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与茶之关系略论
2018-03-26赖艳彬
赖艳彬
僧人与茶之关系略论
赖艳彬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茶与僧,因缘深长。僧人与茶之关系,涉及的面向诸多,大体说来既有种茶、采茶、制茶等这样的具体茶事劳作生活,也有“以茶供佛”、“以茶会友”、“以茶助禅”等以茶为媒介的茶事文化活动。可以说,茶贯穿于僧人的所有生活里。在这些茶事的生活中,僧侣凭籍着茶体悟佛性、参禅悟道。茶在饮,禅在参,参禅如品茶,品茶如参禅,茶与禅的同构互证中最终走向“茶禅一味”的圆融境界。
佛门僧侣;茶事生活;茶禅一味
佛教自传入中国以来,便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据《天下大蒙山》碑记载,四川蒙山甘露寺僧普慧禅师曾在五峰移植下七株茶树,茶树被后人称为“仙茶”,其人则被后人称为“种茶始祖”。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亦载:“西汉时,有僧自岭表来,以茶实植蒙山。”[1]P3147如此看来,僧人与茶结缘似乎最早可溯至西汉时期。然而后赵王度说:“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往汉明感梦,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2]P352从“汉人皆不得出家”之僧规及联系佛教传播历史,此则传说并不可信注1。但是,僧人与茶之关系确实颇为紧密,无论是在种茶、采茶、制茶的茶事生活中,还是在茶礼、茶饮等茶文化的建构过程里,都能看见僧人的身影。那么,接下来本文拟以僧人生活这一面向作为瞭望口,试探视僧人与茶之关系。
1 农事生活——种茶
僧人种茶的兴起是在东晋时期。东晋是佛教在中国蓬勃发展的时期,庐山是当时的佛教重地。《庐山小志》中便有记载道,晋朝以来,寺庙的僧人相继种植茶树之事,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甚至还亲自制茶款待好友。从这些记录可以看出,东晋时期已有僧人种植茶树。但是,僧人与茶树种植的关联,是在佛门新规后才得以进一步深化。而这条佛门新规便是农禅制度。
农禅是禅宗的一种修禅方式和生活方式,它打破了印度原有的乞食、游化方式和沙门不得耕作的戒禁,以农耕方式将日常生活与参禅悟道结合起来。从而使得禅宗在中国发展并走向繁荣。
农禅并重的禅修方式,萌芽于东山法门时期的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坐作并重”。道信居双峰山后,“择地开居,营宇立像,存没有迹,旌榜有闻”[3],将“游化为务”、居无定所的方式,改为定居传法的方式。这种新的禅修形式,使得禅众如流,为“农禅并重”的禅门生活指明了方向,后来百丈怀海禅师以清规的方式,将其定为禅院丛林的规则,并得到普遍施行。约九世纪中叶,在以“农禅并重”的新式禅林规制背景下,僧人栽茶、制茶也便应运而生,寺院僧业中甚至了出现专事植茶、采茶、煎茶的职务。直至明代,我们也可以看到僧人从事茶叶生产的丰富史料记载。明人萧洵的《顾渚采茶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在洪武年间,萧洵为了完成贡茶任务,组织僧人进行茶叶的生产:“招来僧之窜避者,复其身,专事于茶。寺宇之蠢折者,悉令撤而完之,以居岁入山之众,制备和笼焙之器,饰童子数十,至期盥栉易衣,入授采筐,平旦以从,采毕乃收寺。僧喜悦,定为常典”[4]P66-67。可见,僧人种茶传统由来已久。
那么,随着僧人种茶、品茶经验的不断积累,僧侣也日渐养成了颇为高深的茶艺,培植出了诸多名茶。所谓“自古名山出名茶”,而这些名山之名茶多为寺院所种植。僧人种植的名茶不胜枚举,例如西湖的龙井茶,黄山的毛峰茶,天台的云雾茶等等,这也侧面的反映出僧人的种茶生活。另外,僧人在茶叶的制作方面亦多有发明。唐时,主流的茶叶制作是陆羽《茶经》中提倡的压制茶,即采摘鲜叶之后,做成串茶,但是寺僧已经开始尝试其他制茶方法,例如刘禹锡在《西山兰若试茶歌》一诗中言及山僧的制茶“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5]P32这是茶叶炒青的制作工艺,显然是有别于陆羽压制茶的制作。
要言之,僧人种茶是僧侣与茶之关系的重要面向之一。这牵涉到寺院禅林规约的促进,僧人修行方式的改变等。在诸多合力之下,僧人对茶树的种植、培育及其制作等方面都有着重大的影响。
2 法事生活——供茶
僧人种植茶树,也将茶纳入到佛门的法事生活之中。《敦煌变文》中王敷所撰《茶酒论》里谓茗草具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之功[6]P574。宋代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二十八亦载有觉林寺僧以紫茸香供佛之事注2。又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记叙:“普陀老僧,贻余小白岩茶一裹,叶有白茸,沦之无色,徐饮觉凉透心腑。僧言:‘本岩岁止五六斤,专供(观音)大士,僧得啜者寡矣。”[7] P259可见,茶由“茗茶”形成了“佛茶”。总之,茶已经进入佛门法事中形成了一种茶供文化。
所谓佛门茶供,是指以茶作为礼敬佛菩萨的供奉、供养仪轨。礼文化滥觞于远古人们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供品是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化。上古时期,人们祭祀中主要以“清水”为主,《礼记厘编》中说:“太古无酒,以水行礼。”[8]。商纣酗酒丧德以至亡国,周人睹此前车之鉴,乃颁布《酒诰》,厉行酒戒,将“清水”称为“玄酒”。所以,在祭祀场合,“玄酒礼”曾是主流。汉晋时,茶饮之风伴随佛教东传,渐渐与宗教交融,据《南齐书·武帝本纪》载,永明十一年(493)七月诏:“我灵上慎勿以牲为祭,唯设饼、茶饮、干饭、酒脯而已。”[9]P62这是茶供的滥觞。至唐代,高僧怀海将茶供“三宝”纳入佛门仪规。及至“两宋”,茶供日趋盛行,如北宋陶谷《茗荈录》载:“吴僧梵川,誓愿燃顶供养双林傅大士。自往蒙顶结庵种茶。凡三年,味方全美。得绝佳者圣阳花、吉祥蕊,共不逾五斤,持归供献。”[10]P65元代白朴则有“竹里供茶”[11]P102之句,而明随旧规,佛门茶供依然是僧人生活的一部分,高僧如空(1491~1580)在《参禅三首(其二)》中说,“参禅不即坐,工夫随处做。运水与搬柴,供茶并送果。黄梅尝负薪,东山曾执磨。作用尽真机,头头皆可悟。”[12]P139其中的“供茶并送果”,实际反映出的就是佛门“茶供”文化。
在佛门丛林文化中,每逢佛祖诞辰日、佛祖成道日、达摩诞辰日、本师院大禅师忌日等重要日子,都要举行颇为隆重的茶事供奉等法事活动。这在《百丈清规》中有非常清楚的记载。例如其中卷二中提到,在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降诞令辰,“率比丘众严备香花灯烛、茶果珍羞,以伸供养。”[13]P30值得注意的是,在神圣诞日的茶供也不仅用于礼佛,也供用大众。如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中载道:“更有城东、城北善友道者,建茶汤会,遇诸山寺院建会设斋,又神圣诞日,助缘设茶汤供众。”[14]P181
总之,茶在法事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成为“人神”、“人佛”沟通的一个重要媒介。在不断的实践过程中内化为佛门法事仪轨的一种习规,从而也进一步加强了茶与佛教之关联。
3 社交生活——饮茶
僧人的生活除了礼经念佛外,孤影梵音之余,也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尤其是与当时文人谈艺、讲文、说经与饮茶。自唐代以来,维系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与寺院、僧侣的重要媒介,一是诗,一是茶。可见茶的社交媒
介性作用。僧人社交生活中的饮茶是双向的,有僧人“以茶结缘”,也有文人招徕僧人饮茶。
首先看一下“以茶结缘”,佛家思想中有“苦、集、灭、道”的四谛思想。集者,缘分也。僧人最有名的“以茶会友”故事是唐代皎然与陆羽的对饮。皎然在《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中说,“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15]P141在重九风俗中,别人都在喝菊花酒,僧侣皎然却在与陆羽对饮菊花茶,真是别具一格。而宋代的高僧圆悟和尚,在住持武夷山五夫开善寺时,常设茶宴,邀请朱熹赴宴品茗吟诗。到了明代,明僧的茶诗中,送别、赠人等题材的茶诗比较多,以茶会友,借茶结缘也便成为茶诗的一个重要内容。另外,这在明代一些士子文人的游记、诗歌中也多有僧人烹茶敬客的记载。如蒋鐄《永州西山进记》:“本公(为茶庵僧人)令侍者以佳茗从,每逢奇赏嚷茗数杯,茗尽而奇赏未己。”[16]王祎《开先寺观瀑布记》:“余命取水煮新茗,一公(一公指开先寺主僧志一)谓近从后岩下得泉一洼,以煮茗,味比瀑水乃倍佳,试之果然,暮乃回。”[17]张京元《游临安记》:“为径山寺界,……至山半,舆人少歇,庵僧供茗,泉清茗香,洒然忘疲。”[18] P88又如诗歌方面,也有不少例子,像徐溥《僧舍尝茶》:“缁流不类玉川家,石鼎风炉自煮茶。往日品题无客和,先春滋味向谁夸。”[19]高攀龙《黄龙庵访超然上人》:“见我掇衣起,坦腹笑咥咥。……摘茗煮鲜泉,荳芋楚楚设。”[20]等等。这些都是僧人社交生活中的饮茶。
除此之外,文人招徕僧侣饮茶,也是古代僧俗交往的重要社会现象。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文人群体从士人中蜕化出来,在自己的居住空间中往往专门有茶寮的构筑,并且对茶侣的选择也更为注重。而其中最佳茶侣之一,便是僧人。如黄龙德《茶说》中《八之侣》篇里说,“茶灶疏烟,松涛盈耳,独烹独啜,故自有一种乐趣。又不若与……黄冠谈玄、缁衣讲禅……之为愈也。”[21]独饮固然是一乐趣,但是不若与“缁衣”对酌。所谓缁衣,便是僧侣。
僧人素来与士人文人交往密切,随着佛教的世俗化进程,僧人与大众之间的接触更是频仍。因此,饮茶成为了佛门社交的一个重要生活面向。
4 修持生活——茶禅一味
僧人与茶之关系中,物质元素的“茶”,经不断的交涉融合,也承载着意蕴丰富的文化。特别是“茶禅一味”的茶文化之说。
僧人在修持生活中饮茶,最初更为侧重茶的药用价值。佛门禁酒,僧侣课诵经文或打坐参禅常打瞌睡。而茶具有醒神之效,于是便饮茶以祛睡魔。关于坐禅饮茶的文字记载,可以追溯到晋代。据《晋书》记述,敦煌人单道开打坐时,昼夜不眠、不惧寒暑,“日服镇守药数丸,大如梧子,药有松蜜、姜桂、茯苓之气,时复饮茶苏一二升而己”[22] P2492。其中的“茶苏”是茶和紫苏调制的一种饮品,具有提神少睡的功效。其实,在佛教经典中,我们可以看到,“睡眠”其实也是佛门修行需要克服的欲念之一,它有碍于出家人的修行。在有些经典中,甚至记载了释迦摩尼关于睡眠的二十种过说。因此,在佛教的教义中,减少睡眠成为出家众的基本修持法。而茶凭籍着祛除睡魔的功效,成为佛门修行辅助之物。明代乐纯《雪庵清史》卷三在居士的“清课”中列有“焚香、煮茗、习静、寻僧、奉佛、参禅、说法、作佛事、翻经、忏悔、放生”等等[23]P372。其中已将“煮茗”与“奉佛”、“参禅”等活动并列起来,足见它对于佛门修行的重要性。
当然,修持生活中的僧人饮茶,在渐渐的演化中变得不再执着于祛除睡魔的现实效用,而是在饮茶中体悟自己,见性成佛。河北赵州从谂禅师的“吃茶去”可谓开创“茶禅一味”之先风。悟茶入道、顿悟成佛,参禅品茗成为丛林僧侣的爱好,通过品茶品出茶味,悟出禅机,实现无我之禅境的物我观照。
“茶禅一味”是僧侣在具体的茶事生活中提炼升华的产物。禅门讲究“平常心”,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自家见性。因此,僧侣在“碾茶过程中的轻拉慢推,煮茶时的三沸判定,点茶时的提壶高注,饮茶过程中的观色品味,都借助事茶体悟佛性”[24]P287禅推崇自然、本色,强调内心体悟,茶本性清纯、自然,茶性俭,啜之味淡。禅是于“净心自悟”中寻得对尘世的超越,茶则在平淡的“隽永”之中完成自我物性的升华。茶在饮,禅在参,参禅如品茶,品茶如参禅,茶与禅的同构,促使茶与佛门的结缘,在互证中走向“茶禅一味”的圆融境界。
5 结语
茶与僧,因缘深长。僧人与茶之关系,涉及的面向诸多,大体说来既有种茶、采茶、制茶等这样的具体茶事劳作生活,也有“以茶供佛”、“以茶会友”、“以茶助禅”等以茶为媒介的茶事文化活动。可以说,茶贯穿在僧人的所有生活中。而寺院僧侣在这些具体茶事实践中,也不断体悟到茶与佛教之共通处,尤其是中唐之后禅宗的发展将茶与禅推向了更高的文化层次,创造出茶禅生活,形成了“茶禅一味”的中国茶文化特色。
注1:史籍和碑文都明确地记述了名山县在西汉时期即已开始种茶。李家光《蒙山名茶的形成与历史演变》一文,否定此说,认为西汉僧人种茶此说不对,不符合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历史,并提出蒙山茶是本地茶之说。
注2:原文为“觉林僧志崇收茶三等,待客以惊雷荚,自奉以萱草带,供佛以紫茸香。”见(宋)陈景沂编辑,祝穆订正,程杰,王三毛点校:《全芳备祖》(第四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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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蒋文倩)
2018-05-03
赖艳彬,男,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宗教文学,Email:183041490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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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768(2018)03-129-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