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中新女性形象的社会建构

郑发友，伍一凡

(1.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2.合肥168中学，安徽 合肥 230000)

张恨水成长于20世纪初，正是社会转型期，时代的主流话语是人的启蒙和社会的解放，专制、迷信的陈腐思想与民主、科学的先进思想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人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都面临着急剧变化，由于人们对新旧文化接受程度的不同，体现出来的文学观念也迥然不同。张恨水也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对传统文学的态度更多的是尊重和沉迷，然而又不能一味地吸收和借鉴传统文学，于是对传统文学的改良和对新文学的吸收是他创作的必然选择。因此，在其创作的小说中，塑造了一群新旧合璧、性格迥异，明艳靓丽的新女性形象，其中典型的不乏其人，通过这些形象解读，对了解转型期新女性形象的社会建构及其思想解放的历程具有一定的意义。

1 新女性的典型形象

“《金粉世家》是民国时期的《红楼梦》”[1]。张恨水在小说中塑造了一批与《红楼梦》相类似的女性形象，但这些女性形象都被穿上了时代的新装，她们在新旧社会冲击的时代洪流中，把西方文明教化与自身性格融为一体，呈现出不同的鲜明特征：素洁如冷清秋；明艳如白秀珠。这两个不同的新女性典型形象也为时代增添了斑斓的色彩。

1.1 新旧合璧的女性——冷清秋

冷清秋是张恨水笔下集古典性与现代性于一身的女子，她身上既有传统旧式女子的保守与顾忌，又具有新时期女子独立自主的勇敢与坚强，她是一位“亦新亦旧”的女性形象。

1.1.1 自我审视，主体意识强烈 秋出身于寒门，穿着朴素淡雅，生活勤俭节约，喜欢书法作诗，作者借她的出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可是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倔强的心。她家境贫困但精神富有，“具有认清自我主体的意识。女性主体意识是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价值的自觉意识”[2]。出于金燕西对她的用心，与他结婚，但婚后第一周金燕西就夜不归宿，冷清秋便思考自己的婚姻，终是齐大非偶，带着三分勉强性，“锦样年华一指弹，风花直似梦中看，终乖鹦鹉贪香稻，博得鲇鱼上竹竿”，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她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识。她已经懊悔了自己贪图富贵，也看到了自己婚姻未来的不稳定性。在金燕西与她大吵几次后，她想：“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这充分显示了她追求独立的人格。面对婚姻的无法挽回，她对金燕西提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要散便散，要离便离”。离家出走后又送离婚纸约于金家，正式与金燕西脱离夫妻关系。冷清秋敢于冲破无爱婚姻的枷锁，走出婚姻失败的阴霾，走上自食其力的道路，她是一位具有主体意识的现代新女性。

1.1.2 思想保守，传统观念深厚 “她本是一个受旧书束缚的人”[3]，张恨水在书中用这么一句话来概括清秋。冷清秋的骨子里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犹豫和懦弱，她自身也带有封建思想的局限性。与同龄人相比，冷清秋身上没有八妹的烂漫，没有秀珠的开放，没有小怜的果断，她的思想过于保守，甚至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她的性格对她的婚姻也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面对婚姻的危机她采取消极避世的态度去小楼学佛，没有跳出封建士大夫高傲隐逸，洁身自好的圈子。在她身上很难看到“五四”新思潮对她产生直接的影响，“一个女人与其说是天然形成的，不如说是社会文化调教出来的”[4]。冷清秋面对婚姻危机很痛心，但依然采取了委曲求全的态度，渴望能维持婚姻，这也体现了她思想上的传统与保守。“她的情感内涵以及表达方式都带有古典式的不及不过的‘中庸’色彩”[5]。她的局限性还表现在她把婚姻的失败归因为“齐大非偶”。统而言之，传统的思想观念在冷清秋头脑中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1.2 现代摩登女郎——白秀珠

白秀珠是个让人又恨又怜的女性人物，人们对她的看法也是褒贬不一。她的美不似清秋素雅，带有现实社会的俗气；她的心不似二少奶奶宽广，只容得下小女儿的情思；她的头脑不如表姐玉芬精明，只晓得如何吃喝玩乐。她美丽而高傲，精明而多疑，现代而传统。

1.2.1 崇尚西方，追求自由 白秀珠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金燕西在楼下先听到了纷乱的钢琴声，接着便听到了白秀珠的声音。其穿着也相当时髦前卫，多了一份现代美，是个典型的现代摩登女郎。她在美国长大，受西方现代教育，崇拜西方文化，追求自由、平等。她与金燕西谈恋爱，百无禁忌，耳鬓厮磨，与冷清秋和金燕西的约会相比，白秀珠将现代女性的俏皮和开放表现的淋漓尽致。她对待爱情追求平等交往，有着西方婚恋思想，决不允许自己成为男人的玩物。一旦发现金燕西与其他女子暧昧，便立即对金燕西冷嘲热讽、恶语相向，而不会像冷清秋那样以夫为纲，默默忍受。

1.2.2 浪漫奢华，心胸狭隘 白秀珠生活在富贵家庭，加上老太太的疼爱，兄长的呵护，从小就养尊处优，且在美国读书，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西方文明，咖啡馆、舞厅和电影院是她狂热消费的场所，生活奢侈浮华。在与金燕西的交往中，她根本没有爱情，有的只是虚荣的攀比。在与金燕西的恋爱中，是金燕西移情别恋抛弃了她，一直高高在上的白秀珠怎么会容忍被人抛弃，她的虚荣和狭隘驱使着她把这一切报复到毫不知情的冷清秋身上。她与玉芬嫂嫂袁氏嘲笑冷清秋母亲家里没车，想以此来羞辱冷清秋。而后在与金燕西求和私信中，她报复的萌芽就已经产生了，想以第三者身份来破坏他们的夫妻关系，重新夺回金燕西，以报被甩之辱。白秀珠没有真正认识到伤害她的是金燕西，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无辜的冷清秋，她被狭隘蒙蔽了双眼，以把金燕西夺回来为胜利者的快乐。最后金燕西随姐姐下南洋了，白秀珠依然孑然一身，她从男人的眼光中来寻求自己的价值，是多么麻木和可悲。

2 时代背景下的新女性

张友鸾在评价《金粉世家》时曾说：“《金粉世家》假如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现代小说，那么它就是《家》，假如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戏剧，那么它就是《雷雨》”[6]。由此可以看出这部小说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相当高的艺术价值。

《金粉世家》于1926年开始在北京《世界日报》连载发表，1932年写成，前后历时六年之久。当时的中国，虽然表面上，封建王朝已经被推翻，可传统文化根底并没因王朝更迭就全然与西方文化相接轨，内在的传统文化命脉很难短期内彻底改变，但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也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这种时代潮流的影响下，《金粉世家》向我们讲述了北洋军阀时期国务院总理金铨一家的兴衰荣辱史，塑造了一群深受“五四”新思潮影响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无论是其中的少奶奶、小姐、丫鬟甚至妓女，她们身上都有着时代精神的寄托，处处体现着旧式女子的新式现代意识：追求自由、幸福的婚姻生活。她们敢于冲破传统婚姻的牢笼，作品中的男主角金燕西和女主角冷清秋：一个是出身豪门家族，一个是出身寒微家庭。两个出身背景有如此之大差异的人结合在一起，完全是对中国传统“门当户对”谈婚论嫁观念的正面挑战。两人恋爱虽然还是一见钟情模式，但不再是偷香窃玉式的私定终身，而是光明正大的自由恋爱。婚姻的背叛也没有导致主人公的自杀，爱情也并非是生命的全部，这种婚姻爱情观念和独立人格的追求，正是那个年代时代精神的真实写照，也体现了新女性的基本特征。而丫鬟小怜为了爱情也决意出逃，更是体现下层女仆思想意识的转变。她与柳春江的爱情完全排除了门第观念，摈除了一切社会因素。她知道在那个时代背景下，要靠自己去追求和争取自由幸福的婚姻。大少奶奶佩芳在认为凤举无可救药时，大胆地提出了离婚。这是一群旧式女子，生活在新旧社会交替的边缘,却有着非常强烈的现代意识。她们不屈服于被压迫、被奴役的命运，采取了追求个性解放的形式来进行反抗，这些都是时代的使然。

从小在美国人办的灵女学校读书的白秀珠，也深受那个时代思潮的影响，追求平等、博爱。这一点从她对待下层人民的态度可以看出，当她和梅丽、金燕西一同去城外游玩路途中，他们的车子撞上了一个牵着驴子的农民，当时白秀珠看到了甚是紧张，在金燕西问她有没有钱给那个农民的时候，白秀珠连忙说“有，多给他几个钱吧，人家真是碰着了”，说完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钞票递给金燕西。从白秀珠的这些话语和行动中，可以感觉到她对这个农民真诚的关怀，她不仅担心这个被撞伤的农民没钱治伤，而且也为无意撞到他而感到内疚，这与那些把下层人民的生命不当回事，只管享受玩乐的上流豪门公子小姐相比，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而轻视社会底层人的生命。

3 新女性形象的社会性

“五四”时期高呼女性解放，号召女性与封建思想决裂，走出家门，进入社会。“鲁迅在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尖锐问题后回答‘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7]，张恨水在回应“五四”个性解放的问题，打破了鲁迅先生的“二元论”的观点，通过新女性的塑造，书写了女性解放的第三条路──自力更生。冷清秋结婚后，她守着婚姻，回归家庭，做个传统妇女，这是女子生计的一种选择。而她在离婚后的日子，没有因为生活艰难而重回金府，也没有自甘堕落，而是选择自谋生路。她回到商品经济的社会中，寻求自身的价值，换取属于自己的经济收入，这是新时代女性新的选择。翠姨在金铨死后思考自己的出路之时，给了自己两条出路：要么去做姑子，要么去找个职业学校。姑子是传统女人在绝望下维持生计的选择，而去职业学校则是自力更生意识的体现。《金粉世家》的新女性形象为中国传统女性指明了一条光明独立的出路，那就是投身商品经济在现实生活中，以换取自身的劳动成果，自食其力，自由而有尊严地生活着维持自身的生计问题，这也是新女性形象所呈现出来社会价值。

“《金粉世家》塑造了一群独立勇敢，自尊自爱，自立自强，敢于反抗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反映了中国女性思想的觉醒和进步。妇女的前途在于妇女的觉醒”[8]，不难看到中国新女性光明的前途。但是，妇女完全摒弃几千年来传统落后的思想观念所需要的时间是漫长的。佩芳面对凤举纳小妾一事，提出离婚要求，这一点充分体现了妇女人权的觉醒和婚恋权的自由，但是她依然没有摆脱传统婚姻观念的思想束缚，而且也没有独立经济的意识，传统女性对婚姻和家庭的依赖使她接纳了重回家庭的凤举。白秀珠对金燕西的“爱情复仇”，正是对男权社会男性可以任意玩弄女性的有力反击——女性不再是只会被抛弃而只能暗暗哭泣的玩偶，她可以采取手段报复，但只是一种任性的报复，也是一种幼稚的报复。冷清秋“娜拉”式的出走更是以实际行动践行了新思想的内涵，面对无爱的婚姻，她不愿勉强维持，悄然离家出走，后来以一纸离婚书与燕西脱离夫妻关系，在这场婚姻的战役中，她拥有女性的主动权和自主权，这是妇女思想解放运动的一大进步。但是她的离婚要求其实是在自我反思中思想境界的升华，是她对个人生活教训的总结，看不到她对整个封建制度有多少清醒的认识。“五四”新思想对妇女的思想产生了影响，但是她们要彻底摆脱传统道德的束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4 结语

张恨水《金粉世家》中塑造的形态迥异的女性形象，表现了中国过渡时期新女性的生存状态和思想价值观，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虽然这些新女性身上有着平凡人的庸俗和弱点，但是她们是真实的存在个体，在现代文学史女性研究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而且小说成功地把新女性的爱情悲剧与名声显赫的贵族大家庭不可避免地衰败融合在一起表现，既“言情”，又叙述“社会”，从而使小说所表现的反封建主题得以向更深层次开掘，开启了现代文学“封建大家庭批判”题材的先河。

[1]梁佰利.《金粉世家》中冷清秋形象解读[J].文学研究,2011(7)：9.

[2]祖嘉合.女性主体意识及其发展中的矛盾[J].社会科学论坛,1999(8)：11.

[3]张恨水.金粉世家[M].南京：江苏文艺出社,2002.

[4]南帆.冲突的文学[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5]张涛甫.试论张恨水的名士才情与市民趣味[J].苏州大学学报,1997(3)：25.

[6]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C]//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99.

[7]曾锦华.试论张恨水前期长篇言情小说中的中下层女性形象[D].重庆：重庆师范大学,2010.

[8]李桂梅.女性解放与女性主体性意识[J].长沙水电师院社会科学学报,1994(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