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异化”呼吁:贪欲的控制与本心的回归
2018-03-27邱悦
邱悦
摘 要: 本文将根据海因里希·伯尔短篇小说《优哉游哉》的文本,剖析其中“游客”形象的不自由及其對自身不自由的无意识,并由此展开到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结合弗洛姆对马克思“异化”的思想继承,探讨当时历史背景下人同自身、同胞以及人同决定社会生活的社会力量相异化的情况的真实存在。同时,在对“异化”现象的深入挖掘中,发现其根源在于人类的贪欲,其本身也是本真欲望的一种异化。另一方面,通过认识到自由是人类的“类本质”,即本心所在,而由贪欲所引发的“异化”往往使人们的行动背离本心,继而提出人道主义呼吁对于反“异化”的意义。最终又回归小说文本,通过其反对“异化”的呼吁及对回归本心及自由的追求,论述人道主义文学创作时至今日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 无意识下的不自由 异化 贪欲 人道主义 反异化 本心
海因里希·伯尔作为二战后西德文学的标志性人物,以其“废墟文学”创作而闻名。而除了揭示战争带来的苦难与辛酸,他之后的创作仍然将目光聚焦于社会与人,现实的披露中饱含人道主义的关怀。《优哉游哉》作为体现伯尔的人道美学精神思想的一篇小说,启迪人们重视人生自在,而不应为物质财富的过分追求而忘却本心。简单的故事情结之下,作者赋予其丰富的内涵。
一、无意识下的不自由:通过“游客”形象的刻画
《优哉游哉》篇幅极短,叙述了一个游客给闭目养神中的渔夫生活建议的故事。故事内容并不复杂,并无“起承转合”式的波澜,但简单的故事结构下,作者赋予了其深刻内蕴,并通过“游客”形象表现出来。
游客“穿得很时髦”“过分的客套”,言谈间只有利益,与文中渔夫淡看名利的形象产生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关于游客形象,着墨最多的便在于其给渔夫的建议。游客给渔夫的规划是多捕鱼、买发动机、建厂、开店、出口,这份逐步扩张的事业规划很是诚恳,显然符合游客对于自己的发展要求,即利益的最大化和无止境扩张。而游客在小说开头的语言亦透露出这种功利化的追求。就连简单的问候,也句句不离“鱼”,“捕鱼”这样的利益始终盘踞在游客脑中,他不断地希望实现对功利的追求,所以“对渔夫错失良机很是惋惜”。
但追究到底,功利的追寻又并非他最初的目的和最终的愿望。当渔夫问到“然后又怎样呢?”游客的回答却是“优哉游哉地坐在码头上,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再不就眺望那浩瀚的大海”。可见,游客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曲折过程的捕鱼以及后续不断扩张的事业版图,“优哉游哉”才是本心所求。“优哉游哉”,本身出自《诗经·小雅·采菽》,文章题目定为“优哉游哉”,意为一种自由无拘束的状态。
这里提到“自由”,其实是相对于“奴役”而提出的概念,是指任由自己的本心而不受外力的束缚,“它永远自己决定自己”[1]。马克思对“自由”的概念作出过明确界定,在他看来,“自由不仅包括我靠什么生存,而且也包括我怎样生存,不仅包括我实现着自由,而且也包括我在自由的实现着自由。”[2]“自由”是一种自我全身心的解放。
这里所界定的“自由”是人类所特有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性质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3]可见,自由是人的“类特质”,是使人之为人而与他物相异的重要元素。
故而,人的本心是自由。无论是游客还是渔夫,内心真正追求的都是“优哉游哉地坐在码头上,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只不过渔夫当下便已然享受,而游客的苦心积虑、步步为营却只能南辕北辙。游客不断想要更大的事业,却为之负累,日渐远离他想要的“优哉游哉”的状态。
是以,这位游客过得并不自由。这种“不自由”可以从两个层面上进行解读:其一,“优哉游哉”意为悠闲自在,游客“多捕鱼”的努力使之并不能享受于这样的状态,是为不自由;其二,把“优哉游哉”作为最终目的的游客,却在追寻的过程中反而失去自由,与自己的本心相背。这更是一种不自由。
显然,无论是哪一种“不自由”,游客都被自己所追寻的利益——事业所束缚。而这种“不自由”是出自于游客自己,“只有人本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4],其自身的贪婪和功利化的追求操纵着游客,使之陷入不自由的境地。
更为可悲的是,对于自身“不自由”的状态,游客却并不知晓,反而乐在其中。他穿着时髦,在海边拍摄照片,貌似享受于这一过程;对于渔夫顺从本心、不愿多捕鱼的行为,他是“困惑”而“很激动”的,甚至表示十分“惋惜”,并不断热情地为渔夫支招。可见,他并不能体会到自身的不自由。而最后“这位游客受到了启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亦可从反面说明在这之前游客对自身受到束缚的不自觉,所处的状态是一种无意识下的“不自由”。而这种无意识的“不自由”,虽然看似并没有违背游客的主观意志,却使游客深陷于利益的泥淖,行动被禁锢而无法获得当下的“优哉游哉”,是为本质上的“不自由”。
二、“异化”:从作品到其所揭露的现实
既然自由是人的“类特质”,那么《优哉游哉》中游客这样基于本心之上的“不自由”,是自由的丧失,亦是本心的丧失;马丁·路德最先用德文“自身丧失”来表述希腊文圣经中异化思想,将这份“不自由”和本心的丧失指向了“异化”。
从哲学视角来看,关于“异化”的概念,历史上霍布斯、卢梭、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等[5]都对其做过详细而经典的论述;发展到马克思主义,其意蕴已十分丰富。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中,劳动是贯穿其中的核心性概念,而异化的内涵是“分离、疏远”,马克思曾谈到其本意为“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的,不受我们控制的、与我们愿望背道而驰的并抹杀我们打算的物质力量”[6],简单来说,就是人为物役,迷失于自身活动中所创造的物质利益,而迫使自己身受束缚,反而与原先的追求背道而驰。马克思主义关于异化的界定为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异化“概念”的展开提供了基本依据。
小说中所体现的主要是人与自身相分离的异化。在这种异化中,人对利益的追求反而束缚自己,背离了自身追求自由的本心需要,使自身成为利益实现的工具,成为失落自我的“机器人”。正如前文所证实的那样,小说中游客本心所追逐的是“优哉游哉”,并且为了追逐这样的自由而不断发展事业、渴求利益,却终为利益所束缚,得不到想要自身想要的自由,沦为功利的奴隶,失去了对自身主导权。况且游客最终提出“优哉游哉地坐在码头上,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才是真的快乐,可见其并不享受于追求更多利益的劳动本身,游客追寻利益的行为是一种“异化”。
而文中一些细节也可见出人与同胞关系的异化。在与渔夫的接触中,游客“殷勤”而“过分”的客套“带来一种尴尬的局面”,而为缓解这样的气氛,游客选择故意“攀谈攀谈”,这样的交流模式所流露的是表面上的看似热情和虚与委蛇的应付,这样尴尬而刻意的行为所彰显的是人际的虚伪,本身也背离人的本性,同时亦是一种人情的淡漠与疏远,见出人际关系的异化。
伯尔的小说显得十分真实,于简单的故事情节中,揭示了现实生活里人的“异化”现象。但在故事未及之处,我们亦可从更深层次去理解“异化”。事实上,在海因里希·伯尔的创作中,尚存在人同决定社会生活的社会力量相异化的情况。人赋予了国家以力量,但获得力量的国家以及掌握它的极权者却以此压迫和控制了人们。战争所产生的巨大伤害正是来自于这样的“异化”。
小说创作于“二战”后,彼时西德人民正处在对战争的反思中。“二战”的罪恶,法西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希特勒纳粹主义不仅为人类带来极大的伤害,还通过严重的个人崇拜的形成,将个人力量集中到领袖身上,以“画饼充饥”式的对未来的畅想,使德国人在非人性中丧失理性、自由与个性,这样极权化的社会是“不健全的社会”,最终使德国深陷在这样的“异化”中。国家层面上,为了追求本民族“更好的生活”,却以战争的形式迫害其他民族,最终战败使国家本身亦为之所苦;而到个人层面,战争中的他们明明不愿身处动乱,却仍然需要投身战场;在战后又背负着重新振兴的重担,饱受肉体、精神双重折磨。
《优哉游哉》并不算伯尔的代表作。面对德国极权主义所引发的民族灾难,海因里希创作了《列车正点到达》、《罗恩格林之死》等作品,揭露法西斯战争的罪恶和下层人民境遇的體验。而当战后经济复苏过程中,人们的重利益、重物质而背离自身原本期待的状况,仍为伯尔所重视,故而又出现了《9点半钟的台球》《一声不吭》《无主之家》等作品。其揭露了战争中及战后恢复经济时人们真实存在、迫于无奈的“异化”,也揭露了社会的不健全。
三、反“异化”:人道主义下对本心与自由的呼吁
在伯尔诸多作品中皆可见对社会各种“异化”现象的揭示,这些揭示绝不是为了认同异化,而是为了在现实的披露中看到异化带来的危害。异化状态下的人往往会丧失自我的本心,缺失自由和个性,而社会则会陷入战争等一系列的苦难中,是以众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探寻反异化的途径。
然而,在我们还未能找到从根本上消除异化的方法的时候,“反异化”本身更应当成为一种长远的努力而得到人类重视。海因里希·伯尔作为一名人道主义作家,将这种努力以及期盼寄予在作品中。短篇小说《优哉游哉》里,“游客”形象显得更为重要,体现着作者对于“异化”中人们作出自我察觉以及自我改变的寄托。小说的结尾表现出了作者的个人选择与价值取向,伯尔赞扬渔夫追求生活的平淡。同时,对于游客形象而言,结尾也蕴含着他自身的转变。虽然小说就此戛然而止,情节也不再延展下去,但可以想见,醒悟后的游客必然会从自身的“异化”中解脱出来。
就小说所揭示的历史现实而言,机器操纵人、物欲奴役人的“异化”现象是非人道的;这种“异化”因人类的贪欲而起,又使人类迷失自我本心,而丧失自由。而“人对自由的向往是人性的基本要求”[7],自由是人类的“类特质”和本心所求,在黑格尔看来,“是心灵的最高的定型”[8],“世界历史无非是人类‘自由意识的进展”[9],人的本质便是精神上的自由。拥有真正自由的世界是毫无“异化”现象存在的。
从有“异化”到无“异化”的转变,伯尔之于故事,留下了美好愿望:人们发现“异化”的现实存在,然后察觉本心所求,控制住贪欲,并跟随自己的内心去追寻自由,在这样的过程中“异化”便能够不复存在。
但正如上文所及,小说中游客对自身的“不自由”是无意识的。游客看来,自己追求利益的过程似乎是出于自由自主的选择,但从本质上而言游客的功利化的规划又背离了自己追求“优哉游哉”的本心。在不知不觉中,游客沦为功利和“贪欲”的“奴隶”,而这种对于不自由和“异化”现象的无意识,其实不仅仅发生在这部小说中,在现实中“异化”与不自由常常隐蔽着,并不为身处其中的人们所发现。是以,在反“异化”之前,我们应当使身处“异化”中的人们觉醒,而在揭露“异化”与不自由的存在的同时,我们亦需要呼唤自由,呼吁人类回归自身最为本心的追求。
小说从人道主义同情与关怀的角度出发,完成了这一对本质自由、回归本心的呼吁;而回到现实,我们亦需要以追寻自由来对抗“异化”在人类自身与社会的出现。此时,人道主义呼吁起到重要的作用。
人道主义是人性对“异化”的反抗,“广义的人道主义泛指一般主张维护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重视人的价值,要求人能得到充分的自由发展等等的思想和观点。”[10]通过人道主义的呼吁,人们能够充分认识到自身的价值和自由的意义,认识到过分追逐身外之物的功利以及贪欲的泛滥对自身和社会带来的扭曲,从而更愿意为回归本心而作出努力,在这过程中,便也实现了追求自由、反抗束缚、使人从“异化”中解脱的目的。
马克思主义认为,“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自己”[11],而“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从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出发的解放”[12],故而解放是一种对“异化”的还原,也就是反“异化”;同时,人类的自由和本心的回归是解放的终极目的。在此基础上,人道主义的呼吁也便是一种对人类所遭束缚的解放。
消除“异化”需要一定的历史进程,所以将人道主义的力量寄寓文学作品则显得更有意义,不仅仅是为了揭示现实或是寄托美好的构想,更多是为了通过现实主义的记录,节制欲望,摆脱贪欲的奴役,继而呼唤人类的本心与对自由的渴求。人所受到的奴役皆是源于人自身,所以解放人、反对“异化”的行动,也应当由人来实现。所以正如小说中游客的自我察觉与解救一样,现实中人们亦需要自己觉醒并感受到自身对自由的渴求,这个过程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人道主义呼吁的价值也便在这里。
当我们回归到海因里希·伯尔的《优哉游哉》文本,便可发现其中“游客”在当今社会中仍然能找到,“异化”现象并未消除,反“异化”的努力也仍需继续。所以,反“异化”的人道主义创作在今天仍然具有意义。
伯尔的作品“关心受苦人的生命和命运的文学,不是同情,而是关心。”这种文学中可以看到了人性的希望。他关注到文学的人道主义力量,并称之为“人道美学”。[13]在海因里希·伯尔作品之外,尚有许多人道主义文学作品,他们中的一些停留在所在时代,但亦有许多在今天仍然对现实具有指导意义,其透过情节的描述,表达对自由和本心的追求,使反“异化”呼吁深入人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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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德]马克思,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51,15.
[13][德]海因里希伯尔,黄文华,译.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志是陌生感[A].宋兆霖选编.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访谈录[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转引自方维规.不愿捉迷藏的人——论伯尔的美学思想[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