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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泉

2018-03-27潘湃

伊犁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疯女人支书老张

潘湃

1

我骑着飞鸽牌自行车,飞驰在通往高泉生产队的乡间雪路上。

我是奉命去那里参加社教工作队的,临时性职务是工作队副队长兼秘书。

人这东西,也有被吓惊的时候,马吓惊了飞崖,牛吓惊了蹶奔,人吓惊了就找不着魂魄了。

我是日头偏西出发的,县城距高泉生产队约有六七十公里路程,过了环城的水磨河东大桥,一个东北方向的头栽下,只要路平,骑走马扬开放趟子,来上五六趟子就到了。如若骑自行车,蹬欢了,不捏闸,一趟子就放到了,顶多也就两趟子。

其实,这条道不是那么好走的,那是当年骆驼和勒勒车辗压出的一条古道,那古道路槽足有一米多深,两岸上白芨芨草长得恶势势的,芨芨缨子几乎把路槽覆盖起来了。夏天的日子,单人匹马的走进路槽,怪害怕的,所以,人们不进路槽,而是另选路径,骑驴骑马或者骑高大的骆驼,反正没有庄稼地,咋走也行。到了冬天,芨芨湖里雪厚得没过膝盖呢,从高泉走县城就只有一条道了,那就是草原古道,就是那个深深的路槽。

我以往去高泉住队或者是检查生产,有过一两回,都是骑马或者坐车去的,骑自行车还是头一回。

由高泉到县城的中途有一个叫乱杂岗的地方,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地方硬得很。那硬不是说土硬或路硬,而是那地方经常闹鬼。1958年高举三面红旗的年代,我是文教科的干部,县委派我和另一名姓谭的同志去收集大跃进民歌,大跃进民歌没有收集上几首,倒是把乱杂岗的鬼故事收集了几褡头。

有个老头子说,有一次,冬天的日子,他吆着一辆双套老牛车,给骑五军送摊派的粮草。走到乱杂岗时,天黑了,日逑怪了,本来走在路槽里,不知啥时节冲出路槽走到了乱杂岗里,天黑得啥也看不见,没办法,就由牛拉着走,只觉得颠颠顿顿,七坑八洼的,天亮了,搭眼一看,结果是在乱杂岗里转了一整夜。雪地上一圈一圈碾下车轱辘印子,还比圆规画下的圆,你说日怪不日怪,牛拉得四披子汗淌的呢,鼻窟窿挣得像瓦坨子大。还有的说,刮风的日子,乱杂岗里鬼叫唤,瘆抓抓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瘆得叫人头发端奓呢。还有的说,五黄六月的日子,夜晚走到乱杂岗,就会遇到鬼灯灯子了,就是人常说的那种鬼灯笼,那鬼灯笼就是一团火,红红的,火苗一缩一伸的,一下远了,一下近了,飘乎不定,你如果吆着车,那鬼灯灯子会绕着你的车轱辘转,不过,那不伤人,天一亮,就不见了。

我这人,胆子小,不是那种怕把蚂蚁踏死的那种小胆子,就是说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怕,而是怕走夜路,说白了,就是怕鬼。其实我也明白,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可是,由不得人,怕起来,就是沟子松。这主要是孩提时期,听大人喧鬼谎中被吓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一个鬼故事:说是有几个孩子到水磨河里去捉鱼洗澡玩,路过一个废弃的瓜房子时,孩子们好奇,扒到窗口里往里看,瓜房子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看了一阵,慢慢地好像见一个人倒背身子站在炕上,人很高大,穿的破烂,那人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站着,看不到脸面。这时,有个小孩吼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是个大花脸,眼如铜铃,长眉端奓,长着像野猪一样的獠牙,咬得牙关格嘣嘣地炸响,小孩子们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走了。没几天,那个张声喊了的小孩就拉黑血死去了,从此,我就再不敢听鬼故事了。

我骑着自行车走在路槽里,上半天下了一层雪,整个雪原一片白,白得晃眼呢。雪原上,遠处近处有几头打了野的牛在吃草,回头一望,就只有我的自行车留下的独一无二的车辙印,留在渐渐浓了的黄昏里,显得有些孤单。

本来说好了我是明天去高泉的,想不到先到高泉的张弓工作队长捎话来,当天晚上召开群众大会,要传达中央的桃园经验二十条。这文件由我带去,事情紧急,不能耽误,我来不及收拾行李,只捞出一件白羊皮扫脚面皮大衣,这是我参加工作前当放牛娃时置办下的家当,怀揣文件就跑去政府马圈里骑马,岂知,马都被下乡送文件的干部骑光了,就连最被人弹嫌的敦敦痴老青马也没剩下,我抓瞎了,咋办?我是欲哭无泪啊!这时,正好我弟弟放学骑车回来了,我二话不说,接过自行车,把皮袄捆在后捎架上,伸腿一搭,骑上就跑。弟弟后面追着喊着,我装没听见,一下子就跑出了几十米。

出城时,西下的太阳只有两杆子多高了,路槽很光,又是个头栽下,车速骑到三十码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我那么计较车速呢?一方面是要赶在开会前把文件送到,这其实是不成问题的,时间是富富有余的。另一点,是我心里揣着个鬼,怕半道上的那个乱杂岗。乱杂岗里坟茔堆一个挨着一个,死驴烂马,脑壳被风吹得滚来滚去的。我盼着有个同路人。可有的就是觅食的几只老鸹,呱呱地叫着,似乎有点不怀好意。我立即想起了鬼灯灯子,想起了那个瓜房子里的露着獠牙的花面鬼,越想越怕,身上在噗霎霎地渗冷汗,本知道是自己吓自己呢,可由不得人啊!黑影子下来了,离乱杂岗越来越近了,冲过乱杂岗就是胜利,我紧咬牙关,把自行车加快到了四十码以上,我心中别无他想,冲过乱杂岗!

突地,从路槽边的芨芨墩下闪出一个活物来,不,分明是两个,吓得我魂飞魄散。他们抖动得雪粉飞扬四散,一个顺着路槽跑了,跑得飞快,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硕大的红狐狸,毛色红得像火苗在燃烧,转过一个弯道不见了。一个是披头散发,黑不溜球的,岔开双腿,立在路槽中间,那是一个人,或者就是个鬼,扑脸的浓发后面一双狰狞的眼睛直扎我的胆囊。我眼前一黑,从自行车上甩落下来,由于惯性,也撞倒了那个活物。我感觉到,那是有骨头有肉的人,不会是鬼的。听老人讲,鬼是有形无体的。既然是个活人,我被吓跑的胆子就又回来了,由于车速的飞快,随着惯性,我俩加上自行车三位一体绞在一起,被滑出了几十米,像参加了一次冬季奥运会上的滑道赛事一样,由惊吓到平缓又到惬意,一时也闹不明白我是一种什么感觉来。

由于平滑的下坡子雪路的承载,我们三个,也包括自行车,没有丝毫擦损,安然无恙。

由于完全是突发地不得由人操持的快速滑行,我和那个活物,现在应该称其为人,而且是个女人,搅在了一起。她的头搭在了我的腿上,她的屁股压在了我的头上,尿骚烂臭的。她嘎嘎地笑个不停,还说,好玩,好玩。我很费劲地把她推开,她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我问她,哪里人?

她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

她噗了我一脸的热气,散乱的浓发,我看不见她的脸面。

她笑得很认真,笑得有点噎,只说,好玩,好玩。

我站起来,我把她也扶站起来,我说,你是哪里人,我送你回去,

她一个劲嘿嘿地笑着,好玩!好玩!

我犯难了,这可咋办?

她撂开我,不跟你玩了,转身向来路走去,

我喊她,哎!你哪里去?回来!

她转眼就不见了,我有点吃惊。

夜已经完全黑了,我看到她穿得很暖和,脚上穿着的半截腰的毛毡筒。我放心了,只要冻不着,随她去吧,我想会有人来管的。

由于紧务在身,我顾不得她了,好在离高泉也不远了……

我扶起自行车正准备起腿上车,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我的身后,还嘿嘿地笑着,笑声很不正常,她头发乱蓬蓬的,后面的披在肩上,前面的把颜面遮得看不清楚。我心想,那头发后面是不是藏着个大花脸呢?我回来的胆子又开始准备逃跑了,她究竟是人还是鬼呢?我颤惊惊地和她拉开了距离。这时,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手指自己的腿板,说,日,日,日!

我再未加思索,翻身上车,跑开了,我想,那不是鬼就是个疯子。

2

我赶到高泉,顾不上掏出怀揣的文件,就把路遇的重大发现告诉工作队长张弓。张弓也认为事体重大,这冷的天气,不要把人冻坏了,就急忙从会场里叫出高泉生产队的崔支书。崔支书还没听完我的述说,就哈哈一笑,原来是那个疯婆姨,没事没事,开会吧!我心想,这个村支书,怎么对群众的疾苦这样地漠不关心呢?

3

来到高泉,当晚开的是群众大会。通过张弓队长他们的前期摸底调查,组织了积极分子队伍,初步掌握,会计、出纳、保管员等人问题比较严重。这其中还包括队上的党支部书记崔凯仁,说是群众意见大,都要靠边站。

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是访贫问苦、大搞冬季积运肥和水利建设工程。工作任务重,我们工作队员都要下地干活,还要负责对那些隔离审查的生产队干部的监督工作。给我分配的是崔支书。看来崔支书并不把靠边站当回事,他还是乐呵呵的,由于这些安排都是内部掌握的,还没有到对敌斗争阶段,社员们仍然听生产队的队干部调遣,我看到崔支书是大略在胸,生产工作指挥得有眉有眼的,一盘棋下得很活。张弓隊长是县委统战部部长,他的工作放得开,收得拢,他善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善于调动起一切积极因素,搞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整顿好高泉的领导班子,把冬季生产搞上去。

我那时,刚出校,参加工作没几天,激情满怀,干劲十足,但是工作经验欠缺,工作方法单一,可我这人好瞎分得清,由于胆子小,总不愿干伸头露面的事情。有次,在拉运肥料的路上,我拉个雪爬犁,崔支书挑的担子。他已经是将近六十的人了,还担得动那两大筐湿粪,有百十来公斤,足有我拉的两份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就这样,赶到太阳落山,我已经累趴下了,顾不上洗漱,趴到床上就起不来了,不管工作队是咋样子评判崔支书,反正我打心眼儿里是佩服崔支书的。

我这人,瞌睡重,加之参加了非常沉重的拉运肥活计,就比往日更加贪睡,但是,睡到交过夜的时候,我死活睡不住了,有一个声音直抵我的耳鼓,起先,我听的好像是独狼在长嚎,高一声低一声的。我心想,这高泉地界离黑戈壁近,听说戈壁狼经常来这里偷袭羊群,尤其是独狼,特别凶狠,当它偷袭不成功的时候,就仰天长嚎,诅咒老天爷,那悲戚沮丧的声音,像冰针一样能渗到人的骨头里去。

我听那声音是从北面吹过来的,北面就是高泉,高泉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戈壁。黑戈壁的风很大,特别是夜风,吹得这里的树都长个歪歪子样,乡亲们说笑话呢,那风把老汉的胡子都吹成歪歪子了。

独狼的嚎声扰得我睡不成,我索性就研究起那吓人的声谱来了。我上大学是学音乐出身的,在系的管弦乐团里吹黑管,我用黑管模仿过狼叫声,不过模仿得很不像,纵然我现在离开学校了,离开乐团了,那种影响还是存在的。我也学过作曲课,经管我不是作曲的那块料,我觉得把那声谱记下来,不定啥时候能用上。我刚点着油灯,百无聊赖地拿过纸笔准备记录狼嚎声谱的时候,那嚎声突然中断了,等了好一阵功夫,也没有再等到,气得我骂了一句,真不是东西,是专门与我作对来的。

接后的两天,也是在半夜里,时不时地有狼嚎声传来,不过,声音不是那么悲戚尖厉了,也许是风小的缘故,我也习以为常了。我的觉照睡不误,人们说耽误了睡觉是有罪的,所以,一脚踏出门,管它家里人摞人,那怕它把天嚎塌了呢,与我何干,睡!

大约是第三天晚上,我有了出人意料的发现,我发现那好像不是野狼在嚎叫,而像是人的声音,因为那嚎声中夹杂着咳咳咳的咳嗽声,这绝不是野狼之所为,狼怎么像人一样咳嗽呢?这一发现,使我如坠五里雾中,我疑惑,处在黑戈壁的四荒八野里,有狼嚎,是再正常不过的,但一个人连续三天地在外面哭天喊地地嚎叫,就一定是不正常了。有了这一发现,我就睡不着了,我等不到天亮,就去找张弓队长反映这一重大发现。

4

那嚎声是从高泉传来的,不管狼嚎还是人嚎,都是个嚎,都在传递感情,那好像是饱和了的感情,饱和到无以复加地步的感情,由于这嚎的故事担头子很长,暂且放下,先说说高泉。

有人问了,泉是冒水的,水是走低的,只能说泉大泉小,哪能分出泉高泉低的呢?这你就少见多怪了,你可知道,这世上之事,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的。一个四围平坦坦的平掌子上,中间冒出一个土堆,而一苇杆子粗的泉眼就出在那个高土堆上,你说日怪不日怪。

说起高泉,古已有之,它处在高泉居民点的最北端,是在一截断断续续的不流动的沙楞上的,它离头道沙窝边沿不远,头道沙窝朝北去,是二道沙窝,二道沙窝下去,就是大名鼎鼎的黑戈壁了。

高泉再早呢,据说住着一户蒙古族羊把式,就是养羊的人家,养着百十只哈萨克墩子羊及几头用来挤奶的奶牛和一匹马。那高泉的水就刚够这帮牲畜饮和一家人吃。这四周又再没有水源,要想再扩大养殖规模是不可能的,加之这泉水一年比一年萎缩,那家人把泉眼掏了又掏,结果掏出了不少古钱币,泉眼越掏越大了,水却越来越小了。那户牧民结果是“程咬金立不住瓦岗寨了——搬家”,不知转场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一窝子老榆树围了一圈儿手拉手地站岗放哨。

有次,闲暇无事,我去高泉看个究竟。高泉果然不同凡响,虽然没水了,但那气势还在那儿摆着呢,底部足有一百来平方米大的一个锥形大土堆,垂直高度约在五米以上,四周一圈老榆树围着,虽然冬季落叶了,但长得依然壮实。我趴上高泉,高泉顶端是一个大圆坑,像一个倒扣的水缸,里面不知什么人垫了许多芨芨草缨子和杂草,窑壳郎里好像有动物躺睡过的痕迹。我跳进去比当了一下,差不多有我胸脯那么高。就在我跳进去同时,一只红狐狸从里面跳了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低头一看,原来那窑窝里有个狐子洞,我想,这机灵鬼选了个好住处,只怕被人发现了,要谋算它那一张红红的好皮毛的。

高泉,离居民点还很有段距离呢。居民点建在一块小绿洲上,是天山雪水经过上百公里戈壁的潜流后的溢出带。甘甜的泉水灌溉着这里半是土半是沙的沙土地,种啥成啥,种西瓜特别的甜,歌唱家夏米力不是在《达坂城的姑娘》里唱的达坂城的西瓜大又圆吗,其实,这里的姑娘也好看,只是有点黑,而这里的西瓜那才是又圆又大呢,而且是渗牙的甜。我看了,这里还是发展畜牧业的好地方,家家户户养羊养奶牛又养驴的。早晨,奶牛挤完后,自己进芨芨湖去吃草,路过庄稼地,连望都不望一眼。晚上,自己回来被挤奶,进圈睡觉。只是缺乏规模养殖,为将来的大发展留下很大空间。

那天,我是和队上的妇女队长小朱一块去的,小朱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而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村的孩子结婚普遍早。小朱名叫朱凤英,是个上过初中的女青年,张弓部长看准了,准备发展成党员,接崔支书的班。张弓部长让我负责培养小朱,作好入党的发展工作,可我还没入党呢,张部长说,好好表现,赶社教完,你俩一起发展。

我说起半夜里听到狼嚎的事,朱凤英说,你听怪了,那是人嚎的呢,是一个疯女人在嚎。这印证了我的判断,那是人在嚎,可我还是吃惊地问,那明明是野狼在嚎呢,怎么会是人嚎呢?小朱说,我不哄你,那真是一个疯女人在嚎呢,有些年辰了。我刚嫁到这里来后,惊吓得我夜夜睡不着觉,现在好了,她嚎她的,我睡我的,就当没那回事一样的。

我说,如果是人的话,那也太可怕了呀!

我问,难道没人管吗?

朱凤英说,咋个没人管呢,没人管的话,这世上早就没她了,可你咋管呢,管得了穿管得了吃,管得了温饱,你能管了她的嚎哭吗?听说她是个苦命人,她嚎她哭,那是她心里苦啊!

我问,她是咋样一个人?

朱凤英说,走,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我们先去她家看看去。

我很好奇,她一定是一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老女人,从她夜夜嚎哭不疲的情形看,她一定是疯魔得特别厉害的女人。我忆起了我小时候看到的勺王五,我们这里把疯子也叫勺子,那可是个大疯子。勺王五是四十年代这个县城中赫赫有名的疯子,他带着脚镣还能在城墙上飞奔,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他须发飞奓,满脸糊得只见两只逼人的眼睛在转,街上的婆姨们远远看见个影影子就掉头飞展了。我们当小孩的就更不用说了,还在襁褓里就留下深刻印象了,只要一哭闹,奶奶就说,再哭,勺王五来了,要割逑把子呢,就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我与朱凤英朝着高泉的方向走了大约一公里路的光景,就走到一个路槽里,我搭眼左右一瞄,这路槽和我来时的路槽是一个方向。我问朱凤英,这路槽和走城的路槽连着的吗?

朱凤英说,我不是本地人,这样的路槽还有好几道呢,我也说不上。我俩正说着话,惊吓得路槽里一只歇晌的红狐狸冲出槽道,向高泉方向跑去。

我说,这只红狐狸我看见它几次了,那么大的一只狐狸,红得那么好看,难道没人打过吗?

朱风英说,说也怪,那狐狸和人结了好朋友,那是疯女人凤凤的朋友,任何人都不准打,你说怪不怪,连我们居民点上的狗都认识那只狐狸,羊圈子上的狗还和红狐狸一起玩耍呢。

红狐狸的出现使我回忆起那天路槽里遇到的那个是鬼还是人的女人,莫非是她?我有些胆怯起来。

我们向朝东的方向走来,前面是一去队上的羊圈子。朱凤英说,那疯女人就住在这羊房子上,跟一个放羊的老汉一块儿过活。

哦,一块儿过活?听说那疯女人,不知是从哪里疯上来的,过了一个夏天,也没人来找,打问不着个下家,就在队上的食堂里,吃也是她,睡也是她。眼看冬雪就要落下了,队上的人们想到了队上放羊的老张爸,他还是光棍一条,大家把他俩撺掇到一起,一过就是十多年。

見说,就来到了羊房子上,一东一西的两只卧着的牧羊犬立即警惕地站起身向我俩扑吠。好大的两只狗啊!它俩弯过朱队长,直扑我而来,吓走了我的三魂七魄。朱队长叫喊了一声,羊圈里敏捷地跳出个尕老汉来,才挡住了狗。他看似很严厉地训斥了两只狗,两只狗不高兴地翻着白眼歪着脖颈躺过去睡大头觉去了,好像是说,再也不管这种闲事了。牧羊人转过身来,嚯,朱队长来了啊,还有这位同志,屋里坐!

我打量这个老汉,也就五十多岁,说的一口凉州腔,是公社化之前自流来新疆的,人很精巴,穿戴齐整,人很热情,笑得很真诚,有几根白眉毛长了半拃长,看起来是一个有特点有性格的人,也是一个能独挡一面的人,难怪队上把一群羊交给他放牧。

张爸,凤凤姨哪?小朱张声问道。牧羊人说,出去了,不知道朝哪里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姨经常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没远没近的。这队上人好,住的又很分散,她走到哪儿,走到谁家还不给碗饭吃的,饿不着也冻不着,穿得十层摞八层的。这不,出去三天了还没回来,好像生来就是吃百家饭的。

我想,这老头,还挺能说的,一口的凉州话,人家说,凉州薄板子,说起话来还怪好听的。

我说,你不怕走丢了吗?

丢了就丢了吧,本来就是人家丢了的么,不该丢的你让它丢也丢不掉的。

嘿,他不仅能说,还很会说,话把儿捋得顺,话儿说得巧,人里头有能人呢,用高泉人的话说,是“红萝卜蘸辣子——吃出没看出”,想不到这么个精明的男人陪着那么个疯女人过活,难为了啊。

5

我这人还有个瞎毛病,不明白的事情总想方设法要把它弄明白,弄不明白是睡不着觉的。这个叫凤凤的疯女人成了一个最大的谜,她是从哪里来的,是咋样疯的,为什么隔些日子就去高泉上嚎哭?我找崔支书问过,他说,问这个干啥呢?又不是正经什么事的。看来他不说,显然他是知道的。

有次,我在会计室里算账,会计室是一个大间套的一小间,我在里屋查会计账。不一阵,外间办公室里来了一伙社员,有男也有女,大话二讲的,说些不上串串子的事。有个男的说,这个疯子,隔几天就狼哭鬼嚎的,烦死人了。

有个女的接上话茬儿说,你们男人知道个屁,那是她身上来了,心里烦得很,慌得很,你们就知道晚夕里搓摩女人,可知道女人心里是啥感觉吗。

哎哟哎哟,看把说的,难受了不是有放羊老汉呢吗?

哼!七十过的人了,还有个屁本事呢。

我心想。放羊老汉咋看也不像个过了七十的人啊。

还是那个男人说:哭里喊里能召来嫖客吗?

也还是那个女人说:说这样的损话,小心烂掉舌头的,女人身上来了,就那么两三天,过了就没事了,正常人克制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她是勺子呀!哎,年轻人,记住,以后胀饭吃得,胀话说不得,她瞎好也是我们妈妈一辈人呢。

接着有人说,听工作组说,要重新登记户口呢?凤凤疯婆姨咋登记呢?咦!这一说可提醒了我,是啊,这凤凤咋登记啊,和那老羊把式是一家还是两家啊?他们那是非法同居呀,我必须找张弓部长反映这一情况。

关于凤凤的来历,我有责任当面把她问清楚,但是我找了几次凤凤,除了那一次路遇外,我再没有见上过,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我认定,崔支书是知道疯女人的身世的,尽管传说这个疯女人是走失走到高泉来的,但种种迹象表明,崔支书是个知情人,我要在崔支书身上下功夫。我又一次去到高泉上,那是凤凤夜嚎之后的第二天,我已经掌握和习惯了凤凤的夜嚎规律,每月就月末的那么几天,嚎过就没事了。据说,疯女人的两孩子埋在那沙楞里,我不太相信,去到高泉一看,果然沙楞上有两个高高的沙堆,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有人手攒过的痕迹。人们说,沙堆时间一长,风一吹就平了,她就去用手堆起来。关于她孩子的事,人们见过她几次肚子大了,就又瘪了,娃娃到哪里去了,问她,她不知道,问放羊老汉,老汉嗫嚅着说,她没有在家里生过娃娃,去无踪来无影的,大肚子挺上出去几天,回来就没肚子了。你问她,她只说埋了埋了,再啥话也不说,也说不清楚。我心想,她是不是怕娃娃来到这世上受罪,就那个了。说话的人,都感叹道,造孽啊,造孽啊!

有一次,我终于见上了疯女人,我骑了一头驴,这地方的人,家家户户养一头驴,或者几头驴。驴这东西,是个贱骨头,也是阴骨头,说它贱,它折顺,它老幼不欺,连三岁孩童和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敢骑它,叫走哪儿就走哪儿,捶个几鞭子,就跟抠痒痒似的,忍了,说它阴骨头,是它不怕太阳晒,晒得越热它越舒服。它吃的又少,高泉离黑戈壁近,黑蒿子,碱草子,就是它的好吃头,特别是那尖厉的刺丫丫。它那嘴唇子不怕刺,它爱吃也肯上膘,所以,驴成了人们代步拉车碾米推磨的最得手的工具。

我骑的是崔支书家的一头白嘴巴黑草驴。本来崔嫂子让我骑他家灰叫驴,她说,那叫驴有劲,还有一噗拉子走呢,骑着又快又舒坦。我试着去解缰绳,它看我是个生人,不太高兴,吐儿吐儿地打了两个响鼻,我怯阵了,害怕收拾不住它,就骑了白嘴巴黑草驴,看起来这头小驴儿对我还是满亲切的。至于高泉人为什么把公驴叫叫驴,把母驴叫草驴,而不是公驴母驴或者雄驴雌驴,问遍了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我这个好打听的毛病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

我骑黑草驴是想去看看黑戈壁,有个作家写了黑戈壁,写得非常神秘,我想看看,究竟是个啥样子。人们说,啊哟,那远的呢。崔嫂子说,黑戈壁上有狼呢,把我的驴吃掉不要紧,你这个小青年大干部叫狼吃了,那可叫我咋交代呢,我说那我就走近些,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说了一阵子笑话,笑话、杂话是正话的垫渣,生活中不能没有笑话、杂话。我骑着小毛驴跨过路槽越过高泉,来到了一大片芨芨草滩,我看到一群羊在吃草。正在这时,一只野兔从我的驴蹄下奔出,还瘆抓抓地寡喊了一声,大概是正在做梦呢,被驴踩住了,小驴儿也被吓得跳了一蹦子,我冷不防被,甩在了芨芨草窝里。常言说,驴是鬼,跌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可我运气好,軟绵绵的芨芨丛接住了我,起来一看,胳膊好的呢腿也没瘸。小驴胆子比我还小,紧靠我站着,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似乎在寻求我的保护。与此同时,两只牧羊犬不知从啥地方蹿出来,跳着蹦子尾追兔子而去。为什么是跳着蹦子呢,那是因为芨芨草墩一个挨一个的,不跳蹦子,就看不见兔子。民间有言;狗撵兔子,是大框框子。而在芨芨草湖里,撵兔子,若是不跳起来,就连个大框框子也瞄不住了。两只牧羊犬追兔子去了,这狗我认得,那天,我与朱队长去老张的羊房子,就是它俩与我过不去,弯过前面走的朱队长,直来取我,我还心有余悸呢。可好那只兔子救了驾,这就是哲学上的两分法,事物的两面性,兔子惊得甩了我一跤,但兔子引走了两只恶狗,我正好有话要和牧羊人说。

由于我们的惊动,芨芨草丛站起了个人,我搭眼一看,正是牧羊人老张。我牵着小驴儿来到他跟前,果不其然,他身旁卧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显然,这一定就是我欲见而一直没有再见到的那个疯女人。老实说,自从乱杂岗遭遇后,我是想见她,又怕见她,有着一种忐忐忑忑的畏惧心理在作怪。牧羊人认出是我,他似乎显得有点尴尬,两只手不知往什么地方搁似的。哦,我看出来了,他刚才是在给老伴儿(这里称呼老伴,不会有异议吧。)捉虱子。那是虱子疯狂的年代,在一个疯女人的身上,肯定是加倍地疯狂了。老张的两个大拇指甲上血丝糊拉的。老张嗫嚅着问我,拜同志,这是到哪里去?

我说,我想去黑戈壁转转,

他扯着凉州腔说,噢哟哟,我的天呐,你勺掉了,那远着呢,骑这么个毛驴子,三天三夜也走不到。

我说,但那么远的话,那我就不去了。我学着凉州腔,给他来了一句。

嘿嘿嘿,嘿嘿嘿,你学人呢,你学人呢!我没想到,疯子还会说很完整的一句话,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看她慈眉善目的,那曾使我寒碜的狰狞目光灭去了。她脸上虽然有伤痕,五抹六道的,但看得出她曾经的漂亮样儿,眉毛很浓,眼眨毛很长,腮旁还有个单酒窝儿,时隐时现。不过,这一切都被那乱得像秋风中的剌莛一样的头发形象破坏了。她穿着一件军大衣,穿着哈萨克牧人通常穿的那种皮裤,脚上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双半截靿毛毡筒,只是头上没戴什么东西,头发乱蓬蓬的,可能是他倆刚才抓虱子弄乱的,显然,头发是经过梳洗过的,头发很长,黑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头发,喻示着她已经不小的年龄了。这一阵,她很安静。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她一个月内有一两天是安静的。接着,老张侧转过身压低声音给我说,就是你不能问她的身世,不能问她从哪儿来的,一旦问了,她立刻就不对了,就疯疯颠颠地大喊大叫,甚至跑出去,几天不回来,没处找去,她连黑戈壁都跑过,从黑戈壁回来的人说的。也许老张说到激动处,声音大了些,我见她脸色不对了,慈眉善目隐去了,泛上来的是狰狞,她直瞪看我,而且迅速地翻起身两手拍着腿板,日,日,日,立即把我吓退了。我倒不是说怕她能把我咋的,而是怕她起身跑了,又不回来了。广播里说,今明两天有暴风雪,虽然,她穿得暖和,听说那件大衣是崔支书送的;虽然她是“久经沙场”的人了,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出个事了,对谁也不好,所以我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6

我为什么对疯女人之事如此着迷呢?这是我永远长不大的性格决定的,我就是个包打听,脑子塞不下问号,只要有不明白的,一定要闹明白了,才能睡个安稳觉。特别是像疯女人这样的谜,就把我的胃口吊得悬悬的了,非得搞出下回分解来不可。小时候夜里听老年人喧谎,特别是说书的,什么《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粉妆楼》,什么《黑犬报案》《乌盆告状》什么《小侠矮虎三盗九龙杯》等等。我和弟妹们,我们几个小家伙,像小燕子伸着脖脖趴在窝沿上似的,几时不听到“且听下回分解”不罢休,结果是第二天课堂上打瞌睡,闹得老师不喜欢,成绩上不去,所以考大学没考上,当然也找不上个好工作,只能当个尕秘书,给人家跑跑腿的。

我又一次在芨芨草湖里找到了牧羊人老张,我认定他是知道一些情况的。这次见了,没有疯女人在身边,两只牧羊犬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呢,对我不是那么凶巴巴的了。它吠了一声,算是给主人报了个信,那是责任使然,给我打了个招乎,算是不失礼节。

老张这人,你看他是精明的,但问起他疯女人的事,他说起来总是嗫嚅的,总好像心虚着。不过,在我的再三说服启发下,还是丢掉包袱,谈了一个很重要的情节。他说,凤凤来到高泉的头一年,是一个暴风雪的夜晚,那夜真的有狼来,一群戈壁狼,围着了羊圈圈子,全队的人发动起来赶狼,狼被赶跑了,就在芨芨草窝里发现了这个女人,她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被大家抬到居民点上,在有经验人的指导下,用雪搓腿搓手搓脚搓身上,一直务整得醒过来,不过两个耳朵没保住,一只脚上的四个头冻掉了。

耳朵没有了,我咋没注意,我说。

老张说,那是她头发长得浓密,又经常是乱麻古咚地遮着了,你没看见。

我见他刚张口要说啥呢,却又不说了,我没有催他说,我在等他,过了那么几分钟,

他说,你没见她身上满是伤,太可怕了,她把自己的下身子都抠坏了,她说,她之所以成这样子,都是那个惹的祸。

我说,那高泉上两个小坟堆是咋回事?

他说,那是两个小生命,成形或不成形的,就都把他们埋了。

我说,娃娃是无罪的呀。

她不是个疯子吗,可怕啊我的小同志,也就是你问呢,不然,我能给谁说去,也不能说呀,那太惨痛啊!

我怅然如痴,老张唏嘘不已,他只是摇头叹息,我心里在流血。

这时,头羊走得很远了,已走出了我们的视线。老张去赶羊,我像是丢了魂似的,深陷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惨痛里,不能自拔。

老张收羊回来了,时间是消散丸,我的情绪经过短时间的沉淀,有了些许缓解。我又问起那只红狐子的事。嘿,这一提说,给了老张好心情,他立即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他说,动物和人一样,也能分清好人坏人的,还知道报恩的。那是前年的事儿,有一次,几个孩子掏了高泉上的狐娃子,正好半路遇到了凤凤,她把那些孩子撵走了,将狐娃子兜着送回狐窝。从那天起,红狐就慢慢地成了凤凤的朋友,他们一起玩耍,它让她抚摸,凤凤在高泉上夜嚎,那红狐也跟上嚎。

我跟崔书记说了这事,崔书记就在社员大会上申明,谁都不准打那只狐子,也告诉老师,不准孩子们掏狐娃子。时间一长,这里的狐狸都不怕人了,你说怪不怪。老张说得兴高采烈,也说得我心花怒放。

当我问起高泉上吊死的年轻人时,老张在天门梁上打了个结,攥着眉头子思谋了一阵,说,那大约是十几年前吧,那年庄稼成炸了,那是少有的好年成。

他说,那年崔书记刚当上队干部,他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凤凤在高泉上,我说的是和凤凤有点关系的那个他。那是个年轻人,不过胡子拉楂,人瘦得不成样子,瘸了一条腿,拄着个大头棒。他背个军用挎包,胳肢洼里夹的很紧。我正好在高泉边上放羊,他说他要找一个叫凤凤的疯女人,从那儿,我们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凤凤。我把他带到羊房子上,凤凤趴在狗窝跟前一棵沙枣树下荫凉,狗那阵跟上羊群转的呢。那个人进了院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四处寻找,凤凤已经在他的脚底下了,他还没看见。我说,这不是你要找的凤凤吗。他啊了一声,凊在那儿了,凊了一阵,他失神地两腿软软地跪了下去,抱着凤凤就是个哭。他喊了一声凤凤,凤凤醒了,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她好像还是在梦中。那人说了一声凤凤,我是常林啊!凤凤一听说是常林,像被攮了一针,猛地跳起,顺着院子跑了一圈,然后,到那人面前,岔开双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动作,两手拍着,日,日,日的,说完就跑的不见了。那人找了几天也没找着,他说他是被抓了壮丁,在北山打仗当了伤兵退下来的,别的也再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愿说。我知道了,他们是曾经的相好,我说,你就在这里等,等上几天她就回来了。回来了你就领上去,住在这里也怪遭罪的。他冷冷地笑了几声,他撂下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的一截子够做一条裤子的华达尼布料。第二天,有人报信,说是那人吊死在了高泉上的榆树上。那是秋天,这地方的天气还正热,苍蝇乱飞,崔书记做主埋在了那个沙楞里,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7

社教运动进展得很快,刚进十一月就进入到对敌斗争阶段,原准备生产队除留妇女队长朱凤英外,支部、队委会全部大换班,张弓部长再三辩解要把崔支书留下,可是公社社教办公室说他是城市下放的市民,历史不清楚,据说当过伪代甲长,是混进党组织的阶级异己分子,还准备清除党组织。正在这个时候,中央又下发了新的二十条,我们统称是,前面发的是前二十条,后面发的是后二十条,此后不久就又公布了人民公社二十三条。县上召开三级干部会议,政治情绪已经好多了。社教工作队将撤未撤,那时我已提升到公社社教团办公室担任第三秘书,这个排行第三是我感觉到的,因为,我去之前已经有两位大秘书了,我只是干些打杂儿的话计,比如开个介绍信啊,装订个文件啊,送送通知啊,等等。开三干会的时候,我把崔支书叫到我的第三秘书室来住,一方面我在高泉工作时,崔支书给了我很多关心和帮助,崔支书为人实在,那时候生活不是很好,三年困难时期刚过,人们肚子里的油水还不是很多,这高泉芨芨湖里野兔比较多。崔支书说,你说日怪不日怪,三年困难时期,野兔也少得可怜,这现在情况好些了,今年野兔也多起来了。崔支书人很聪明,他下扣,十有九中。我好奇,跟上崔支书下过一次扣。他骑他家的大叫驴,我骑他家的小草驴,去高泉东面一处芨芨草和铃铛刺混交的野滩里,他选择野兔走的较多的雪路,有现成的垛口,他把扣拴在刺墩上,做得很隐蔽。若没有现成的好垛口,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钉子,用铁锤钉在雪地上。我试着选了个垛口下了一个扣子。第二天我俩去收猎,结果崔支书的全中,而我的扣,大张着眼睛望着我,那扣肯定是被兔子动了一下,它走形了,比原来扁了,好像是一个嘲弄的嘴巴在对着我。我说,崔书记,你肯定有法术,不然,兔子咋光上你的扣,崔支书龇眯一笑,神色有点得意。

崔支书只要打下野兔就派孩子喊我去吃兔肉。野兔肉可好吃了,红烧上或清炖上,都香。有次,我想把张弓部长叫来吃,崔支书说,万万不可,不要因小失大,他爱护我们,我们也要爱护他。

老张虽然放的一群羊,但那是队上的羊,只能羊自然死了,或者狼扯了,能分到一些,所以,冬天里崔支书捉的野兔都先给老张提来,如果凤凤不在家的话,老张把兔子埋在雪筐里,凤凤回来了,给做上吃。老张一心为公,就连羊奶都舍不得挤上吃,他怕队上的羊娃子缺奶长不壮实。有时,凤凤病了,他挤奶给凤凤喝,也是请示过队干部的。所以老张一直被选成劳动模范,县上搞汇演,还被编成节目上台演出了。

三干会开了三天,我与崔书记在一起住了三天。这三天的晚上我可没白费了,我耍了个小心眼,我知道崔书记好喝一杯,我也好一口,我俩可对板了。我俩喝酒不要菜,放上一块红豆腐,来一小碟花生米,再放几个核桃就行了,花生米是手抓着吃,红豆腐是用一根筷子,用筷头子把红豆腐一蘸,似有似无的,往舌头上一抹,饮一小杯酒,临了了,还把嘴巴啪啪地啪几下,那香味儿就无比悠长了似的,那真是快哉乐哉啊。

喝到半干,好像不由自主地自然而然地就暄起了疯女人凤凤的事。

崔书记说,那可是个苦命人啊!

他刚要述说,又停下了,他哈哈一笑,我险些中了你的圈套。他说,不是我不愿意讲,实在是不好讲。在高泉一带也只有我知道,因为它是一件丑事,是曾经轰动县城的一件丑事,已经过去多年了,人们都淡忘了。她哪,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也可以说得到了惩罚,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还说她干啥呢?那不是揭一个疯子勺子的短吗?还要人们羞辱她吗?现在高泉村的人们都很同情她,可怜她,路头路尾见了都会帮她一把,走到谁家都会给她一口热饭吃。我怕知道了她的身世后,都会耻笑她,嫌弃她,所以这多年来,多少人想从我嘴里掏出她的事,他们只是怀疑,又不确定我知道她的事。我想我终于能把这个秘密隐藏下来,实在是干一了件人应当干的事。

崔书记说,我看了,你这个年轻人是个够人的人,所以我把这件事的根根底底告诉你。你是县上的干部,你若有机会了,看是通过咋样一个方式把她的病看好,通过民政上,还是通过医院研究性的项目。老实说,她连一次医院都没有进过,所以我怀疑她有着咋样一种非凡的生理素质,能够支撑到今天,所以,我抱着那么一丝希望。说完这些,他扯开呼了,当日无话。

8

我跟她都是县城纸房家的人,我们是错前错后一起长大的孩童。崔书记翻起了他的老家底。他说,那时,水磨河的一股子水从东城墙根下的一个水洞里流进城来,朝西北方向穿城而过,奔津帮人经营的菜园子而去了。那股子水叫黄渠,有的人说叫皇渠,众说不一,年代久远了,也说不明白了。从文史的角度看,只能是等待知情人掏出钥匙要打开的锈锁了,我们暂时不去跟究它。黄渠的东头,就是刚进水洞的那一截子,断断续续差不多有一公里多长的一截子,有七八家纸房在造纸。那时的纸房家用的原料是麻绳头子烂纸片子,造的是粗纸,平常叫草纸。每天那一公里长的朝着太阳晒的白墙上,贴的都是大约一尺见方的草纸。草纸主要用途是搞包装,再就是祭奠亡人的烧纸。凤凤家是第三家,我家是末尾一家,第八家,我大她两岁。我们一起长大,经常在一起抓石籽儿,藏道道家,叼鸡溜娃玩。后来,凤凤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大眼睛,双眼皮,还长了个单酒窝,就是性子比较野,像个男孩子似的。后来她遭遇了后娘,糟糕的是偏偏老子是个五二鬼,好赌博。赌场子上的庄家看上了他家凤凤,就设局诓他,如果他输了的话,要凤凤给庄家的儿子当媳妇,他赢了的话,以庄家的纸房作赌注。岂知庄家是用灌了铅的假赌具骗了他。庄家这一绝招是不常用的,所以狠心父亲和后娘就把凤凤推下崖去了。这里要说清楚的是庄家的儿子是个半勺不寡的家伙,凤凤是个心高气盛的姑娘,哪里容得。她想报复他们,她一做二不休,她与给他家打工造纸的常林好上了。常林是口里上新疆逃难的小伙子,除了一口甘州话不大顺心外,其它都没说的。她把她作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给了常林,唯一的信物,就是要常林给她扯一条华达尼的裤子,然后,他们逃婚到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去。凤凤回娘家来,他俩选好了日子要动身,一切都准备挺当了,常林去犁铧尖商铺去扯华达尼洋布,可是左等右等等不来。一直到星星都满天挤眼睛了,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回来,这人一道精光不见了。凤凤感觉特别奇怪,她咋想也想不明白,总不致于一条裤子扯不起吧,即使扯不起也不要紧啊,实在有难处了,不扯了不就行了吗,以后扯也行么。但是她绝不会相信他连一条裤子也扯不起,只不过就是个信物而已么。凤凤越想越生气,她渐渐地想到别处去了,一个是他可能关内有妻室,他不愿意背叛他的家庭,这只要你说清楚了,我还敬佩你呢。这第二就是他看不上我,他在玩弄我,她不由得气从胸起,一口呕气沉下去,胀得心口子疼。她欲哭无泪,欲呕无吐,她有了杀人的心肠。说老实话,我们一伙年輕人,都是看好凤凤的,谁不想娶她当媳妇那才是勺子呢,包括我在内。可是,我们的青春期还在朦胧当中呢,还在我们不明白的时候,那时她也只有十五六岁,就被那个勺儿子娶过去了,听说是绑住塞到新车子里娶过去的。反正凤凤是恨死了常林,这是事情暴发后人们传出来的。事情是咋样暴发出来的呢?说来蹊跷,大约是过了半年光景,一天,有一个小伙子经过纸房巷子,凤凤的一个相好的女朋友看见了,说常林刚打门前过去了。

什么!凤凤气不打一处来,她那时正在缝补一个烂红裤头子,她二话没说,只想着报复。走!她手提红裤头子就冲出了门,常林走得还不远,打后影子看,就是实砣砣的常林。她和那个女友扑上去,就从后背把裤头子套在了常林头上,她还捶着常林的脊背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害得我好苦啊,你死到哪儿去了。那人莫名其妙,挣脱凤凤二人的纠缠,将套在头上的裤头子撕扯下来,一看,她俩傻眼了,原来不是常林,而是一个有头有面的公子哥儿。这一下子把事情闹大了,那还了得,那家人不依不饶。人家是多体面的人家啊,你给人家头上套烂裤头子,而且是婆姨穿下的赃裤头子,那不就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吗。咋办?认错,认错能值几个钱,那就赔钱,人家不要,人家的钱比你家的多,经街道上的头面人说合,就是收风,给那少公子披红挂彩,由凤凤头顶烂裤衩,身背刺牙牙,手提响锣,自敲自打由东街游到西街,由南街游到北街,这挡子事就算完了。可你想,凤凤受了这等羞辱,能受得了吗?从此,凤凤走到街上,有指桑骂槐的,有朝她吐唾沫的,爹娘不认,婆家骂她丧门星,我们这些玩伴也都躲的远远的。她精神开始恍惚了,慢慢地不省人事了,有时精身子跑到街上,追得娃娃们鸡飞狗跳墙的。那庄主家不要了她,作了孽的凤凤父亲只好收回来绑在家里,养活起来。大约是新疆解放后的第二年,凤凤突然不见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过程。我先给你讲到这里,都快半夜了,我们睡吧。

9

崔支书接着说,你那天不是问我高泉上吊死的那个人的事吗,那个人就是一道精光不见了的常林,常林跑哪儿去了呢?原来他上犁铧尖扯布了,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了个正着。原来常林刚从商铺里扯了一截子华达尼布出来,就被抓了壮丁,连个往回捎话的人也没遇见,就被押进军营再没有出来。第二天就开进北沙窝去了,一去就是七八年。由于天气特别寒冷,穿得又单薄,有次出战,把一双脚冻残了,作为伤残军人才被退了下来,运回后方。他不是正式军人编制,不能享受抚恤待遇,只好交地方上安排在东城门水洞那里有个社会福利院苦渡余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勺王五也在福利院里,其实就是个养老院,他和勺王五等一起吃劳保,还要受他们的欺侮。常林听说凤凤出了那挡子事,全是他惹的祸,他很内疚和自责。他听说凤凤疯颠了,但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一次,我到城上来办事,常林正好碰到了我,我是解放初五十年代城市精减人口被下放到了高泉,没想到还真是个好地方,我参加了减租反霸、土地改革等政治运动,发展为积极分子,入了党。我到高泉后,发现凤凤疯跑到了高泉,我给了她应给的帮助,人们看到我对凤凤好,就怀疑我知道她身世,可我不吐一字,是为了她好。那时,凤凤糊涂一阵子,明白一阵子,似乎她也认出了我,但她从来装得不认识。我见了常林后,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就把凤凤在高泉的事说给了他。我想他俩能见一面也好,把事情说清楚,以释前嫌,虽然人各自都成这样了,但求得个心锁打开,也许对凤凤的病有好处。那次,我有事去了一趟乌鲁木齐,赶我回来,常林见到凤凤后,凤凤已不认识他了,而且跑走了,他找了几天也没找着,就绝望了,因此上吊做了一生的了断。

事情就是这样的,常言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只是可怜了两个年轻人啊!

10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觉来到了1980年代,我被调到政协搞文史资料的编辑工作,我把这件事写成一千多字的文章,编在书里,保留了下来。

这之前,在我职位有了点变化,有了点些微能量的时候,我没有失言,我从民政部门申请了一笔经费,把凤凤拉到乌鲁木齐,做了一次治疗。那时,她已七十多了。经过神经病医院的诊治,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知道是咋么一回事了。就在她清醒了以后不久,她的寿数尽了,她到了肺癌的晚期。当问起她的后事时,他說,就把她埋到高泉上吧,那里就是她的归宿。不久,牧羊人也归天了,人们把他埋在了凤凤坟不远处的东侧,他们虽然没有正式结婚,但他们相伴了一二十年,到另一个天地里,也该有个说话的人。当然,这些我的文史稿子里都没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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