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话》的版本、著录及其演变考论
2018-03-28连凡
连 凡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和学者,“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东坡七集》《苏氏易传》《书传》《论语传》《东坡志林》等。苏轼有关美学和文艺思想的见解十分丰富,散见于他的诗文、序跋、书简、杂记之中。例如《东坡题跋》《东坡志林》等就集中收集了大量相关文献。但是这些书历代以来从版本、内容材料到编者等问题都非常之多,使用起来需格外小心,像刘尚荣的《苏轼著作版本论丛》就是有感于此而作。本文要讨论的《东坡诗话》亦是如此。《东坡诗话》不是苏轼生前所定,而是后人编纂其论诗之语而成。据笔者查考文献,历代冠以《东坡诗话》之名的书籍至少有以下四部:日本近藤元粹编《萤雪轩丛书》本《东坡诗话》(本自陶宗仪《说郛》)及其《续编》、元代陈秀民的《东坡诗话录》、清代无名氏的诗话小说《东坡诗话》(又称《新编宋文忠公苏学士东坡诗话》),以及今人王文龙的《东坡诗话全编笺评》。此外,《纪诗》《东坡志林》《东坡题跋》等书籍亦与之关系密切。虽然前人和时贤对于上述各书都有所论述,但由于它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有些问题还有待解决,仍然需要进一步梳理和探讨。
一、《东坡诗话》涉及的书籍
(一)日本近藤元粹编《萤雪轩丛书》本(本自元陶宗仪《说郛》)《东坡诗话》及其《续编》
《东坡诗话》原书二卷,今本一卷,总计三十二则。旧题苏轼撰。但据《郡斋读书志》小说类称苏轼“杂书有及诗者,好事者因集之,成二卷”[1]601。说明此书非苏轼自撰,但其成书较早,至迟在南宋时已成书。因为不是苏轼自撰,因此也未附载于全集。除《郡斋读书志》著录外,《通志·艺文略》将其著录于诗评类。《诗话总龟》前集和《苕溪渔隐丛话》都曾摘引其文。今所存仅有元陶宗仪《说郛》本。日本近藤元粹即据以辑入《萤雪轩丛书》。其书系采自明万历年间茅维刊七十五卷本《东坡全集》的六十七、六十八两卷(诗词题跋)[2]153。
《东坡诗话补遗》一卷,总计六十六则,日本近藤元粹编辑。他在《前言》中说:“余已就《说郛》中,取《东坡诗话》,以置于此卷首。坡翁之大才,而不过仅仅三十余条,未足以绝人意。乃就《东坡志林》中,抄出其系于诗者,命曰《东坡诗话补遗》,附载于此,不复无益于后学也。”[3]96可见,此书是从《东坡志林》中辑录的论诗之语。《东坡志林》,宋时又称为
《东坡手泽》,为后人辑录东坡遗墨成书,内容有杂说和史记。历代记载其传本卷数不一,常见为五卷本,也有称一卷本和十二卷本者。今存明万历赵开美刊五卷本,《学津诗原》十二卷本等。
从《东坡诗话》的内容来看,苏轼提出诗人要有“写物之功”,即强调要准确地捕捉事物最典型的形象特征,写出事物独特的风姿、精神和气韵。写红梅决不同于写桃李,写白莲也不能与写红莲混淆。他赏识司空图所主张的诗贵有“味外之味”的观点,并提出诗要有“思致”,赞扬僧守钦的诗“清逸绝俗”,僧思聪的诗“清远如画”,但又不满意司空图诗的“寒俭”,而称杜甫诗“才力富健”。可见他提倡笔力雄健、意境深远的诗歌,对于杜默、马异、卢仝等人作诗一味求奇,以“狂语”冒充“豪放”,则予以激烈的抨击。总之,苏轼在前人基础上对其讨论的重要命题作了新的阐发,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美学。
又近人罗根泽也曾辑得“东坡诗话”四十四则,以补《说郛》本之不足[4]979。
(二)元代陈秀民《东坡诗话录》
陈秀民,生卒年不详,字庶子,四明(今浙江省宁波市)人。元末曾为张士诚参军,历任浙江行中书省参知政事、翰林学士等职。其人博学善书,雅好苏轼诗文。除此书外,还著有《东坡文话录》一卷。《东坡诗话录》在《四库全书总目》中题为《东坡诗话》,编者为陈秀民,而《四库全书总目》在《东坡文话录》条中却说“又秀民既别有《东坡诗话录》”云云。前后称呼不一。《东坡诗话录》共三卷,成书年代无从考查。今有清代曹溶辑《学海类编》道光十年六安本及据此排印的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等。此书是陈氏仿效王构《修辞鉴衡》体例,广泛采集宋代文人对苏轼诗歌的有关议论汇编而成。所引诗话既有较常见的《诗话总龟》《珊瑚钩诗话》《冷端夜话》《吕氏童蒙训》,也有流传不广,甚至已经亡佚的古书,如龚颐《芥隐笔记》、范季随《陵阳室中语》,以及佚名的《燕石斋补》《玉局文》《诗眼》《复斋漫录》《藜藿野人诗话》等。不过,在所引古书中,有唐钟辂《续前定录》、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何孟春《余冬序录》三部书引起学者质疑,唐人书中不应该论及苏轼,而陈氏系元人,也不可能得见明人著作,因此很可能是流传过程中后人所掺入的。
此书在编排上似无次序可循,但在内容上大致可分为搜集苏轼诗词、苏轼轶闻、评论苏轼诗词以及苏轼本人论诗文共四大类。其中有些资料对了解苏轼其人其文,还是很有帮助的,比如“苏子瞻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命左右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凡写六七纸。掷笔太息曰:好,好。散其纸于左右给事者”(引晁说之《晁氏客语》)[5]34。又如“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引《王直方诗话》)[5]42。另外,《东坡诗话录》还从《百斛明珠》中摘录了不少苏轼本人的言论,这对于了解苏轼一生的行踪、思想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料。因此,尽管此书不是一部有分量的学术著作,其材料入选标准也有可议之处,但对于深入了解、研究苏轼及其作品来说,仍不失为一本值得一读的参考书。
(三)清代无名氏的诗话小说《东坡诗话》
清代小说,二卷不分回,不著撰人,首页题为《新编宋文忠公苏学士东坡诗话》,题签称《东坡先生诗话全集》,牌记称为《佛印问答精镌绣像东坡诗话》。清二酉堂刻本。上卷首图一幅,所绘人物右为东坡,中为佛印,左或为山谷,有二童捧酒司炊。下卷首图一幅,所绘人物为东坡与友人庭院谈笑,侍妾婢女数人。原为郑振铎藏书,现藏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已有多个标点本出版。
此书为小说体制的诗话,并非诗评体的诗话。书开篇引邵康节(邵雍)诗称颂宋仁宗时为盛世,接着叙述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家世,然后说明编撰大旨,称其“父子兄弟,一时同居翰苑,文采风华,昭耀当世”[6]398,“一时文学之友有秦少游、黄山谷、米元章之流,方外之士有佛印、参寥之辈,名姬有朝云、琴操之美,弟有子由,妹有小妹,皆极一时之才,与东坡朝吟夕咏,笑傲词场,留连诗酒,文集诗篇,不能尽述。今特纪其可仕可乐之句,清新逸韵之言,以供清玩耳”[6]398。
此书系以东坡为主要人物而演述的故事,内容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在东坡传记、作品及有关史料笔记中查有实据而略加润饰的,一类是虽有时人传闻记述,但附会甚多的,一类是于传记、史料并无所据,而由传说、想象增益其事,敷衍趣闻的。第一类如《咏桧诗》、《狱中致子由诗》(二首)有关故事,虽有润饰,字句与其他记载也有个别差异,但大致可信。第二类如东坡问佛印:“金刚身大,而斋供不及,何也?”佛印回答:“彼司门户,恃势仗威,有何功德而享斋供耶?”[6]406此对话内容虽已有多种记载,但小说又增加了东坡作一首咏金刚诗的情节,从而使这一故事更加生动而头尾完整,增强了讽谕力量。第三类所占分量颇多,包括苏小妹三难新郎、苏东坡与小妹等人对诗联句等故事,属于在传说基础上的发挥,有许多不足观的庞文联句,也颇有些机智、巧妙的文采流露。在这一类故事中,原本见于《东坡佛印问答录》而有些庸俗趣味的文字,在新编小说体《东坡诗话》中未予收录和演绎,如东坡用谐音骂求教的诗僧,东坡、佛印与子由联句嘲咏在水边洗脚的妇女等,此点可看作“新编”本的优点之一。有的加工使吸收来的故事更为生动,从而超出笔记或原小说的记述,但也显出了加工者的时代性。《东坡问答录》有佛印与东坡应对的墨斗谜诗,小说《东坡诗话》中不但有苏小妹与东坡、少游各咏墨斗的谜诗,而且有苏小妹作总括评议式的诗:“三谜皆相似,文人逞化工,轻轻弹墨线,语意一般同。”[6]413增加此诗是为了显示苏小妹这一虚构人物的才华,但所谓“化工”的鉴赏尺度的提法是由李贽在评点《西厢记》时所记。由此可知小说《东坡诗话》新编本确在《东坡问答录》之后,也应在李贽评《西厢记》之说流行之后。
(四)今人王文龙《东坡诗话全编笺评》
是书以孔凡礼点校的《苏轼文集》为底本,打破古文各体界限,从中广泛搜罗诗话材料。另外作者还旁及宋人诗话、笔记与相关的史传资料,广事钩沉,网罗缺遗甚而至于明、清载籍。全书共辑得诗话三百二十七则(“并录”条目未计在内)。
全书主体共分六卷,王氏《前言》自述其书内容云:“卷一诗史,限于对前代诗家及《诗经》《文选》等总集的评述;卷二诗评,专指对本朝诸家及其作品的总体评述;卷三鉴赏,重在对前代或当代具体作品的品鉴和赏析,偶涉鉴赏理论;卷四创作论与艺术论,前者以对诗歌创作的理性阐述和经验总结为主,后者则是对风格、技法、语言等诗艺的揭示或发明;卷五资料上,卷六资料下,包括诗本事、轶事、杂记、辑佚、考证、训诂等。正编之外,另有附录三:一论诗诗,或全录,或节选,同为东坡诗论组成部分,可与正编互参,但因有乖诗话传统体例,故附录于此。二志异,虽同在诗话述事之类,却因带有志怪色彩,而与内容较严正的诗话判然分途……三乌台诗案(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所辑录,有删节)。这当然是残酷的政治斗争的产物,是文字狱罪恶的历史记录,有其不可轻忽的鉴戒意义。”[7]前言2
王氏《前言》又自述其书特色云:“首先,是对钟派和欧派论诗格局的兼容并包。”[7]前言3“其次,是对诗歌传统的反思与局部重建。”[7]前言3“第三,重视对诗艺的研究和诗美的探求。”[7]前言5“第四,打通诗歌与艺术的界限,显示出艺术视野和思维空间的扩展。”[7]前言5“第五,圆融儒、释、道的文化精神。”[7]前言6“此外,《全编》对诗歌史、当世诗家、诗歌鉴赏、诗歌创作理论等思考与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也都有其超出凡近之处……上述五个方面,大体上也可以看作东坡诗论所具有的特质。”[7]前言7王氏《前言》又自述其评论思路云:“一是尊重诗论传统。”[7]前言8“二是具有当代意识。”[7]前言8“三是评论视角多变。”[7]前言9
全书采用辑纂、笺注、评论三位一体的著述体例,其目的首先在于推出一个关于东坡诗论的“全本”,以推进海内外的东坡研究;其次,还在于弘扬东坡诗论的文学批评价值、诗歌理论价值(虽然东坡诗话仍以直观性、经验性、感受性的表达方式为主)以及资料价值等,为当代诗歌创作和评论提供有益的借鉴;最后,对中国古代诗论、诗歌美学、诗话学以及文化学等的综合研究,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因此,此书相比前人编纂的《东坡诗话》来说,不仅辑出的诗话数量大大超出,而且重在笺注和评论,重视事实考证和诗歌理论阐发,为历代“东坡诗话”所不及,可谓东坡诗论的集大成之作,其编选和评点都反映出现代学术研究的自觉与进步。
(五)佚名《纪诗》
不详卷数及撰人,见《诗话总龟》前集引。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凡六条。其第六条“周陵诗”见于《诗话总龟》卷二十八,未注出处,郭氏疑亦为《纪诗》中语,盖因未见出处。人民文学出版社周本淳校点本《诗话总龟》考此条为《杂志》中语,《纪诗》今实存五条。《纪诗》多以苏轼口吻自述诗事,且皆与杭州有关,似后人录苏轼官钱塘时谈诗语而集成者。郭氏云:“考王十朋所纂《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于卷十二《听贤师琴》诗注,赵次公即引先生诗话云云,其文与是书‘听琴诗’条相同,可知昔人亦有以《纪诗》视为《东坡诗话》者。”[8]165但这只是从内容上的推断,实际上历代目录记载中并没有将《纪诗》冠名为《东坡诗话》的。
《纪诗》佚文在文学上的价值,首先是可为苏轼诗提供更多背景材料。如“过溪亭”条之于《过溪亭》诗,“听琴诗”条之于《听杭僧惟贤琴诗》,“诗戏张天骥”条之于《次韵送张山人归彭城诗》等。其次亦可见当时文人交往及风尚。如从“听琴诗”条,可知欧阳修辨诗敏锐,称韩愈《听颖诗弹琴》为听琵琶诗,非听琴诗,又可知欧、苏交往情形。从“东坡似乐天”条,则可知宋人称苏轼似白居易并非妄语。
由于上述第四种王文龙本是今人新辑的《东坡诗话》,第五种《纪诗》本无《东坡诗话》之名,故都不在下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下文围绕前三种《东坡诗话》以及相关书籍探讨有关学术问题。
二、《东坡诗话》在书目著录上的两个问题
(一)《东坡诗话》何以归入子部小说类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东坡诗话》在早期四部书目的著录中一般归入子部小说类,如《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类载《东坡诗话》一卷,《郡斋读书志》小说类作二卷,云:“皇朝苏轼,号东坡居士,杂书有及诗者,好事者因集之成二卷。”[1]601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诗评类称“《苏子瞻诗话》一卷”。郭绍虞怀疑各书记载“卷数不同,疑当时已有数本”。《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四引书有《苏公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引用东坡论诗之语,皆作“东坡云”,不作《东坡诗话》。郭氏又云:“岂胡仔未见此书,或以此出书贾不学者之手故不举之与?”[8]164历来诸家都认为以上著录的《东坡诗话》是指后来收入陶宗仪《说郛》本的《东坡诗话》。而以元代陈秀民的《东坡诗话录》为“别是一本”(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七·集部五十〇著录于诗文评类存目)。但是由于后代又有清代无名氏的诗话小说《东坡诗话》,就不免使人怀疑小说体的《东坡诗话》和诗评体的《东坡诗话》的关系。《郡斋读书志》 何以在小说类收入诗评体《东坡诗话》,又在小说类与《太平广记》《补妒记》等列为同类的《东坡诗话》是否即《说郛》所录的诗评体《东坡诗话》。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东坡诗话”到底是同实异名,还是前后有所传承?
至于早期著录中为何将《东坡诗话》列入小说类,蔡镇楚在《诗话学》中从文字的考释和意义的历史演变入手,认为“诗话”之话,就是“故事”的意思,与唐宋“说话”之“话”同义。因此“诗话”的本义,从内容上说,就是诗歌的故事;从形式上说,就是关于诗的漫谈;从体制上说,就是关于诗的随笔。
蔡先生提出的理由有三:“第一,诗话的旨意,最初只是‘以资闲谈’的,与唐宋‘说话’同一旨归[9]22。”《东坡诗话》虽然系后人编辑,成书不算早(但至迟在南宋),但显然也属于早期诗话。这是由苏轼生活的时代、诗话的发展过程以及诗话内容所决定的。蔡先生接着指出:“第二,诗话的内容,最初只是以诗本事为主,与说部难以犁别。文学上的任何创新都是建立在继承前人遗产的基础上的,与它之前的文学传统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诗话之体也是这样。从欧公《诗话》的题名到全书的内容、体式、编例,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六朝笔记小说和隋唐‘说话’艺术的某些印记。其共同特性,就是故事性。因此《宋四库阙书目》曾把‘诗话’列入‘小说类’。在宋人看来,‘诗话’就是‘小说’。朝鲜高丽时代的李奎报,干脆把自己的诗话之作名之曰《白云小说》。这‘小说’当然与现代概念上的小说不同,与‘话’同意,含有‘故事’的意思。‘小说’者,就是含有故事性的‘丛残小语’。现存的《六一诗话》,凡二十八条,用‘以资闲谈’的随笔体式连缀而成,多叙述宋初的诗歌本事,寓诗论于浅俗琐屑的笔谈之中,具有较明显的故事性,与‘小说’之类难以犁别。前人把这类以记事为主的‘诗话’归入‘小说类’,不是毫无道理的。直至清人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也说诗话是‘体兼说部’。后世的许多诗话,所以与说部难解难分,也正是以欧阳修《六一诗话》为先祖的。日本近藤元粹曾根据欧氏《试笔》与《归田录》二书,辑录其中论诗之语,而把二书作为附录刊入《萤雪轩丛书》之中,也可见诗话之体与‘小说’是难以犁别的。所以,郭绍虞先生指出:‘诗话之体原同随笔一样,论事则泛述闻见,论词则杂举隽语,不过没有说部之荒诞,与笔记之冗杂而已。’”(《宋诗话辑佚序》)[9]22《东坡诗话》正是属于蔡先生此处所分析的情况,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相类似,《东坡诗话》也是以随笔漫谈的方式说诗。书中对一些诗篇作者真伪的考辨,诗意的阐释,以及对一些传抄讹错的诗句的订正,大多能发前人所未发,颇为精当,有助于我们正确、深入地理解作品。蔡先生最后指出:“第三,诗话最初只是论诗及事,重在诗本事的掇拾。早在南宋时代,陈振孙于《直斋书录解题》的‘文史类’著录聂奉先《续广本事诗》时说:聂氏之著‘虽曰广孟启(棨)之旧,其实集诗话耳’。他认为聂奉先之著名为‘本事诗’,实则属于诗话之列。”[9]23蔡先生接着引罗根泽、章学诚等人的论述,说明“诗话”这一体裁受“记叙诗歌故事原委”的“本事诗”的影响。中国古代诗话的发展过程一般认为经过由“论诗及事”到“论诗及辞”的变化。早期多“论诗及事”,多闲谈纪事,跟小说的界限很模糊。成熟后的诗话(最早的代表作就是张戒的《岁寒堂诗话》和严羽的《沧浪诗话》)理论性增强,成为一种自觉探讨诗歌理论的论说体裁。
因此,早期书目将《东坡诗话》著录为“小说类”是当时的通例,不足为奇。至于郑樵的《通志·艺文略》归入诗评类,那是因为郑樵独特而超前的按学科的分类体系,他的眼光显然较符合今人的看法,却并不符合传统的四部分类。
(二)《东坡诗话》异名的由来
郭绍虞在《宋诗话考》中指出,前人所谓“东坡诗话”,除了《东坡诗话》外,尚有《苏公诗话》《苏子瞻诗话》等异名。这也是中国古代诗话的一个普遍现象。蔡镇楚归纳其原因有五[9]44-50:其一,诗话名称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蔡先生归纳古今诗话的命名方式有十几种之多,如作者姓名、作者字号、作者斋室之名、作者之仕宦、郡邑地名、朝代年号、性别名位、诗体、诗派、诗句、别集或总集之名、论诗宗旨、诗歌之功能等等,不一而足。可见其纷繁复杂。《东坡诗话》是以号命名,《苏子瞻诗话》则是以字命名。其二,诗话之著录、称引、传抄者的主观随意性。如前引述,早期书目著录中,对于东坡说诗之语并没有定称,有称书名的,也有直接写“东坡云”的。即使称书名的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内容大同小异。其三,诗话因版本不同的异名。其四,简化诗话书名所致。陈秀民的《东坡诗话录》,四库简称为《东坡诗话》,当然是一种简化。但更典型的是前文第三种清代小说体的《东坡诗话》,此书首页题为《新编宋文忠公苏学士东坡诗话》,题签称《东坡先生诗话全集》,牌记称为《佛印问答精镌绣像东坡诗话》,这三个名称都过长,不易记忆(尤其是首页与牌记的题名)。因此后人索性将其简称为《东坡诗话》。如侯忠义、安平秋等主编的《中国古代珍稀本小说》第一册收录此书即题名《东坡诗话》。其五,诗话异名现象,还在于应统一“诗话”名称之需。
早期著录中的那些异名,后来都消失了,“规范”统一为《东坡诗话》。即使像今天王文龙重新编辑“东坡诗话”,命名也是如此,不会再命名为“苏子瞻诗话”或其他名称了。
三、诗评体与小说体《东坡诗话》的演变及其相互关系
实际上,诗评体的《东坡诗话》(上述第一、二、四种)无非是辑录散见在东坡文集中(具体到《东坡诗话》,则以辑录《东坡题跋》及《东坡志林》者居多)的论诗条目而成。因为每个人的辑录标准、范围不一样,再加上后出转精,所以历代才有人不断编纂所谓“东坡诗话全编”。因此《说郛》本的《东坡诗话》很难说就是历代著录中的《东坡诗话》,至少不是其原貌。它其实只是众多“东坡诗话”中保留下来的极少一部分。
而现存小说体《东坡诗话》,既称“新编”,又称“东坡先生诗话”“佛印问答精镌绣像东坡诗话”,除其与《郡斋读书志》所载的宋本关系尚待进一步考索外,还可为现存《东坡问答录》、元人陈秀民辑《东坡诗话录》的演变提供一些线索。《东坡问答录》又名《东坡佛印问答录》,现存于明人陈继儒编《宝颜堂秘笈·普集》中。明刊本在书前收有万历间赵开美为刊行此书撰写的题词,《宝颜堂秘笈》的民国石印本一仍其旧。孙楷第在日本内阁文库所发现该处所藏的旧抄本《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一卷,与《宝颜堂秘笈》本《东坡佛印问答录》“为一书,目亦全同,唯标目间异数字”[10]1,缺赵开美题辞。值得注意者,《东坡佛印问答录》这些刊本,抄本与小说体《东坡诗话》所记故事大多数相同。由此可知,二酉堂本小说体《东坡诗话》有几种不同书名的称谓,并非偶然。新编时可能吸收了前人遗留有关东坡诗话趣闻逸事的一些著述,凡集中编述过此类材料的如宋人笔记及可能存在的此类宋本诗话残卷,元人陈秀明的《东坡诗话录》 ,明人王世贞的《苏长公外纪》,顾道洪的《东坡先生遗事》,以及清人黄观所辑的《东坡先生别传》等,都有与小说体《东坡诗话》相近的材料,唯详略与诗话情节涉及的人物关系间有不同。与之关系最密切,可以从中看出《东坡诗话》这一小说在艺术结构上留下大量借取痕迹的,首推《东坡佛印问答录》,其次就是吸收冯梦龙《醒世恒言》中《苏小妹三难新郎》《佛印师四调琴娘》与同为冯梦龙编的《古今谭概》中“苏小妹”“六眼龟”“虱辨”诸条的说法。孙楷第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中就说《东坡问答录》“记东坡与佛印赠答诗及商谜行令,均徘调之词。谓秦少游为东坡妹婿,所载东坡妹与夫来往歌诗,冯梦龙《苏小妹三难新郎》篇,好全采之。然诗实俚拙之至,无足观也。”[11]347他注意到日本藏抄本《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第一则中“神庙”二字提行,未究作此例与神庙的关系,只说:“今不能定其时代。或宋元以里巷相传,有此等语,后以俗人又造作诗词,从而增益之,因有此本,亦未可知也。”[11]347他推测出自元代的传述,也就意味着其中记述会早于冯梦龙。但他未谈及与郑振铎所藏小说体《 东坡诗话》与《东坡问答录》的比较。可能因为未见此书,使他的推测未能进一步深入。张政烺曾认为《东坡问答录》即南宋瓦舍说书人参照的话本,胡士莹则以为所谓嘲谑故事,与参禅悟道不类。尽管有此异见,他们也都认为《东坡问答录》出现较早。胡士莹还认为清京都二酉堂刊行的小说《东坡诗话》的内容叙东坡和佛印、刘贡父,陈季常、秦少游、苏小妹,朝云等逸事,系集许多小故事而成,并杂以酒令、诗谜、拆字格
及回文等,虽亦有诗有话,已和宋人诗话之只叙一事者不同,实非话本体。此说实指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相比,小说体《东坡诗话》 尚无贯串全书的故事。此点确系其特征,但此作与《东坡问答录》 的不同就在已经运用苏氏父子家世贯串等方法,使许多小故事有了以苏东坡活动为主线的大致统一的头绪,故事虽多,并非全为散珠,仍当以话本小说看待。
综上所述,《东坡诗话》历代名称、内容不一,原因是复杂而多方面的。但早期著录在“小说类”的《东坡诗话》应该是“诗评体”的“东坡诗话”,真正有情节的小说体“东坡诗话”是明清通俗小说兴盛之后的事情了。其来源上面已经作了较详细的分析。苏东坡的著作非常之多,版本以及相关内容的真伪问题又十分复杂,因此本文只是初步提出一些看法,彻底解决问题还需进一步挖掘材料,以及相关书籍问题的解决,因为这些东坡著述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单从一点是很难突破的。前人和时贤在这方面虽然做了很多工作,但历代东坡著作情况十分复杂,仍然需要学者们不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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