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人心者埃哈伯
——论《白鲸》中船长的原型
2018-03-28陈晓东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陈晓东 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是美国文学史上重要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他的代表作在生前多不为读者、评论界接受,在去世后的二三十年间更是被人遗忘。直到诞辰一百年时,其作品才被重新发现,读者、学者发现其中蕴含丰富,感叹他对于内战前美国社会的深刻洞察和对诡谲人生、无情世界的超时代领悟,称他为“美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幸存者”(Philbrick,2013:17)(笔者译,以下该书引文均为笔者译)。美国作家、历史学家Nathaniel Philbrick认为,作为“美国历史和文化的仓库”以及“西方文学的精华”,《白鲸》(1851)中记录了美国内战(1861-65)前社会的重要“基因符码”,是今日美国的“形而上的蓝图”,承载着美国的历史变迁和文化传 承 (Philbrick,2013:6,8-9,62)。 他相信,美国的梦想、问题、矛盾、理想、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能在书中找到端倪(Philbrick,2013:6)。毛凌滢也同样认为,“从美国的历史发展和今天的视角来看,可以说《白鲸》就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殖民等领域的历史记录和预言”,是了解美国社会变迁、历史演变和政治斗争的难得窗口(2017:98)。一部《白鲸》就是一只关于十八、十九世纪美国活生生的标本,“体现了作者对时代和社会的理解”(孙筱珍,1989:44)。
一、危机四伏
如央泉所说,“麦尔维尔对亚哈这个人物的刻画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2014:111)。表面上,《白鲸》是梅尔维尔对十八、十九世纪美国捕鲸业百科全书式的记载;实际上,它反映了梅氏对内战前危机暗涌、濒临分裂的美国的深切关注。十九世纪上半叶,美国为缓解国内社会矛盾不断开疆扩土。事与愿违,领土扩张使南北生产方式的矛盾日益尖锐,领土的增加“重新提出了西部领土上的奴隶制问题——正是这个问题引起了1819年的国家分裂”(马丁,2014:537)。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1850年妥协案(Compromise of 1850)的达成,而其中的逃奴追缉法案(Fugitive Slave Act)饱受争议。梅氏深谙政治和政客,耳闻目睹了政坛风起云涌。其兄Gansevoort曾是民主党竞选团队中的基层工作人员,“尽管政治生涯短暂,却时常帮助组织政治集会”,因此梅氏对煽动性政治集会场面一定非常熟悉(Philbrick,2013:38)。在抗议法案的中心波士顿,其岳父Lemuel Shaw法官,无奈深陷这一政治漩涡,“尽管他憎恨奴隶制度,但他更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法律,他只能支持该项法案”(Philbrick,2013:54)。这在波士顿等地引起轩然大波,民众强烈抗议,其岳父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尽管一直受自由州阻挠,且执行缺乏力度,法案的通过还是将整个美国拖入奴隶制的漩涡——奴隶制不再只是南方的局部问题。事态恶化与别有用心的机会主义政客紧密相关,他们利用国家危难,游说于利益团体间,伺机上位。《白鲸》的读者不难发现埃哈伯正是这些心怀私心政客的生动写照,这些机会主义者的治国理念飘摇不定,并不关心国家统一稳定。真正的领袖以国家大局为重,挽狂澜于既倒,将危难中的国家引向和平统一,而通过煽动民众来攫取权力的政客只能将其带向更大分裂。
二、蛊惑人心者及其特征
西方民主进程中最大的毒瘤非蛊惑人心者莫属,有学者称其为民主“最大的敌人”。蛊惑人心者(demagogue)指善于利用言辞伎俩煽动、操纵、利用民众感情,以获得胜选的政客。他们利用美国民主最根本的弱点,即民众将权力赋予政府,蛊惑民众,骗取权力,牟取私利。埃哈伯是这类政客的典型代表:他捕鲸经验丰富,上过大学,也在食人族中待过,深知“必须使用各种工具方能达到他的目的;而在这世上所能运用的工具中,人是最容易越轨闯祸的”(梅尔维尔,2011:237,以下相同引用仅标注页码)。他有迷惑人心的个人魅力、巧舌如簧的口才和蛊惑民心的手段,被称为“a grand,ungodly,godlike man”, 而 Demagogue的 发 音 与Demigod(半神)的相近,梅氏不无暗示:“半神”的埃哈伯本质上是一位蛊惑人心者(Melville,2003:96)。埃哈伯的身心特征亦象征国家分裂。形象上,“他活像一个从火刑柱上放下来的人。……从他的花白头发里钻出来一条细长棍子般的青白色印痕,它自上而下穿过他的干枯的茶色的半边脸和脖子,最后消失在衣服之中。它像当闪电破空而出时在一棵大树高大挺拔的树干上劈出的一道垂直的缝”(145)。这道印痕是他内心分裂的外在显现。从内心看,“他身上也有两种不同的东西在交战”,他似乎被一种神秘力量操纵,可以说,埃哈伯亦是被煽动者,煽动者也许是他人(如费达拉),也许是自己(258)。从人生境遇看,他屡次惨遭分裂和肢解:除被雷电击中,留下伤痕,还被白鲸咬掉一条腿,成了一名装假腿的跛子。而他突如其来的死,更具象征意味。在与白鲸最后的殊死搏斗中,埃哈伯附下身子去解拧到一起的曳鲸索,“哪知道索子飞起来转了一圈正巧套住了他的脖子。好像被沉默的土耳其人一言不发地勒死的受害者一样,他箭也似的飞出了艇子,甚至连水手们一时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607)。强力作用下,船长身首异处也未可知。此外,其他次要人物亦可以在美国政坛中觅得原型。大副斯塔勃克象征着“为人正直,但有德无能”的政客(210)。全船水手,包括以实玛利,象征缺乏洞察力、思考力的民众,易于被充满激情、拥有个人魅力的政客鼓动。至于白鲸,以梅氏“平衡的眼”观望,可以说它既有象征意义,又没有象征意义。用平衡之眼看待一切(包括白鲸),怀疑尘世的一切,而对神秘之事、天国之事有直感,这样会赋予人“毫无偏袒的眼光”(403)。说它有,因为它象征政客的一己私利和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说它没有,如Philbrick所说,白鲸并非埃哈伯宣称的是有史以来一切罪恶的象征,恶的代言人。它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像你也像我”,因此,“千万不要上了埃哈伯的当”(2013:111)。尽管蛊惑人心者善于伪装,但也会露出马脚。早在1838年,James Fenimore Cooper 总结了其基本特征:首先,强调或将自己装扮成普通民众中的一员,与来自上层的政治精英对立;其次,依靠煽动民众感情攫取权力;再次,为了一己私利或野心不择手段;最后,威胁打破或确实颠覆了现有的行为准则和制度,甚至法律。
比照以上特征,可推断埃哈伯是蛊惑人心者化身。首先,身为弃儿的他来自民众,而非显赫的捕鲸世家,四十年来海上讨生活,出生入死,靠自己打拼从娃娃镖枪手成长为船长,敢与上层社会精英(如大船东等)对立,卑微的出身赋予他在民众中强大号召力。他置大船东利益不顾,貌似代表了深受压榨的普通水手的利益。他有王者气度,“是船上的可汗,海上的国王以及那些大海怪的伟大主宰”,在他身后还有一只出谋划策的专业团队,即被非法藏匿到船上的费达拉和其手下(150)。其次,他依靠煽动民众感情攫取绝对权力,诱使水手放弃理性,对异己加以恐吓、经济上威逼利诱、甚至武力威胁。再次,他为向白鲸报仇,精心密谋,不惜以全船水手利益和生命为赌注,蛊惑众人,慌称白鲸是邪恶代言人,不追杀白鲸上帝不容。最后,他打破行规,甚至法律,私藏水手,违反与船东间的合同,擅自将出海目的窜改为追杀白鲸。这些行径公然违规违法,极易引起哗变,这点他心知肚明,早有对策。从形而上角度分析,他对待手下是十足的暴君,而对待上级、上天、命运,他却要求民主平等,欲与天公试比高,是彻底的反叛者。以下对集中表现其蛊惑人心者本色的重要章节作文本分析。
三、蛊惑人心者的伎俩
第三十六章“后甲板上”是全书关键章节,聚焦了捕鲸船上地势最高、象征船长指挥权的特殊空间,集中展现了埃哈伯是如何利用言辞、感情、道具以及其他伎俩蛊惑水手、镖枪手和副手们。经过一整天的最终酝酿,埃哈伯的煽动表演在“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上演,他不为人知的秘密终于要破壳而出(183)。站在高高的甲板,他发出全体集合的罕见命令,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件即将发生,加之各自心中对这位拥有鲸骨假腿的传奇船长早已有之的神秘感,“大家面带奇怪,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地聚集到后甲板(183)。众目睽睽下,他来回踱步,撩动众人的好奇,制造神秘气氛,人们交头接耳,“低声揣测些什么”(184)。终于,他使出煽动家的常用伎俩,如政治集会上群情激昂的一唱一和,他出人意料地叫道:“你们要是见到了一头鲸鱼会怎么办?”众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招呼大家去逮它!”(184)埃哈伯继续追问,一连串热切的问题不断“激起了他们由衷的兴奋”(184)。埃哈伯大加赞许,继续煽动,几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变得异常兴奋。在热场之后,他借助金币为道具,直奔主题——白鲸。他偷换概念,话锋一转,许诺道:“有哪个给我打到这一头鲸鱼,他就能得到这个一两的金币!”(185)于是,大家“更是摩拳擦掌,急不可待”(184)。众人对他的蛊惑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早已任其摆布。
埃哈伯成功地将众人对捕鲸这分内之事的热衷转化为对捕杀一只特定大鲸的狂热,三位镖枪手听得异常兴奋,毫无异议。唯有大副斯塔勃克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并敢于将其捕杀白鲸的动机戳穿,“不过咬掉你的腿的并不是莫比·迪克吧?”(186)话语中带着试探和反讽。埃哈伯遇到了对手,一个头脑清醒的顽固分子。起初他矢口否认,不想过早泄露秘密,“谁告诉你这个的”,然而,他“停了停”,权衡利弊后主动承认了白鲸就是案犯(186)。老辣的埃哈伯为了化不利局面为有利,使用了煽动家另一惯用伎俩——哭泣,以博得同情,煽动情绪。他呜咽着控诉白鲸使他“永远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装假腿的水手!”(186)随后,埃哈伯凭借其出色的语言天赋,强词夺理地向水手强调,捕杀白鲸“就是雇你们上船来要干的活儿!”(187)华丽的辞藻掩饰了赤裸裸的谎言,众人竟然被煽动得更加亢奋,他们的心与老头儿的心走得更近了。埃哈伯再接再厉,在“一半呜咽,一半喊叫”中,使用了另一道具——烈酒,众人进一步丧失理智,立下邪恶誓言(186)。在稳固对绝大多数人的控制后,他将煽动矛头直指其唯一对手——斯塔勃克。面对其蛊惑,斯塔勃克一针见血指出:“我上这儿是来捕鲸鱼的,不是来给我的指挥官报私仇的”(186)。埃哈伯不甘示弱,以减少其报酬相威胁,并许下“雷声大,雨点小”的空洞诺言,“我报了仇,会给这里带来极大的好处!”(187)斯塔勃克亦使用宗教教义为武器反击,指责他“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这怕是有伤天理吧”(187)。埃哈伯不肯退让,再次强调对大副的经济制裁,并且进一步展示其诡辩天赋,将捕杀白鲸的勾当形而上化,“凡是肉眼看得见的东西,伙计,都是跟硬纸板做的面具一样”,他要“戳穿面具!”(187)又有谁来戳穿蛊惑人心者的面具呢?斯塔勃克是唯一希望。埃哈伯蛊惑众人,断言白鲸不单是只得了白化病的抹香鲸,更代表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看不见却致命的邪恶力量,“我看到它全身力大无穷,还有不可思议的歹毒心肠支撑着它。这不可思议的东西正是我憎恨的主要东西”(187)。可见,他深谙蛊惑人心的伎俩:如果你憎恨某人或某物,只恨其本身是缺乏煽动性的。唯有将这人或物形而上化,与另一更为人憎恨恐惧的抽象概念联系起来,使人误以为只要毁灭了该实物个体,便可以荡涤宇宙间的一切邪恶与罪孽。埃哈伯杜撰出一套歪理,“凡是一切最最使人痛苦发狂的东西,一切足以引发出困难危险的东西,一切包容有恶意的成分的真理,一切足以使人力竭神枯的东西,生命和思想中一切深藏的对魔鬼的信仰,一切邪恶,在疯狂的埃哈伯看来显然都体现在莫比·迪克身上,因而可以实际加以攻击”(207)。他对大副的警告毫不在意,叫嚣道,“伙计,别跟我讲什么有伤天理;太阳要侮辱了我,我照样要揍它……”(187)太阳是客观存在,没有主观能动性,无法实施侮辱他人的行为,是人认为太阳侮辱了他,是人将自己的主观意识投射给了物。日后斗争中,斯塔勃克警告他,“埃哈伯需要提防埃哈伯”(506)。如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的名言,“当你与野兽搏斗时,当心自己不要成为野兽”。随后,埃哈伯施展欲擒故纵之计,对大副态度有所缓和,故意转移其注意力,“我无意激你发火。随它去吧!瞧!瞧那边……”(187)实际上,他继续从侧面蛊惑其放弃理性,拥抱感觉,要对“感觉到的灼热生活不作任何解释!”(188)他暗示大副,众人已倒向自己,逆势而动只是徒劳,“要在普世的风暴中屹立不倒,你一株未生根的幼树根本办不到”(188)。最后,他别有用心地将捕杀白鲸的风险说得微乎其微,对大副哄骗道,“那不过是帮着对鲸尾投一枪罢了……不是了不得的功业”,并用激将法挖苦大副,“他不用说是不会从这么不起眼的一次猎鲸中退缩吧?”(188)此时,斯塔勃克以沉默宣告退让。首轮斗争中,埃哈伯旗开得胜,震慑了斯塔勃克,使他不知所措、踟躇不前,几乎丧失了反抗能力,大副坦言,“可是他钻到了我的心灵深处,把我的理性消灭个精光!我自以为我看清了他的见不得上帝的目的,可是我的感情上却必须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我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已把我和他绑在一起,用一根我无法切断的索子拉着我”(193)。埃哈伯自认为完成了对大副的思想控制。不过,他过于乐观了,斯塔勃克仍然在默默反抗。
至此,埃哈伯基本完成对全船人员的蛊惑和控制,实现了亡命徒似的狼性的传递,众人“是一双双狂热的眼睛,就像草原狼群的血红的眼睛瞅着领头狼的眼睛,彼此对视之后,领头狼就带着大家沿着野牛走过的路往前冲去……”(189)最后,趁大家酒酣,喝得“天旋地转”,“醉眼蒙眬”,埃哈伯使出杀手锏,带领众人举行了一个古老而又“高贵的”仪式,进一步巩固成果,许下毒誓——“我们要不捕到莫比·迪克,宰了它,上帝便要猎捕我们大家!”(190)邪恶联盟已经结成,众人丧失了理性,被埃哈伯煽动起的激情裹挟着,发狂地、盲目地奔向生命终结。夕阳西下,回到房舱的埃哈伯靠着船尾窗独坐反思,“这事情并不难办。我以为至少会碰上一个顽固的人……我就是他们的火柴……”(192)可见,蛊惑人心者埃哈伯便是如此轻易地实现了对众人的蛊惑和控制。
四、结语
蛊惑人心者绝非时代所需的、能引领国家走出分裂危机的领袖。梅氏预言,“世上有一种智慧,它其实是苦难,而世上有一种苦难,它其实是疯狂”(455)。苦难赋予真正的领袖以治国理政的智慧和体察民生的眼光,而蛊惑人心者的疯狂,只能给自己和国家带来无尽苦难和癫狂。真正的领袖把苦难留给自己,在危机中保持冷静、在大权在握时顾全大局、牺牲私利甚至自己的生命,即使在危急关头也保持克制,不为疯狂、愤怒、痛苦吞噬,不为盲目的缺乏理性的感情裹挟,犹如“卡茨基尔的山鹰,它既能投入最黑暗的峡谷之中,也同样能从峡谷直入云霄,消失在阳光灿烂的高空。……因此山鹰即使沉沦到最低点,它也仍然比其他平原上的鸟类要高,哪怕后者是在高高翱翔”(455)。真正的领袖忠于自己的执政理念,拒绝沦为机会主义者,更不会如蛊惑人心者般巧舌如簧,煽动民众,他知道,“凡是思想见识深邃的人,面对这个世界,大多无话可说,除非是为了谋生不得不结结巴巴地说点什么”(400)。梅氏通过埃哈伯的悲剧预言了南北方的分崩离析,若国家为埃哈伯般政客掌控,必将如这捕鲸船般被个人的政治野心击垮。然而,时代呼唤真正能带领美国走出分裂阴影、饱尝苦难却拥有执政智慧的“船长”,寄希望于他沉着而不沉沦,清醒而不轻率,视维护国家统一完整为己任。梅氏呼唤的“卡茨基尔的山鹰”般的领袖终于出现。十年之后,美国终于迎来了亚伯拉罕·林肯,迎来了这位力挽狂澜却又过早倒在血泊中的苦难“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