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浦集》校勘献疑
2020-01-09刘健雄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
刘健雄(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
1 《横浦集》的传世版本及引用文献简介
张九成因与秦桧政见相左,被秦桧贬谪至江西南安军横浦十四年,在贬谪横浦期间,张九成自称“横浦先生”,世后他的诗文被其门人郞晔整理为《横浦先生文集》,明清以后称《横浦集》。《横浦集》现存古籍版本分别有宋刻本、明万历四十二年(1612)吴惟明刊本、明万历四十三年(1613)方士骐刊本、四库全书本。《横浦集》的最早编订者为张九成门人郞晔,杨新勋[1]前言23、祝尚书[2]848认为现国家图书馆所存宋刻本为绍定二年(1229)前后的翻刻本(下文简称“宋本”),《中华再造善本》据此本影印,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明万历四十二年(1612)新安吴惟明重刻《横浦集》(下文简称“吴刊本”),底本为焦竑家藏本。吴刊本之次年,方士骐有重刊本(下文简称“方刊本”)。四库全书所收《横浦集》底本当即吴刊本。选入张九成文赋诗歌的诗文总集有《石仓历代诗选》《宋诗钞》《历代赋汇》《宋元诗会》《南宋文范》。选入张九成文章的诗文总集有宋刻本《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下文简称《国朝》)、《南宋文范》。宋黄伦《尚书精义》、宋夏僎《尚书详解》、宋陈大猷《书集传或问》、明王樵《尚书日记》等《尚书》学著作引用了部分《书传统论》文字。《自警编》《永乐大典》《十先生奥论注》《群书考索》等也选入了一些张九成的文字。
张元济于民国十四年(1925)据吴刊本影印并附有校勘记和跋,该校勘记和跋收录于《张元济全集》第十卷中。《横浦集》的诗和文之前分别由《全宋诗》《全宋文》标点出版,《全宋诗》底本为宋本,《全宋文》底本为吴刊本。《横浦集》第一次被完整以标点本呈现则是杨新勋先生整理的浙江文丛《张九成集》本。杨本在借鉴张元济、《全宋文》校勘成果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其校勘是谨慎的,但其误校、失校情况仍然存在。笔者在通校宋本、《国朝》、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全宋诗》《张九成集》本,同时参考四部丛刊景宋本《张状元孟子传》、张元济校勘记以及其他选入张九成诗文著作的基础上,对整理本在整理中存在的问题取得了不少新的认识,今条举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2 诗歌(卷一-卷四)
(1)《和施彦执怀姚进道叶先觉韵》:“只今定何在?腐骨久已朽。”[1]21此处校勘记为“‘在’原作‘间’,据四库本改。”[1]25
按:“在”,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宋诗钞》[3]卷五十作“间”。《陶渊明集》中有《连雨独饮诗》,诗中有“世界有松乔,于今定何间”。下文有“籬菊师渊明”之句,此处引用陶渊明诗句是毫无疑问的。
(2)《即事》:“幽树晚山色。”[1]41
按:“树”,宋本、吴刊本、方刊本、《石仓历代诗选》[4]卷一百九十七、《宋诗钞》[3]卷五十、《宋元诗会》[5]卷三十七均作“事”,惟有四库本作“树”。
3 《书传统论》(卷六-卷十一)
(1)《胤征论》:“且《史记》云:‘帝太康崩,弟帝仲康立。仲康崩,子帝相立。’”[1]73此处校勘记为“‘仲’原作‘中’,据四库本、《全宋文》改,下同。”[1]76
按:两处“仲”,吴刊本、方刊本作“中”。《史记·夏本纪》:“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中康崩,子帝相立。”[6]11此处的“中”字不误。
(2)《微子论》:“死者非讦”。[1]97此处校勘记为“吴刊本、方刊本‘讦’作‘訏’,四库本作‘激。’”[1]100
按:“讦”,宋本作“訏”,吴刊本、方刊本作“讦”。“訏”有“诡讹”“大”“夸”之意。“讦”有“攻人之阴私”“面斥人以言”之义。[7]1123据上文可知,此处的“死者”为比干,比干“直谏以警纣”“守死节”,自当不是《论语·阳货》中所称“讦以为直者”。[8]183黄伦《尚书精义》卷二十三所引《微子论》 作“讦”。[1]424
(3)《旅獒论》:“其事君也,犹子事父母也。”[1]103
按: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子”下有“之”字,明·王樵《尚书日记》所引《旅獒论》有“之”字。
(4)《微子之命论》:“而使后世至此极也,悲夫!”[1]106
按:“也”,宋本、吴刊本、方刊本作“矣”,四库本作“也”。卷八《微子论》:“商之乱,至此极矣。”[1]97《孟子传》卷一:“是其所谓恤民者,至此极矣!”[1]679《孟子传》卷三:“安得不举疾首蹙頞而相告病乎?至此极矣!”[1]708“至此极矣”四字张九成常用,此处“矣”字不误。
(5)《多士论》:“使之有感动之心,而无闘狠之意”。[1]111此处校勘记为“‘闘狠’原作‘闘兒很’,据四库本、《全宋文》 改。”[1]118
按:“闘狠”,吴刊本、方刊本作“闘兒很”。“闘兒很”二字自来《毛诗故训传》:“闘兒,很也”。而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是这么解释的“很者,忿争之名”。宋李觏《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三十:“悉能和谐,使无闘兒 很”。
(6)《文侯之命论》:“晋文公与郑武公乃即申侯,共立宜臼。”[1]123
按:《尚书正义》卷二十:“晋文侯与郑武公迎宜臼,立之,是为平王”,黄伦《尚书精义》卷四十九[1]656以及夏僎《尚书详解》卷二十六所引《文侯之命论》均作“晋文侯与郑武公乃即(与)申侯”,此处“文公”应为“文侯”之讹。
4 《状元策》(卷十二)
(1)“非若顺风扬帆一求快意而无所归赴也”。[1]128此处校勘记为“原作墨丁,据吴刊本、四库本、《全宋文》 补。”[1]141
按:“一”,《国朝》卷五十四作“止”。“止”“一”二字在此处意思皆通顺。《国朝》是宋庆元刻本,年代上早于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等版本,此处从《国朝》添加上“止”更为合适。
(2)“集骨如山矣。”[1]130
按:“集”,《国朝》卷五十四、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均作“积”,此句四库本无,因涉及民族敏感问题为馆臣所删。古籍中无“集骨如山”的用法,只有“积骨如山”的用法。
(3)“其强者至有天下大半。”[1]130
按:“大”,《国朝》卷五十二、宋本、吴刊本、方刊本作“太”。“有天下太半”一语原自《史记》和《汉书》。《史记·项羽本纪》:“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6]69《汉书·高祖纪第一上》作“今汉有天下太半”。
(4)“亦何足与元海、苻坚比?”[1]130
按:“与”,《国朝》卷五十二、宋本、吴刊本、方刊本作“以”,此句四库本无,因涉及民族敏感问题为馆臣所删。且上文有“亦何足以秦、隋比。”[1]129可见“以”字本不误。
(5) “意将颂诗读书。”[1]130
按:“颂”,《国朝》卷五十二、宋本、吴刊本、方刊本作“诵”,此句四库本无,因涉及民族敏感问题为馆臣所删。宋刻本《横浦集》和四部丛刊本《孟子传》中“诵诗”或“诵其诗”一语前后出现了七次。《孟子传》卷二十五:“此盖诵诗读书,想像其音容”,《孟子传》卷二十八:“吾将如之何,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1]1059“颂”字在宋刻本《横浦集》中仅出现一次,卷十四《春秋讲义》“夫子自卫反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154在《孟子传》中出现四次,除一处为经解前的《孟子》经文外,其他三处均指《诗经》中的《颂》,并无“诵读”之义。《四书章句集注》:“颂诵通。”[8]329
(6)“沐猴而冠。”[1]130
按:“而”,《国朝》卷五十二、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均作“带”,此句四库本无,因涉及民族敏感问题为四库馆臣所删。“冠”既可作动词,也可作名词,动词为“戴着帽子”之意,名词为“帽子”之意。下文“爰居闻乐”与此对仗,“爰居”对“沐猴”,“闻”对“带”,“乐”对“冠”,此处应为“带”,而非“而”。
(7)“凡攻卫战斗功在有司者”,[1]134此处校勘记为“‘卫’原作‘冲’,据四库本、《全宋文》改。”[1]142
按:“卫”,《国朝》卷五十四、吴刊本、方刊本、《全宋文》[9]423均作“冲”。宋代文献中“攻卫”一词中的“卫”字多数为名词,无保卫之义。
(8) “吾其以此为法乎?”[1]139此处校勘记为“‘法’原作墨丁,据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 改。”[1]142
按:“法”,《国朝》卷五十四作“规”。《国朝》是宋庆元刻本,年代上早于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等版本,此处从《国朝》添加上“规”更为合适。
(9)“伊戾闻于唐而唐危。”[1]139
按:“闻于唐而唐危”,《国朝》卷五十四、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均同,四库本作“闻于宋而宋危”。根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的记载,伊戾为宋国阉人,向宋君诬陷宋太子,最终迫使其自杀。[10]1285日本藏宋庆元间活字印本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五引用《状元策》作“闻于宋而宋危”。宋刻本《横浦集》为绍定翻刻本,庆元年号在绍定之前,此本《鹤林玉露》年代上早于宋刻本《横浦集》,两处“唐”应为“宋”字之讹。
5 《迩英春秋进讲》《春秋讲义》《孟子拾遗》(卷十三-卷十五)
(1)《迩英春秋进讲》:“口容则正。”[1]148此处校勘记为“‘正’原作‘止’,据四库本、《全宋文》改。”[1]152
按:“止”,宋本作“正”,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7]115作“止”。《礼记·玉藻》 作“口容止”,[10]873“正”为“止”之讹。所以应从《礼记》、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将“正”改为“止”。
(2)《春秋讲义》:“不授之司盟”。[1]153
按:《十先生奥论注》《群书考索》所引之《春秋讲义》作“授之私盟”,上文“盟于蔑”与此相合。宋刻本衍“不”字,讹“私”为“司”。下文“或书其同盟”,《奥论注》《群书考索》作“或书其私盟”,“同盟”当为“私盟”。
(3)《春秋讲义》:“夫旧史自得之鲁国,而春秋乃传诸门人弟子”。[1]154此处校勘记为“‘得’字原作墨丁,据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补”。[1]157
按:《十先生奥论注》所引之《春秋讲义》作“夫旧史自付之鲁史(国),而春秋乃传之弟子”,下文“此鲁史者也,此付之鲁国者也”与此相合,则此处所缺之字应为“付”字。
(4)《春秋讲义》:“鲁旧史书孙林、宁殖也。”[1]154
按:《十先生奥论注》《群书考索》所引之《春秋讲义》“林”下有“父”字。孙林父为春秋时代卫国大臣,《左传》《国语》《公羊传》《吕氏春秋》《史记》《汉书》均记载有他的史料,《国语》作“孙林甫”,其他均作“孙林父”。“父”“甫”二字皆为对男子的美称。
(5)《孟子拾遗》:“使民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1]160“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1]165此处校勘记为“‘粮’原作‘囊’,据四库本、《全宋文》改。”[1]174
按:两处“粮”字,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均作“囊”,第一处校改未出校勘记,第二处却出了校勘记。“行者有裹……”一语在宋本、吴刊本、方刊本《横浦集》出现两处,均作“行者有裹囊”。《孟子传》 卷三[1]717、《孟子注疏》[11]57“人皆谓我毁明堂”章所用经文均作“囊”字。《四书章句集注》此章经文作“行者有裹粮”,[8]219但张九成依据的《孟子》经文是《注疏》本,非《集注》本。
6 《记》(卷十七)
(1)《雪荫堂记》:“进士方畴作堂先茔。”[1]186
按:“进士”,宋本、吴刊本、方刊本作“删定”,四库本作“进士”。“删定”在宋代指删定官,《宋中兴纪事本末》卷四十六、《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二十四、《宋宰辅编年録》卷十五均记载方畴曾做过删定官一职。
(2)《袁州学记》:“盖一心之所管,即经纶天下之业也。”[1]186
按:“管”,《国朝》卷一百一十九、宋刻本《横浦集》卷首的《横浦先生家传》、《宋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九、《袁州府志》卷十三、《藏书》卷二十四引用《袁州学记》均作“营”。宋刻本《国朝》在年代上早于宋刻本《横浦先生文集》,且作“管”于义不通。此处“管”字应为“营”字之讹。
(3)《袁州学记》:“学乎,果利禄云乎哉?”[1]186
按:《国朝》卷一百一十九、《袁州府志》卷十三所引《袁州学记》“学乎”之后还有“学乎”二字。宋刻本《国朝》在年代上早于宋刻本《横浦集》,且上文有“学乎学乎,利禄云乎哉?”,[1]186则《袁州学记》“学乎”之后必脱“学乎”二字。
7 《札子书简》(卷十八)
(1)《上李泰发参政书》:“故有隐妻邪谋之失。”[1]193此处校勘记为“吴刊本、方刊本‘隐’作‘阴’。四库本、《全宋文》 作‘堕’。”[1]213
按:“隐”,宋本、吴刊本、方刊本、《自警编》所引作“阴”。“阴妻邪谋”典故出自《汉书·霍光传》:“闇于大理,阴妻邪谋。”
(2)《上李泰发参政书》:“亦尝悲夫五礼六乐、五射六御、六书九数之法不传于今。”[1]194
按:“五射六御”,宋本作“六射五驭”,吴刊本、方刊本作“六射六御”,四库本作“五射六御”。此处典故出自《周礼·地官司徒·保氏》:“乃教之以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0]437宋本“六射”为“五射”之讹,应改为“五射五驭”。
(3)《与常子正中丞书一》:“伏惟己谐礼上”[1]196此处校勘记为“四库本、《全宋文》‘己谐礼上’作‘气体谐畅’。”[1]214
按:“己谐礼上”,宋刻本、吴刊本、方刊本、《全宋文》[12]8作“已谐礼上”。宋刻本、吴刊本“已”字常写成“巳”字,整理者不察,误以为是“己”字。“已谐礼上”在宋人书信中是常用的客套话,如《欧阳文忠公集》:“爰择令辰,已谐礼上。”
(4)《与常子正中丞书三》:“比陆监税行,曾拜问起居”。[1]197此处校勘记为:“‘问起居’原作‘起居问’,据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改。”[1]214
《与常子正中丞书五》:“前日,王唐翁之子行,曾拜问起居”。[1]198此处校勘记为:“‘问起居’原作‘起居问’,据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改。”[1]214
按:两处“问起居”,吴刊本、方刊本作“起居问”。宋·吕祖谦《吕太史文集》卷七中有“月初,吴晦叔归,尝拜起居问”。
(5)《与常子正中丞书七》:“移居后,诸况已定否?”[1]199此处校勘记为“‘移’原作‘般’,据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全宋文》改。”[1]214
按:“移”,吴刊本、方刊本作“般”。“般”与“搬”为通假字,“般居后”实为“搬居后”之意。
8 祭文、墓志铭(卷二十)
(1)《祭吕居仁舍人》:“组织文字。”[1]228
按:“织”,宋本、《永乐大典》本、吴刊本、方刊本作“绣”,四库本作“织”。《孟子传》卷三:“咏月嘲风,锦心绣口,此犹妇人女子矜组绣之功。”[1]719张九成把文人写作刻意追求技巧看作女人“组绣之功”。宋·祖无择《龙学文集》卷六:“观厥二人之才,非今之组绣文字以为进士者。”
(2)《祭坟园神文》:“又读礼记之说曰”,[1]232此处有校勘记“‘礼记’原作‘记礼’,据四库本改。”[1]245
按:“礼记”,宋本、《永乐大典》本、吴刊本、方刊本作“记礼”。“记礼之说”来自《汉书》颜师古注:“师古曰礼者礼经也,礼记者诸儒记礼之说也。”“记礼”一词在张九成著作中出现多次,《横浦集》卷十三 《迩英春秋进讲》:“记礼者之言曰”,[1]149《孟子传》卷十四:“此记礼者之言也。”[1]879
(3)《廖守墓志铭》:“己乃至教场。”[1]236
按:“己”,宋本、吴刊本、方刊本、四库本作“已”。作“己”字语义不通,“已乃”为马上之意。
(4)《廖守墓志铭》:“男二人:颙,靖康擢进士第,左承议郎,通判钦州。”[1]236此处校勘记为“‘靖康’原作‘琐应’,据四库本、《全宋文》改。”[1]254
按:查清代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廖颙实为绍兴五年的进士,而靖康年宋金交兵,并未开科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