身,同在“孤岛”等等,这就使得二人在创作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仔细比较不难看出,二者的孤独意识中其实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和环境烙印。
(一)张爱玲式的孤独
根据希腊神话的说法,我们都是被劈开的“一半”,都是不完整的。然而这种不完整不光是性别上的,其实也在性格、伦理、思维方式等方方面面都有所体现。这正如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他们的孤独,往往源自某种“不健全”的精神因素。所以纵观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他们孤独的类型大致可以分为:封闭自我型,主观排外型与变态畸形型。
1.封闭自我型
很多时候,孤独来自一种画地为牢,它让感情受到压制,丧失了正常流淌的出口。张爱玲笔下封闭自我型孤独的代表是《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她与家人格格不入,母亲也对她不闻不问。由于缺少亲人的关心和爱护,文中的她始终是孤独的。失败的婚姻和家族的冷眼让她开始拒绝开放自己的内心。她把自己的真心锁起来,从此她和范柳原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生存而非爱情。相比之下,范柳原的经历也使他有足够的理由封死自己的内心,但是在这场关于爱情的斗智斗勇中,范柳原是曾有过开放自己内心的瞬间的。比如范柳原跟白流苏说:“如果那时我们在这个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1]180“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1]180“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1]180-181但是这样的真实情感的流露,在白流苏身上是几乎没有的。她始终封闭着自己的心,哪怕到最后范柳原把情话都留着和别的女人说时,她也不曾卸下那份屏障。她落寞,却也安心。只是她的安心是用后半生的孤独换取的。
2.主观排外型
物理意义上的隔绝和排斥并不是最可怕的,柏林墙也有轰然倒塌的那一天。但是心灵上的城防往往会扼住生活的脖颈,让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正常地呼吸。
主观排外型孤独的典型代表是《心经》里为自己的父亲而一遍一遍扼杀和排斥健康的爱情的许小寒。社会转型、新型家庭关系出现,加之许峰仪的纵容和自私,使许小寒爱上了一个她最不应该爱的人——父亲。虽然社会在急速发展,但伦理依旧是人类不可撼动的底线。没有得到家庭正确引导的小寒开始排斥她的母亲,排斥她的男同学,排斥一切健康的亲情和爱情。结果,她既得不到父亲,也错失了正常的爱情,既失去了与段卿绫的友谊,也同母亲产生了裂痕。最后,在这场闹剧里,她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一寸寸把自己逼入了孤独的深渊。
而在《封锁》中,吕宗桢的身上也有着主观排外的痕迹。正因为“封锁”具有相对孤立且与外界隔绝的环境,往往会给人一种可以暂时遗忘现实生活中的身份、责任、义务、名声等的错觉,所以在这期间,吕宗桢觉得自己挣脱了俗世中的种种束缚而变成了一个“完全自由的灵魂”。于是他开始与翠远调情,开始引得翠远浮想联翩。然而等到封锁解除的那一刹那,他又坐了回去,重新把自己包裹在世俗的束缚与标签之下,他知道封锁中的距离是危险的,是对他不利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翠远,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短暂的封锁,看似给人造成了可以亲近的环境,而在这种亲近之后,其实留下的是心灵和精神上更加无法填补的空白与孤独。
3.变态畸形型
正常的欲望长期受到压制,往往会逃到隐意识中去,而这种受快感原则支配的隐意识一旦复现,常常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痛苦[2]。
变态畸形型孤独的代表人物有《茉莉香片》中得不到父母之爱而对女同学言丹朱进行报复的聂传庆;有《金锁记》里一生无爱又扼杀了下一代的爱情,甘愿把自己禁锢在黄金枷锁中的曹七巧。这些人都是由于得不到爱而对爱施加报复的一类人。在长期压抑和扭曲的环境中,他们的内心也开始腐烂变质。面对生活和命运带给他们的痛苦,他们想到的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3],反而是将这种痛苦报复在身边无辜的人身上。以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来换取自己心理上的平衡和精神上的安慰。在发泄的过程中,他们也许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快感,但留下的实则是一个痛苦的死循环。快感过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更大的不幸、更深远的空虚、更残酷的折磨以及更难以排遣的失落与孤独。
(二)白先勇式的孤独
如果说,张爱玲笔下的孤独,其分类是从主人公的内心着手,那反观白先勇笔下的孤独,其孤独意识的分类则要从外界影响切入。白先勇的孤独意识往往来自一个宏阔的大背景,来自时间、历史、文化的无奈,可以概括为时间的孤独、历史的孤独、文化的孤独。
1.时间的孤独
在时间的设置和讲述上,《台北人》并不是一场独角戏,而是由“过去”和“现在”两个主角共同构成的“双簧”。“现在”站在前面,面对着观众表演,而它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来自“过去”。“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出人与时间的关系,以及人在时间中的无奈。
在白先勇笔下,因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繁华不再而产生孤独之感的代表作有《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游园惊梦》。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兆丽原本一心期盼真爱的出现。然而年华流逝,风华不再,40岁的她再也不敢奢求矢志不渝的忠贞爱情,她不得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不得不嫁给金钱以换取后半生的优渥生活。作为一个风月场上的人,她比别人更早看穿了世态的炎凉,看惯了风月场上对真情的冷漠,也最了解风尘女子不被嫖客当人看的悲惨处境。她很清楚人生的孤独与苍凉,惟有月如曾给过她一点安慰和救赎。而这灵魂上短暂的温暖,更反衬出了金大班一生的孤寂。当繁华落尽,生活露出它最现实的一面时,才恍然发现,曾经的纸醉金迷,曾经的众人拥簇,都不过是绚丽梦幻的泡沫。当泡沫破碎之时,自己不过还是一个人而已。而在《游园惊梦》中,时光荏苒,随着丈夫的去世,钱夫人在社交圈中的地位日渐衰落,而同样随着时代的变幻,曾经属于她的昆曲舞台也越来越黯淡。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逝。只留下钱夫人蓝田玉一个人品咂着这份物是人非的孤独。
2.历史的孤独
台北人可以说是一群被命运撕裂的人。翻天覆地的改变接踵而至,如何面对命运的改变,淡化曾经的记忆,开始新的生活,成了所有台北人要面临的共同问题。这类孤独的代表是《梁父吟》。《梁父吟》以国葬公祭作为背景,通过两代人的对话,展现了国民党高级将领年轻时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风采。对比今昔,在文中我们能够看到,如今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回忆当年热血时的兴奋与激动;从书房的摆设中,我们也能看到他仍然秉持着中国的传统生活方式与习惯;同时从他想日后回大陆的语句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对大陆的不舍与怀恋。可是物是人非,历史更迭,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成为了过去,属于他们的文化,也日渐被以司令的儿子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所冲击。他们已经老了,连他副官的背也伸不直了。那些辛亥年间发生的早已淡忘了的轶事,只能在追忆中重温了。将军白发,总是透着孤独与凄凉。文中的朴公,其实正是一群流落台湾的大陆人的代表,他们内心的孤独和忧伤也正是历史风云变幻给这类人所带来的孤独与忧伤。无论曾经如何豪情满怀,在历史的洪流中,人类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最煎熬人的,莫过于那看不到尽头的时间……
3.文化的孤独
在文化的孤独上,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游园惊梦》,“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4]。钱夫人时代的落幕何尝不是传统文化式微的表现?从“夫人”到“太太”的称呼转变,又何尝不是贵族精神衰亡的象征?正如白先勇所说,“我们都是战后成长的一代,面临一个大乱之后曙光未明充满变数的新世界。事实上我们父兄辈在大陆建立的那个旧世界早已瓦解崩溃了,我们跟那个早已消失只存在记忆与传说中的旧世界已经无法认同,我们一方面在父辈的庇佑下得以成长,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必得挣脱父兄加在我们身上的那一套旧世界带过来的价值观,以求人格与思想的独立。我们正站在台湾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上,面临着文化转型的十字路口”[5]。毫无疑问,在文化十字路口的人都是迷茫的。曾经的记忆已经不能再作为凭吊的资本,时代已不再允许他们去缅怀那段深泓的岁月和一脉相承的灿烂文化。时代在变,环境在变,远离其源头、故土的文化,已经无法在新的水土中茁壮成长。而那些如蓝田玉一样还身着长旗袍的人,他们既失去了原有的文化环境,像浮萍一样漂泊,又未适应和跟上新的时代,渐渐成为了脱离大潮的独行者。所以他们的孤独不仅仅是个人的孤独,更是文化孤悲的挽歌。
二、孤独本质的不同
张爱玲与白先勇的孤独形态有着很大的不同,而这形态的不同都源于其本质的影响,探究其本质之不同,则会发现更加深入的内在原因。
从性别特点上来对比,女性作者和男性作者有着各自先天上的不同优势。张爱玲有着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幽微、隐秘的视角。因此她笔下的孤独往往依托于男女情爱之事,带有私语的性质。她作品中的孤独,大多是由主人公的性格所决定的,更加侧重于内因。而与张爱玲相比,白先勇的孤独则有着男性作者的磅礴,格局更大。
从情感投入的角度来比较,张爱玲和白先勇也有着各自的侧重。张爱玲在表达这种孤独时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张爱玲对笔下的人物总是持有一种批判和讽刺的态度,满含着作家本身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绝望彻骨的寒凉,这样的冷往往给人一种无法救赎、无法排解的痛感。从白流苏的精明与疏离、吕宗桢的薄情、许小寒的偏执、曹七巧的自私可以看出,她与自己的作品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而白先勇的感逝伤怀中虽然也饱含苍凉,但我们却能感觉到作家的心是热的,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总能感受到他对人物的欣赏或同情,体会到他的温柔、他的赤子之心和悲悯情怀。所以在白先勇笔下,这种孤独不是无药可医的,而是一种孕育新的时代的阵痛。
此外,从孤独的层次来看,往往还有着寂寞和孤独的不同,蒋勋先生曾说:“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1]199张爱玲的孤独中往往带有想要触碰却缩回手的寂寞。他们的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保和自私。正如《倾城之恋》中所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6]67。白流苏和范柳原就是在一种类似相互试探的婚姻博弈中最终选择了自保。吕宗桢更是在撩拨了翠远后又果断选择缩手脱身。曹七巧则把金色的枷锁当作保护自己的壁垒,她以母爱为出发点却做着伤害两个孩子的事,并在潜意识中满足着自己精神上施虐的快感。所以这些人的孤独中,寂寞的成分更大一些。说到底,她们只是堂皇地打着爱的旗号,实则爱自己远胜过爱别人,他们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他们是孤独的。而白先勇的孤独更多的是挣扎无果的失落。蓝田玉顶着来自自己内心的压力还是站上了舞台准备开嗓,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是她也曾想过一搏。金大班虽然最后输给了现实,但她也曾想过为真爱而争取。在《梁父吟》中,将领们还抱有日后回大陆的想法,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他们对现实不满的挣扎,心里也曾为日后做过各种打算和规划。但是这些人最后都发现他们再也做不到了。这种落差的打击让他们的精神陷入虚无,这种无力感让他们渐渐失重,最终落入了难以排遣的空虚与孤独中。
孤独既是一种被动的处境也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如果从孤独的成因来对比,张爱玲笔下人物孤独的成因往往是主动选择大于处境影响。读张爱玲的小说,读者常常会假设,如果白流苏哪怕有一瞬敞开过心扉,结局也许会不一样,如果曹七巧的心理没有这么扭曲,也许结局会不一样……从这一角度来看,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更侧重于性格悲剧,这些主人公既有可怜的一面也有可恨的一面。而白先勇笔下人物的孤独是环境影响大于主动选择。读白先勇的小说,读者很少会去假设历史不这样发展蓝田玉会怎么样,那些退居台湾的将领会怎么样,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故事发生的大背景,是基础和前提,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同样,读者更不会去想象,如果时间不流逝金大班永葆青春年华会怎么样,因为这是不符合客观规律的,是荒谬的。所以白先勇笔下的人物,他们的悲剧更侧重于社会悲剧,他们曾挣扎过,却终究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充满了无力感与彷徨感,更多的是让人同情和叹惋。
三、结语
正如蒋勋先生所说,“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6]7。通过体味不同的孤独,读者往往会得到更加丰富的生命体验。所以无论是张爱玲还是白先勇,都为我们展示了人生中丰富且多层次的孤独体验,都在艺术手法和社会文化价值上有很高的成就。透过这些孤独,我们能更清楚地了解一个人、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处境和命运,也让我们对于自己的人生和当下的社会进行更多的观照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