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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只爱你

2018-03-29孙丽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1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稿子出版社

文◎孙丽

我将哭得发烫的脸埋在报纸里,默默地说:谢谢你,曾经和我珠联璧合的人。

他支持我去圆文学梦

最初,我以为和郝平在一起是幸运的。

他是第一个能和我畅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男人,从《百年孤独》中布恩蒂亚家族的兴衰到《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延续半世纪的魔幻之爱,再到《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那段不可避免的死亡悲剧……我们能整夜沉浸在马尔克斯精心勾勒出的拉美文学幻想世界中,如痴如醉。

他是一家小报的文化版编辑,梦想是成为中国最牛的书评人。

我在这个物价飞涨的社会依旧做着不切实际的文学梦,目标是当一名超红的女作家。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公司助理的工作,繁琐的工作占去大部分精力,我觉得自己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一天下班回来,我做了很多郝平爱吃的菜,静静地等他吃完后,说出了想辞职写作的决定。

我有些担心他会反对,但他只是摸摸我的头,温和地说了句:“想做就去做吧,但千万得做好。”我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弄皱了他最好的那件衬衫。

他没看过的稿子,我不敢拿去投稿

我失去固定收入后,两个人的日子捉襟见肘。

我们常在菜市打烊前采购打折蔬菜和损壳鸡蛋,一颗大白菜切成三份,一份清炒,一份熬汤,一份盐腌,也能吃三天。为了节约水电总是一起洗澡,大夏天也不敢开电扇,相互给对方打扇子直至迷迷糊糊睡去。

也有很快乐的时候——我的稿子发表,他写的书评受到赞美。我们庆祝的方式是买来两罐可乐,再放上一本马尔克斯的书,互相提问来考对方对作品的熟悉度,谁答对了就喝一口。

我每写完一篇稿子,就拉着郝平提意见。我说:“让你这个未来的大书评人先练练手吧。”他经常打击得我体无完肤,甚至让我羞愧大哭,但不得不说,他的意见非常正确,就像细细的银针精准地插入穴位,触及经脉,手到病除。

久而久之,成了一个习惯,他不看的稿子,我不敢拿去投稿。

郝平犀利的评价,使得我的写作水平突飞猛进。我也暗自庆幸,自己真是找了个宝贝男友,我常对郝平开玩笑地说:“我们真是珠联璧合啊。”

怀念夜读马尔克斯的闷热夜晚

五年后,我们的梦想相继实现。

郝平已经成了著名的文化评论人,兼一家大报的文化部主编。他所写的书评犀利尖锐,几乎成了图书市场的风向标,凡赞必荣,凡批必衰。

他这个马尔克斯的拥趸,衡量好作品的标准也是马尔克斯。“毒舌书评人”是媒体给郝平的绰号。

我出版了三本都市爱情小说,一本比一本卖的好,一家名牌出版社重金签下了我未来三年的作品。出版社也想过让郝平给我写写书评吹捧吹捧,我试探过几次,他直接表示自己对这种快餐式小说毫无兴趣。

生活日渐宽裕起来,我们买了房子,买了车,朋友都相信下一步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也不是没提过这事,只是越来越忙,实在没工夫去多想。

七点半起床,吃罢早餐,他出门上班,我上午在家写东西,偶尔和编辑吃午饭聊聊稿子,下午继续写东西,乏了就出去散散步,七点钟做顿简单的晚餐,和郝平边吃边聊上半小时,然后一人抱着一台电脑工作,12点准时睡觉。

有的时候,我躺在 24小时开着空调的大卧室里,会怀念起曾经夜读马尔克斯的闷热夜晚。

新作《和玛利亚一起去探险》在这个夏天收尾,出版社约我去谈谈出版细节。

到了出版社后,发现胖胖的宣传部主任郑姐不在座位上,换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干干净净的。

“雅楠老师你好,郑姐上个月辞职了,我是新来的宣传策划部主任,叫我小鲍吧。”他起身主动和我打招呼,声音很好听。

我笑了,“我们年纪差不多,别管我叫老师,就叫雅楠吧。”小鲍眨眨眼睛,说:“那可不敢,我一直很崇拜老师,当时就是冲着老师的作品签在这家出版社,我才过来工作。”

“男的还看爱情小说?”

“好的书大家都喜欢,不分性别。”

也许这个回答只是客套,我还是很高兴,说:“谢谢你。”

接待室里,已经看完稿子的社长握着我的手,笑呵呵地一连说了三个“很好”,“雅楠啊,你真是太棒了。”

“这稿子郝平看了没?”他随口问。我笑了笑,“郝平最近太忙,还没时间看,就先给你们了。”

社长呵呵笑着:“圈内都说你们是珠联璧合,我都挺羡慕你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互相促进互相学习,不错不错!”我也笑了,但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的稿子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郝平加完班再回家,吃饭时不经意地问:“稿子写完了吗?”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成名后,不 知为何,我不太主动向他提出看稿要求了。

他今天倒是兴致很高,说:“晚上正好没工作,我来看看?”

我不太情愿地打开了电脑。

他看得很认真,时而皱眉,时而叹气,甚至不耐烦地拍打起了鼠标。

空气变得紧张。正在收拾餐具的我几次手中一滑,不是掉下筷子就是落下勺子。

三个小时之后,他关掉文档,眉宇间有难掩的失望:“雅楠,这就是你的水平?”

他说话的语气让我难受,《和玛丽亚一起去探险》写的非常认真,也许是我这辈子写得最好的作品。我的嗓子有些发痛,艰难地挤出一句:“不好吗?”

郝平点燃一支烟,重重吸了一口:“人物刻画不够深刻,戏剧性欠佳,故事未免过于浅薄,和你以前的作品比起来,我并没有看见显著提高。”

我不太服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他,“你看看这个。作者是风头正健的一位爱情小说女作家。”

郝平翻开书页,一刻钟后合上书皮,说了一句“狗屎”。我想那位女作家听了一定会气死,同时我也带着一线希望地追问:“那我的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也是狗屎。”

我声音提高:“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写个看看!”他毫不留情地答:“我虽然不会做饭,但也知道菜好不好吃!”

“改。”他最后扔给我一个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将碗筷往洗碗池里一扔,坐到了电脑旁……

改了,给他看,不行。又改,还是不行。

出版社的催稿电话一个个来,我不定稿,那边很多工作无法推进。社长觉得奇怪,“雅楠啊,你不是写完了吗?很好啊,还要改什么?”我说:“对不起,还有些细节想调整,再给我一点时间。”

郝平不在家的时候,我将脸埋在枕头里哭,一哭就是一小时,我写得很累很累,真的改不出来了。当我红着眼睛将第六稿给郝平看时,他沉默地读完,还是那个字“改”。

眼泪瞬间涌出,我大吼道:“为什么还要改?所有人都满意了就是你还在挑刺!”

“《百年孤独》的腹稿被马尔克斯更正了15年,他构思《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花了整整 30年,《红楼梦》被曹雪芹改了一辈子,你为什么不能再改改?”他表情平静地看着我。

我跳起来,“你怎么不讲曹雪芹是穷死的!”

郝平口气里有毫不通融的严厉:“你是要做个两三年后就被人忘记的写手,还是要当个作品长存于世的作家?”

为收集素材翻阅资料而看到眼睛发花,为了改稿熬了数个通宵的疲惫不堪,久坐不动导致腰疼得无法弯下洗头……这些苦楚一下子涌起,我知道,他的批评并非针对我个人而发,他的意见都是针针见血,但是我多想听到来自他口中的肯定……

年纪越大,名气越响,不知为何就越爱听溢美之词,虽知这不是好事,却终究是不能免俗。

自信,本就是个易生易灭的东西,生与灭虽在于自己,也在于别人。

“能放个水夸夸我吗?”许久,我强撑笑脸说出这句话。

“别说幼稚的话,这是逃避现实。”他转身去书房工作,“好好加油,知道吗?”

惜字如金

电话响了,是小鲍,他说到了我家楼下的咖啡厅。

这才想起来,今晚约了他谈新书的宣传方案。我匆匆去浴室洗把脸,又在哭红的眼睛上敷了不少粉,才敢下楼。

我要了杯柠檬茶,在他面前坐下,他向服务生叮嘱一句:“记得不要加冰。”

我怔了怔,我只和小鲍吃过两次饭,他却记住了我这个习惯。多年的伏案工作造成了胃病,使我沾不得一点儿冷东西。

望着这杯柠檬茶,我的心不知怎地泛起一丝波澜。

“上次忘记说了,我是出版社第一个看完你稿子的人,太吸引人了。”小鲍语气激动地说:“《和玛丽亚一起去探险》并非只是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它也是女性对自己梦想和欲望的全新认识与探索,玛丽亚既是女主人公,也是千千万万个追求真爱追求真我的女性……”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我如死灰般的脸色渐渐好转。如果我选择的不是郝平,别人都会为我的成绩而骄傲而赞美乃至吹嘘吧。

我没有再改书稿,书出版后出版社安排我上电视台的访谈节目,本来只是有我和小鲍去,知道我男友职业的制片人为了增加噱头,坚持要我也带上郝平参加。

郝平那几天正忙得不可开交,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节目照例是谈谈对作品的看法,对书中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探讨。小鲍侃侃而谈风趣得很,郝平有些沉默,主持人引导几次,他也是惜字如金。

虽然这是他一贯的脾气,我还是不高兴。

最后,主持人提了一个问题:“谁是你们最喜欢的作家?”

小鲍不假思索:“当然是雅楠,她写的小说细腻动人,就像是一阵吹到内心深处的和煦微风。”

虽然这个回答也许来自出版社的授意,我还是不免感动。

问到郝平时,他的回答是马尔克斯。

主持人刻意追问:“你女朋友的作品不喜欢吗?”

他平静地回答:“她的作品也许很受现在年轻人的欢迎,但我想她如果只停留在目前水平,那只会是一种短暂的繁荣现象。雅楠的作品故事性尚可,但因为她的社会阅历尚浅,使得思想性也不深,导致作品不耐读不经看,所以不适合我阅读。”

“不愧是传说中的‘毒舌书评人’啊。”主持人尴尬地笑了几声。

小鲍看见郝平公然砸场,急得脸色发白。

我只是僵硬地笑——摄像机还对着我,总不能哭吧。

珠联璧合过

回家路上,郝平看我闷闷不乐,主动问:“我刚在节目上说的那话让你不高兴吧?”

我良久才慢吞吞冒出一句:“奥运会评委还有打同情分的吧?”他微微皱眉:“这样做会让你进步吗?”

“不会,但会让我更自信。”我轻轻地说。不知多少人一再强调自信对男人重要,可是谁又说过女人也需要自信。

忠言逆耳的道理谁都懂,可我们都是大俗人,不论什么时候,鲜花总是比臭鸡蛋要受人欢迎吧。

珠联璧合,什么珠联璧合,我看貌合神离才是。我停住脚步,平静地说:“我们分开吧。”

幸好这个世界上,人们对作家的关注度没有对明星的十分之一高,我和郝平分手的消息只限于业内流传。

分手后,我觉得轻松不少。再也不用早上和他一同起床,也不用担忧专心写稿而烧糊了锅里的饭,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最重要的是,再没有人将我批评得遍体鳞伤。

《和玛丽亚一起去探险》卖得很好,我逐渐淡忘了郝平对这本书的批评,甚至,我努力在忘记这个人。

直到有一天,在某报上看见了一篇针对我作品的长评,作者是郝平。

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认真看了几遍,才确信没有看错。

“我是一个几乎不看都市爱情小说的人,唯一读完的作品是亚楠的小说。从本质上,她写的不过是些赚人眼泪为年轻人织梦的傻故事,这里没有对社会的深刻思索,没有对命运的严肃拷问,甚至让人毫无回味之感。可作为不到三十岁的女性,她对文字的激情,对真爱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却点点滴滴渲染纸上……”

书评里,细细列举了我所有的作品,从我自己都忘记了的发表过的早年豆腐块到新作《和玛丽亚一起去探险》,郝评的文字,与其说是一篇作品评论,倒不如说是对我整个创作道路的深刻剖析,一如他以往的细致、严谨和尖利。

郝平在最后写到:“也许雅楠看到这篇评论后,自信心会荡然无存,但这并非是我写下它的目的。作为一个专业的书评人,我希望她的作品和她的人都能快速成长,她能更自信地面对一切,无论是对写作,还是对人生。”

眼泪无法停止地流下,报纸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深深水印……

和他度过的无数日日夜夜,一起朗读马尔克斯的难忘时光,从物质生活困窘到宽裕的艰辛历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这个男人,一直无私地守护在我身边,以他独有的关切和包容对待我的任性,他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友人和师长。

可我因愚蠢的虚荣心而放弃了这个人。我该如何让他回来?他是否还会回来?

我将哭得发烫的脸埋在报纸里,默默地说:“谢谢你,曾经和我珠联璧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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