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剧结构理论的建立与悖谬*
2018-03-26都刘平
都刘平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元曲选》以套曲为单位,将元杂剧的基本结构划分为四个部分,即所谓四折,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予以确认,似成为“共识”。然而仍有学者提出异议。有的认为元剧本身并不分折,对元杂剧分折是明代人刊刻元杂剧总集才有的[1];有的则采取折中态度,将元杂剧一分为二,认为既有分折的,也有不分折的[2]。已有的研究都不同程度的推进了这个问题的解决,但彼此的意见又如此分歧。若谓元剧本身即分为四折,何以《元刊杂剧三十种》本及离元代甚近的明初朱有燉等人的杂剧中均未见分折?再者,对元剧分折是否从杂剧出现伊始就有?若谓元人对杂剧本身不分折,面对现存的《元刊杂剧三十种》中随处可见的“一折了”,以及元人曲学理论如《中原音韵》《录鬼簿》中的“楔儿”、“头摺”、“第一折”等术语概念,又当如何解释?第三种观点看似折中完备,实则将问题更加模糊化。倘若进一步追问:究竟哪些分折,哪些不分折?分与不分的依据又是什么?显然它无法回答。正是带着这些悬而未决的疑问,这个问题有进一步研讨的必要。
一、元人杂剧“折”的本义
我们首先以《元刊杂剧三十种》本为依据,考察元人杂剧中所谓“折”的本义究竟是什么。为便于观察对照,以表格的形式呈现如下(见表1)。
下表共统计杂剧16 种,“折”字用例凡28 起。其中关汉卿《调风月》《拜月亭》、石君宝《紫云庭》、狄君厚《介子推》、金仁杰《追韩信》、杨梓《霍光鬼谏》、郑光祖《周公摄政》、无名氏《张千替杀妻》等8种,因今仅存元刊本,故无从比较研究。另,关汉卿《单刀会》及张国宾《衣锦还乡》等2种,虽分别有《脉望馆抄校》本与《元曲选》本,但元刊本与明刊本差异较大,且如明刊本《衣锦还乡》将元刊本中“驾”的戏份均删除,变动较多。因而这两本杂剧今日也难作具体的比对。
下面以高文秀《赵元遇上皇》、孟汉卿《魔合罗》、马致远《三度任风子》、范康《竹叶舟》、郑光祖《王粲登楼》与无名氏《博望烧屯》等6种杂剧的元刊本与明刊本作比照,还原元刊本省略的“一折了”的内容,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元人关于“折”的本义及元杂剧的结构体制问题。
(一)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
(1)元刊本:全剧开首:“等孛老、旦一折了”。[3]73
《脉望馆抄校》本:
[外扮孛老同卜儿搽旦上][孛老云]老汉姓刘,排行第二,人都叫我做刘二公,乃东京人氏。婆婆姓陈。别无甚麽儿男,止生了这个女孩儿,小字月仙。人见十分大有颜色,不曾许聘于人,招了个女婿,姓赵,是赵元。那厮不成器,好酒贪杯,不理家当,营生也不做,每日只是吃酒。我这女孩儿好生憎嫌,他近日闻东京有个臧府尹,他看上俺女孩儿,我女儿一心要嫁他,争奈有这赵元。婆婆,孩儿怎生做个计较,可也是好。[卜儿云]老的也,赵元这厮,每日则是吃酒,不理家业,久后可怎麽是了。[茶(搽)旦云]父亲,我守着那糟头儿也不是常法,依着您孩儿说,俺如今直至长街上酒店里寻着赵元,打上一顿,问他明要一纸休书,与便与,不与呵,直拖到府尹衙门中,好歹要了休书休了,我可嫁与臧府尹。父亲意下如何?[孛老云]孩儿说的是,喒三口儿至长街上,酒店里寻赵元走一遭去。[同下][4]1
(2)元刊本:全剧开首:“等外一折了”。[3]73
《脉望馆抄校》本:
[外扮店家上云]买卖归来汗未消,上床犹自想来朝。为甚当家头先白,晓夜思量计万条。自家是店小二,在这东京居住,无别营生,开着个小酒店儿,但是南来北往经商客旅,常在我这店中饮酒。今日清早晨,开了这店门,挑起望杆,烧的这旋锅儿热着,看有甚麽人来。[4]1-2
(二)孟汉卿《张鼎智勘魔合罗》
元刊本:【点绛唇】套前:“二外一折”。[3]47
《元曲选》本:
[旦上云]妾身刘玉娘是也,有丈夫李德昌贩南昌买卖去了。今日无甚事,我开开这绒线铺,看有甚麽人来。[李文道上云]自家李文道便是,开着个生药铺,人顺口都叫我做赛卢医。有我哥哥李德昌做买卖去了,则有俺嫂嫂在家,我一心看上他,争奈俺父亲教我不要往他家去。如今瞒着父亲,推看他去,就调戏他,肯不肯不折了本。来到门首也,我自过去。[见旦科云]嫂嫂,自从哥哥去后,不曾来望得你。[旦云]你哥哥不在家,你来怎麽。[李云]我来望你吃钟茶,有甚麽事。[旦云]这厮来的意思不好,我叫父亲去。“父亲”。[李彦实上云]是谁叫我?[旦云]是您孩儿。[李彦实云]孩儿,你叫我怎的?[旦云]小叔叔来房里调戏我来,因此与父亲说。[李彦实见科云]你又来这里怎的?[做打文道下][李彦实云]若那厮再来,你则叫我,不道的饶了他喱。我打那弟子孩儿去。[下][旦云]似这般几时是了,我收了这铺儿。李德昌,你几时来家,兀的不痛杀我也。[下][5]1369
(三)马致远《马丹阳三度任风子》
(1)元刊本:全剧开首:“等众屠户上一折,下”。[3]61
《元曲选》本:
[众屠户上云]俺都是甘河镇屠户,俺有一个哥哥是任屠,俺的本钱是他的。近新来不知是那里走的个师父来,头挽着三个丫髻,化的俺这一方之人,尽都吃了斋素。俺屠行买卖都迟了,本钱消折。今日是任屠哥哥生辰之日,又是他孩儿满月,一来与哥哥做生日,二来问哥哥借些本钱。说话中间,可早来到了也。[5]1670
(2)元刊本:全剧开首:“等马一折,下”。[3]61
《元曲选》本:
[冲末扮马丹阳上诗云]贫道祖居宁海,莱阳人也。俗姓马,名从义,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钱财过万倍之余,田宅有半州之盛,家传秘行,世积阴功。初蒙祖师点化,不得正道,把我魂魄,摄归阴府,受鞭笞之苦,忽见祖师来救,化作天尊,令贫道似梦非梦,方觉死生之可惧也,因此遂弃其金珠,抛其眷属,身挂一瓢,顶分三髻。按天地人三才之道,正一髻受东华帝君指教,去其四罪,是人我是非。右一髻受纯阳真人指教,去其四罪,是富贵名利。左一髻受王祖师指教,去其四罪,是酒色财气,方成大道……贫道昨宵看见青气冲天,下照终南山甘河镇,有一人任屠,此人有半仙之分,因而禀过祖师,前去点化他。若到的甘河镇,将一方之地,都化的不吃腥荤。你道为何,此人是屠户之家,他见我化的一方之地,都吃了斋素,搅了他买卖,他必然来伤害我性命,他若来时,点化此人,归于正道。[诗云](略)[下][5]1670
(四)范康《陈季卿悟道竹叶舟》
元刊本:【一枝花】套前:“等孛老、保(鸨)儿、旦儿一折下”。[3]77
《元曲选》本:
[外扮孛老引老旦卜儿旦儿俫儿上云]老汉余杭人氏,姓陈,因为家中有几贯钱钞,人皆称我做陈员外。嫡亲的五口儿家属,这婆婆方氏,媳妇儿鲍氏,孙儿阿胜,那个应举去的叫做陈季卿。我那孩儿,一去许久,再不见个音信回来,使我一家好生悬念。婆婆,你且在家中闭门坐着,待我到长街市上,访问消息去来。[卜儿云]我知道。[孛老俱下][5]1050-1051
(五)郑光祖《王粲登楼》
元刊本:【端正好】套前:“二净一折”。[6]
《元曲选》本:
[二净扮蒯越蔡瑁上云]自家蒯越的便是,这位是蔡瑁,我和他巡绰边境回还。小校通报去,蒯越蔡瑁下马……[荆王云]蒯越蔡瑁,你见此人高平玉井人氏,姓王名粲,字仲宣。天下文章之士,我欲用此人,你可把体面相见。[蒯蔡云]知道,那壁莫非仲宣否?[卒子云]怎么是仲宣否?[蒯越]你不知道,不字底下着个口字(是)个否字,他见我老蒯,教他不开口。[蒯蔡见末云]久闻贤士大名,如雷贯腿。[卒子云]怎么是如雷贯腿?[蒯越云]我盘盘他的跟脚,把文溜他一溜。贤士,你知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打折腿。我这里有一拜,不劳还礼。[拜科][卒子云]不曾还礼,你再拜起。[蒯蔡云]你可晓得那鹤非染而自白,鸦非染而自黑。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我二人有一拜。[拜科][蒯越云]王粲好是无礼,拜着他全然不应,气出我四句来了。[诗云]王粲生的硬,拜着全不应。定睛打一看,腰里有梃棍。[蔡瑁云]我也有四句:王粲生的歹,拜着全不睬。这世做了人,那世变螃蟹。[5]815
(六)佚名《诸葛亮博望烧屯》
(1)元刊本:【新水令】套前:“等众将各一折了”。[3]82
《脉望馆抄校》本:
[夏侯敦领卒子跚马儿上][夏侯敦云]某乃夏侯敦是也,领十万人马,亲为大帅,与刘关张交战。大小三军,摆开阵势,尘土起处,刘关张人马敢待来也。[赵云领卒子跚马儿上云]某乃赵云是也,奉军师将令,着我与夏侯敦相持厮杀,则要输,不要赢,输了是我功,赢了是我罪。前面尘土起处,敢是曹兵来也。大小三军,摆开阵势。……[刘封领卒子上云]某乃刘封是也,奉军师将令,着某簸土扬尘,放檑木砲石,等待夏侯敦,这早晚敢待来也。……[关末领卒子冲上云]某乃关云长是也,奉军师将令,着某提闸放水,来到这潺陵渡口也,夏侯敦敢待来也。……[张飞领卒子上云]大小三军,摆开阵势,夏侯敦敢待来也。……[下][4]20-27
(2)元刊本:【粉蝶儿】套前:“曹操管通一折”。[3]82
《脉望馆抄校》本:
[曹操领卒子上云]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某乃曹操是也,颇奈诸葛亮无礼也,将夏侯敦十万雄兵,在博望城中,用水火尽皆折损,更待干罢。如今俺管通军师病体痊疴了也,我已令人请来拜为军师,某与刘玄德交战,有何不可。小校门首觑者,若师父来时,报复我知道。[卒子云]理会的。[管通上云]……贫道曹丞相麾下管通是也,本贯南阳邓县人也,幼年与庞德公诸葛同堂学业,彼各学成文武全才。今有曹丞相,将我取到魏地,教练三军,拜为军师之职,我凭手策拨天关,立勋业无辞惮。贫道正在私宅,令人来报,有曹丞相来请,可早来到也。小校报复去,道有管通在于门首。[卒子云]理会的。喏,报的丞相得知,有军师在于门首。[曹操云]道有请。[卒子云]理会的。有请。[管通做见科云]丞相呼唤贫道,有何事商议?[曹操云]今日请师父来,别无他事,颇奈诸葛亮无礼,将夏侯敦十万雄兵,尽皆折损,今日请师父来,就拜为军师,怎生用计,破他弟兄三人,擒拏诸葛亮,军师主意如何?[管通云]此一庄事,丞相放心,我与诸葛亮同师故友,比及与刘关张交战,我先到新野,将诸葛亮一席话说说将来,同心协力,然后破刘关张,未为晚矣。丞相意下若何?[曹操云]此计大妙。军师,你直至新野说说诸葛亮去,若肯佐于某麾下,擒拏了刘关张弟兄三人,将师父重赏奉官也。[管通云]则今日便索长行,不索驱军将,妙策旋安排。我轻轻垂下钓,着他款款上钩来。[下][4]30-32
这里选取高文秀《赵元遇上皇》与孟汉卿《魔合罗》二剧,具体说明。高文秀剧【点绛唇】套之前的“等孛老旦一折了”、“等外一折了”,是说在正末(赵元)上场之前有两个独立幕戏。“等”字,是舞台提示语,即提醒正末:等这两幕结束即该你上场。通过上文所引该剧的《脉望馆抄校》本可知,所谓“孛老旦一折”,实际上是由孛老、卜儿、搽旦三人所表演的独立完整的一幕科白剧。而“外一折”,乃外(店小二)一人表演的独幕剧。在这两幕结束后,接着方才是正末出场——“正末扮赵元带酒上云”。孟汉卿《魔合罗》剧的所谓“二外一折”,实际上是旦(刘玉娘)、二外(李文道与李彦实)三人用宾白、动作共同表演的一个独立完整的情节关目,这个情节结束后,三人均先后下场。其性质,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幕。
综合上文的排比研究,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一)元剧的“折”戏均出现在套数之前,相对套曲,自身具有独立性与完整性。(二)元刊本中的“折”,仅针对说白表演,不包括唱辞。(三)这种科白表演的“折”戏,虽也有正末或正旦参与,但绝大部分是由正末或正旦之外的其他角色扮演。(四)元刊杂剧中的“折”与元杂剧明刊本所谓的“一本四折”之“折”,不是同一个概念。元杂剧这种表示完整性的片段演出即称为“一折”的概念在明初依然存在。现存朱有燉杂剧中,这种“一折了”的舞台提示随处可见。如《风月牡丹仙》剧,【双调·新水令】套内,有“[金母云]今日庆赏牡丹,那众花仙,必然来庆会也。[办(扮)九花仙跳九般花队子上唱舞一折了]”提示语[7]。
二、元剧结构理论建立的三个阶段
在弄清元剧“折”的本义之后,不禁要追问这样两个问题:将元剧划分为“一本四折”外加楔子的结构体制始自何时何人?今存的元刊杂剧本子是否与之完全符合?这些问题都需要作出切实的回答。
从现有的文献材料来看,最先对元杂剧分折的是周德清(1277—1365)。他在《中原音韵》“乐府三百三十五章”之【仙吕·端正好】曲下注云:“楔儿”,又在“定格四十首”条选录《岳阳楼》剧【仙吕·金盏儿】曲,评语云:“此是《岳阳楼》头摺中词也。”[8]钟嗣成与周德清年代相近,但《录鬼簿》的成书时间晚于《中原音韵》,钟嗣成借鉴周氏对元剧分折的观念,清晰的将其落实在自己所著的《录鬼簿》中。李时中《黄粱梦》剧:“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9]78郑光祖《虎牢关三战吕布》剧:“末旦头折。”[9]80汪勉之小传:“鲍吉甫所编《曹娥泣江》,公作二折。”[9]89张时起《赛花月秋千记》剧注云:“六折”[9]75,李文蔚《金水题红怨》剧注云:“六折”。[9]363可以看到,时至钟嗣成,已经形成元剧分“折”的结构理论,但“一本四折”外加“楔子”的结构模式尚未完全明晰化。《赛花月秋千记》与《金水题红怨》二剧,今均不存,无从得知其体制形式并验证钟嗣成所谓“六折”正确与否。现存的元代刊刻的三十种杂剧剧本中未见有“六折”者,钟氏所谓的“六折”,应是在完整的四个套数之外,又将位于全剧开首或套数与套数之间的“楔子”一并算上。因为在钟氏的分折理论中,划分折数的依据是宫调与韵部的不同,二者互为标志。《录鬼簿》李文蔚《东山高卧》剧注:“监咸韵”。纪君祥《贩茶船》剧注:“第四折庚青韵”,又王实甫同名剧注:“盐甜韵”(即《中原音韵》“廉纤”韵)。李时中挽词:“四高贤合捻《黄粱梦》,东篱翁、头折冤,第二折、商调相从,第三折、大石调,第四折、是正宫。”[9]23-24楔子与完整的套数既属不同宫调,韵部又不同,自然可划分为独立的一折。这个推测还有两个旁证可以印证:(一)朱权《太和正音谱》北曲格律谱部分,【越调】选录王实甫《西厢记》杂剧两支,其一注:“第三折”,其一注:“第十七折”。经核实,前者系第一本第三折,后者系第四本第四折。显然,所谓“第十七折”是将全剧开首的“楔子”算作一折。(二)现存元杂剧的明代刊本中,有大量将本属“楔子”部分的【正宫·端正好】或【仙吕·赏花时】曲,与其后的套数统归为第一折。如《古名家杂剧》本《还牢末》,《元明杂剧》本《梧桐雨》《扬州梦》,《杂剧选》本《两世姻缘》,《阳春奏》本《风云会》。既然“楔子”和套数可以合并为一折,那么同样也可以分解为两折。
如果说对元剧分折的理论萌芽于周德清,完善于钟嗣成,那么,至朱权则实现最后的成熟与定型。《太和正音谱》格律谱部分,所选曲调皆注明出处,其中取自杂剧的标示折数。若将他选录的杂剧曲调的宫调归属与标注的折数对应列出(见表2),则可以清晰的看出“宫调—韵部—折数”元剧结构理论的系统化。
朱权在周德清、钟嗣成等人已经萌生并逐渐形成的元剧结构理论的基础上,将其体系化,使得“宫调—韵部—折数”的理论链条最终得以完成。这个理论为明代人普遍接受,今存最早的明刊本元杂剧是嘉靖时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凡六种,其中一种不分折,余五种均分折。到万历年间的《杂剧选》《古杂剧》与《元曲选》等刊本,皆标示折数。
三、元剧创作实践与理论的背离
通过上文的研究,可以得知元明曲学理论家对杂剧分折是以宫调为单位,用宫调以统摄曲牌,而宫调的不同又标志韵部的不同。倘若以这个标准来全面检核《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杂剧,元剧创作的实际情况与理论家的理论建构是否相一致呢?先看关汉卿《关大王单刀会》剧,【新水令】套的曲调组合为:
(双调)【新水令】—【驻马听】—【风入松】—【胡十八】—【庆东原】—【沉醉东风】—【雁儿落】—【得胜令】—【搅筝琶】—【离亭宴带歇指煞】(车遮韵)
其后又有两支曲调:
(双调)【沽美酒】—【太平令】(齐微韵)
按芝庵《唱论》,套数的标志是有【尾声】。【新水令】套既有【煞尾】,则该套已结束。【新水令】套属双调,用车遮韵,【沽美酒】【太平令】二曲虽亦属双调,但用齐微韵,则此二曲与【新水令】套不属同一套。按:脉望馆抄校《古今杂剧》本《单刀会》在第四折【离亭宴带歇指煞】结束后,赵琦美注云:“杂记卷终也”。之后为题目、正名。所谓“杂记”,即“杂技”,亦即“杂剧”。则在赵琦美看来,该套至【煞尾】即已完备,该剧至此也已结束,而将【沽美酒】【太平令】二曲改用小号字体,置于题目、正名后面。可见赵氏同样不把【沽美酒】【太平令】两曲归属为【双调·新水令】套。隋树森先生编《元曲选外编》,依据脉望馆抄校本所收《单刀会》,干脆将【沽美酒】二曲删去。这是基于元杂剧“一本四折”的固有思维定式所造成,不利于认识和研究元杂剧结构体制的本貌。
又如孔文卿《地藏王证东窗事犯》剧,【端正好】套的曲调组合为: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呆骨朵】—【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二煞】—【尾】(真文韵)
其后又有两支曲调:
(仙吕)【后庭花】—【柳叶儿】(皆来韵)
【端正好】套属正宫,用真文韵,而其后的【后庭花】【柳叶儿】两曲属仙吕调,用皆来韵。【后庭花】【柳叶儿】二曲与【正宫·端正好】套宫调、韵部皆不同,若按钟嗣成等人的分折理论,此二曲及其连带的科白也应算一折。这样,加上【仙吕·点绛唇】(江阳韵)、【中吕·粉蝶儿】(齐微韵)、【越调·斗鹌鹑】(尤侯韵)三套,及两支楔子,则该杂剧系五折两楔子。
又如王伯成《李太白贬夜郎》剧,【新水令】套的曲调组合为:
(双调)【新水令】—【驻马听】—【沉醉东风】—【沽美酒】—【太平令】—【殿前欢】—【甜水令】—【折桂令】—【夜行船】—【川拨棹】—【七弟兄】—【梅花酒】—【收江南】(先天韵)
其后又有二曲:
(仙吕)【后庭花】—【柳叶儿】(车遮韵)
【新水令】套属双调,用先天韵,而【后庭花】【柳叶儿】二曲属仙吕调,用车遮韵。依据曲学家的观念,【后庭花】二曲与【新水令】套不是同一折。如此,再加上前面的仙吕(江阳韵)、正宫(鱼 模韵)、中吕(齐微韵)三套,则该剧的结构形态为五折。
表2
又如范康《陈季卿悟道竹叶舟》剧,【一枝花】套的曲调组合为:
(南吕)【一枝花】—【梁州】—【隔尾】—【贺新郎】—【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牧羊关】—【哭皇天】—【乌夜啼】—【三煞】—【二煞】—【收尾煞】(尤侯韵)
其后又有一组曲调:
(黄钟宫)【节节高】—(仙吕)【元和令】—【上马娇】—【游四门】—【胜葫芦】—【又】—【后庭花】—【柳叶儿】(寒山韵)
又其后为【端正好】套: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中吕)【尧民歌】(歌戈韵)
【一枝花】套属南吕宫,用尤侯韵,而【节节高】至【柳叶儿】八曲用寒山韵,除【节节高】属黄钟宫外,余七支属仙吕调。此八支曲调与【一枝花】套所属宫调不同,用韵亦不同,显然不能将其归为同一套。而其后的【端正好】套,属正宫,用歌戈韵,【节节高】等八曲也不能纳入此套。按《元曲选》本,【南吕·一枝花】套后有四支曲调:【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马娇】—【胜葫芦】,用萧豪韵,臧氏将其与随后的【正宫·端正好】套一并归入第四折。郑骞、徐沁君、宁希元三位先生先后校订的《元刊杂剧三十种》本,均借鉴《元曲选》的做法,将【节节高】等八曲划入【端正好】套,作为第四折,并不恰当。
综上,【节节高】等八支曲调,既不属【南吕·一枝花】套,也不属【正宫·端正好】套,其自身独立成套。这样,加上【仙吕·点绛唇】(鱼模韵)、【双调·新水令】(尤侯韵)两套,范氏该杂剧即是五套,也即是五折,显然与“一本四折”的通例有别。
以上四本杂剧的作者,关汉卿、孔文卿、王伯成皆属“前辈已死”之列,是元杂剧的第一期作家。关汉卿更是“初为杂剧之始”[9]125。范康属“方今已亡”之列,是元杂剧的第二期作家。也即是说,杂剧自诞生至元代中期,都未完全定型为“一本四折”的结构体制,其自身的体式灵活多样。周德清、钟嗣成、朱权等理论家依据“宫调—韵部—折数”规划的“一本四折”体制形态,与元杂剧自身的创作实际并不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