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方言研究的新拓展*
——评汪启明、赵振铎、伍宗文、赵静《中上古蜀语考论》
2018-03-28黄毓芸
黄毓芸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方言是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史研究是建立科学而完备的汉语史的前提。学界已有研究多集中于雅言,即便有重视方言者也以现代汉语方言调查为主,断代方言研究成为汉语研究最薄弱的环节。目前学界对中上古蜀语的研究存在“三多三少”问题,即“资料搜集多,对蜀语的历史发展规律与特点研究和探讨少;静态的描写多,动态的分析少;对近代与现代四川方言研究多,对中上古蜀语研究少。”[1](P28)中上古蜀语尚缺乏宏通性的考量,汪启明、赵振铎、伍宗文、赵静《中上古蜀语考论》(下文简称《考论》)恰填补了这项空白。对历史方言研究者而言,展读《考论》必有空谷足音之感。是书胜义纷呈、特色甚多,兹就其荦荦大者,举述如次。
一、视野广阔、创获良多
语言不是孤立的,罗常培的《语言与文化》指出:“语言学的研究万不能抱残守缺地局限在语言本身的数据以内,必须要扩大研究范围,让语言现象跟其他社会现象和意识联系起来,才能格外发挥语言的功能,阐扬语言学的原理。”[2](P109)《考论》将蜀人起源、蜀与中原的关系、蜀语与华夏其他民族语及后来的汉语之间的关系作为古蜀语研究的重要一环,创获良多。
第一,“蜀语”释名。古蜀语是华夏民族语中的一员,也是早期汉语最重要的分支。但在权威工具书中,却没有收入“蜀语”一词。《考论》对“蜀语”释名,确定了“蜀语”一语始见《抱朴子·道意》;明确了前人已提到的李商隐《蜀语》的轶亡时间;发现明汪应蛟也著有《蜀语》书;界定了“蜀语”“蜀方言”“四川方言”。
第二,提出“蜀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前人认为古蜀人或与羌人有关、或与三苗有关、或与彝人有关,或为蜀地一支新的民族,或认为是“华夏-黄帝族”的一支。《考论》采用多重证据法对此做了深入研究。认为夏蜀一体,禹生古羌;“夏”为华夏之核心,蜀夏文化成为华夏文化的源头,蜀地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商代,蜀、商关系密切,从出土文献可得确证。蜀人非少数民族,而是华夏族的一员,其语言也应是华夏语的一支方言。蜀文化与二里头文化有渊源关系;与陕南、楚地形成文化传播带。从“旧石器——新石器——青铜器”,蜀文化构成了完整的序列,与中原文化一道,成为中华两河文明的重要起源。
第三,“蜀左言”“无文字”及秦灭蜀后蜀地“民始能秦言”之新见。
古蜀语的性质,前人多据“蜀左言”认为蜀语与中原华夏语不同。《考论》搜集中上古时期“左言”文献用例并进行分析,提出“左言”不是少数民族语,“左言”与“正言”相对。
《蜀王本纪》说蜀“无文字”,这种观点影响上千年。《考论》总结前人对古蜀文字的研究,提出巴蜀文字属于同一系统;史前时期,蜀地众多部落都有自己的文字,他们有共同的来源;古蜀时代是中原文字与蜀地文字并行的时代。《考论》从战国时期各国文字并不相同的情况出发,认为蜀地文字与中原文字的地位相当,在结构上有一致性。并指出反对蜀有文字的观点,论据多不成立。
又前人认为秦灭蜀后“是时蜀人始通中国,言语颇与华同”。《考论》发现文献资料本身有瑕疵,并从传世文献、出土文献、远古传说、文献校雠学、文献辨伪学、文本阐释学、史源学七方面,用多重证据法,证明蜀“通”华不始于秦灭蜀,据此认为华、蜀不同言亦不能成立。从这一论点出发,《考论》进一步讨论了“民始能秦言”的不可靠。指出“秦言”和蜀语都是汉语的一支方言,他们的接触是汉语不同方言之间的接触与融合;秦人迁蜀前、后均然。至于有人说秦灭蜀后,灭掉了蜀语,改说秦语,还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蜀语是与中原语略有异的汉语方言。
二、立足语料、爬罗剔抉
科学的研究依赖于可靠而充分的语料,但研究中上古蜀语的材料“文献不足征”。张琨《汉语音韵史中的方言差异》指出:“汉语的文献记录尽管丰富,可不是每个特定时期都有各地区方言的详尽记录。同时也非每个地区都有绵远不断的历史材料。”[3](P35)由于先秦时期蜀语基本未留下重要文献,远在中原、近在荆楚秦陇的传世文献对蜀人、蜀语又鲜有记载;甲骨文中虽对蜀有所记载,然文献语料总量不足。因此研究中上古蜀语的材料可谓断圭碎璧,弥足珍贵。
《考论》对零星语料进行充分挖掘利用,发现了不少前人未曾指出或使用过的新材料,为“对蜀语作尽可能接近原貌的个别特征或规律性现象的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所资语料有:(1)蜀人文史哲文献;(2)历代语言文字学著作;(3)历代蜀地韵文材料;(4)古代注疏中明确提出的蜀语;(5)历代类书提到的材料;(6)历代笔记材料;(7)民族语音材料;(8)出土文献资料;(9)前人对蜀语的研究资料;(10)蜀地文士所用而其他地方晚用或不用的材料。可谓麟光片羽,亦所不遗。
尽管中上古蜀语语料匮乏,《考论》仍严加甄别,指出:
“有些文献,尽管有学者认为是蜀地文献,但是意见还不统一,不能轻易地将其作为蜀人著作。”“我们在研究中使用时,就要十分地审慎,一般不用来作为上古时期蜀语的材料。”(《考论》第23―24页)。
“还有的词,有人认为是蜀语的词,但我们发现其通行范围非常广,而且始见书非蜀人蜀地著作。若整个中上古时期蜀地蜀人著作无用例,我们就将其排除在蜀语之外。”(《考论》第24页)。
“这样的材料(《王褒集考释》中王褒开源、开义的词条),尽管有些是蜀人王褒最先使用,我们不能简单地确定它们是蜀语性质,因为王褒是文人,应该主要是使用文献语言创作而不是蜀语进行创作,因而对这类语料务必审慎使用。”(《考论》第28页)。
考察、分析古蜀语的词汇是一个难题,不仅因为中上古蜀语词汇的材料很少,还因为时代绵远,可资佐证的资料缺乏。趙振鐸《論先秦兩漢漢語》曾指出:“如果一个地区没有甚么文献保留下来,研究它的方言就会有很多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开展研究。就是有文献记载,从方言角度去研究它们,也要细心地进行分析比较。”[4](P1)《考论》对语料求精求实,确认的蜀语,不在于量,而在于质。坚持“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指出:
“要清楚地指出一千多年前哪些词是古蜀语的词,颇有不敢轻下雌黄之叹。正确的做法是必须根据文献说话,一定要有基于,说明某此当时确实在蜀地存在过,前代学者明确指出过,才能够定下来,哪怕是数量不大。”(《考论》第460页)。
《考论》凡提出的蜀语词汇,均有充分的文献证明,以证其“真”,足见研究的严谨严密。
三、研深覃精、饶有趣味
《考论》对古蜀词汇的研究,没有采取全面疏证的方法,而是根据文献使用情况,抓住词汇特征,采取不完全描写的研究方法。即通过文献的实际用例,来证明蜀语词汇的活动特征,以揭示语言现象。《考论》据文献用例对《方言》中的17条,《说文》中的5条,郑玄注、郭璞注等古人注疏中的17条及《华阳国志》29条方言词(包括蜀语词、巴人语词、蜀地少数民族语词)进行考论,说明他们合乎可靠的蜀语词的标准,确实在蜀地流行过。《考论》指出,蜀语词不具有内部完全一致、外部完全排他的特征。他们并不是孤立的,或与共同语,或与其他方言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汪启明《20世纪以来魏晋南北朝方言研究的回顾与前瞻》所言:“前代的方言,可以在后代变为通语;前代的通语,可以在后代变为方言;这一地域的方言,可以变为另一个地域的方言。方言和雅言、方言和方言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来概括。”[5](P439)
《考论》对部分古蜀语词、巴人语词、蜀地少数民族语词的命名理据的分析,论述精到,饶有趣味。《考论》指出有的词命名与事物性状有关,如“蹲鸱”是蜀人俗称,特指蜀地所出的一种芋,因状若蹲鸱故名,又称“芋魁”。后来“蹲鸱”一词借入中原汉语,但可能不是常用词,一般人对其词义不甚了解,往往望文生义,闹出笑话,并列举《颜氏家训·勉学》所记一事说明古人的误用例。有的词命名与历史典故有关,如“子鹃”指蜀王望帝杜宇,因杜宇化鹃而名,又作“子巂”“布谷”“各顾”“鸣鸠”“巂周”“杜鹃”“摧归”等。有的词命名与蜀产有关,如“巴乡清”指巴人所酿的主要用于祭祀、成礼的上品酒。“巴乡清、巴乡酒、巴乡村酒”,异名同实。此酒名贵,以致秦昭襄王与板楯蛮订立盟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
还有部分考证也给其他地区方言词命名理据的研究带来一定启发。如“葭萌”,《考论》指出:
“这一类茶名应是蜀地土著居民对茶的称呼,可能是汉语音译蜀人称茶的原始土语时出现的不同异名,词语之间音译上的联系非常明显。”(《考论》第480页)。
江东方言中亦有相似现象,刘宋沈怀远《南越志》载:“龙川县有皐芦草,叶似茗,味苦涩,土人以为饮。今南海谓为过罗,或曰拘罗。”南越称“皋芦”为“过罗”或“拘罗”,均指苦茶。唐陆羽《茶经》列举五种茶名:“其名有五,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其中“槚”,《尔雅·释木》:“槚,苦茶。”《说文·木部》:“槚,古雅切。”则“槚”与“皋芦”“过罗”“拘罗”义同,又“槚”与“皋”“过”“拘”上古同属见母,声纽同。“皋芦”“过罗”“拘罗”当是南越少数民族对苦茶名“槚”的音译,与古巴蜀地区称茶为“葭萌”同理。
四、成果多样、资料性强
《考论》在研究中上古蜀语音韵、词汇问题过程中,亦形成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对经典成果的补正。迄今为止,辑录《法言》和《太玄》的押韵资料最全者非于安澜《汉魏六朝韵谱》莫属,但全书缺憾尚多,《考论》指出其中存在失收韵字、体例未善、文字讹误等问题。而讨论两汉音系,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是参考文献的首选,此书甫出,好评如潮,学界再无续貂之作。但细细抽箨,不难发现,百密一疏。《考论》指出其中前后抵牾、一例两收、失收韵段韵字、校对欠精细等问题。为学界使用经典成果提供必要参照。
第二,韵谱的全面整理。《考论》对中上古时期的蜀人诗文做了全面的韵字统计与分析,据两汉有关西蜀方言的韵语数据编辑《两汉蜀语韵谱》,两汉蜀人作品共有1516个独立韵段,共2086入韵字;据魏晋有关西蜀方言的韵语数据编辑《魏晋时期蜀语韵谱》,蜀人诗文有韵段193个,其中阴声韵76,阳声韵92,入声韵25,押韵字共480字;又搜集隋唐五代蜀籍作家的诗词歌赋、颂赞碑铭以及蜀地民间謡谚等,摘取其中的押韵字编辑《隋唐五代蜀语韵谱》,蜀地诗人共有诗歌167首,词242首,赋20篇,其他30篇,得出韵字2101个。为进一步研究中上古蜀语音韵系统奠定了基础。
第三,中上古蜀语词的全面搜集。《考论》尽可能收集了能够看到的中上古蜀语词,整理为词表,附于书后。包括《杭世骏<续方言>蜀语词表》《张慎仪<方言别录>蜀语词表》《张慎仪<蜀方言>存古义表》《明代李实<蜀语>存古义表》,为对古蜀语词进行全面系统的疏证提供了重要材料。
总之,《中上古蜀语考论》在揭示中上古蜀语的发展面貌及考证中上古蜀语的语音、词汇等方面取得了相当成就。同时也留下了一些研究空间及启示,如可以将全部的古蜀语词进行疏证、可以就蜀语同源词进行全面研究、可以将已经确定的古蜀语词,与相邻的少数民族语做比较的研究。《考论》为此后的同类研究提供了重要借鉴,是汉语历史方言研究的新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