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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拥有、存在到认识情态义
——“有3”及相关构式研究*

2018-03-26赵志强陈满华

关键词:用例构式情态

赵志强,陈满华

(1.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2.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一、引 言

《语法化的世界词库》指出了“存在”(exist)义演变出“拥有”(possessive)义的现象,如汉语普通话“有”和土耳其语“var”[1]127-128。值得注意的是,该书还指出“拥有”义演变出“存在”义的现象,列举了法语“avoir”、南部德语“haben”、斯瓦希里语“-na”、圭亚那语“gê”、帕皮阿门托语“tin”等例证,也提到了汉语“有”的“拥有”“存在”两种意义,但不清楚二者哪个出现的年代早[1]241-242。

《说文解字》:“有,不宜有也。《春秋传》曰:‘日月有食之。'从月,又声。”段玉裁注:“有,谓本是不当有而有之称。”[2]930“不宜有”即不应当有,许慎认为“有”的本义与月食有关。古人认为月食是不祥之兆,不应当有(存在)。在古代,“月”和“肉”是同形字,依据字形很难区别。《说文解字》依据小篆的解释是有问题的。形训应考虑最早的字形,甲骨文中“有”表示“拥有、存在”两种意义的用例都出现了,很难判断哪种意义出现得较早。《甲骨文字典》推测“有”是“牛”的异体字,“畜牛为有”,借用“牛”表示“有”,与金文字形“从又持肉”这种构意方式相近[3]。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从又持肉为有也。”[2]931即手拿着肉。《甲骨文字典》和《说文解字注笺》的解释间接表明“有”的本义应是“拥有、领有”义。甲骨文一期文字中,“有”主要有两种异体字形:和。依据字形可以知道,“有”和“月食”没有关联。“从又持肉”这种解释说明“有”的“拥有”义可能比“存在”义早一些。

随着“有”搭配成分的扩展,“拥有、存在”义逐渐虚化,甚至可以作为说话人的主观性标记。《现代汉语八百词》概括了动词“有”的意义:①表示领有、具有(如“有病、有所增长、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②表示存在(如“有风、有人说话、刻有花纹”);③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如“有碗口那么大、有他认得的人那么多、有四斤重)[4]。依据这种分类,我们可以把“领有、具有”义记为“有1”;表示“存在”记为“有2”;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记为“有3”。“有1”和“有2”的特征是意义较实;“有3”的特征是意义较虚,能体现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有3”的相关研究成果多,争议也多,主要表现在“有3”词义、词性等方面。“有3”具有认识情态意义,下文将结合“有3”的相关构式具体论证。

二、“有3”的分布及相关构式义

“有3”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说明“有3”的用法与数量有关。梳理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相关用例发现,“有3”主要分布在下列构式中:

A式:“V+了+有+QP①QP(quantity phrase),数量短语。”B式:“有+QP+A” C式:“有+N+(那么/这么)A”

D式:“有+多+A!”E式:“有+那么/这么+A”

具体用例依次如“跑了有五百米、有三尺高、有鸡蛋那么大、(那时)有多难受!有这么粗”。宗守云认为“V+了+有+数量结构”有“估测”义[5]。结合这种解释可知,A 式整体的构式义是推测动作行为达到了一定数量。数量结构中的量词可以是名量词、动量词或时量词。张豫峰认为“有+QP”表“估量”[6]。这种看法值得斟酌,其实没有A式中前边的动词的话,“有+QP”不一定表“估量”,如“我有三个”就是一个客观陈述,不是主观估量。B 式的构式义是推断事物在性质方面的数量特征,其中的形容词是计量形容词,如长、宽、高、厚、粗、深、重、远等,量词主要是度量衡方面的名量词,不能是时量词或动量词。依据可以用“多”提问以及形容词可以受“这么、那么”修饰,邢福义认为“QP+A”是一种数量形结构,不是数量名结构[7]。考虑到“QP+A”可以单独作谓语,我们可以把其归入谓词性短语。C 式是一种比较构式,表示等量关系,揣测意味重,整体的构式义是推测一种事物与另一事物(N)在某种性质方面相同。

D 式用来抒发情感,用于感叹句,常用在某种假设前提下断言,D 式的构式义是推断性质达到了较高程度。嵌入D 式的形容词主要有:好、大、高、美、无聊、深、贱、重要、远、幸福、痛、厉害、开心、优秀、冷、差、强、美好、累、高兴、忙、可爱、难受、可怕、快、厚、惨、辛苦、傻、坚强等。E式也用于抒发情感,带有惊讶的色彩,构式义是出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程度较高的性质,其中的“那么/这么”是反预期标记。

Traugott 与Trousdale 把构式大致划分为三个层次:图式构式、子图式构式、微观构式[8]11-15。微观构式都是实体构式,抽象程度最低,图式构式的抽象程度最高,介于二者之间的就是子图式构式。“有3”的五种构式都属于子图式构式,既有语法槽位(slot),又有实体词。与“有3”相关的五种构式都出现在推测语境,推断的内容都与数量有关。这些构式都是表量构式,会话语境中隐含着说话人对数量的推断。这些构式的整体特征是:

第一,分布不均衡。“有3”的分布碎片化,呈现不均衡的态势。为了统计它在真实语料中的使用情况,我们选取了小说语料和口语语料。小说语料选择的是刘心武的《钟鼓楼》和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口语语料选取了北京口语语料库关于“有”的2 643 个用例(1962—1972年出生的发音合作人)进行统计,具体结果如表1:

表1 “有3”相关构式在不同语料中的分布(单位:个)

不同构式的能产性不同,从上表可以看出:“有3”相关构式的使用频率不同,学者们普遍关注A 式,但D 式在实际使用中的整体频率却很高;A式在口语语料中使用频率较高,小说语料中却较低。另外,不同作家的表达习惯不同,王朔较多地使用C式这种比较句,刘心武却很少使用。

第二,作谓语。“有3”相关构式的主要语法功能是作谓语,这与“有”的动词词性有关。单独统计《看上去很美》,“有3”相关构式充当谓语的用例12个,占全部用例的80%。北京口语语料中,12例都是作谓语,但口语表达中省略主语的情形较多。

第三,构式使用语境分化。构式使用语境分为叙事、论证、抒情和说明四种,语境对构式的使用有一定的限制。D 式、E 式用于抒情性语境,A式、B 式、C 式则主要用在非抒情性语境,如说明、论证和叙事语境。

三、“有3”的情态动词特征及范畴的级差性

“有3”用于判断数量或比较属性,可以与谓词性词语组合,表示“推测”这样的认识情态义,与情态动词相近。情态动词一般具有如下语法特征:①能和谓词或谓词性短语组合。“有3”主要与形容词性短语组配,如:有五米远(B式)、有巴掌那么大(C式)、有多紧张(D式)、有这么热(E式)。A式中与“有3”搭配的成分是数量结构,数量结构一般具有加词性特征,作定语、状语或补语,但也有谓词性特征,如每个人三本、西瓜五斤等。此外,部分A式后边可加形容词(跑了有五百米远)。②可以进入“×不×”格式里。大多数情态动词都可以进入此种格式,但受表达习惯制约,“有3”只能构成“有没有”这种正反问(汉语部分方言里可以说“有不有”,等于“有没有”),如A式、B式、C式、E式,D式表达固定的感叹语气,不可变换为正反问。③可以单独回答问题。“有3”也可以。④可以用“不”或“没”否定。如典型情态动词“应该”可以用“不”但不能用“没”否定。“有3”可受“没”修饰,一般不与“不”共现,但整体符合情态动词这一语法特征。⑤能和其他情态动词连用。“有3”可以出现在其他情态动词后,如“这坛酒放了该有八九年了”“那样该有多好”,去掉“该”,“有”也有认识情态义。⑥不能带体词宾语。“有3”的后四种构式都具有这样的特征,只有A 式比较特殊,A 式中的量词是名量词的话,QP整体与体词功能相近,如“我们追了有三十里”,但是“有”依然表达推测类情态意义;A 式中的量词是动量词、时量词的话,QP 与体词就明显不同了。⑦不能带助词“着、了、过”。“有3”符合这一特征。另外,情态动词不能重叠,不能前加“被”或“把”字结构,不能直接作定语,不能带补语,不能用形容词修饰,不能名词化,不能出现在祈使句等,“有3”都符合这些特征。

Traugott 与Trousdale 研究构式变化时提到了范畴的“级差性”(gradience)[8]73-75,微观构式涉及的范畴分布在连续统上,构式的成员有典型与非典型之别。典型情态动词都具有上述特征,如“能、会、要、可以、应该”等,“有3”能体现出情态动词的大部分语法特征,但与典型情态动词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典型情态动词可与动词组合,“有3”不可以;典型情态动词往往是多义的,表示动力情态、道义情态或认识情态意义,“有3”只表示认识情态意义,没有动力情态和道义情态用例。基于以上认识,我们认为“有3”处在情态动词的边缘地带,是非典型的情态动词,可以把“有3”归入准情态动词(quasi-modals)。虽然“有3”处在情态动词的边缘,但它表示的意义是常用义,会被频繁使用,所以它会在边缘地带发展(growth at the margins),情态意义将会规约化。

依据情态动词修饰对象的不同,典型情态动词可以构成四种情态构式:动词类情态构式(会来)、形容词类情态构式(不要马虎)、名词类情态构式(他应该还单身)和数量类情态构式(买了应该三年了),“有3”可与AP 组合,构成形容词类情态构式,如B 式、C 式、D 式、E 式,也可以构成数量类情态构式,如A 式。数量结构虽然不是典型的动词性、形容词性短语,但也有谓词性特征,如“会议十分钟、生字六遍”。龙果夫在1958年就分析了数量词作谓语的现象[9]。“有3”与典型情态动词“可能、应该”一样,可以和数量短语组合,如:

(1)A.病了可能两周了、走了应该五天了 B.病了有两周了、走了有五天了

对比发现,例子中的“有”具有认识情态功能,都表示推测。宗守云以“V+有+数量结构”为研究对象,认为“坐了有十分钟、问了有六遍”中“有”是主观估量标记[5]。这种分析虽然没有指出“有”具有情态动词特征,但对意义的阐释与本文所提的认识情态意义基本一致。

普通话中的动词“有”具有情态功能,汉语方言中“有”也有此功能。施其生认为汕头方言中动词前的“有”是助动词,不是表示完成,主要用于肯定事件的现实性[10]。陈前瑞认为南方方言谓词前的“有”确认事件或状态的现实性,是一种广义的结果体,可表示意志、愿望、确定的可能性[11]。这些关于“有”意义的概括与情态动词的意义基本一致。这些研究也可以作为“有3”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情态动词特征的旁证。

四、准情态动词“有3”的语义

跨语言的研究表明,“possessive”(占有、拥有)可以产生“obligation”(道义情态)意义[1]241-242。汉语“有”也存在虚化现象,从“有1”“有2”到“有3”,随着使用语境的泛化(context generalization),汉语“有”也出现了去语义化(desemanticization),逐步有了认识情态义,表示说话人对所说内容的态度、立场。现代汉语中“有3”具有认识情态意义,但是已有的文献中并未提及。汉语“有”一般表示“拥有、存在、包括”等意义,而我们从前文列举的五种构式及用例都可以体会到“有3”确实已经具有了估计、推测这样的认识情态意义。

Bybee 把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分为三类:可能性(possibility)、盖然性(probability)和推断的确定性(inferred certainty)[12]。值得注意的是,在汉语中很难把“可能性”和“盖然性”分开,所以我们合二为一,统称为“可能性”。“推断的确定性”,是一种主观上的认定,有一定的传信功能。下面具体分析“有3”的认识情态义:

(2)下面挖了有三尺深。(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3)脑骨后有一个凹洞(俗称“反骨”),有铜钱那么大。(倪方六《中国人盗墓史》)

(4)选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时候有多疯狂。(蔡康永《LA流浪记》)

(5)苏丽珍:会有这么巧。(王家卫《花样年华》)

“有3”可表示不同的认识情态义,不同的语境激活“有”不同的情态义。(2)(3)例中的“有”都表示一种估计,一种可能性,语气不太肯定,如果去掉“有”,确定的意味就强了。另外,(2)(3)例中的“有”可以用表认识情态义的“可能、大概”替换,如“挖了可能三尺深”,与替换前的语义基本一致,当然“可能、大概”这两个词也可以加在“有”前,强化推测意味。值得一提的是,如果重读“有”,(2)(3)例中的“有”倾向于表达“推断的确定性”,表明说话人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重读“有”生成的情态意义,与“有”前加“一定”的意义相近,如“一定有铜钱那么大”。从(2)(3)两例可以看出,“有3”可以表示可能性和推断的确定性两种推测。例(4)中的两处“有”可用“会”替换,都表示“可能性”,受使用语境的限制,“有”在此例中的认识情态意义比较单一。另外,在例(4)语境中,“有”一般不会重读。例(5)是我们专门选择的“有”和“会”共现的用例,分别去掉“有”或“会”,句子都可以成立。语境中,“会这么巧”与“有这么巧”意义相同。“会”“有”连用,可以渲染或强化可能性这种认识情态义。

五、“有3”的词性及相关构式的承继现象

依据《现代汉语词典》中的标注及释义可知,“有3”为动词。“有3”相关构式之间是有关联的,这与构式承继有关。构式承继是指在某些方面不同的两个构式在句法和语义上有联系,具体观点是构式B承继构式A的特征,意味着构式A是构式B存在的理据。Goldberg 把不同构式联接的方式分为四种:多义联接、子部联接、实例联接和隐喻联接[13]。在含有“有”的各种构式中,“有+NP”这种构式出现得最早,它与“有+QP”是多义联接,“有+NP”表示“拥有或存在某物”,在这种中心意义的基础上扩展出“推测具有某种数量”这种意义。A式“V+了+有+QP”是“有+QP”和动词组合而成的复合构式(complex construction)。“有+NP”的构式意义也可扩展出“推测具有某种属性”这种意义来,对应的构式就是“有+AP”,它与“有+NP”也是多义联接的关系。B式、D式、E式都是“有+AP”这一构式的特殊实例,与“有+AP”是实例联接。

A式、B式、D式、E式中,“有3”是动词,这是没有疑义的。C式比较特殊,有“介词说”和“动词说”两种观点。“有+N+(那么/这么)A”中,“有”的词性历来有争议,“介词说”出现较早,宋玉柱认为“有你高”(C式)中“有”是介词[14]。林泰安依据语境中“有”不能单说、不带动态助词(如“那块钻石有核桃那么大”),也判断“有”为介词,表示比较或估量[15]。这种观点容易受到反驳,文中的用例可以变换为“有没有你高”,“有没有”这不应是介词的语法特征。曹炜不同意林泰安的观点,他认为“有+N+(那么/这么)A”中的“有”也是动词,并采取问答式证明论点,如“弟弟有哥哥高吗?有”,如果“有”是介词,是不能单用的[16]。这种论证有一定道理。在“有”是动词这种判断的基础上,侯学超进一步认为“有筷子那么长”整体是连谓结构[17]。连谓结构中几个谓词共用一个主体,如果前加“鱼”的话,“鱼那么长”还可以成立,但不能说“鱼有筷子”。所以,“连谓”说不可信。把“有筷子、那么”都看做“长”的修饰语反而更好。“有+N+(那么/这么)A”也可以看做是一种“情态动词+AP”构式,“有”表示认识情态义。整体来看,“动词说”在相关研究的后期占据优势。

事实上,上述两种不同的观点,“有”为介词或动词,都有一定的说服力。作为介词,“有”引进一个作为比较基准的参照物,构成一个等比构式;“有”作为动词,可以单独回答问题,可以构成“有没有”疑问形式,构成一个表推测意义的情态构式。依据构式语法理论,我们认为“有+N+(那么/这么)A”是多重承继的表现。一个表达式会承继多个微观构式,这就是多重承继(multiple inheritance)的表现。“有+N+(那么/这么)A”(C 式)承继了等比构式和情态构式两种特征。“有+N+(那么/这么)A”中的“有”具有双重功能:介引功能和述谓功能。类比“跟他一样高、比他高”之类的例子,“有”引入一个比较基准,应为介词;考虑到“有”有述谓这种语法功能(我有他那么高),也可认为其是动词,这是一词多职现象的表现。在兼语结构中,兼语既是宾语又是主语,C式中的“有”也可视为是兼职现象的表现。

六、结 语

“有”在使用过程中搭配对象不断扩展,意义也从“拥有、存在”这些基本义逐渐派生出认识情态义,它的意义还在虚化,如“有了提高”。我们概括了“有3”的五种构式及特征,“有3”不是典型的情态动词,可以表示两种认识情态义,但整体来看,“有3”以表“可能性”为主。“有3”相关构式中存在承继现象,C式中的“有”表现出双重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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