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慕斯小镇有个蓝洞
2018-03-30不高兴小姐
文◎不高兴小姐
现实里,谁都烦恼万千,各有不为人知的暗伤。这,才是不同里的唯一相同。
罗拉的男人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更加惧怕与羡慕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她的上司,叫罗拉,凌厉而厚黑。罗拉和她同龄,却比她高出了几个段位。况且,端庄修长的罗拉还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家庭。她很多次看见罗拉的丈夫在公司附近等她下班,开着一
辆纯白的路虎,从车窗里探出的干净颀长夹着香烟的手指那么好看。罗拉一脸淡然地坐上他的车,捋了捋卷卷的棕色长发,侧身接受他的亲吻,然后结伴扬长而去。
她悄悄地站住,下意识地缩了缩不小心又大了一个码的小肚腩。几只手指被超市特价时扫回来的沐浴露和廉价化妆品勒得通红,片刻,小短腿无力地迈上了公车站台。
没错,她爱上了罗拉的男人。偷偷的,已经好一阵子了,而且浓烈得有点过份。
可能是深夜寂寥时或者早晨睡醒初,反正万物都处在朦胧状态时,人都会想得格外多一点。她会想起他略尖的下巴。下巴上有点胡茬,若他吻过来,该是带着刺感,又撩人。二十年前的教室,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偷偷瞄斜前方一个尖下巴的男生。那男生刚从外地转学过来,总是低着头一边无意识地转动手里的笔,一边看侦探小说。记忆中那个初夏总下雨,淅淅沥沥的。她对他仿佛还没有看够,几个月后就跟着改嫁的母亲去了远方。
她觉得一定是上天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或者是终于同情她多年来的遭遇,所以把那个倾慕对象再次推回到了她的面前。
幻想
自从重新认出他之后,她在罗拉面前干活更是屡屡出错。罗拉有时声色内荏地大声训斥,有时面无表情地诫勉几句,有时不发一言地盯她两眼。她又惊又怕。
夜里,她依然频繁地做噩梦。那个曾给她人生带来巨大痛苦的禽兽继父依然隔三差五奔跑在她的梦里。醒来时,她在一个面目可憎的小人偶上,再用力添上一刀,然后喝水,再闭上眼睛。
她骨子里有一种自欺欺人的复仇幻想。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她对那些没有能力去改变的现实,对曾经深深地伤害过她而她又没有能力去报复的人,她常常采取这种极端幻想的方式来让自己发泄和找到新的心理平衡点。她想象她已经成功地改变了那些事实,让它变成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她想象她已经成功地还击了那个迫害过她的人,让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甚至想象她已经变成了她的罗拉,并且取代她得到了他的爱。她对着镜子里不断模仿罗拉的神情和动作,在这种自私可悲的幻想里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安慰。
而罗拉和她的丈夫继续恩爱。罗拉的身体不好,常常胃疼。有一段时间她们加班赶一个新项目,罗拉的丈夫竟然熬好了中药汤送上来。干练的罗拉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羞涩的公主,在他温柔的目光下皱着眉头喝光药。
她远远地注视这一切,心如刀割。
阿慕斯小镇的蓝洞
这天她接受了一项工作,到一个叫阿斯慕的偏远小镇完成一个任务。小镇很少有外来人口,全镇只有一家简陋的家庭旅馆,房东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小镇的生活条件很恶劣,总是停水。这天回到旅馆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杉子小姐:“真的没有洗头的地方?”
杉子小姐正低头专心致志看她送给她的书,好久不翻页。她见得不到回应,心里再次皱眉说“奇怪”。正欲转身回房时,杉子小姐说话了:“要去蓝洞吗?”
杉子小姐是房东老太的孙女,是个奇怪的姑娘,约十七八岁,眼神空洞,平时爱穿一袭白衣,坐在二楼的窗边不吭声,或者自顾自地笑。她刚来时,杉子小姐盯了她好久,然后开口说要她手里的书。她慷慨地把带着来出差的仅有几本书全送给了她。如果没有记错,杉子小姐当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甚至没有一声道谢。
在海风腥咸的悬崖边,杉子小姐告诉她,蓝洞就在悬崖下面。
蓝洞的洞口很小,要乘坐小船才能进入。由于洞口的结构特殊,阳光既能从洞口进入洞内,又能从洞内水底反射上来,因此洞内的海水一片晶蓝,连洞内的岩石也是神秘莫测的蓝色。洞的深处,有汩汩的泉水从洞顶流下,她接住尝了尝,是淡水。
她被这美景震住了。这样一处人间仙境,竟然从未被开发。杉子小姐对她神秘一笑:“你知道吗?蓝洞是个奇妙的地方,可以让你变成任何一个人。”
“嘘,别说出去。”
奇迹与出奇
一个月后,她搜集够了罗拉的九十九根棕色长发。
杉子小姐领着她再次来到了蓝洞。在温暖的泉水下,她把一头短发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罗拉的头发一根一根精心接驳在自己的头上。
最后一根驳好后,奇迹发生了。一头乌黑的短发瞬间变成了浓密的棕色长发,黝黑的皮肤一点一点变得白皙,眼窝变深了,腿骨格格地长了几厘米,腰间几层救生圈般的肚腩慢慢回缩,甚至在体内渗出一股罗拉专用的香水淡香。脱胎换骨。
她欣喜若狂。
杉子小姐望着她的表情极其古怪:“你说过,绝不后悔。”
从阿慕斯小镇回到家里的那个晚上,她有点紧张。她已经变成了罗拉,理所当然回到了罗拉的家。想象中,罗拉的家该是干净整洁,温馨怡人。因为罗拉干练独立,一丝不苟,何况,那是她和林顿的爱巢。林顿,她一想到这个名,便心跳加速。她从此就能拥有林顿了,这一切是真的吗?她喜悦又踌躇,以致走路的时候左脚几乎绊倒了右脚。
推开门有点失望。他们的家,纵然装修高档,风格随性,可处处布满落尘,文件、方便面袋堆满案头,一地鞋印和随处可见的垃圾让人无处下脚。一堆碗碟在洗手台显然已经堆放了好几天,上面浮着一层恶心的污油。
她想收拾一下,可突然腹痛难忍。排山倒海的疼痛前所未有,她额头渗出了冷汗。她翻箱倒柜胡乱找了些药,蜷缩着爬上了床。
她醒来时,已是夜里 11点。林顿不知何时回来了,厨房传来一股浓浓的药味,略带腥臭的中药在罐里小火沸腾。林顿和衣躺在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小寐。他的脸上长满胡渣,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跟平素在罗拉办公室见到温柔绅士的他有点不同。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近距离端详他,她有点不好意思。待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想往他身上盖条毯子。
他醒了。睁眼看罗拉的眼神带点冷漠。他用手搓了搓脸,叹了一口气坐起来,疲惫地说:“你的药差不多熬好了,我去睡了。”说罢他走向了客房。
距离
为免林顿看出破绽,她刻意模仿着罗拉。头几天,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林顿压根没有发现她有任何不同。这得益于林顿的冷漠和距离——不知这该是庆幸还是可悲。
原来,罗拉的胃部、腹部和子宫都有毛病,是个典型的药篓子。每次疼痛发作便歇斯底里,药物的副作用也让她脾气异常暴躁。在公司尚能勉强压制,而家里就是她发泄一切的最好地方,他也是她能发泄的最好对象。她似乎不仅拥有了罗拉的身体,同时伴随着这个身体得到的,还有罗拉的性格和为人。很多时候连她也无法控制身体里的这个“罗拉”。
平静下来时,她想,林顿本该是一位体贴温和的丈夫,如果她能顺利孕育孩子,他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好父亲。可家里有一个长期的难以根治的病人,最大的爱意和耐心都会多多少少被消耗,何况本身他的工作也忙成一条狗。林顿不是不能共患难的丈夫,他依然对她尽着最大的耐性,可他一个人独处时总是无法掩饰对这种生活的无奈与疲惫。偶尔两人都在家时,她想和他好好聊一聊,缓和一下维系着表面和睦实则隔阂丛生的关系。可很多次,林顿看着她靠近,只是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本让他面容喜悦的电脑,回头冷漠地看她。无声的冷淡让她无法张口再说半个字。
林顿有时会在默默无声地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一句:“这段时间是否又需要我过去接你,或者送汤?”
如果只是她,她也许会说“不”,可脑袋里残留的“罗拉”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是的,有时她,不,是“罗拉”需要林顿配合她的戏码,来完满老板、同事和客户对她的信任。在成为罗拉之前,她一直以为罗拉是个女强人。实际上,三十岁做一个部门经理在职场上不算什么大本事,更何况,她并非游刃有余。
在公司里,“罗拉”必须费尽苦心去经营业绩,对上讨好老板,对外笼络客户。还要忍着身体的各种不舒服,处理不得力的下属推到她面前的一堆破事。每天下来,头痛欲裂。
“罗拉”在她体内疲惫地睡去时,她从百叶窗里静静地看着外面。真正的罗拉的灵魂在蓝洞被洗掉记忆后,已经进入了曾经的她的体内——那个可爱、纯真的短发胖妞,带着羞涩的神情,咬着巧克力,每天在人群中快乐地忙来忙去。
海钓的风向
这天,她陪老板和一个大客户从饭局里出来,远道而来的客户忽发奇想要去江边钓鱼。她强撑着迷醉的脑袋,拨了好几通电话,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任性的客户提供了最理想的地方和钓具。
客户在岩石堆里垂钓,老板带着她在海边的石堤来回徘徊。连续几晚的加班让她的腹部剧痛难忍,且冷得簌簌发抖,但没有人想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这一带比较偏僻,人烟稀少,但是也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夜里漫步。情侣漫步。她裹紧披肩,抿着紫黑的嘴唇回过头时,和老板几乎同时看到了从他们身后经过的一对男女。老板有点坏笑地看了那男女一眼,再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她。
霎那间她脑袋就空白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面前的女子裹着和她同款但不同色的披肩,神情不大自然。可男子表情平静,甚至淡淡地朝她的老板递了一根雪茄:“在陪客户?”
老板哼哼哈哈地接过烟,林顿为他点燃了。见她表情平静,老板识趣地收回了不怀好意的态度。两位男人谈论了一下海钓,与这里的风向。
她盯着那女子。如果没有猜错,就是那位小姐,占据着林顿心里那个她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位置。斯文大方,从容不迫,跟她在电脑与手机里给林顿写过的文字一样。难怪林顿对这位多年的知己如此爱护。林顿去洗澡的时候,“罗拉”曾经指使她偷偷破解了他电脑与手机的密码,发现过这位带给林顿欢愉的红颜知己的存在。如今事实再次印证,当时的勃然大怒和痛哭流涕以及林顿的信誓旦旦并不能割断他与她的关系。
她盯着他们的目光渐渐模糊,心里有被撕裂的声音。客户在不远处大喊,“Look,fish!”她像找到了救星,低下头跟着鞍前马后的老板小步向客户跑去。跨上岩石的时候,她一脚踩空。老板回头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但没停下走向客户的脚步。
她捂着脚踝蹲下了。回头看了看身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林顿和女子,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忽然只想变回一个普通人了。要不就做回成为罗拉之前那个健康的没什么野心的胖妞。那个带着遗憾的不起眼的小角色,起码活得率真和任性,卑微但自由,也因为没有得到,就不会有伤害。
不同里的唯一相同
她再次去了阿斯慕小镇。旅馆还是那家旅馆,房东还是那个房东,只是不见了杉子小姐。她追问杉子小姐的下落,一口本地方言的房东老太神情愕然,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向村民租了小船,叫人划向蓝洞。可从中午划到天黑,来来回回无数趟,悬崖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压根没有发现什么洞穴的入口。村民在背后窃窃私语:这个女人怕是个疯子。
没有杉子小姐,没有蓝洞,没有泉水,所以她只能继续罗拉的身份。海边有浪袭来,浇湿了她,她沮丧又无奈。
她以为接上了罗拉的头发,就可以延续她眼中的关于她的童话。可事实上,除了一地枯黄,别无他物。就如你格外艳羡别人看似风光顺意的生活,可现实里,谁都烦恼万千,各有不为人知的暗伤。
这,才是不同里的唯一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