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海无边》中克里奥尔女人的“他者”命运
2018-03-28姚成
姚 成
(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601)
《藻海无边》是英籍加勒比海女作家简·里斯的封笔之作,它讲述了单纯的安特瓦内特在父权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双重压迫下逐步被逼疯,最终纵火焚烧庄园并葬身火海的悲惨故事。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对《藻海无边》的分析主要聚焦于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21世纪以来,视角开始转变为象征意象、身份话语、互文性的解读。本文基于国内外的研究现状,聚焦处于殖民主义和父权主义夹缝中的克里奥尔女人的生存困境,通过分析母亲安妮特、姨母柯拉和女主人公安特瓦内特的命运,解读克里奥尔女人作为“他者”在宗主国白人男性文化语境中的悲剧宿命。
1 生母安妮特——奴隶制废除之际失语的“他者”
安特瓦内特的母亲安妮特是一名欧洲殖民后裔,她既是奴隶主的妻子又是奴隶主的女儿。正值奴隶制废除之际,她无疑沦为转型期的祭奠品。英国纯正贵族不屑与她们来往,认为她们是退化的英国人,接受的是低俗的克里奥尔文化而非高贵的帝国文化;殖民地的土著黑人也鄙视落魄时期的克里奥尔人。处于夹缝中生存的克里奥尔人既无法被拥有纯正血统的英国贵族所认同,又受到来自殖民地黑人的排挤,克里奥尔人因身份认同障碍导致其悲剧宿命。“常言道同舟共济,白人就是如此。可我们跟他们不是同舟。”[1]“牙买加的白人可不少。地道的白人,他们有的是金币。他们正眼也不看我们,没人看见他们走近我们过。”来自帝国中心的英国贵族并不将西印度群岛上的欧洲殖民后裔视为同类,他们排挤克里奥尔人,视其低人一等而不屑与之交往。此时奴隶制已被废除,黑白两种人的地位关系发生逆转。加布丽埃·施瓦布在《认同障碍——罪、羞耻和理想化》一书中曾指出:“一旦权力关系逆转,施暴者变成了受害者,受害者则成了施暴者。但这不是简单的逆转,因为曾经的施暴者带着罪恶与耻辱被卷入新一轮的暴力,昔日的受害者则满怀愤怒与仇恨。在另一个不同的权力格局中暴力再次粉墨登场。”[2]安妮特一家因奴隶制的废除丧失了自己的种植园,她们沦为贫穷的白鬼并受到曾饱受她们剥削的黑人奴隶的报复。黑人摆脱了奴隶身份,他们将先前受到的屈辱与折磨加倍奉还给原奴隶主,破坏其私有财产,侮辱其人格。“背时的白人如今只落得是白皮黑鬼罢了,黑鬼比白皮黑鬼还强呢。”[1]克里奥尔人既不被英国白人认同,也不愿认同本土黑人,因此他们的处境甚至不如黑人。安妮特最爱的马被岛上黑人暗地下毒手害死,她的第一反应是 “这下我们可给困住了。”[1]Emery认为,安妮特提到“被困住了”其实是指她们遭到了两个群体的背叛,成了两个群体的敌人[3]。一旦黑人解放,他们对原奴隶主积压的愤懑便瞬间爆发。他们肆意破坏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甚至以焚烧库利布里庄园的方式来泄愤。安妮特最爱的儿子死于大火中,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因为儿子的突然逝世,造成安妮特精神世界的坍塌,成为导致她最后走上疯癫之路的重要导火线。
同时,安妮特也是父权主义的牺牲品。安妮特再婚后虽摆脱经济的困窘状况,但受到来自帝国中心的白人丈夫的束缚与压制,她的话语被白人丈夫不断压制,自身需求被一再忽视。丈夫梅森只关注切身利益,使安妮特长期处于“失语”境地。他到西印度群岛是为了利益而非娱乐。梅森与安妮特结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占有库利布里庄园。婚后安妮特曾多次要求搬离库利布里庄园以防遭到黑人的毒害,“我们受穷时黑人倒并不怎么恨我们。因为我们没多余的钱了,有什么可恨的呢?”[1]安妮特深知因为再婚带来经济的宽裕而引发黑人的妒忌与敌意。她曾提醒丈夫梅森“这不安全,对比埃尔不安全。”[1]“本地人恨我们。他们确实恨我们。”[1]但是梅森受经济利益的驱使,一直忽略安妮特的要求。他反驳道“不过你也没受到骚扰,受到伤害啊。”[1]“你想象人家不怀好意,其实没这回事。老是走极端,不是走这头,就是走那头。”[1]来自宗主国的白人梅森只关注自身利益,认为安妮特要求搬家的理由言过其实。他一再忽视妻子的建议,使安妮特逐步被边缘化,最终难逃庄园被烧毁,爱子在火灾中丧生的悲剧。此后,安妮特变得愈发抑郁,逐渐封闭自己,断绝与外界的来往。受父权主义的压迫,安妮特一直处于“失语”地位,自己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并被丈夫梅森认定为“疯癫”,来自帝国中心的梅森擅自断定安妮特已疯并将其幽禁于方寸之地,由两名混血人看管,任由所雇佣的男佣凌辱安妮特而不管不问。而身为丈夫的梅森“伤心过一时,不过他常常离开牙买加,在特立尼达住上了好长时间,他几乎把她忘掉了。”[1]丈夫梅森对妻子安妮特的幽禁如同他对那只名叫“乖乖”的绿鹦鹉一样残暴。因为梅森剪掉了鹦鹉的翅膀使其失去飞翔的能力,所以导致鹦鹉被活活烧死的悲惨结局。鹦鹉翅膀被剪短的命运象征着安妮特被囚禁的命运,都是被白人男性剥夺自由而造成难以挽回的悲剧。最终,鹦鹉被活活烧死,安妮特被逼疯。生母安妮特因奴隶制的废除沦为其附庸品,同时受父权主义的压迫,自身需求一再被忽视,逐步丧失人身自由以至被边缘化,最终走上疯癫之路。
2 姨母柯拉——有觉醒意识却同样失语的“他者”
姨母柯拉是宗主国白人男性社会中父权制的祭奠品。柯拉远嫁到英国,因为英国丈夫痛恨西印度群岛人,如果与西印度群岛上的亲人通信,她的丈夫便会生气。由于缺乏经济独立性,柯拉姨母在丈夫生前几乎与西印度群岛上的亲人断了联系,在丈夫去世后才敢回西印度群岛。然而代表白人男权文化的梅森认为 “那是她胡编的。我不信,轻薄的女人啊。我要是你母亲的话,才讨厌她的行为呢。”[1]柯拉姨母虽清楚安妮特由于再婚所造成的潜在威胁——失去财产和话语权,但是由于自身在男权文化语境里缺乏话语权,她只能用“点点头”的方式默默支持安妮特的搬家要求。当梅森在仆人迈拉面前无所顾忌地称劳工为苦力时,柯拉姨母提醒道“我要是你的话绝不谈论这事,迈拉在听着呢。”[1]柯拉姨母信不过照顾比埃尔的仆人,因此告诫梅森说话要注意分寸,然而却引来梅森的不屑与讽刺。“你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对这里的人却毫不了解。真叫人吃惊。她们还是孩子呢——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1]但当库利布里庄园发生火灾时,迈拉丢弃比埃尔独自逃跑,导致比埃尔因吸入大量烟雾而丢掉性命。作为克里奥尔女人,其话语缺乏地位与影响力,她们在白人男性文化语境里受压制,成为宗主国白人男性眼中的“他者”。
柯拉姨母深谙财产在婚姻中的重要性,财产相当于话语权与地位。因此她责备梅森将安特瓦内特的财产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认为她的财产理应依法受到保护,“你是在拿她的性命交托给他,不是拿你自己的。”[1]但是她的话语受到男权的抵制,梅森骂她老糊涂并命令她闭嘴。柯拉姨母一眼看穿罗彻斯特娶安特瓦内特的真实意图,认为那位英国绅士只关注自身利益,婚后将安特瓦内特的全部财产赠予罗彻斯特必然导致安特瓦内特的不幸。她只能以自己柔弱的方式保护安特瓦内特,于是她赠予安特瓦内特两枚纯金戒指,并告诫她“我的戒指,两只都很值钱。别让他看见,藏起来。要向我保证。”[1]柯拉姨母特意强调不能让罗彻斯特知道戒指的事,因为她的丈夫也是宗主国白人男性,她深谙财产在婚姻中的重要性,对女人来说失去财产就失去了自由。但即便如此,柯拉姨母还是无法扭转安特瓦内特凄惨的婚姻宿命。姨母柯拉虽有觉醒意识,但身为克里奥尔女人,受男权主义压迫,她只能“转过脸去对着墙了”[1],沦为虽有觉醒意识但同样失语的“他者”形象。
3 女主人公安特瓦内特——逐步“失根”的“他者”
安特瓦内特深刻了解被岛上黑人排挤的困境,一直缺乏安全感。她喜欢躲藏在母亲柔软的黑发里,因为让她有安全感。“我从没正眼看过哪个陌生黑人。他们痛恨我们。他们骂我们白蟑螂。还是少惹麻烦为妙。”[1]黑人称白种克里奥尔人为“白蟑螂”,这是诋毁性的称呼。这使安托瓦内特意识到自己与黑人的身份差异,认识到自己无法融入黑人群体。因此即便被锋利的野草割痛她的腿臂,她也甘愿在野外独处。在庄园被烧的那晚,安特瓦内特跑向蒂亚以寻求她的宽慰,因为“我们曾同吃,同睡,同在一条河里洗澡。我边跑边想,今后要和蒂亚一起住,我要像她一样,绝不离开库利布里。”[1]安特瓦内特自认为与蒂亚是休戚与共的知己。然而,现实给她棒头一击,蒂亚用带尖棱的石头砸向安特瓦内特,“我们互相瞪着,我脸上有血,她脸上有泪,就像看到了自己。像镜子里一样。”[1]在蒂亚这个种族他者身上,安特瓦内特看到了自己的映像。“通过与蒂亚认同,安特瓦内特逐渐确立自我意象。然而,这象征着认同的镜像关系却被蒂亚用石头无情击碎。”[4]这使安特瓦内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深刻认识到自己与蒂亚之间不可跨越的种族隔阂。在最后放火焚烧桑菲尔德庄园时,安特瓦内特看见蒂亚在池塘边招手,“我喊了一声蒂亚就跳出去,就此醒了。”[1]虽然安特瓦内特最后仍想与黑人蒂亚认同,但是横在他们之间的种族差异使得他们无法彼此认同,最后安特瓦内特从阁楼上纵身一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爱德华·布拉斯韦特认为 “鉴于加勒比地区的种族史,无论安特瓦内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所想所做的是什么,她都不可能与蒂亚会和,‘回归’只是幻想,她与蒂亚的连结被深深植根于白人优越论的意识形态障碍历史性地割裂开来。”[5]黑人与白人的敌对状态使得安特瓦内特无法融入黑人群体。因此她寄希望于宗主国白人贵族,希望与之建立身份认同。母亲再婚后,安特瓦内特很高兴她们吃的是英国菜,感觉自己像英国姑娘一样生活。因为无法在西印度群岛找到归属感,安特瓦内特将英国视为理想家园。她热爱英国的饮食与文化。她最爱的那副画是《磨坊主的女儿》,因为画上是个可爱的英国姑娘。她羡慕英国姑娘的长相,认为自己只有在英国白人贵族那才能找到缺失的归属感,所以她同意与罗彻斯特结婚,即使失去自己全部的财产。她认为通过与来自帝国中心的白人殖民者联姻,便能被英国主流社会认可从而改变自己尴尬的“夹层”处境。她对英国的印象全部来自想象,婚后她不断询问白人丈夫,英国是否当真像个梦,罗彻斯特表示“她时常问我有关英国的情况,留神听我的回答,不过我相信我说的话没一句起什么大作用。她的看法已经定型了。”[1]她对英国的观念深根蒂固,因此白人丈夫所叙述的英国事实丝毫不能动摇她对英国的执念。她错把英国当做自己应归属的家园,渴望被英国社会认可,最终却落得囚禁于英国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跳楼自杀的下场。斯皮瓦克将安特瓦内特的悲惨命运解读为 “帝国主义的认知暴力”[6]。“大都会帝国知识体系与男权话语建构下的罗彻斯特注定无法与安特瓦内特产生真正的认同。在罗彻斯特眼中安特瓦内特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他者。”[4]安特瓦内特对罗彻斯特来说如同西印度群岛一样,给他带来的是神秘感与异样感,“她可能是纯英国血统的克里奥尔人,不过眼睛既不是英国型,也不是欧洲型的。”[1]宗主国白人殖民者罗彻斯特对西印度群岛上的人和物有着定型化的偏见,认为妻子的长相十分怪异,岛上的人和物都与英国有着鲜明的差异。景色过于鲜艳,“一切都未免太过分了,大山太高,小山太近,而这个女人又是个陌生人,她那副求告的神情叫我看了就恼火。”[1]罗彻斯特表示娶安特瓦内特对他毫无意义,他并不爱安特瓦内特。“眼泪——算不得什么。言语——更算不得什么。至于我给她的那份幸福,那就压根儿算不得什么。我并不爱她,但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我对她没几分温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个陌生人,是个思想感情方式跟我那套方式不同的陌生人。”[1]罗彻斯特并不愿认同安特瓦内特,而视其为种族“他者”,心中充满了种族优势与种族偏见。当安特瓦内特按照当地习俗在蜜月期间为他带上花环,他却自负地认为花环配不上他的漂亮脸蛋,暗示着属于白种克里奥尔人的妻子配不上来自宗主国的白人贵族。因此离开时他无情地踩在花环上。当看到那封告密信后,他走过一丛兰花,想起曾对妻子说过这花像她,可现在他停下脚步折下一枝花并无情地践踏它。他把象征着妻子的兰花踩进泥里,意味着对妻子生命与人格的践踏。罗彻斯特认为西印度群岛的美是一种异样的、神秘的美。妻子安特瓦内特是不同于他的白人,是以种族“他者”身份出现的异化的殖民后裔。因此安特瓦内特无法取得来自帝国中心的白人贵族罗彻斯特的认同。通过嫁给白人绅士来改变自身既不被黑人认同也不被白人新贵认同的困境以失败告终。安特瓦内特作为欧洲殖民后裔的克里奥尔人,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生存却不被任何一方所认可的窘境迫使她发出这样的呐喊 “所以在你们中间,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国家在哪儿,归属在哪儿,我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来。”[1]
身为克里奥尔女人,不仅受到白人的种族歧视和黑人的排挤,同时也受父权主义的压迫。为了骗取三万英镑,罗彻斯特曾昧着良心许诺给妻子安全感,但是婚后不久便本性暴露。他袒露自己婚前的承诺是甜言蜜语的哄骗。他与安特瓦内特之间没有爱情,她只是他发泄欲望的对象。等他泄欲后倒头便睡,没一点抚慰安特瓦内特的表示。看到那封谎称妻子有家族疯病的告密信后,他并不感到惊讶,似乎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件事。罗彻斯特婚后厌倦了妻子的身体,这封告密信正好使罗彻斯特有借口来摆脱她。他不给安特瓦内特解释的权利,剥夺其话语权。当安特瓦内特想说明真相拆穿告密信的谎言时,罗彻斯特以“今晚休息”的借口搪塞过去,根本不给妻子解释的机会与权利。在父权制的影响下,安特瓦内特连最基本的话语权都被剥夺。为了报复安特瓦内特,罗彻斯特与仆人阿梅莉发生性关系,他不顾忌仅一板之隔的妻子的感受,也并不为此悔恨。罗彻斯特残忍地把属于安特瓦内特唯一的净土变成她噩梦的源地,“我过去总以为就算我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我总还有这个地方,如今你也给毁了,我现在痛恨这地方,就像痛恨你那样。”[1]罗彻斯特玷污了安特瓦内特唯一热爱的地方,使她的精神遭受重创。他为妻子改名为“伯莎”仅仅是因为他特别喜欢这名字,所以称安特瓦内特为伯莎,命名是殖民者侵占财物宣誓所有权的惯用手段,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命名是帝国主义对作为来自殖民地的“伯莎”进行改造和控制的开端。随着妻子愈发抑郁,罗彻斯特请来医生并按照自己的意愿给妻子贴上“疯癫”的标签,他不愿意与妻子离婚以免丧失到手的财产,表示虽然她已疯,但仍是他的人。他逐渐打发妻子身边的人,“将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妻子秘密从热带带到了阴冷的英国,割断了她和自己一切熟人的联系,同时也割裂了她和自己根的联系。”[7]即便妻子已疯癫也不愿意还她自由身,而是将其幽禁于桑菲尔德庄园。“透过镜子认识自身也是与自己认同、建立身份的方式,然而罗彻斯特却连安特瓦内特通过镜子实现自我认同的权力都剥夺了。罗彻斯特拿走了镜子,从而象征性地剥夺了安特瓦内特建立身份的一切可能性,使安特瓦内特陷入彻底疯狂的状态。”[4]“我看到安特瓦内特和她的一身香味,漂亮衣服,连同镜子,都从窗口飘出去了。”[1]最终安特瓦内特纵火焚烧庄园并投身火海。在殖民主义和父权主义的双重打压下,身为白种克里奥尔人的安托瓦内特先后被剥夺财产、话语权与自由,沦为逐步“失根”最终疯癫至死的“他者”。
4 结语
身为欧洲殖民者后裔的克里奥尔人,在英国白人文化与当地黑人文化的夹缝中生存,他们既被欧洲和英国排斥,又被西印度群岛的土著人排挤,不被任何一方接受。本文通过对女主人公生母、姨母以及女主人自己悲剧宿命的分析,揭示克里奥尔女人不仅受殖民主义的压迫,被白人贵族排挤沦为种族“他者”;同时也受父权主义的压迫,致使她们在婚姻生活中被剥夺财产,地位低下,缺少话语权,逐步被男性边缘化,甚至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悲剧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