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域认知模型下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分析*
2018-03-26罗芳春
罗芳春,李 佳,曹 梅
(1.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2.昌吉学院外语系,新疆昌吉831100)
动结构式由于其复杂性和能产性成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①参见熊仲儒《现代汉语中的致使句式》,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7-280页;施春宏《动结式的论元结构和配位方式》,北京: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第1-100页;施春宏《汉语动结式的句法语义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82页。,而假宾语动结构式作为一种特殊形式②本研究仅限于狭义的汉语动结构式,指具有致使关系的两个事件: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如“跑丢了鞋子”“喝空了酒杯”“唱哭了自己”等,同时只包含含有假宾语的动结构式,不包括含有“把”“被”的复杂动结构式。,在CCL 和BCC 中存在相当丰富的语料。
(1)祖母因思念我父亲,日夜哭泣,最后哭瞎了一只眼③本文所有例句均来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和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
(2)几天我们就吃空了那只小皮箱。
(3)闹闹似乎也很开心,上午醒了一直自己玩呢,就是尿湿了两个抱被。
(4)再婚后,对方又带来5 个孩子,全家大小12口人,吃穷了这个大家庭。
(5)他喝干了酒杯。
(6)三年间我们跑坏了两辆桑塔纳。以上实例画线部分被称为动结式假宾语结构,其中“哭瞎”“吃空”“尿湿”“吃穷”“喝干”和“跑坏”是由动词和补语构成的动补式结构,后面的“一只眼”“那只小皮箱”“两个抱被”“这个大家庭”“酒杯”和“两辆桑塔纳”被称为动结式的宾语,但被冠以“假”字。那么为什么说它们是“假”的?又假在何处呢?下面我想通过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层面的分析④关于三层面分析法参见朱德熙《语法答问》,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5页。,来说明这一问题。
首先,我们来看句法结构。句法结构是显性的语法关系,是表达的关键所在。可以通过线性的分析与层次的分析来认识句子内词与词之间的语法关系。我们首先用线性分析法来分析下面的两个例子。
主语 谓语 补语 宾语
主语 谓语 补语 宾语
从线性的分析看它们都属于“S+V+R+O”这种结构形式。我们不妨再用层次分析法来看一下这两个句子的结构层次,以及结构层次中各单位之间的结构关系。
这个分析告诉我们以上两例中“一只眼”和“那只小皮箱”仍然是宾语,只不过它们不在句子的层面,而是在第二层次述宾短语的短语层面。不管怎么说,句法的分析告诉我们“一只眼”和“那只小皮箱”占据了句子的宾语位置,但无法解释假宾语的“假”。
第二,我们进一步用语义结构分析这些例句,来认识句法结构内动词与相关名词之间潜在的逻辑语义关系。请看下面两例:
主语 谓语 补语 宾语
→闹闹尿+两个抱被湿了(变换式)
施事 动作 对象
(10)全家12 口人吃 <穷了> 这个大家庭(基本式) 主语 谓语 补语 宾语
→全家12口人吃+这个大家庭穷了(变换式) 施事 动作 施事
以上两例告诉我们句法成分关系一般发生在直接成分之间,而语义关系可以发生在直接成分之间,也可以发生在非直接成分之间。“两个抱被”和“这个大家庭”在句法层面和“湿了”和“穷了”没有直接关系,而在语义结构分析中它们却发生了直接关系,成了补语的对象和施事。
可见,动结式后的宾语,虽在表层占据宾语的位置,但在深层语义结构中却不与原句的动词发生任何关系,只与动结式短语中的补语发生关系,产生诸如施事、受事、与事、处所、工具等语义关系。与动词不发生语义关系的成分,又不去判断动词是否及物的前提下,称其为动词的宾语,这是没有道理的。这可能是称其为“假宾语”的由来之因。
那么,真宾语究竟应当是什么样的呢?首先,动词应当是及物的,宾语应是动词支配和关涉的对象。例如,①他吃饭;②我们开始工作;③领导派我去北京;④我给他一本书;⑤敌人企图反抗,等等。①的宾语是名词宾语,是动词的受事;②是动词宾语,也是动词的受事;③的动词是使动动词,是个兼语式;④的“给”是个可带双宾语的动词,带了两个宾语,一个是动词的直接受事,一个是动词的施事对象;⑤的动词“企图”是个粘宾动词,必须永远带宾语,宾语是动词的目的。总之,不论是什么样的宾语,它都必须与动词发生关系,而且应是动词支配和关涉的对象,它们的语义结构永远是:施事—动作—受事(或其它)。
第三,在语用层面,“假宾语”永远是补语的话题。
(11)他喝干了酒杯。(基本式)→
话题 述题
他 喝+酒杯 干了(变换式)
话题 述题 话题 述题
(12)我们跑坏了两辆桑塔纳。(基本式)
话题 述题
→我们跑+两辆桑塔纳 坏了(变换式)
话题 述题 话题 述题
这也许是“假宾语”的又一个特点。
当然,细说起来,假宾语动结式中的动词本身并不具有致使性,当它进入这种构式时,却产生了致使性。例如“哭”本身只是一个动作,当进入“哭瞎了一只眼”时,它就有了由于“哭”而致使“一只眼瞎了”的功能。这与兼语式不同,在兼语式中动词本身就具有致使性,如派、请、使、叫、让等。
鉴于以上分析,动结构式假宾语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假宾语动结构式的整体结构为S+V+R+Of,既主语+谓语+补语+假宾语的形式;第二,假宾语动结式中,动词V 和后面的宾语O 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而只和结果补语发生直接的语义关系。如例(1)至例(6)“哭”和“一只眼”,“吃”和“小皮箱”,“尿”和“抱被”,“吃”和“大家庭”,“喝”和“酒杯”,“跑”和“桑塔纳”等,这些名词并非谓语动词的直接语义宾语;第三,动结构式中的假宾语经过变换分析成为了结果补语的话题,并呈现出多元性特征。如例(1)至例(6)中的假宾语“一只眼”“小皮箱”“抱被”“大家庭”“酒杯”“桑塔纳”,分别为身体部位、容器、所属物、归属、容器、工具。
总之,本研究认为汉语假宾语动结构式定义应当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要素,第一,假宾语动结构式中的假宾语和动词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第二,假宾语动结构式中的动词既可以是及物动词,也可以是不及物动词,补语必须为谓词性成分,且描述性的居多;第三,非使动性动词进入这种构式之后,具有了致使性,而只有具有了致使性才能产生假宾语。
到目前为止,关于假宾语动结构式的研究明显不足,以假宾语为主题搜索中国知网仅有5篇,剔除研究对象为英语动结构式,关于汉语假宾语动结构式的研究更是寥寥无几。王寅教授是国内首个专门撰文论述假宾语动结构式的学者,他从认知体验性角度详尽论述了假宾语的认知特点①参见王寅《动结构造中假宾语的认知分析——汉语语法分析可用“动后语”取代“宾语”》,《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第41-42页。,而且首次提出了动结式验性事件结构三段分析法②参见王寅《动结构式的体验性事件结构分析》,《外语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5期,第346页。和假宾语现象的成因③参见王寅《构式语法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81-182页。;另有研究以Langacker的认知动作链模式为基础解释假宾语动结构式的动作链模式④参见韩志毅《英汉动结构式假宾语现象研究——基于认知转喻的动作链模型阐释》,《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第92-96页。。由此可见,国内假宾语动结构式的研究已取得了初步成果,但仅有的研究成果相对孤立零散,不够深入,前人研究从宏观的角度探讨了假宾语的特点及其成因,到目前为止鲜有研究以事件域认知模型为基础论述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及假宾语多元性特征。
认知语言学拟构若干个认知模型用以解释语法构造和基本句型的基础,主要有典型事件模型⑤参见Langacker Ronald.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ume II).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p.183-185.,力量动态模型⑥参见Leonard Talmy.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MIT Press,2000,pp.415-418.和事件域认知模型(Event-Domain Cognitive Model),而事件域认知模型是基于语义百科知识中关于事件概念的范畴化,人们通常凭借事件域来体验和认知物理世界,“人类通过不断与物理世界的接触逐渐心智地形成各类事件的抽象概念结构,并形成了不同的语言结构”[1],而假宾语动结构式S+V+R+Of结构符合事件的基本要素。Langacker 认为“小句结构是植根于基本的人类经验之中”[2],如例(1)至例(6)中的“哭瞎”“吃空”“尿湿”“吃穷”“喝干”“跑坏”,这些具体的事件储存于人们的大脑中。作为人们体验和认知理解世界的主要模式之一,“事件域中一个事件(EVENT)含有行为(Action)和事体(Being)两大主要素”[3]。一个行为包含若干个子行为;一个事体包含多个参与者,包括人、事物、工具等实体。例(1)事件中,包含了至少两个次行为“哭”和“瞎”,事体包括“祖母”“父亲”“眼睛”等。例(2)是最为典型的事件域,在“吃”的事件中包括元素:吃的施事,吃的受事,吃的动作,吃的工具,吃的环境,吃的受事承载的容器,吃的时间、吃的对象的经济来源等和“吃”这一动作事件有关的一切元素。
本研究认为事件域认知模型至少具有两方面的特征,阐释动结构式假宾语极具解释力,第一,事件域是人类与外部世界互动过程中形成的概念结构。假宾语动结构式正是来源于人类实践体验的语言结构,是人类实践体验中的事件结构。事件域认知模型可以分析假宾语动结构式中的动作V、结果补语R和假宾语O之间的关系;第二,事件域中多个行为可以解释假宾语动结构式的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事件域中具有多个事体参与者的特征可以论证假宾语多元性是事件域中不同元素的突显。因此,本研究在大量搜集CCL 和BCC 语料库中假宾语动结构式的基础上,通过作用于事件域的百科语义和事件域认知模型解释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家族共同特征以及动结构式中假宾语多元性特征。
一、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
Goldberg & Jackendoff 认为“动结式形成了一个构式家族,家族内成员享有共性,但又独具特色”[4]535。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内各次构式间通过信息的承继关系相互连接构成一个网络,互为存在的理据。学术界共识认为“动结构式指由于谓语动词所表示的动作的发生,从而导致补语所表示的状态的出现或变化”[5]。
(一)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
本研究在穷尽搜集CCL和BCC语料库中假宾语动结构式的基础上,经过分类研究,具体可以分为两种构式形式。
1.S+Vt+R+Of构式
(13)歌手边唱边跳边流着眼泪,唱哭了自己,也唱哭了满场的粉丝。
(14)整个下午她洗啊洗,洗累了自己。
在例(13)这一动结构式中,动词V 为及物动词,R为补语,Of为假宾语。“唱”是动词,“哭了”为结果补语,“满场的粉丝”为假宾语,根据动词“唱”的语义,其后的宾语应该是歌曲之类有直接语义关系的词语,而“满场的粉丝”,不是唱的对象,和动词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因此是假宾语。上例可以解释为施事使得受事经历了状态的变化,通过动词“唱”的动作促使假宾语“满场的粉丝”发生状态的变化“哭了”。例(14)中动词V 依然为及物动词,R为补语,假宾语Of由反身代词充当。动词“洗”具有及物性,其对象应该是“衣服、厨房用具”等常规搭配,反身代词“自己”,不是“洗“的对象。施事“她”通过“洗”的动作使受事“自己”经历了状态变化“累了”。
2.S+Vi+R+Of构式
例(13)和例(14)构式实例中动词都具有及物性,下列假宾语动结构式实例中动词为不及物动词,但其后也可接假宾语。
(15)吉拉德在匆忙中跑丢了一只鞋。
(16)小涛涛哭哑了自己。
例(15)中,动词“跑”为不及物动词,而且“跑”本身没有致使性,但是当“跑”进入动结构式之后,便获得了致使特性,使假宾语发生状态改变。施事“吉拉德”导致受事“鞋”经历了状态变化“丢了”。动词“跑”和受事“鞋”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但“鞋”却成为动词“跑”的假宾语,使其发生状态变化,在这一构式中,动词因为构式获得了致使义。例(16)中,动词V为不及物动词,反身代词作为动词的假宾语。动词“哭”本身不具有使某物或某人发生变化的致使性,但进入构式后却获得了致使性,例(16)中施事“小涛涛”通过“哭”的动作使得受事“自己”经历了状态变化“哑了”,不及物动词“哭”因进入构式而改变了它的论元结构。
(二)假宾语动结构式家族共同特征
通过对这些构式的分类分析发现,假宾语动结构式具有以下四个共同特征:
第一,假宾语动结构式中,原本没有致使性的动词,进入动结构式后具有了致使性。
(17)苏珊吃坏了肚子。
(18)他跑丢了一只毡靴。
在假宾语动结构式中,动词无论是及物动词还是不及物动词,本身不具有致使性,因为构式获得了致使性,而且整个构式分为两部分: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例(17)中,动词“吃”为及物动词,“吃”本身不具有使某物或某人发生变化的致使性,但是进入构式后却获得了致使性,施事“苏珊”通过“吃”的动作使得受事“肚子”发生变化“坏了”,“苏珊吃”是使因事件,“肚子坏了”为结果事件;例(18)中,动词“跑”为不及物动词,而且“跑”本身没有致使性,但是当“跑”进入动结构式之后,便获得了致使特性,使假宾语发生状态改变。施事“他”导致受事“毡靴”经历了状态变化“丢了”。动词“跑”和“毡靴”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毡靴”成为“跑”的假宾语,使其发生变化。
第二,动结构式中的假宾语O在变换式中成为R的主语。
所有的假宾语动结构式经变换之后,所谓的假宾语O与构式的补语R 构成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
例(19)假宾语动结构式中“哭了”为构式的补语R,“全场的粉丝”为构式的假宾语O,在变换式中“他唱”致使“全场粉丝哭了”,“全场粉丝哭了”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全场粉丝”为主语,“哭了”为谓语,显然构式的假宾语“全场的粉丝”成为变换式的主语,构式的补语“哭了”成了变换式的谓语。例(20)中动结构式中的假宾语“一只鞋”与补语“丢了”在变换式中构成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动结构式的假宾语“一只鞋”成为变换式的主语,动结构式的补语“丢了”成为变换式的谓语。
第三,在S+Vt+R+Of构式中,及物动词的真宾语永远不能出现在构式表层。
(21)爷爷砍断了三把斧子(表层结构)→爷爷砍(柴)+ 三把斧子断了(深层结构)
(22)小张踢破了鞋(表层结构)→小张踢(球)+ 鞋破了(深层结构)
在例(21)中,动词V 为及物动词,“砍”是动词,“断了”为结果补语,“三把斧子”为假宾语,根据动词“砍”的语义,其后的宾语应该是“柴”之类有直接语义关系的词语,而“三把斧子”,不是“砍”的对象,和动词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而“砍”的真宾语“柴”是隐藏的,没有出现在构式的表层,但是“砍”的真宾语“柴”可以出现在深层结构中;同样例(22),“踢”的真宾语“球”只在深层结构中出现,而在表层结构中则是隐性的。
第四,假宾语构式中谓语动词不能出现使动动词。
从收集的语料来看,假宾语动结构式中出现的动词有玩、哭、笑、跑、看、唱、喝、吃、打、踢、缝、喊、砍、坐、站、累、写、跌、举、走、洗、说、尿、磨等表示动作行为的动词,使动类动词派、叫、让、使、令等则不能出现在假宾语动结构式中。
鉴于以上分析,假宾语动结式形成一个构式家族,结构为S+V+R+Of,包括两类次构式,两次构式享有范畴内成员共同特征。
二、假宾语动结构式的论元实现
Goldberg & Jackendoff 认为“动结构式是由两次事件(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组成的复合事件结构”[4]538,两者的论元同时出现在句法中,都要进行论元(argument)选择。按照Goldberg 的关于“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pair)”的界定[6],假宾语动结构式形式和语义表达式如下:
形式:NP1V AP2NP3
意义:X1通过[动词次事件]致使[Y2变得Z3]
上述形式和意义表达式的结合体才能构成假宾语动结构式,其中NP1,AP2和NP3为构式的论元,分别为构式的施事、结果和受事,而在语义层面X1通过动词次事件致使Y2状态变化为Z3,而动词次事件的语义指向只有一个X1,即是动词次事件的唯一论元。
(23)销售人员 跑 破了 鞋底子。
形式:NP1V AP2NP3
语义:[营销人员]通过[跑]致使[鞋底子破了]
例(23)中假宾语动结构式形式表达为:NP1V AP2NP3,其中“销售人员”为NP1,“跑”为V,“破了”为AP2,“鞋底子”为NP3,“销售人员”“鞋底子”和“破了”分别为构式事件的施事论元、受事论元和结果论元①施事是自主性动词、行为的发出者;受事是因施事的行为而受到影响的事物;结果是施事的动作、行为造成的结果。参见曾小红《现代汉语个体动词的多角度研究:以过+宾语结构为个案》,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而“跑”语义指向只有一个“营销人员”,即动词次事件仅有的论元;例(23)的语义为“营销人员通过跑致使鞋底子破了”。
根据Goldberg 构式论元的选择性,假宾语动结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仅仅共享一个论元。构式次事件中共有三个论元的施事、受事和结果②关于动结构式中的补语成分Goldberg 界定为结果-目标(result-goal),而国内学者认为动结构式中的补语为结果论元,本研究采用国内术语结果论元。具体参见曾小红《现代汉语个体动词的多角度研究:以过+宾语结构为个案》,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7 页; GOLDBERG A E.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p.191.,而动词次事件只有一个论元。
(24)她哭湿了好多条手帕。
表1 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论元选择情况
例(24)论元选择情况具体见表1,构式次事件含有三个论元:施事论元(她),受事论元(好多条手帕)以及结果论元(湿了)。动词次事件只有一个论元:施事论元(她)。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共享一个论元。谓语动词“哭”不具及物性,受事论元“好多条手帕”并不是动词“哭”的直接指派论元,两者之间没有直接语义关系,受事论元是由构式单独提供,
(25)3名男子一起喝空了20个杯子。
表2 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论元分配情况
例(25)论元分配情况具体见表2,构式次事件含有三个论元,施事论元:“3 名男子”,映射为主语,受事论元:“20个杯子”,映射为假宾语,和结果论元:“空了”,映射为补语,动词“喝”是及物动词,动词次事件只有一个论元:施事论元“3 名男子”。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共享一个论元。“20个杯子”并不是“喝”的直接指派论元,和动词“喝”没有直接语义关系,“喝”的真正受事是隐性的“酒”,“20个杯子”是构式的受事。
(26)那位歌手唱哭了自己。
表3 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论元实现情况
例(26)论元实现情况具体见表3,构式次事件包含三个论元,施事:“那位歌手”,受事:“自己”,结果论元:“哭了”。动词“唱”是及物动词,动词次事件仅有的论元为“那位歌手”,动词真正的受事是隐性的歌曲。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共享一个论元。
鉴于以上分析,在假宾语动结构式中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仅共享一个论元,无论及物动词还是不及物动词,和其后的宾语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受事论元并非由动词指派,而是由构式单独提供。
三、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认知理据
假宾语动结构式具有包括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复合性事件特征。一个事件通常是由错综复杂的互动网络组成,包括多个实体(可能充当参与者),但网络中只有几个互动关系和参与者是显性表达,只有极个别突显,大多数处于背景之中。Langacker认为“语言编码具有高度选择性”[7]213,人们基于语言表达需要和意图进行编码选择。
(一)假宾语动结构式事件域认知模型
认知语言学倡导“语义百科观(Encyclopedic View)”[8]441,语义百科是语言本体意义背后的概念或知识体系,是以某种方式以某些内容为核心组成的网络结构知识体系。在语义百科知识中一个事件域包含多个元素,如施事、受事、感事、工具、场所等组成元素。不同的元素分布在一个复杂的事件域中,人类基于识解角度、表达需要、认知层次等的不同来认知一整体事件,所以一事件中只能突显被关注的信息,缺省忽略的信息。这种突显使得主体对于同一事件具有不同的认知和理解方式。在一个事件中不同的元素和其他元素是密切相关,由于这种关联性,“一个元素可能选择性代替其他元素进入事件域”[9]。
(二)事件域认知模型下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分析
假宾语动结构式结构为S+V+R+Of,动词V和假宾语Of之间间隔结果补语R,两者是“亲密有间”的互动组合,动结构式中假宾语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其复杂多样性。假宾语动结构式的语义为施事S通过动作V使得假宾语Of发生状态变化R,在语义百科观和事件域认知模型下,发生状态变化的既可以是动作的间接对象,也可以是动作实施的工具,甚至是事件发生的处所等处在事件域影响辐射范围内的实体。
1.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工具
工具是假宾语动结构式事件中的重要元素,是“行为链(action chain)中能量传递的元素之一”[10]296。在假宾语动结构式中,施事会因施事行为对工具产生作用,因此,工具被突显为受事而发生变化。
(27)他赴青岛,上北京,找市长,跑银行,跑坏了三台“面包”车。
(28)上了大学以来,已经打断了两支球拍,踢破了几双球鞋。
例(27)事件域中,受事“三台面包车”是施事“他”用来实施“跑”这一行为的交通工具,“跑”的事件造成了“三台面包车坏了”,“跑”和“面包车”之间建立了语义关联,“面包车”结果状态在句法中得到凸显。例(28)通过“打”的动作使得“球拍”发生了状态变化“断了”,在“打球”这个事件域中,“打”的工具“球拍”得到突显。以上两例实际突显了从施事到工具的力量传递,将工具看作受事对象,在施事的作用下使之发生状态变化。
2.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身体部位
假宾语动结构式中,由于某种动作的作用,使某一实体经历了性质状态的变化。在事件域中,施事身体部位也会成为非自主的感知事件的主体,作为认知参照点成为整个事件的结果。
(29)因为他突然吃坏了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
(30)她和江翠慈都哭红了一双眼睛。
例(29)(30)中“肚子”和“眼睛”都属于身体部位,同时也是事件结果的感事,例(29)施事“他”通过吃的行为影响了“肚子”并使其发生状态变化“坏了”;例(30)中施事“她和江翠慈”通过“哭”的行为使“眼睛”发生了状态变化“红了”。
3.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领属关系
实体成为事件域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其中有些实体选择性成为参与者,因而,参与者的领属物也成为事件域关注的对象。
(31)我跑前跑后地联系上机车,结果跑丢了备用手电池,跑丢了钱包,跑丢了通讯录。
在事件域中,事件主体的领属物也会成为选择的焦点。例(31)中,施事对象“备用电池”“钱包”“通讯录”是施事“我”的领属物,通过施事“跑”的行为导致这些领属物发生变化“丢了”。
4.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容器
(32)我不停不停的拿,吃空了好多盘子。
(33)一直到蓬头发喝干了瓦罐。
例(32)和(33)语义百科提示我们“空”和“干”的变化主体“盘子”和“瓦罐”也存在于“吃”和“喝”的事件中,并通过认知语法的手段进行语义表征,建立“吃”和“空”以及“喝”和“干”的致使关联。在“吃”“喝”的事件域中,容器“盘子”“瓦罐”是“吃”“喝”动作对象食物、饮料等承载的容器,正是两者之间存在概念关联,“吃”“喝”的动作可以对容器“盘子”“瓦罐”产生潜在影响,使其发生状态变化“空了”“干了”。
5.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亲属关系
作为关系名词的一种,认知语法认为“亲属类关系名词是一个凸显的实体参与了另一个未凸显实体的关系”[8]209。
(34)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
“我们”和“孩子”具有对应语义关系结构,这一凸显的实体在语义百科中必然参与了未凸显的亲属关系,例(34)中施事通过“跑”的动作使具有亲属关系的“孩子”的结果状态“丢了”得以突显。
6.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共指关系
动结构式用以表达“一个实体因某个动作引发他物或自身发生结果状态的变化”[11],在事件域中,当实体本身因为某个动作使自身发生状态变化的时候,就会使用反身代词突显实体本身。
(35)我在苍茫人海中拼命地寻找你时却跑丢了自己。
例(35)中“跑”是不及物动词,不提供受事语义角色,在“跑”的事件中,“我”与“自己”为共指关系,“我”既是“跑”的施事又是“跑”的受事,“我”因为“跑”的动作使“自己”发生状态变化“丢了”,突显了自己本身。
7.动结构式假宾语突显事件域场所
“环境限定了人类互动的范围和规模”[7]230,在认知语法的理论框架下,事件发生的环境(setting)也参与了语法操作,通常“处于背景中的环境在事件中扮演突显的角色时,就可以通过论元的形式编码”[10]346。
(36)干部吃垮了下岗夫妻店。
例(36)中“下岗夫妻店”是“吃”这一动作发生的环境,也是“吃”的对象食物的拥有者,两者之间存在某种概念关联,“吃”的动作可以对“下岗夫妻店”产生潜在的影响,致使“下岗夫妻店”发生状态变化“垮了”,在语义百科中“垮”的变化主体“下岗夫妻店”存在于“吃”的事件域中,并通过认知语法的手段进行语义表征,建立了“吃”和“垮”之间的致使关联,“吃”和事件发生的场所“下岗夫妻店”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互动关系。
8.动结构式假宾语凸显事件域归属
(37)几乎每一个国有企业都会有一大笔吃喝账存在,吃肥了个人,吃穷了国家。
例(37)中“吃”的这个事件域中,“国家”“企业”和“个人”是“吃”事件域的语义百科中的关键元素,而“穷”则是“吃”这一动作的产生的结果。“国家”是“吃”的经济来源,建立了动作“吃”和“穷”之间的语义关联,使得“吃”的事件可以造成人们归属的“国家”变“穷”的结果。“国家”在语义百科中的作用在句法中的位置得到突显,提升为动结构式的假宾语。
综上所述,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特征可归纳为图1:
图1 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特征
就目前所掌握的语料来看,动结式假宾语的突显表现为以上八个方面,但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动结构式假宾语具有无界性,因为按照认知语法语言是基于使用的观点,在具体语言使用中,由于语境、表达、视角的不同,会呈现出其他类型假宾语用例,其突显是无界的。
四、假宾语动结构式的限制因素
事件域突显的语义角色是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形成的理据。但是否所有的语义角色都可以成为动结构式的假宾语?假宾语的选择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从理论上来讲,事件域中任何语义角色都有可能成为假宾语,但语言现实会受到某些因素的制约,通过详尽分析发现,动结构式假宾语主要受到以下两大因素的制约。
(一)动结构式假宾语受制于语境因素的调控
基于语言使用模型(usage based model)的观点,认知语法提倡“语言知识及其概括都基于实际使用和具体用例(usage event)”[8]27,既然是实际使用和具体用例,就必然强调了语境的作用。就动结构式假宾语而言,语境对假宾语具有调控作用。语境可以调控认知的显著度,同时语境也可以改变结果事件的语义成分在特定事件结构中致使力的大小。在常规认知语境下,显著度具有相对固定的模式。然而,认知语境可以调节显著度,依照表达意图的需要,使原本不显著的成分突显,从而成为认知的中心。Langacker 认为“一个语义结构在相关的认知域中所突显的部分为侧面(profile),侧面允许不同元素在选择过程中得以突显”[7]218。如地点在事件结构中属于背景成分,语义角色比较边缘,施事的作用力一般不会对其产生作用,但置于特定的语境中,边缘语义角色也会显著,成为关注的焦点。
(38)男女新星唱红了荧屏和舞台。
通常情况下,“荧屏和舞台”为背景成分,在句中作地点状语,突显度相对较低,通常作为认知参照点来激活整个事件的可能性较小,例(38)中,“新星”是施事,句内语境为读者提供事件发生的背景,因此地点“荧屏和舞台”为结果事件“在荧屏和舞台上红了”提供了心理可及性,使“荧屏和舞台”成为焦点突显出来。
(二)构式事件中假宾语的语义成分与致使力的关联度
假宾语动结构式是具有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的致使结构,两个因果关系的事件必然存在致使力,这个力使得受事假宾语发生动作或状态的改变。
(39)妈妈缝断了两根针。
例(39)中,“妈妈”通过“缝”这一动作将作用力传给“针”,导致“针断了”这一事件,其中包含作用力的传递就是致使力。致使力作用的对象假宾语与导致结果状态变化的致使力的关联度越高,就越有可能成为认知参照点,从而为目标提供心理可及性的概率就越大。
(40)写断了铅笔。
(41)?写断了铁丝。
(42)那时候纸张也宝贵,做练习都用铁丝在地上做,写断了不少铁丝。
(43)*写断了胳膊。
“铅笔”的主要功能就是写,例(40)中的致使动作“写”和结果事件“铅笔断”之间有较高的规约度,所以充当受事假宾语比较合理。例(41)“铁丝”的主要功能常用于捆绑物体之类,因此“写”和“铁丝”之间的关联度较低,可接受性也较低,因此例(41)在没有语境的情况下通常可接受性较低,而当增加了“那时候纸张宝贵,用铁丝写”这样的特定语境,具有致使力的动作“写”和结果事件“铁丝断”之间就可以建立关联,例(42)变得可接受。而例(43)可接受程度最低,似乎在现实中无论如何“写”都极少达到“胳膊断”的程度(除非用了特殊的修辞手法),“写”和“胳膊断”之间的关联度低,心理可及性也低。
五、结 语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义是以特定方式以某些内容为核心组成一个网络知识体系,而事件域认知模型则是语义百科知识中关于事件的范畴化结构。本文运用认知语言学百科知识语义观和事件域认知模型为理论,收集了BCC 和CCL 语料库中假宾语动结构式实例,对这些语料进行系统分类分析,有如下发现:首先,假宾语动结构式形成一个构式家族,由两类次构式组成:S+Vt+R+Of构式和S+Vi+R+Of构式,两类次构式各具特色,构式家族享有四个共同特征;其次,假宾语动结构式是由构式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组成的复合事件结构,而且构事次事件和动词次事件仅共享一个论元;第三,动结构式假宾语具有多元性特征,理论上来讲,动结构式假宾语具有无界性,但目前掌握的语料显示动结构式假宾语可突显事件域工具、身体部位、领属关系、容器、亲属关系、共指关系、场所、归属等;第四,动结构式假宾语多元性受到一些因素的制约,既受制于语境因素的调控,又受制于构式事件中假宾语的语义成分与致使力关联度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