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人生的隐痛和温暖
2018-03-27周航
周航
近年来,湖北青年诗人吴开展写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软,也写得越来越暖。这与他铁着心肠漂泊四方的现实行为既是相悖的,又是相融的。漂泊越远,天地越宽,见识越广,心思亦愈加庞杂无根;这时候的诗人大概需要在大中显小,冷中含热,动中求静,以便在不息的行程中和流浪的远方充满精神的力量,从而也不至于迷失方向。无疑,诗人的人生不仅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广大人群(或社会阶层)的生存状态,同时也刻下了这个人群在一个特殊时代里划过的精神轨迹。吴开展的诗有着深刻的普遍性,也具有他个人的特殊性。我们可从他漂泊生涯的行吟中,感受到他个人甚至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隐痛,以及在逼仄的生存缝隙中寻求幸福感的艰难努力。
诗人外出打工的身份决定了他诗歌中漂泊感的充盈,而且这种漂泊感几乎贯注吴开展绝大多数诗歌,以至于我们有时不得不给他贴上“打工诗人”的标签。不过,他与很多“打工诗人”不同的是,他的打工诗歌并非对工厂、车间以及流水线上底层生活的无谓呻吟,他的诗歌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原生态的工厂书写,而具有李白式的时代漂泊感的意义。李白诗中的时空和个人际遇,与吴开展诗里的时空和个人际遇,严格上讲不具可比性,但它们却可以反映出不同时代诗人的精神坐标,从而具有强烈的时代性特征。所以,我更愿意将吴开展称为“漂泊诗人”,而非狭义上的“打工诗人”(我绝无贬低“打工诗歌”之意)。为了更好地理解吴开展的诗歌内涵,我们不妨来品读他的组诗《沉默是金》。
漂泊情怀。“生活的泪珠与真相都在暗处挣扎/会生成病根。也常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自我藉慰”(《 漂泊综合症——出租屋》),每个漂泊者当认识到自己仍在漂泊的时候,内心都是柔软和脆弱的。强大的只是表面,只是强忍着泪水不让滴落。“一个人要住多少出租屋才能找回故乡/一只鹰要穿过多少逆流才能安息在高原上”(同上),如果说还有一种力量支撑着漂泊者继续前行的话,那就是故乡和亲情,那是每一个漂泊者最后的防线和力量源泉。那么,我们又可以说,一个真正的漂泊者又的确是强大与坚韧无比的,因为故乡永远在心中,故乡带来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有了故乡的存在,那么屡经“逆流”的漂泊者必将成为高原上展翅和栖息的“鹰”。“故乡越写越小,诗句新如题/仍在那些经典里寻找说辞”(《没人能读懂我的故乡》)。每个漂泊者都有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乡,故乡只存在于每一个漂泊者自己的内心深处。故乡的一切,也只能属于漂泊的个体。的确,任何人都读不懂漂泊者心里深藏的故乡,但任何人又能懂得每个漂泊者心里必有一个故乡。“我是如此相信,亲人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仅有的一颗心分成了/两瓣,一瓣给了故乡/一瓣陪我在异乡受苦,把命偿还”(同上)。漂泊者在离乡路上,在途中总是会播下思乡的很多颗种子,这些种子会发芽,会长大,也只能由漂泊者在返乡时由本人收获,别无他人可替代。
在漂泊中成熟,在成熟中沧桑,在沧桑中自尊和前行。这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很多人的生存状态,也是诗人的自况或自画像,正如他诗句里所写:“这些年我越跑越远,犹如丛林中的野兽/蛰伏着,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新的开始”(《我也很想和你谈谈我的沧桑》)。这是一种人生之重、之真,平庸的不是漂泊,平庸的是甘于选择平庸而坠入失去自我意识的茫然与软弱。沧桑是人生之伤,同时也是医治人生之药。很多时候,吴开展的诗雄阔和细软交织:“此刻的车窗外,它千年的雄性多么柔美/夕阳给以桥相握的两岸镶起了金边”(《长江辞》)。雄性与柔美同在,悲壮与尘世交融。漂泊的途中,何以慰藉?思念与滔滔长江水,纵千里之隔,但可魂牵,亦可相守。“中年的滩涂苍茫/与故乡像两只耳朵不能相见/只能靠一根电话线/这电话线比长江更长”(同上),电话线或无处不在的通讯电波,这一现代技术终止了亘古以来的时空阻隔,让回眸和依恋变了样。然而,纵江水千里之长,电话线万里通达,人在途中,终不能弥补不能相见之浩憾。这终将是漂泊者永恒之伤,无关宿命,千古同在。
“远行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回到生命的最初,回到故乡,回到感恩”(《最远的地方生长着远见》)。说得好!不要被尘世熏染和迷惑,始终怀抱初心,故乡永远是精神的原乡;“故乡是个很大的词”,不能失去美好的灵魂,要始终与“内心的小兽”战斗。唯其如此,人的远行,而且是人人必须经历的远行,才有意义,才能彰显人生的魅力和价值。正如诗人在《我的诗篇》里所抒发的:“在巨大的生活里,在异乡/我无法阻止我手中的笔/淌出一个个反复出发的汉字/保持着内心的安宁与战栗”。漂泊路上对人生的思考,对自我的审视,对漂泊价值的认识,对故乡之小的无限放大,这种情怀最能代表漂泊的真义;尤其是诗人步入中年后,对漂泊的体悟将愈加深刻。
中年之思。漂泊中的愁和泪,其实与理想、江山无关。江山和理想都不是多愁善感的,江山和理想不相信愁怀和眼泪,但诗人在此却把它们交织到了一起:“谁都有疼得掉泪的往事/和理还乱的愁/谁都有握到滚烫的理想/和失守的江山”(《中年帖》)。是用江山和理想来冲淡漂泊的愁泪么?是,却又不是。因为,滚烫的理想在漂泊者眼中,本身就是一种理想,而江山的失守却深深寄寓着离乡之痛。这内在的矛盾恰恰形成漂泊者漂泊的内在驱动力,也是漂泊情怀的源头。中年的诗人发现了漂泊时代的这一对矛盾,并用诗的形式或隐或显地告诉自己,也告诉读者。诗人有时候偶从漂泊的情怀中走出来,而以一个中年人的姿态来思考人在这世上的追求,这就是诗人所尊崇的“理想”的另一种命名:“我敬畏所有的美,仅有的美/我遵从事物的真永远/和内心的重量/我想叫醒一个睡着的人/更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致理想》)。蕴含深意的诗句让我们看到了诗人精神世界的又一个角落,特别是诗人想叫醒“睡着”“装睡”的人,发人深省而别有意味。常怀敬畏之心,这并非人之卑微与沦落,而是一种贴近现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姿态,或者可升华为一种人生境界。狂傲自大和脚踏天空,将远离我们所处的尘世,敬畏与尊严同在,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亦為隐忍和藏逸之后的开阔。
所以,注重现实和脚下,过于虚空的远大假设和过于完美的人生未必是真的人生。现实中的磨砺和前行,或许才是人生的真谛,这就是诗人在诗中写下的“韧心”。《失败之心》所表露出来的内心审视、外界感思,恰是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是渐入中年的收获;《请羞辱我吧》表达了生活中的悖论和逆境中高仰的目光;《沉默是金》则是对自我人格的内审与纠偏。吴开展的这类诗歌,充分体现出一个中年的漂泊者对人生和世界的省察,也远远走出了“打工诗歌”的范畴。
亲情和爱情。情感脆弱,一如水晶易碎,怎敌漂泊者一路遍地的呻吟和深渊?滚滚红尘,气象万千,唯有爱之内核像光源洒遍寰宇,横亘千秋。诗人之爱为人之爱,诗人心声恰是众人心声,诗人引领精神之伍,如水般向天地每个暗角洇染浸伸,正如他在《人生误·爱》里所言:“滚滚红尘,爱的内核多么细碎:/相亲相爱,恩恩爱爱,舐犊之爱,敬上爱下”。在我看来,吴开展写得最有人情味的是他写亲情和爱情的诗歌,细腻、温暖、朴素而真切;对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诗人来说,这些诗歌也是最接“地气”和最自然的。在他的这类诗中,尤以写父亲的最为感人:“爸,你怎能如此顺从地低下你的头/你的无所不能呢?你的牛脾气呢?”“爸,明天我又要远行了/你那年拴起门打我骂我吼我时的话/‘再跑就打断你的腿?/你能再吼一次吗?”(《给父亲理发》)。多么细节化的真实,多少朴实的情感表达!诗人在表达对爱人的思恋时亦别出心裁:“明晚拥你在怀时,三千里江山回归/让我再来给它取一个风花雪夜的好名字”(《三千里江山回归》),那种对爱情的坚守与归家心切的心情溢于言表,让我们真实感受到了诗人对爱人的浓烈爱意。
不可否认,在我们这个充斥着工业化气息的时代,如钢铁般的冷漠无处不在,无奈随处可见。但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在诗中又无时无刻不在经营、点燃着一道道温暖之火。诗人在《愿望》一诗里写道:“我想还故乡一个游子/还女儿一个不再离别的父亲/还妻子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愿那一只只小老鼠也平安/愿陌生的人都有好收成,如果没有/愿你在失意中喊自己亲爱的/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以无穷无尽的谦卑学会宽容……”,这有点像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有点像食指的《相信未来》。暖色调描绘出一个漂泊中年男人柔软的心肠和温暖的情怀,也是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中年男人的五彩之梦和人生畅想。无疑,这种平衡式的诗意书写又为吴开展的漂泊诗歌平添了一道底蕴,刷新了几许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