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草剂
2018-03-24韩永明
韩永明
汽车驶上大街,我就像一只趴在一片树叶上的蚂蚁。树叶在大海上漂浮,我不知道它要漂向哪里。
我真的没想好要去哪儿。到车站时,遇到有人拉客,问明他们是去县里就上车了。我只是要买一瓶除草剂而已。
一开始我想的是硫酸。我想硫酸是很适合他们的。我会在某一个早晨或者晚上去找她,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一瓶硫酸泼到她那如花似玉的脸上,让他终生面对一张狰狞而丑陋的脸。可上网一查,买硫酸需要公安局证明。
我还想过一个比较温和的办法:雇一个男人去勾引她,或者雇一个妓女去勾引他。无论是她还是他,只要有一个上钩,他们的这段婚姻也就结束了,她就会尝到再次被抛弃的滋味,或者他也会尝尝被背叛的味道。
我对这个办法很有信心——对这种人!
可是我最终决定放弃这个办法。因为这需要时间。我粗略地估计,这个计划要完成好,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或者是半年,我没这个耐心。我不想让他们的罪有应得来得这么晚。
说实话,让我活下来的信念就是报复。
我又搜毒药,这倒是很多,可搜索不到哪里有卖。最后我才想到了除草剂。
我突然有了一点兴奋。
除草剂有很多种,譬如,百草枯、草甘膦、扑草净等。我阅读着每一种除草剂的说明,顿时我像站在广袤的田原上,看着那些疯长的杂草一片片枯去,而他们伸出无力的手臂挣扎,用微弱的气息哀号,我发出疯狂的笑声。我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在为坏人受到惩罚欢呼。
看完说明书后我开始查找卖家。武汉的好几个区都有农资市场,那里什么样的除草剂都有。可我准备出发时,想到了一个问题: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天眼密如星辰,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街边店也有。
我不想让警察找到我,或者那么快找到我。我不想和他们一起枯掉,至少我要看到他们先枯掉。除非万不得已。
我想了好一阵,想到了乡下。我想乡下的路上应该没有监控,卖除草剂的店子也应该没有。至少,要是事情真的败露,警方要找证据,也要多花些时间,那样我还可以多活几天。对,我要的就是看到他们的下场,只要亲眼看到,我也无所谓了。
到远县县城时已是下午一点多。我找了家餐馆吃了饭,然后用手机搜索农资市场。路上,我一直留意着街边的监控探头。到了农资公司门口,看到也挂了监控,就转身去了远县的客运站。我得再往乡下走。
还没到客运站,一辆小巴“吱”地停在我身边,司机朝我喊:杉树坳!杉树坳!我停了一下,司机便伸出猿臂,帮我打开了车门。
车子一会儿钻进了大山里。山路弯弯,车子从一座山钻进另一座山。我感觉车子就像一颗胶囊,在弯弯曲曲的肠道里穿行。
三个多小时后,车子到了一个小集镇,停下来下客。司机告诉我,杉树坳镇到了,问我下不下车。我望了望外面,下了车。我感觉离武汉已经够远了。
再环顾四周,便去找镇上的农资市场,买了一瓶百草枯装进包里,然后站在街上等开往县城的车,可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我只好在镇上的旅馆里住一宿了。
可我拿出身份证登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妥。我知道现在每一家旅馆信息都和公安的网络连着。我想了想,准备找户人家借宿。可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不答应我。他们告诉我镇上有旅馆。甚至直接问为什么不去旅馆。
我显然是很可疑的。一个有钱有身份证,还有点姿色的女人不住旅馆,要在私人家留宿,怎么说都像一个阴谋。
街灯和铺面的霓虹广告都亮了。我站在街边,心中茫然。我不想露宿街头。想了想,决定到村上去,到一个不能再把镇上的旅馆当作托词的地方。
穿过面街的一排房子,就是果园。果园后面是一条小河。我站在鹅卵石垒起的河堤上,向远处望去,远处茫茫的黑夜里,有一处处闪烁的灯火。我想那里应该有我住一宿的地方。
爬了一个小时的山坡后,我敲开公路边一户人家的门。这是一栋小瓦房,临公路这边的屋檐下吊着一只节能灯。院坝用水泥铺过,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坝边都是橙子树。
我站在院坝边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喘息,抬手敲门。
门开时,我吓了一跳。门里面站着一位妇人,半面白脸,半边黑脸,头发披着。我以为真撞到了一栋鬼屋。我想跑,可迈不动腿。
“姑娘,是你敲门?”她问。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大着胆子瞟了一眼她的下巴。我听说过,鬼是没有下巴的。
她的下巴有很清晰的轮廓线,而且很漂亮。“你……真的不是……”我牙齿打战,字在口中乱蹦乱跳。我用了好大劲,才把要蹦出口的那个“鬼”字拦住了。
可她还是听懂了。“我这脸,可能吓着你了。”
“不……是。”我又瞟了一下她的眼。我稍微冷静些了,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人间”的气息。我大起胆子扫了一眼那半边黑脸,我估计那可能是烫的。“我……是……有口吃,有口吃。”
“听说话,你像是外地人,深更半夜,你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了,不然不会到这儿来。姑娘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我扫了屋里一眼。屋里摆着大方桌、木沙发,墙上挂着一本今年的挂历。“我的……身份证弄掉了,住不了旅馆,我想……借宿。”
进了屋,我把装了除草剂的背包往沙发上一丢,坐了下来。她立刻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杯子是一次性塑料杯,当我接触到杯子时,心里一下子踏实了。杯子有些烫手,我听人说过,鬼怕火,所以鬼是不会有热水的。
屋里的灯光比外面亮许多。我这才看清,那半边黑色的脸,其实不是黑色,而是一种肉红,深浅不一,有地方粗糙,有地方光亮,我相信这张脸一定是毁于一场意外,要么是无法躲避的大火,要么是一盆滚燙的开水。我的眼光落到她那半边好脸上。那半张好脸,此时显得并不那么白,但饱满光滑,而且还有几分俏丽。她的眼神柔和而慈祥。这让我感到她像是一个和蔼的人。
从她的脸上,我没看出她的年纪。她是那种瘦小个子,可腰没弯,而且还有胸。我想她应该是那种能干的女人。
我想和她说句什么,譬如,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我该怎么称呼她,等等,可想想不对。要是我问了她,她一定会问我。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谁。
还有,她是什么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有关系的是,她能够给我提供一晚的住宿。
我把旅行包拉开,找钱夹。可旅行包里的几个暗袋都摸遍了,也没摸着。怎么会?在镇上买除草剂时,还掏过钱包的。我只好把塞在里面的衣服、洗漱用品,甚至包括那瓶除草剂都拿出来,总算把钱夹找着了。我抽出二百块钱放在桌上,望着她说,“够了吧,一个晚上?只要有张床就行。如果有面条,帮我煮一碗面条,如果你不觉得太麻烦的话。”
“我知道了。姑娘一定饿了,我先给姑娘煮面条吧。”
如果仅仅是被自己的老公抛弃,我也许还能承受——现在的男人越来越不把婚姻当回事了,想离就离,谁能保证自己的婚姻是铜墙铁壁,没有被人攻陷的那一天?可我接受不了的是,攻陷我婚姻城堡的人居然是她——张二凤。
她是我闺蜜。大学时我们住一个寝室。毕业后都在武汉找了工作。我去了一家出租车公司财务部,她则去了一家民营银行。虽然我们各自的单位相距很远,可我们总会找机会见面,一起逛街购物,一起做头发、选香水,一起看电影、喝咖啡,一起八卦单位的人和事,甚至一起去相亲。我们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我们之间,没有隐私,什么话都讲,包括易斌在农村的家庭,包括第一次做爱,包括易斌的坏习惯,包括形形色色老男人的骚扰,包括我们家庭的财富,等等。我在她的面前,就像一个玻璃人。我觉得她在我面前也是。都说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我觉得我们彼此是对方的肋骨。
她和褚云飞离婚我感到很突然。一周前的一天,她还在炫耀褚云飞的“老实”,天天加班,没有奖金也没升职的希望。所以我能想象出,当她听到褚云飞说要跟她离婚时,她是怎样的胆肝欲裂,怎样的痛不欲生。我很快赶了过去。
她抱着我大哭,撕心裂肺地痛斥褚云飞的忘恩负义,鬼迷心窍,咒骂着那个从她手上夺走褚云飞的小妖精;要杀掉他们,和他们同归于尽;又好几次要冲出去跳楼,一死了之。
被人抛弃的痛苦,谁都想象得出。我安慰她,讲那些世界上所有人都懂的道理,想让她减少一些内心的伤痛。我担心她一个人做出什么傻事来,生拉硬拽把她带回到我家来。
我特意请了假,并让易斌也请了假,一起陪她去木兰湖和武汉周边几个风景区散心。担心她回到那个家触景生情,引发伤感,我和易斌商量,让她在我们家生活一段时间,等她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来后再回家。我甚至要易斌帮她物色对象,让他们见面,促使她早点忘掉褚云飞。
怎么想得到她和易斌好上了呢?
那天,单位的财务报表落到家里了。我中途回来拿。开门后,却没看见她。这一个月来,她没去上班。我去医院给她开了张病假证明。所以,在我和易斌上班后,她就待在我家里看碟,或者玩网游。我叫了声阿凤,没听见应答。我想她是不是出去散步了。可我进卧室找报表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怪叫。我从卧室出来,扫了厅里一眼,见卫生间外面有两双拖鞋。我走过去,这时听得清楚了。那是女人那种夸张和做作的叫床声,还有淋浴喷头稀里哗啦的喷水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她找了别的男人进来了。我有点纳闷,她这么快就有这个心情了?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一下?我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想想,又释然了。她这样发泄一下也好,就不会老是纠结在离婚的伤感之中了。
我准备离开,悄悄地拿了报表就走。可这时听到手机响了。我望过去,见是易斌的手机。
是他?衛生间里是他和她?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易斌!我冲向卫生间,吼道。叫床的声音没了。我扭开了卫生间的门,这时,他们还抱在一起,喷头的水还在喷着,浇在他们赤裸裸的身上。
真是易斌!我怒不可遏,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要把她拖出来,要一脚把她踢出门外。没想到易斌把我抱出了浴室,把我抱出大门,将我锁到了屋外。
“你怎么还不滚?你还有脸见我?”我晚上才回去。我面对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的她说。
她坐在沙发上,用手捋着垂在脸前的头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这个恩将仇报、不知廉耻的东西!见你可怜,把你接到家里来,你竟然偷我的老公!你知不知道羞耻,知不知道下贱?!”我吼道。
我以为她会说一声对不起,以为她会满面羞惭,想不到她十分坦然。她捋了捋头发,手停在她的耳朵上,“今天你撞见了也好。”
我这才想起为什么卫生间的门我一扭就开了,为什么在我进屋之后,她还会那么肆无忌惮恬不知耻地叫喊。“什么意思?你不会说是想表演给我看吧?”
“我比你更适合他。”
“你说什么?”
“难道你没有发觉?”
真是太嚣张了!她居然要和易斌结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手中夺走易斌。
易斌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我瞪着易斌,“你也这么想?”
易斌说,“我是准备这两天跟你谈的。”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和易斌已结婚三年,我和张二凤“姐妹”了十多年!是爱情和友情太脆弱,还是原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人会有这么坏。
坐在木椅上,心里又冒出那天的情景来。我把除草剂拿到手上,细细地看着说明书,想着怎么除掉那两棵毒草。这时婆婆叫我吃饭了。
吃过饭,她把我带去卫生间洗漱。洗了澡出来,她又倒水给我。“姑娘是城里人吧?城里人都睡得晚,我陪姑娘说会儿话吧?”
我没回答她。我既不想听她说什么,又不想去睡。这几天来,我一直睡不好。白天昏昏欲睡,真睡时又没了睡意,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脑子里放电影。我看了看手机,还只有十点。我把手机放到桌上。
“我想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不顺心的事,说出来就好了。”
我确实想跟人好好说一说。说说易斌的忘恩负义,张二凤的恩将仇报。可到这时才发现,我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我只有张二凤这个闺蜜。父母,我不想说。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担心。我和易斌接触了一段时间,准备嫁给这个男人之际,我给他们说了他的情况。父母一听说他是农村人,而且是个卖润滑油的,一百个不赞成。我差点跟他们闹翻了。现在,我被他甩了,我满腔的苦水又怎么能向他们倒?
我不明白婆婆为何不带我去卧室,而要和我说说话,难道她担心什么,譬如说,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我会不会伤害她?
对于婆婆,我是个不速之客。她自然会有许多疑问,甚至恐惧。要知道,我虽然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女汉子,甚至还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要对付她这么一个婆婆,或者行个窃什么的,在她看来,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正这么想时,我看到婆婆瞟了一眼我丢到地上的那瓶除草剂,我恍然大悟。她可能是担心我在她家里喝药吧。“婆婆,您可能误会了。这除草剂,我是买回去除草的。”
“城里人也除草?”
“我们家……有个小花园,里面特别喜欢长草。”我撒了个谎。
“我好久都没和人说说话了。我特别想说。实在找不到人说,我就对着我的橙子树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说。原来我养过一只狗,有时候我也和它说。不过,我不是心里不舒服时说,我是高兴了才说。我想过往的那些事,很高兴,我一高兴就想找个人说说。”
我理解婆婆的这种感情。罢了,她爱说说吧。我正好可以想想怎么用除草剂去对付那两个贱人。
有人说我命苦,一出世就遭人遗弃,可我觉得我命好。我出世那会儿,生活那样困难,许多人都饿死了,可我活下来了,你说我命好不好?
听养父说,我是他在一棵香椿树跟前捡到的。所以,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就叫香椿。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很感恩那棵香椿。养父说,如果不是那棵香椿,他就不会看到我,我也可能那时就死了。养父说,那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那时候,田间野地,没有一点青色。别说是香椿了,就是柳树叶、槐树叶、榆树叶,有一点芽芽就被人掰走了,可那棵香椿树的嫩芽没人掰了去,也不知道是那棵香椿树一晚上发起来的,还是别人没看到。也许我的生父和生母,正是看在这一点上才把我放在那里。以后我一直想,我的生父和生母,一定是跑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那棵香椿树,他们不想我死,他们想让我活下来,他们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活下来。
养父说,他看到我的时候,我被裹在一件破棉襖里,正在大哭,脸上身上爬满了蚂蚁。他把我抱起来后,就用手把我身上的蚂蚁都扒拉下来,然后往宿舍跑,弄了热水给我洗澡,用他自己的干净衣服把我裹了起来。
养父那时二十七岁,没养过孩子,连对象都没找呢。可是他硬是把我养了起来。那时可不像现在,养个孩子可不容易。因为没吃的呀。我养父在煤矿上,比村上略好点,一天还有六七两粮食。这点粮对于一个下井拖煤的人来说哪够呢,他就跟别人一样,去田间找野菜。有了我以后,添了一张嘴,粮食就更紧巴了。养父自己吃野菜,却每顿都煮稀饭喂我吃。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我夜晚喜欢哭闹。天一黑就哭。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子,就只好抱着我在屋里转呀转呀,一转就是大半夜,还要下井。不下井,就没有粮食了。养父就请人做了一只摇窝,把我放在摇窝里。下井之前,就送到食堂里去,请食堂的吴婆婆给我喂米汤,换屎片。
我慢慢地长到六七岁了。可以帮养父铲野菜了。一天晚上,养父对我说,香椿,爸爸给你找个妈妈好不好?我当然说好。别人家的小孩除了有爸爸,还有妈妈,每次我看到别人的妈妈给她们梳头,站在门口喊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在眼眶子里滚。听爸爸说要给我找个妈妈,我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过了几天,真的有一个姑姑到我们家里来了。爸爸望了我一眼,把我拉到她面前,对那个姑姑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香椿。那个姑姑抱了我,还说我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然后,爸爸就要我出门玩一会儿。我就出门去铲野菜。到晚上回来时,那个姑姑走了。我问爸爸那个姑姑去哪儿了,爸爸便把我抱起来,抱了一阵便流起泪来。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哭,我从没见过爸爸哭。我以为他病了。我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就像我不舒服时他摸我的额头那样。这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哇的一声哭起来,说,香椿,爸爸没病,爸爸怎么会有病呢,香椿还没长大呢!我说,那你怎么要哭呢?爸爸这时揪起衣袖把脸上的泪擦了,叹着气说,爸爸是难,爸爸遇到难事了。那个姑姑,你先见着的那个姑姑,她有两个孩子,都比你小,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多。我说好哇,我也有弟弟妹妹了,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还可以铲野菜,我现在认识好多好多野菜了,灰灰菜、苦苦菜、婆婆丁、荠菜、刺树芽、马兰头,好多好多。爸爸听我说这些,又呜的一声哭起来。后来的几天,我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爸爸为什么叹气了。那个姑姑要爸爸把我送给别人。如果爸爸不把我送人,她就不和爸爸成家。爸爸那年就三十几岁了。那个姑姑是爸爸最后的机会。听别人这么说,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一定是我拖累爸爸了,因为我,爸爸才这么大年纪还没成上家。我觉得不能再拖累他了。可是我一想到要离开他,眼泪就不住地流,怎么也忍不住。我独自一人在坡上铲野菜时流,我睡在爸爸身边时也流,就像我的眼睛关不住泪水了。可最终我下定了决心。一天,等爸爸睡着了,我就悄悄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可惜我不识字,如果识字,我会给他留个纸条,感谢他养了我。我只跪在门前,给他磕了几个头。
我一直想着怎样用除草剂的问题。我不知道它泼到人脸上有没有硫酸那样立竿见影的效果,也不知道把它掺到食品和饮料中,会不会被他们发觉。我觉得应该回去以后做点什么实验。
然后,我又开始想张二凤,想易斌。
是的,这些天来我总是这样。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眼睛闭着还是睁着,无论有没有人说话,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全都是他们。他们就像魔鬼,把我的脑袋当成了巢穴,像啸聚山林、蛮不讲理的强盗,在我脑子里占山为王,任我怎么驱赶,都赶不走。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易斌的呢?是她离婚了到我家以后,还是以前?
以后,有道理。她被男人抛弃了,想寻找依靠,想早点有个家,她到我家了,跟易斌接触多了,迷惑易斌的机会也多了。
以前呢?有没有以前就和易斌暗通款曲,而把我蒙在鼓里?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了,就像是要为自己的引狼入室开脱。可我一直没有找到很有说服力的证据。
有一点迹象是,她结婚不久,跑过来问我,易斌和我一夜做多少次爱,每次多长时间,喜欢什么样的姿势,等等。那时,我觉得这些问题很正常。因为我和她无所不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她被一个男人性侵之后,跟我说;我读大学的时候,和文学院的一个同学在外面租房过夜也跟她说。所以这个话题我当时并不在意。我如实回答她,一夜四五次,每次十几分钟吧。我反过来问她,她说,褚云飞不是个正常人。有时候一夜七八次,一次半个小时,还特别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我不知道她是炫耀还是埋怨。
现在我想,她并不是对男人的能力好奇,而是想了解易斌,那时她就对易斌有心了?
如果是这样,她也真是隐藏得太深了,她也太会伪装了。我想想都不寒而栗。想想看吧,我和易斌就像躺在鸟巢的两只呆鸟,而旁边一直潜伏着一条毒蛇,瞪着骨碌碌的眼睛,伸着长长的芯子。
因为我和她的这种关系,我们两家走得都比较近。周末,或者长假时,我们两家会聚一聚,吃吃饭,或者一起去武汉周边的风景区逛逛。可我从来没有发现她和易斌有什么暗送秋波之举,她总是很淑女或者说很矜持,难道这一切都是装的?
我还想从易斌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也没有找出什么。有个周末,我知道褚云飞出差,就约她去逛街,逛了街之后她到我家玩了很久。我要易斌去送她,可易斌要我和他一起去送。易斌这是避嫌还是做贼心虚?
婆婆没在意我听没听,自顾自讲着,沉浸在回忆里。我们就像来自两个星球。
我沿着公路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了县城里。天要亮没亮,我不知往哪儿走,就坐在城门洞子里了,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醒来时,太阳已经照过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看到身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浑身脏兮兮的,脸上白一块黑一块,上嘴唇有个大豁口,两颗大门牙特别长。他手里拿着半块生红薯,望着我笑,把那红薯递到我面前,说你饿吗?我真的有点饿了,可我没有接他的红薯。他又说,我叫小石头。我突然咯咯笑起来,说我觉得你像个小兔子。他还是嘿嘿地笑,笑了一阵说,你也是没有家了才跑到这里睡的吗?我说,才不是呢,我想自己出来找吃的。
小石頭在城里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六指头,一个叫花脸。当时,小石头就带着我去见六指头和花脸。他跟他们说,她是香椿,是个女生,我们都要照顾她,听到了吗?六指头和花脸都说,谁也不准欺负女生。我没听说过女生这个词,问小石头女生是什么,六指头和花脸就哧哧笑。小石头忍着,憋得脸通红。
白天,我们就出门找吃的。一般是去旅社。饭点时,我们就守在旅社餐厅门口,盯着那些吃饭的人,看着他们放下的碗里还剩下什么没有。如果有,我们就赶快冲过去,在服务员收拾碗筷之前,把东西倒到自己的碗里。有时我们也去城里的几个垃圾堆,那里面有时候也会找着一些吃的。说到这里,你可能以为我们这是乞讨。其实不是。我们从不向人伸手。这是小石头规定的。小石头还说,绝对不能偷人家东西。偷了东西,就会被人家赶走。
小石头、六指头、花脸三个,都对我很好。所以我说我命好。我总是碰到好人。我遇到的都是好人。
他们三个人,谁捡到了馒头,或者半根油条,都揣回来,等四个人都到齐了,拿出来,首先就是给我吃。我吃一口了,他们三个人才轮着吃,一人一口,直到吃完。夜晚,我们大部分时间就在城门洞子里睡觉,他们总是把我放在中间。小石头说,城门洞子风大,他们睡外面可以给我挡风。
有时候我们会在一起说说家里人。这时,我就很想养父,包括生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想知道生父生母是什么人,是不是也在想我。我想他们一定也在想我。
我想养父是不是和那个姑姑结婚了,现在过得好不好。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那时,整座城里都飘着肉香,小孩子们都穿着花衣裳,在街上跳橡皮筋,或者和爸爸妈妈一起放二踢脚。因为每年过年时,养父也会煮肉给我吃,给我缝一件衣裳,还给我买红毛线扎头发。
好几个夜晚,我都想悄悄跑过去,躲在远处看看养父,看看那个姑姑和那两个没有见过面的弟弟妹妹。可是我又担心被人看见了。要是养父看见我了会为难的。
我就这样在县城里过了三年多。那年秋天,六指头在垃圾堆捡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票证。六指头把信封交给了小石头,小石头一眼就认出这是粮票和油票。他把那些粮票和油票拿到旅社,换了十个大馒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这么白的大馒头,都高兴得要死。小石头给了我们一人两个,我们一手举着一个大馒头,在大街上疯跑,就像捡到了金元宝。
我们都没舍得吃。到了城门洞子,小石头才把一个馒头掰开,给我们一个人一块。我们像吃糖一样把馒头喂到嘴里,让它慢慢地在嘴里化开,化得嘴里甜津津的。这时小石头望着六指头和花脸说,多的一个给香椿,你们有没有意见?六指头和花脸都说没有。小石头就又给了我一个。
我没有推辞。因为从拿到那两个大馒头时,我心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把两个馒头给养父送去。我想养父一定没吃过这么白这么甜的大馒头。我想夜里悄悄地跑回去,悄悄地把馒头塞到养父家的门缝里。
可正在这时,一个戏班子走了过来。他们挑着担子,穿着红的黄的长衫子,还有一个拿着纸喇叭朝人们喊话,说晚上要在城西的河滩上演戏。和他们走在一起的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对,那正是放学的时候。
我们自然是不会漏掉这种热闹的。在县城的几年,凡是有演戏的、唱歌的、游街的、开大会的、游行的等等等等,我们都会跟着看。这似乎就成了我们的工作。所以,看着一群小学生簇拥着戏班子走过来时,我们都站了起来,跟着他们走。到了城西河滩,看着他们搭戏台,我们便开始抢位子。可等他们把戏台搭好,我们全都傻眼了。他们把戏台周围围了一圈红布。一个人从红布里面钻出来,对我们说,快回去找爸妈要钱去吧,五分钱一张票。
那些小学生就一哄而散,跑回家要钱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在那里,都像泄气的皮球。别说五分钱了,一分钱我们也没有。我也准备走,跟小石头说,走吧,看不成戏还不如站远点。小石头说,你的馒头吃了没有?我说没有。小石头说,你拿一个馒头出来,我找他们换张票。我没和小石头说想把馒头送给养父的事,我怕小石頭不同意。我说,我不想看了,谁知道他们演什么呢?再说戏看过就看过了,馒头还会饱会儿肚子。我当然说的是假话,其实我是很希望看戏的,还有电影。再说,你们都不看,我一个人看也没什么意思。小石头说,你不想把馒头拿出来,那我再想别的办法吧。他有什么办法想呢?我想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可到了戏要开演之前,他真的弄了一张票。他把我领到检票口,把我往里推,说他们会一直在外面等我。可我看完戏出来,却没看见他们。我跑到城门洞子,也没找到。我在城里到处找,找了一天都没看见他们的影子。第二天晚上,我只好去城西河滩。我想他们有可能去那里。可他们也不在那里。就在我要走时,一个戏班子的人走到我面前,他说,你想看戏?我说我找几个朋友。那个人又说,你会唱歌吗?唱两句我听听?我不唱。要走。我心里急得不行。可那人拉住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学演戏。他指着那边正在练腿、耍枪的几个姐姐说,就像她们那样?
婆婆讲到这里时,喝了一口水。她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我问道:“后来呢?你去了戏班子没有?”
说过这话,我自己吃了一惊。离婚以来,我第一次听进去了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和张二凤那个婊子成为朋友是因为她痛经。那天,在课堂上,她痛得坐不住了,满头大汗。我就把她弄去了卫生间。然后跑回寝室拿来了卫生巾,然后又扶着她去校医院。在校医院里,医生打了止痛针,她疼痛缓解了。她抓住我的手说,她真是太感激我了,不然今天丑都丢大了。这以后,我和她好了起来。因为我觉得她诚实。
我没少关照她。周末出去,无论到哪儿,无论吃什么,我从未让她掏过腰包。因为我知道她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不太好。有一次,她去做兼职,被骗了,人被扣了下来,是我拿钱把她救了出来。见她用一部老的翻盖手机,我买了一部新苹果后,把旧苹果给了她。
毕业后她去了银行。我帮她拉存款。我们公司原来在他们行没有户头,为了让她有业绩,我不惜请我老爸出面去做我们公司领导的工作,同意我们公司在他们行开了户。要知道,我去我现在的公司,就是考进去的,没让老爸为我打一个电话。可以说,她几年时间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职员升为部门经理,没有我,门儿都没有。
谈恋爱,我陪她相亲相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和褚云飞确定关系。结了婚,和褚云飞闹矛盾时,深更半夜把电话打来,我想都不想就往她那儿跑。
我越想越气愤,越气愤越想。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同学一直骗到现在,骗了十多年。我想不通我真诚待人,得到的不是回报,却是横刀夺爱,而且一点客气都不讲。
我想完了张二凤,又想易斌。我脑子里似乎再没有了别人的东西。可想不到今天,婆婆的故事却一点一点挤进我脑子里去了。
是因为婆婆这个有点离奇、有点心酸的童年吗?
我确实感到有点心酸了,甚至感到遥远。遥远到就像是与我隔着几个朝代。我真的想不到,在我父母辈的人中,还有人过着这种生活。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生活在乡下?
那个要我去戏班子的人是高班主。他跟我说,要是跟他们走,他马上给我缝新衣服,而且还教我唱戏。说实话,高班主的话是很诱惑人的。特别是唱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脸上化了妆,人特别标致,不管大人小孩子看了都喜欢。
高班主又说,去了戏班子,就不会饿肚子了。可是我不想去,我想找到小石头他们。高班主说,他们不要你了,都悄悄跑了,躲起来了,你怎么去找?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跑?高班主说,这我怎么知道呢,反正你看戏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来找我,要我把你带走。
我不知是真是假。我想,小石头他们要我进戏班子有这个可能。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喜欢看戏。而且,我跟着他们,他们总要照顾我。可我又不能肯定。他们即使要送我进戏班子,也应该跟我说清楚啊,为什么要溜掉呢?我跑回城里,又一次在我们经常去的那些地方去找他们,可还是没有他们的影子。那时我突然感到城里一下子空空荡荡了,没有意思了。我找了一张报纸,把一直揣在怀里没舍得吃的两个大馒头包好,放在城门洞子的一块砖下面就走了。我想小石头他们如果回来了,一定会找到的。因为我们偶尔会在那里放几样我们暂时用不着的东西。
下午,戏班子收拾行李,挑着担子离开县城时,我便跟着他们走了。直到几天以后,我才听高班主说,小石头他们其实是被公安局抓走了。因为他们去扒了旅社的收钱箱。听高班主说到这里,我哇哇哭起来。我心里明白,他们是因为我,因为我要看戏才去扒那个钱箱子。如果不是这,小石头他们绝对不会做违法的事。高班主跟我说,要不是这事是因戏票而起,他还不想把我带到戏班子来呢。
我更想跑回去了。我觉得我欠下了小石头他们的。有天晚上演戏,趁没人注意,就悄悄溜了。我走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到了一个镇子,我正打听路呢,高班主他们从一辆班车上下来了。高班主跟我说,我这样回去,小石头他们会很难受的。真要回去,就混个人模狗样儿了再回去。
我想想也是啊,小石头让我进戏班子是盼我好啊,我怎么能不听他的话呢。
高班主果真给我缝了一套新衣裳,我至今都记得那套衣裳的样子,衣服是绿底白花,好鲜亮,裤子是红色,家织布染的。还让兰姐用香皂给我洗头。我自己顿时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们那个戏班子,什么都演。所以,高班主给我安排了几个教我的师傅。唱花旦的兰姐教我吊嗓子、学唱功,小红姐就教我压腿、翻筋斗、耍枪。高班主教我扮丑、打鼓。聂师傅教我拉胡琴。
我不知道演个戏要会这么多,跟高班主说,要学做饭。因为我已经会做饭了,跟养父在一起时,我就能做饭了,而且还会找野菜。可高班主不答应。只有时候,没人看戏,我们粮食不多时,高班主才让我去找过几回野菜。
我要做饭,并不是因为练功苦,而是不愿吃闲饭。其实,我们这种戏班子,挣口饭吃并不容易。我们一般不在城里演戏,大部分时间是在乡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往下走。走到哪里,就去找生产小队的队长,问他们要不要看戏,不看我们就继续走,直到找到一个要看戏的村。有时候我们一连走好几天都找不到一个要看戏的村,这时我们吃饭就成问题了。
一个人一张嘴。我天天在戏班子里吃饭,却只能压压腿,咿咿呀呀吊嗓子,什么戏也不能演,完全就是一个吃闲饭的人。我觉得自己对戏班子是个拖累。可做饭就不一样了。我会找野菜。我会多找一些野菜,混着粮食吃。
高班主不同意,我就只好还是吊嗓子,学翻筋斗。我吃得下苦。所以,一年多工夫,我就能唱一些简单的曲子了,筋斗也会翻几个了。有时候,观众点了某出戏,兰姐嗓子唱塌了,高班主就叫我顶一顶。遇到了武戏,高班主也会让我跟着小红姐一起上台翻几个筋斗。到第三年,我会的戏就更多了。枪也会耍了,鼓和锣也能打了,胡琴也能拉几声了。有时候,谁生病了,我就顶上去。戏班子的人都夸我聪明,说我有这个扮相,有这副嗓子,一定能成个台柱子。
我心里对高班主,对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充满感激。越是这个时候,我就越想养父,想小石头他们。有时候,演完戏,卸了妆,别人睡觉时,我会一个人在外面待一陣,望着天上的月亮想一会儿养父和小石头他们。我真希望他们都在月亮上看着我。有几回,我问小红姐,我们在哪儿,哪个省哪个县?小红姐说不知道。我又问兰姐,兰姐也说不知道。
我们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识字最多的是拉胡琴的聂师傅。他会写节目单子。每天晚上演什么,都是他安排的。他还会认地图。有时候,高班主问我们到哪儿了,聂师傅就拿出一张地图来看,然后就说我们在哪儿了,是哪个省哪个地区。聂师傅是个跛子,据他自己说,如果不是跛子,他就在小学校当老师了。因为腿跛了,书教不成了,就到高班主的戏班子里来了。聂师傅平常对我不错,除了教我拉胡琴,还主动教我识字,算算术,而且十分用心。只要看到我有空,就叫我,香椿,过来认字。我就跑到他跟前,让他在我手板里写个字。我现在能识几个字,能算算账,都是他教的。
一天我们去了一个很大的村子。演完戏,队长便跟高班主说,他给我们找好睡觉的地方了。我们这个班子总共有十一个人,六个男人,五个女人。平常,队上如果不能帮我们找睡觉的地方,就帮我们借两间大房子,我们只要把草席子往地上一铺就在地上睡起来,男人一班,女人一班。队长给我们找好了住处,我们就省事多了。
队上让人来领我们去各家住。我和小红姐跟着一位大婶走了。我们到大婶家里洗漱时,队长领着聂师傅来了。队长对大婶说,少算了一个,你家床铺多,这位师傅腿脚不太好,就让这位师傅在你家睡吧。这样聂师傅就跟我和小红姐住到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白面馒头,并且队长还让我们每个人带两个馒头,明天在路上吃。我当时就想起了养父和小石头。所以,洗了脸以后,就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到了外面,坐在院坝边上一个石磙上看月亮。
我也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聂师傅出来了。看见聂师傅,我便问他我们这是在哪儿。聂师傅说,大地方是江西。我问江西距我们那个县城有多远。聂师傅说中间隔了几个省。等了一会儿,聂师傅便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说,是的,我想养父和小石头了。聂师傅说,进屋去吧,外面露气重。我站起来,跟着聂师傅进屋了,一直跟进了聂师傅的卧室。
聂师傅一进门就坐到床上,看我进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了。香椿,你是不是还想走,想离开戏班子?我摇头。我确实没想过再离开戏班子,我觉得戏班子太好了。聂师傅又说,香椿,你可不能有走的想法,对你不好。你想想看,你现在回去能做什么呢?跟小石头他们一起混日子,你什么东西也学不到,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呢?对戏班子也不好。兰子年纪不小了,唱不了两年了,你就是台柱子了。我说,我真不是想走,我只是想起养父,想起小石头他们来了。聂师傅说,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回去睡觉吧,免得小红等着。他把手往外挥着。
可我不想走,我还想和聂师傅说说话,想让聂师傅抱我一会儿,就像小时候养父抱我那样。我说小红姐已经睡了,我出去的时候就在打鼾。说着就坐到床上,把聂师傅的一只胳臂抱在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实话,在那一刻,我有了那么一只可以抱着的臂膀,可以靠靠的肩头,感到很幸福。
靠了一会儿,我准备走了,把聂师傅的胳膊放了下来。就在这时,聂师傅一只胳膊搂住了我,并且鼻子伸到我颈上嗅了一下,说,香椿,你真的很香。我既兴奋又高兴。我说,是吗,还从没有人说过我香呢。聂师傅又嗅了我一下,说,确实很香,比香椿还要香。聂师傅这时就双手抱住了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怦怦地跳。说实话,那时我对男女之事也知道一点点了,可我不知道聂师傅是不是要那样。我既害怕,又有点好奇。
聂师傅抱住了我,就开始亲我。然后,双臂抱起我,把我丢到了床上。我想走,要从床上爬起来。聂师傅说,你就让我闻一闻吧。就开始解我的上衣扣子。我呆呆的,以为聂师傅解了扣子闻一闻就罢了,也就让他解了。聂师傅闻了一阵,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上了床,抱着我。我感觉很舒服。可我到底有些害怕。我问聂师傅,这样会不会怀孕?小石头曾对我说过,男生和女生脱了衣服睡在一起就会生个小娃娃。聂师傅扑哧一笑,说,不会,我们没脱裤子呢。接着用手摸我的胸前,说,你还没发育呢,妈妈儿还只有一颗李子那么大。
聂师傅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可聂师傅褪我裤子时,我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聂师傅喘着粗气,手上用了劲儿,我就把手松开了,我不想聂师傅难受,不想聂师傅生气。可我把手松开以后,聂师傅也把手拿开了。聂师傅说,你走吧。我感觉聂师傅是生气了,就说,我把裤子脱了吧。动手把裤子往下褪。聂师傅抓着我的手,说,算了。我说,你不是说不会怀娃儿吗?手一犟,把裤子脱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大,我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害怕。这之后,我和聂师傅又有了几次,我也就不当一回事了。我觉得那就是聂师傅喜欢我,对我好。
过了一段时间,我身上(生理期)来了。再和聂师傅在一起时,有些害怕,怕怀孕。聂师傅弄了一些药片给我吃,说吃了药片就没事了。
时间一长,就有人注意了。一天,负责伙食的崔师傅喊我跟他去挖野菜。到了河边,他从怀里摸出半个馒头递给我,要我赶快吃了。我把馒头接过来,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就开始找野菜。不知不觉到了小河边。崔师傅站在河边望了望我们身边的一堵岩山,说,香椿,那儿像有个山洞呢,你钻过山洞没有?我没钻过山洞,说,那是山洞吗?崔师傅说,是呢。说着把我的手一拉就往那儿爬。
果真就是一个山洞。那时是春天,天还很冷。我们站在山洞边上就能感觉到洞里有一股热气。我弯下腰往洞里望,里面黑咕隆咚的,有些害怕。崔师傅说他带着火柴,什么妖魔鬼怪都怕火柴。他这么说时,就拉着我钻进洞里了。
洞里很暖和,很宽敞,而且不像外面看着那么黑。我们慢慢地能看到洞壁的一些东西了。有的像竹笋,有的像羊,有的像桌子,有的像树,非常漂亮。还有水滴到水凼的声音,特别清脆。
我们在洞里看了一会儿,崔师傅就说,香椿,我想和你好。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崔师傅年纪很大了,头发已经白了不少。我望着他时,他又说,你和聂麻子都好了。他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我才知道我和聂师傅的事他知道了。我羞得厉害,往外跑。他抓住我的胳膊,说,我对你好不好,没有聂麻子对你好?
崔師傅平常对我也好。我到戏班子不久,有一天我正吊嗓子呢,他喊我去帮忙洗个菜。我跟着他进去,他就悄悄往我手里塞两块糖。像这样的时候很多。有一次,他还给我塞过一条红头绳。好啊。我说。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对我好?我这时弄明白他的意思了,摇头。
对于男女这事,我懵懵懂懂的。但我明白,既然我和聂师傅好了,就不能再和别的男人好了。这时,崔师傅猛地抱紧了我,把嘴巴堵到我嘴上了。我想跑,却挣不脱。他亲了一会儿我,手就伸到我衣服里,解我的裤带。我就没有再跑了。我担心他会生气。
这之后,夏老师也找上我了。再就是搞剧务的老董,最后是高班主。他们都对我好,我不想得罪他们。
直到有一天,聂师傅和崔师傅打起架来,我才知道全戏班子的人都知道我和所有男人睡觉的事了。
我很羞愧。好好的戏班子,男人之间闹矛盾了,吵架了。高班主和他老婆也吵架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去问聂师傅,聂师傅直叹气,说,香椿,是我害了你。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再没有见到戏班子的人。我一户一户地跑去打听,才知道他们早就走了,半夜悄悄走的。独独没有叫我。
我想追他们去。可这时,房东往旁边屋里喊了一声,一个跛脚男人从屋里出来了,一跛一跛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你跟我走吧。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我把你买了,你现在是我的了。
男人说花钱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去找戏班子,又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儿。跑,我连我那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收拾包袱的时候,发觉包里有四十块钱。我平时包里是没有钱的,毫无疑问这四十块钱是他们塞在我包袱里的,是他们几个男人凑起来给我的,因为那时四十块钱对我们来说,是一大笔钱,我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那时我们演一场戏最多才十块,一般也就七块八块的。
所以我总觉得高班主、聂师傅他们几个男人,对我是有恩的。他们不得不把我丢下,想着我能过上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男人看着我犹豫,对我说,你长得漂亮,还会唱戏,我知道配不上你,可我会对你好。我这才打量了男人一眼。男人长得不丑,除了年纪大点,衣服破点,没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
我眼睛一酸,没来由地滚下泪来。男人说,你实在不愿意,我帮你找他们去。就是男人这句话,我拿定主意了,跟他过一辈子。我想这个男人不会为难我。就这样,我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走在路上,我问这是什么地方,他说是胜利大队。我问是哪个省,他想了想说,应该是河南。走了一段,他问我,他们说你十七岁了,我看没有,你到底多大?我想了想说,应该是十五吧,我也说不清楚。他说,按规定我们要打个结婚证的,打结婚证女方要二十岁,别人问你,你就说是二十了。走了一段又说,你到了我们家,什么事都不要你做,你只要给我们家生个儿子,我们家是三代单传。
走了一阵,他又说,我姓李,大名李家俊,不过别人都喊我李瘸子。你呢?我说,我叫秦香椿。
他们家还算不错。有一栋两间的土房子,就像我这栋一样。那几年,我们一直一村一村地演戏,在农家里借宿,看了不少人家。我知道有那样两间房子的人家,要算得好人家了。特别是他们家有劳力。他爹和他妈都还能出工,所以家里也不怎么缺粮吃。我进他们家的那天,他们还办了几桌酒席。
他还真的不让我出工,说我细皮嫩肉的,不是搞劳动的料。那时候,凡是队里的劳动力,都要参加劳动的,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法子。我要做的事就是在屋里给他们一家人做饭。
从我进他们家开始,他们家就开始准备我生孩子的事。譬如说布票,原来准备卖了猪,给一家人缝件新衣服的,可怕我生孩子后,没有布票给孩子做衣裳,就只给我一个人缝了一套新衣裳。我心里明白这个孩子很重要,所以,我早把聂先生给我弄的那些避孕药片都丢了。我当时想,只要丢了这些药片,我很快就会怀上孩子。可是一晃一年过去了,肚子里也没什么动静。
他爹妈着急了。一天他妈就问我,和他行房没有,身上是不是正常的等等,我都如实说了。他妈要他带我去看医生,又要他带我去哪里求神。他说,是年龄问题吧,她应该才十六岁。他妈说,十六岁生伢的还少吗?我心里想,也许是吃了那些避孕药的缘故吧,吃了很长时间的避孕药,也许要停个几年后才会好吧。
又过了大半年,肚子还是瘪的。他妈就逼着我们去公社医院检查。公社医院没有检查出毛病。不知道他妈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地方有一棵大神树,神树下面的水,喝了治百病,能怀上孩子,就要他去弄神水。那个地方很远,坐两天车,还要走两天,才能到。他一个跛子,走那么远的路,真的不容易,可他还是去了,走的时候挎了一大包我和他妈烙的大饼。过了十多天,他回来了,带回了小半瓶神水,对我们说,弄神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在那儿守了一天一夜才弄了那么一点。我看那瓶中的神水,浑浑浊浊的,里面浮着没燃尽的香扦和纸钱。他妈让他把神水摆到堂屋大桌子上,忙打来水要一家人洗手,又找来香扦和纸钱来烧,一家人跪下来磕头。
我也很想有个孩子啊,他们一家人盼着,把我当神老爷子供着,这是其次,关键的问题是我想有个伴,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跪在地上咕咚咕咚一口把神水喝了下去。
没多久我肚子疼起来了,轰隆轰隆的,他妈说这是神水生效了。我们听了都很高兴。一会儿我开始拉稀了。我拉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守着我。
人拉稀的时候,身子就软塌塌的,连坐都没力气了,只好往床上躺。晚上,他端了一盆水过来,给我擦身子、洗脚,然后一直站在床边,看着我。我说,你睡呀。他结结巴巴地说,妈……说了,今天……你喝了神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说,那就怀啊。他说,你……这个样子。我笑起来,只要能怀上。
他很轻很轻。说,你不动啊。生怕累了我。可一会儿,我又要拉稀了。他就像抱孩子一样,抱着我一跛一跛地去茅房。到了茅房,仍抱着我拉。要知道他是一瘸腿啊。他抱着我拉,是一只腿蹲着的,另一只腿甩在一边。可他就那么蹲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他怎么那么能蹲。等拉完了,再回到床上。这样折腾了两三回,折腾了大半夜,他才说行了。
我虽然累,虽然软,可心里蛮高兴。我相信这回一定能怀上了。
可是几个月过去,还是没动静。一天晚上,我们上了床,他就眼瞪着天花板流泪。我从没看见过他流泪,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香椿,你给我说实话,在戏班子里,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睡了,你是不是还没发育就和男人睡了?我想不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说,你听到什么闲话了?他说队上有人说,你一定是被很多男人睡过了,女人睡男人睡多了,就不会生育了。你说,你真的跟很多男人睡过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怀不上孩子真与他们有关呢。那时,我还没发育,而且还吃了避孕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承认还是不承认。我不想撒谎,他对我很好,我不忍心骗他。可我又不敢说出真相。我知道如果说出真相,他一定接受不了。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队上的人说,你这么漂亮,又正是演戏的时候,要是没毛病,戏班子怎么会二十块钱就卖了呢?
听他这样说,我感觉到他像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我说,你别说了好不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听我这样说,明白了,就狠狠抽自己的耳光。我提出要走,可他不让。他说你一个人往哪儿走呢?大不了我们老了去住养老院。第二天吃早饭,他给他妈解释说,队上那些人都是瞎说的。香椿怀不上,可能是练功练的。要么是现在人还小。他妈不说话,只往嘴里扒着饭。看那样子,是不相信他的话。他又说,有的人天生就没有生育能力的。
晚上,我和他商量抱养一个的事。他闷了半天,总算答应了。可跟他妈说,他妈不同意,说他们家三代单传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队上买媳妇的人家多起来。几个买进来的媳妇,进门不到一年,都生了个大胖孩子。这时他妈就坐不住了。一天晚上,他妈去找了人贩子,回来后,便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为了给他们老李家留个后,她想给我换个人家。不然,她也好,我也好,有一天去了阴间,没法和老李家的祖宗交代。
我感到很突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让我去给李家换个媳妇。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说,李家俊同意吗?他妈说,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懂道理。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家俊对我很好,虽然我并不爱他,可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很好。我想了想说,我是家俊买来的,家俊要我走我就走,不要我走我不走。
晚上家俊回来,我给家俊说了他妈要拿我给他换媳妇的事,问他究竟怎么打算,家俊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伤心,把我的心哭软了。我当时只觉得他一定很难。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当时我也哭了。我不想再让他为难,劝起他来:我拿定主意走了,你对我太好了,我不能让你们老李家绝后,也不想看到你们母子俩闹起来。家俊揩着眼泪,说,你要是走了,会去一个什么人家?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待你?我说,人到哪里都是一活,别人能活,我也能活。他好我过一辈子,不好我也要过一辈子,我早想穿了,一切都是命。也许这一切都是报应。
我那时真是这么想的。
过了几天,他妈领了一个男人到家里来了。那人个子比李家俊矮,可浑身上下没残疾,样子比李家俊好看。我以为是要嫁给他,直到那人走后,他妈才告诉我,他是媒人,来看人的。说他对我印象不错,会尽量帮我找个好人家。
我已经拿定主意走了,去给李家俊换一个能生娃儿的老婆。可听他妈这么说时,我还是大哭了一场,似乎这时才相信我真的要走了,要去一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里,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去生活。
过了个把月,人贩子领来了一个女人,圆盘大脸,腰身很粗壮,人贩子把人交给他妈,问他妈满不满意。他妈像看牲口一样围着她转了几圈,叹了一口气说,还能说啥呢,只要她能给老李家生个儿子,让老李家莫断了香火。人贩子说,这个身坯骨架,只要你儿子行,保证几年给你生一串。
我走的时候,李家俊一直把我送到汽车站。他塞了六十块钱给我。车子走了好远,我回过头去看时,他站在那里,双手抹着泪……
我想不到婆婆會被一个跛脚男人抛弃。我忍不住打断婆婆,“你为什么答应走?你们不是有结婚证吗?婚姻是一回事,生不生孩子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害人啊,他们对我那么好。”婆婆说。
“这就是你不断被人抛弃的原因。”我说。
婆婆说,“我信命,我相信这些都是命。在戏班子的时候,小红姐有本称命书,没事的时候就称命玩,可我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刻,不能称,有一次在镇上演出,碰上一看相的,我请他看相,他说我命里有孤鸾星。”
我又一次感觉到,婆婆生活的时代好像距离我们很远。这不是买卖人口吗?
我想起了我和易斌的离婚。那是第二天上午,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去,望着我说,“我仔细想过了,我们还是离了好。”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你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她的蛇蝎心肠,厚颜无耻,还是她的风骚、大奶子?”我愤怒至极。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易斌会看上她。她没我漂亮,没我聪明,没我挣钱多,哪一点都不如我。这让我感到特别丢人。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更合适、更快乐。”
“你现在说跟我在一起不快乐,早干什么去了呢?你还记得当初追求我时说过的话吗?”
“时过境迁,没有谁能对过去说过的话负责。”
“如果没有你当初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没想过?”
如果没有我,我真的不敢想象他现在在做什么。说起来,他的第一桶金,还是我帮他挖的。那时他到我们单位推销润滑油,我告诉了他公司领导的电话和住址,帮他约了公司领导吃饭。我当初做这一切时,我和他还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仅仅是在电视相亲节目上见过他一面,还灭了他的灯。因为他的身高、长相、工作、收入、家庭等等,都距离我心目中的那个人相差太远。当时,他来到我们公司,说起那场相亲会,我才有了一点印象。当他谈起要向我们公司销售润滑油时,我心里便有了疑问。也许一开始他选择我就是为了销售润滑油吧。可我当时还是为他牵了线。也许是对相亲现场灭了他的灯有点愧疚吧。没想到这件事情以后,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他直言不讳地说,他选我的号,就是为了销润滑油。因为我对他来说,太完美了,是天上的月亮,他只能望一望。他甚至坦诚地说,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他现在开出来的车都是租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对他有了好感。后来我想,我一定是被他的哀兵之计,被他诚实的外表迷惑了。我怎么也想不通那张诚实的面孔下,掩盖了那么多的阴谋。
他的公司流动资金不够,我给父母做通工作,把父母给我攒下的嫁妆钱拿了出来。后来,流动资金又成问题了,我冒着风险,拆借了我们公司的一百多万资金。没有我,他的公司也许早就垮了。
而对于他的家人,我也尽到一个儿媳的责任。他出差在外,他父亲病了,我连夜赶去他的农村老家,把他父亲接到武汉,找最好的医生看病,找关系安排病床,还请了假到医院去侍候他父亲。
每年过年,我都要陪易斌一起回老家过年。易斌那个农村老家,说实话,我住不习惯。碗筷油腻腻的,洗脸是一家人用一塑料小盆,洗澡是一家人共用一个塑料大盆,厕所设在臭烘烘的猪栏边,还有什么菜都一顿一顿接着吃……说得不好听点,简直就是煎熬。可为了让他高兴,我总是乐呵呵地陪着他去,去之前还开着车在城里这儿跑那儿跑,去给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买过年礼物……
难道这一切他都忘了吗?
我把张二凤那个婊子带到我们家来,不过就是几十天时间,他就毫不犹豫地蹬了我,她为他做了什么?难道男人真的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难道几年的夫妻之情抵不过一个女人床上一夜风骚?
我觉得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就是天底下最最不幸的那个人。
“你觉得我们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吗?你会忘掉昨天那一幕?”
说真的,这种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想起来我就觉得恶心,像吃了苍蝇,可是我还得想让自己忘掉。现在的男人,有哪个没有一点花花肠子呢?
“只要你和她一刀两断。”我真是這么想的。这种事,别的女人能忍,我也能忍。我不想把我辛辛苦苦培养成熟的老公拱手送给别人,更不想让张二凤那个婊子的阴谋得逞。
我这几乎是哀求了。我想他一定会从中感觉出了我的宽容和隐忍,会幡然醒悟,向我说声对不起,或者来一句保证什么的。
可我错了。他十分坚定,甚至开出了我意想不到的条件。“房子、车子、公司,都给你。我净身出户。法律上,我是过错方。”
我吼叫起来,“你这算是什么?你觉得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你没觉得你这是把我一生都给毁了?”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坚持要离。我也只好同意了。我并不想要那种名存实亡的婚姻。而且我也不想上法庭,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人贩子带着我坐了两天火车、两天汽车,来到一栋土房子里,交给了一个驼背男人。他对驼背男人说,怎么样?还满意吧?男人嘴巴张得合不拢,一条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挂下来。人贩子又说,话都说好了的,不能生娃儿的。驼背男人点头。人贩子又说,不过,也不一定,生不生娃儿,有的是男人问题。也许他原来那个男人不行。那样你就赚大了。
人贩子说过,驼背男人就进里屋去取了一沓钱,交给了人贩子。人贩子拿了钱就走路了。驼背男人要我坐,我这才坐到了一把木椅子上。他用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说,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我望着他的背影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转过身来,说,商明贵,别人都叫我驼子,你也这么叫吧。
无论是人,还是家庭,都比李家俊差多了。他背驼得厉害,而且头顶的头发也掉了不少,差不多算个秃顶了。看样子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家里也只有歪歪倒倒几把椅子,几条黑不溜秋的板凳。
我早知道,买媳妇的家庭,一般都是各方面条件比较差的家庭,所以我从没想过我要去的家是什么样的家,要在一起生活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无所谓了。我还以为,这个世上没有我不能吃的苦。
可这个家、这个人,还是让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觉,似乎是失望,可又不像,我什么时候想象过我要的家庭是一个什么家庭,要的人是一个什么人呢?说委屈,也似乎不是。我心里很明白啊,我是人家买来的啊,买来的有什么委屈可言呢?
可我心里就是疙疙瘩瘩,不舒服。我心里甚至生出逃走的想法。我想回老家去,回我养父家里,或者去找小石头。
我这时冒出回家找继父或小石头的想法,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土地下放了。土地一放,大家各种各的田,粮食有吃了,而且上头对人也没管得那么紧了。
驼子去灶房做饭去了,我坐在堂屋里想着这些。不一会儿,他把饭做好,喊我吃饭。我去了灶房。灶房里有口灶,一张木桌子,木桌上放着一钵子米饭和一小筲箕煮红薯,还有一碗炒辣椒、一碗炒黄瓜。我坐到桌边时,他把那碗米饭推到我面前,要我吃那碗米饭,他自己拿个红薯吃起来。那钵米饭太多了,我吃不完,我说,你找个碗分些出来,你吃。可他说他不吃米饭,他吃惯了红薯。又说,没多的碗了,你吃不完留下来下顿再吃吧。他一边吃红薯一边说,他这家就他一个人。父母死得早,有个姐姐早就嫁出去了。这些年,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每分钱都攒起来,就是想娶个媳妇。可没有姑娘嫁他。他只好托人去买。攒下的一点钱都给人贩子了。你这么漂亮,真是委屈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委屈,我眼里来了泪。他就安慰我,现在政策好,日子会越过越好。他再挣几年,就把这栋土泥巴房子掀了,建个砖房子,让我住在里面舒舒服服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复杂起来。为什么呢?他是个好人,或者说是个可怜人。
我想回老家去的想法这时便动摇了,可我又有点不甘心。我说,我虽然是你买来的,可我们还是要去打个结婚证,我不能不明不白跟了你。还有,你得办几桌酒席,接几桌客,办个婚礼,让村上的人都知道我正经八百是你的堂客。他听了我的话,沉闷了好一阵,说,好吧,你这也是为我好。
晚上,洗了睡觉,我故意问他我睡哪儿。他愣了一会儿说,我只有一张床铺,你睡铺上吧。我说,你呢?他说,我哪里都可以睡。
他的卧房门不能闩,他把我领到卧房后,又端了一把椅子进来,要我用这把椅子抵门。我瞪了他一眼,他赶忙说,你放心吧,你要先办手续,先办酒,我不会乱来的。他说过后就出了房门,我像心里有气一样,真的用椅子抵住了卧房门,我还故意弄出了一些响声。
睡下后,我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半夜,我起来上茅厕,他听见动静,赶紧拉亮了灯,我这才看到他睡在地上铺开的蓑衣上。我回卧房后,没再用椅子抵门。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着,他就叫我了,说要我和他一起去村里办手续。
我们去村里办了手续,又去乡里。跑了几次,总算把结婚证办了下来。
办完手续,他又张罗着办喜酒。吃喜酒那天,村里来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夸他有艳福,娶了一个标致媳妇。
那天晚上,我们才睡到一张床上。一整夜,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我。他说,村上某人某人出去打工了,田四六分种,没人种,他要接过来种。又说,养猪养羊赚钱,要养几头猪几只羊。我那时以为他只是说一说,并不当真。只说,你一个人种得过来吗?他说,我有的是力气,只要你在田头看着我,我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在田头看着他?我还以为他说说罢了。没想第二天早晨,他做好了饭,就叫我起床,说吃了饭好下地。我以为还在梦中。我说,我没下过地,人贩子没跟你说?他说,说了,可你昨天答应了,要在地头看着我的。
我就跟着他去了地里。他真的不让我拿锄头,要我就站在田边歇着。后来我问他为何要这样,他说是我太漂亮了,怕村里的那些坏男人打我的主意。
他真的接了人家一些田过来种。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种了多少田,只知道到了收粮的季节,我们家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粮食。粮食一卖,他就把钱交给我。
又养了几头猪、几只羊。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春夏秋冬,他都一直忙得不停。看他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一直像个监工一样,站在田头守着他,也跟着他学起种地来。慢慢地,我就学会种地了。
一晃一年过去了。有一天上了床,我跟他说,看来我是不能生了。他说,我晓得。说实话,听了人贩子的话后,我心里还是对生孩子抱有一线希望的,在老李家生不出孩子,也许真是李家俊的问题呢。我甚至还想,如果我生了孩子,我一定要带着孩子去找李家俊,讓他看看我是能怀孩子的。可现在已经一年了,肚子里没一点动静。我想不生孩子可能真是我的问题。我说,我们抱养个孩子吧。他说,你说抱就抱。我说,我们要像亲生的一样待他,让他读书。他说,我都听你的。我说,有个孩子了,我就帮不上你什么了,花费也大了。他说,有个孩子,人活着就有盼头。
可真的想抱个孩子并不那么容易。我们到处托人帮忙,一晃一年过去,也没有打听到哪里有遗弃孩子的。一天,我们又在一起说抱孩子的事,他说,现在生活好了,孩子金贵了,没人会丢孩子了,估计抱养孩子难了。我说,那就算了。他说,可以买,我打听到可以买,少的一万,多的两万。一万块钱,那时是很多钱。我们全县只有几个万元户。我说,这么多钱,我们哪有?他说,只要你要,我们去借嘛。一会儿又说,只不过,我说让你住砖房子的,要往后推了。
我知道他这一切都是为我考虑。只要我不提起,他就不会再提这事了。没想到他一天早晨抱回来了一个孩子。
我是真不理解。昨晚上,我们一起上床睡觉的。我没听他念叨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昨晚上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说,昨晚上,我不是去经销店买肥料吗?周麻子说,浙江一班打洞子的,给他们做饭的姑娘生了个孩子,才两个月,生父放炮时塌在洞子里了,那姑娘没结婚,不敢把孩子带回家,想给人家养。我听周麻子这么一说,连忙就跑去看了。没给你说,是怕这事不可靠,想不到是真的。我把孩子接过来,这才看见孩子是个豁嘴儿。
我立即想起了小石头,想起他为了让我看戏班子演戏,偷了钱被警察抓去的事,眼泪一飙就出来了。他看我哭了起来,连忙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感觉这个孩子蛮灵醒,这个败相不打紧,现在医院修得好。又说,他只给了人家一千块钱。
我说,不是。我是想起别人来了,也是这样一个豁嘴儿。
孩子一看见我就笑。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们用奶粉、米面养着他。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乐子。
有了乐子,他就更苦了。那么些田,他都要一个人种不说,而且又要了另外几户人家的田种,还多捉了几个猪崽。他跟我说,要早点把乐子送到医院去修嘴儿,他听人说了,越早越好。
想不到这一年,春上就遇见大旱,正播种的季节,滴雨未下。他整夜整夜地从河沟里挑水浇地,好歹把苞谷种了下去,把麦苗保了下来。可正收麦时,雨又下个不歇,下得麦秆儿都塌到地上,麦粒生了秧儿,冒着雨背回家,晾干了把麦粒打下来,堆在屋里,等太阳出来,晒干了,却卖不出去。发过芽的麦子,发馒头、擀面皮都不行,只有打面汤,打面汤也是一煮一股水。春季没了,指望秋季。可七月间,苞谷正扬花时,一场风灾,把苞谷秆子都刮断了,救过来的不到一股。
这样的年景,种田别说赚钱了,劳力搭进去不说,还要倒贴种子钱、肥料钱、农药钱。哪里还能给分种的那几户人家粮食?我劝他不要种了。可他说,年景总是这样的,好一年坏一年,今年年成差,明年一定不错。可第二年更惨。从苞谷扬花时,开始天旱,旱了几个月,别说苞谷,就是山林也黄成了一片,人和猪水都吃不上了。
就这两年,我们亏大了,原来存下来的几百块钱都贴了出去。相反,那些出门打工的,却赚大发了。一个两个回来,大包小包的,穿上了皮鞋,别着手机,像个国家干部。有几户还建起了砖房,在村子里办起了经销店。他跟我说也要出门打工,种田没出路了。
我也觉得打工比种田好些,至少不会像他种田那么苦。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一时说去,一时又说不去。我问他为什么拿不定主意?他说怕我和乐子在家里吃苦。我说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把自己照顾好,把乐子照顾好。他抓了一阵脑袋,瞪着我看,然后说,还是算了吧。现在村上风气坏,你又这么好看,我怕那些男人为难你。他把话说到这里时,我心里明白了。我说,那就不去吧。他又说,我想早点给乐子修嘴,那样你看起来也舒服些。还有房子,我一定要让你住上砖房子。说完就叹气。我说,那我们一起出去,我和乐子跟着你。他说,那哪行呢?那些打工的,都是住在一起。我说,可以租房子呀。他摇头,说,那太贵了。城里房子太贵了,也许我做一天,还不够租一天房子的,那什么时候可以给乐子修嘴啊?
我能够感觉到,究竟出不出门打工的问题,搅得他很痛苦,也明白他痛苦的原因。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天晚上,他要了我之后,便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脸,摸了一阵,叹道,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你要是个丑八怪就好了。我说,我变成个丑八怪你不嫌弃?他说,怎么会呢?你越丑我越放心。
我以为他说的疯话。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漂亮,喜欢一个丑八怪老婆呢?
又一天晚上,他弄了个摇窝,在里面垫了棉絮,把乐子放到里面睡了,然后上床,一次又一次要我,就像发了疯一样。到天亮时,他说,和你商量个事。我太累了,眼皮都睁不开了。我说你说吧。他叹了一阵气就咕哝了一句:我要把你变丑,变个丑八怪。我太困了,已睡得迷迷糊糊了,嘟囔着,你说啊。他说,我决定出去打工了。我说嗯。他说,我不出去打工,乐子的嘴就没钱修,我答应让你住砖房子的话也一时兑不了现。我说,我知道,睡吧,天要亮了。他说,可是我不放心你,我怕别的男人纠缠你。我说,我知道,你就放心吧。他说,我想了个办法,把你变成个丑八怪。
这时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坐了起来,瞪着他。他望我一眼,把头低下,说,我想了用除草剂,只要把除草剂涂到你脸上,你的脸就会烧坏。
我想不到他竟然想到这个办法,问,你早想好了?
他突然捏着拳头狠狠地砸起自己的脑袋来,一边砸一边说,我没别的办法了,这些天我就想到这个办法。
我心中很气愤,可看他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脑袋,心又难过起来。我把他的手抓住,别砸了,别把乐子弄醒了。
我理解他内心的苦,可是接受不了他要毁我脸的想法。我对他说,乐子现在还小呢,长大了再修,也不是不行。砖房子不修也不要紧,哪里住着都是住着。
我以为他想通了,把出去打工的念头放下了。因为他又计划买种子肥料了。可他拿了钱一直不去买,也不去田里。每次吃饭时回来,他都和我说,某某去年在哪儿打工,挣了多少钱,某某给他捎信了,说那儿还差人,等等。
那天他又出去了。我在家打扫房间时,看到了墙角的几瓶除草剂。我有点好奇,把瓶子拧开后,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一阵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宁,饭吃不好,觉睡不好,我就知道他还在为出不出去打工的事伤脑筋,我顿时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把脸毁了,让他安心去打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就吓了一跳。可是无法遏制。我脑子里迅速为这个想法寻找理由:他是为乐子,更是为我高兴啊;他想建砖房子也是为我啊;他想毁我的脸也是为我啊……想到這里时,我便从内心里觉得这是一件我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我浑身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找了一条破毛巾,将除草剂倒在毛巾上,然后按在脸上。一会儿,脸上火烧一样疼,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剥着脸皮,我松开手,摸了一下脸,可脸上并没有变化,就又把毛巾按了上去,直到自己疼晕了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他回来了。看见地上的药瓶,他明白了。他把我手中的毛巾夺走了,立即找来一条新毛巾擦我的脸,这一擦把我半边脸的脸皮都揭下来了,他立刻抱起我往外跑,找车把我送到乡里的医院。
婆婆讲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我沉浸在婆婆的故事里。我感到有些窒息,出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都说不出话。我只感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哽在喉中。
婆婆叹了口气,又接着讲起来。
“过了年,他就出门打工去了。每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们母子过得好不好,说他挣了多少多少钱等等。半年以后,他从邮局里汇了三千块钱给我,要我把乐子送去县医院修嘴儿。
“过年时他回来,带回来了几千块钱。又去乡的预制板厂拉回来几车预制板,说预制板以后会涨价,先把预制板买了,明年挣了钱就可以买砖和水泥。再有两年,就可以给我建砖房子了。哪里知道,第二年到工地不久,他就死了。他开搅拌机,一头栽到搅拌机肚子里去了,连骨头都搅烂了。
“他就这样丢下我和乐子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遇到的人都好,可是都不到头。
“工地上赔了我们几万块钱。那时钱值钱。我就用这几万块钱,建起了砖房子。我之所以要建砖房子,并不是我想住那种房子,而是这是他的心愿。”
“那房子呢?为什么你现在还住在这种土房子里呢?”
“乐子住着。乐子谈上朋友了。乐子的女朋友说,怕看见我这张脸。”
“什么?”我情不自禁叫起来,“你这不是……被儿子抛弃了吗?”
“其实乐子对我很好。乐子的女朋友也好。年轻的姑娘嘛,胆子小,还爱个面子。再说,这种土房子,我住着蛮舒服。冬暖夏凉。田也在跟前,管起来方便。你看到屋前屋后的橙子树了吗?这都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前年就开始卖果子了,收橙子的车可以开到院坝里来。多好啊,开花的季节,又漂亮,空气都是香的。”
婆婆脸上现出一种迷人的色彩。我相信她这话是真的。
我感到不理解。婆婆这辈子真不容易,一出生就被遗弃,一生都在被遗弃。任谁都觉得她可怜。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悲苦。她讲出来的都是美好——即使她被遗弃,她被剥夺了一个女人珍视的贞洁、漂亮等等,我不知道是岁月把她生活中的那些残忍过滤掉了,还是她宽宥了生活的冷酷。
婆婆见我不说话,笑了笑,说,“时间不早了,我领你去睡吧。我今天很高兴,你能听我讲这些高兴事。”
我收拾挎包,把除草剂往包里放时,婆婆又说,“姑娘,人心要宽些,心一宽,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世界上总归是好人多。”
我这时才意识到,婆婆一定是看见了这瓶除草剂才要跟我唠叨,她可能是有意开导我。
“世上的事,转个身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婆婆说。
我望了一眼婆婆。婆婆又说,“你现在可以听到外面的虫儿叫,可以闻到风里的香了吗?”
我用力吸了吸气,真的闻到了一种花香。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闻到花香了。我说,“是橙子花?”婆婆说,“是的。”
客铺在楼上,婆婆把我领上楼,问我愿不愿意明天就在她家里吃早饭。我答应吃了早饭走。她说,“你们城市里一般都是七点钟吃饭,乐子都跟我说过了,就七点钟吃吧。我给你煮面条。”
熄了灯睡觉,却睡不着。动不动想起婆婆来。眼前一时是一个脸上爬满了蚂蚁的新生婴儿,一个流浪在街上的小姑娘,一时又是一个被几个男人糟蹋的小演员,一个被除草剂夺去了美丽脸庞的少妇……
又想这真是命吗?是,又好像不是。可前前后后又存在着某些因果。譬如说她的不能生育,原因也许真的就是戏班子那几个男人作孽。如果没有那几个男人作孽,也许她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再譬如,如果她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她知道一些保护自己的常识,也就不会轻易被那几个男人玩弄,結局也许是另一种……
早晨,鸟鸣声把我叫醒了。睁开眼,阳光从瓦缝间射进来。我顿时有一种一缕阳光照进了生活的感觉。下了楼,婆婆立刻打了洗脸水端到堂屋。
出门漱口,看见满眼的橙子树开得花蓬蓬的,花香袭人,蜜蜂在花间飞舞。我顿时相信了婆婆说住在这里很舒服的话。
走的时候,婆婆把我昨天给她的两百块钱递给我,任我怎么说,她都不收下。
回到武汉已是傍晚。到家,洗了澡,好好地睡了一觉。
起床后,我突然觉得应该先收拾收拾屋里。自从易斌拎着包出去后,我再没有认真打理过这个家。客厅和厨房里,到处都是方便面盒、酸奶瓶、饮料瓶,洗衣机里、沙发上堆着脏衣服。
收拾完房子,我又去美发店。我觉得不能以一个弃妇的形象出现在人前。我想起了婆婆“转身”的话。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公司。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去公司了。
我把一些应该处理的事都处理清楚了,才开始思考如何用除草剂报复张二凤和易斌的事。我终于想到一个法子:将除草剂装进护肤水的小瓶里,然后悄悄放到他们的卫生间里。我知道张二凤和易斌使用什么样的护肤水。
我知道这个方案很不可靠。除草剂和护肤水颜色不一样,而且有气味。也许他们一拧开瓶盖就会发觉不对;也许他们往手上一倒就会有感觉;也许那么一点根本就坏不了他们的脸……
可是,我还是准备实施这个方案,一是因为我没想出更好的方案;二是因为——我不想再为这事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我想把结果交给他们的命运。
是呀,早晨他们那么匆忙,也许根本就不会注意护肤水的颜色气味等等,他们拍到脸上就出门了,等到脸上发烧,他们意识到护肤水有问题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这样说服自己。
可真正行动我又拖了好几天。到最后,我已经有点为行动而行动的意思了。我已经不关注结果,只在意是否行动了。似乎不行动,就对不住自己似的。
我给张二凤打电话,说水电费过户要易斌的身份证,然后去了张二凤那儿。
张二凤在家等着我。见我进屋,忙给我倒水,问我过得怎么样,谈了男朋友没有。我说,“一个弃妇,生活会怎么样呢,你想象不到吗?”张二凤说,“你原谅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我瞪了她一眼。真说得出口,抢了人家的老公,还要当姐妹。“你觉得我们还是姐妹?还好?”张二凤没接我的话,问我,“要不要一杯咖啡?”
张二凤去煮咖啡时,我拉开手包,把两瓶“护肤水”拿出来揣进兜里进了卫生间,把他们的护肤水换了下来。
张二凤煮好咖啡放到我面前,我啜了一口,便问她能不能把易斌的身份证交给我,她说她拿不到易斌的身份证,但她给易斌打过电话了,易斌说他会陪我去。
我知道她或他是什么心事。我现在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敌人,他怎么能随便把身份证交给我呢?“好吧,那我就不等了,他回来了你跟他说,让他打我电话。”
水电费过户本来就是我找的一个借口。我拎了手包站起来。
可张二凤挽留我,说有一件事告诉我。我不想听她说什么,“你觉得我还会听你说什么吗?”张二凤说:“是关于易斌的。”我说:“易斌和我有关系吗?”张二凤说:“他病了。”
“呵呵。”我心想,世上真的有报应?
“白血病,前几天确诊了。”张二凤说时眼睛里滚下两颗泪来。“他不让我跟你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坐下来。张二凤这时便向我忏悔起来,说当时她太不冷静了,被人甩了,心里难受,恨全世界的人,才做出那种不仁不义的事……
她找原因了,她是受害者,她被人遗弃了,她就有理由让别人被遗弃。别人害了她,她就可以害别人,这是什么逻辑?我也可以去撬别人的老公?我想这样质问她,可我没有。
我揶揄道,“你可以和他离了,另觅高枝不是?”
张二凤瞪了我一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我不想再和她说下去,连挖苦她、骂她的兴趣都没有。正要走时,易斌进门了。他剃了个光头。我瞪着他看时,他嘻嘻一笑,手在光头上抠了几下,问我,“我这个发型怎么样?我想变个形象,现在光头很酷的。”
说着,又以手握拳,举起来,向下拉,摆一个健美POSE,“说实话吧,我是准备去少林寺学功夫的。我早就迷上少林功夫了。”
易斌明显瘦了很多,脸寡白寡白。听到他这样的“实话”,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难受。虽然我和他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但现在,这种结果还是让我心痛。我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
我去卫生间里,把“护肤水”倒掉了。
对着镜子看自己,发觉眼角挂着一滴泪。我抬起手抹了,用水洗了一把脸。我突然想到,易斌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才要离婚?
从卫生间出来时,易斌已坐到沙发上了。他望着我说,“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其实这病没那么可怕,现在医学发达,也就跟一次重感冒差不了多少。找到配型的骨髓,一移植,就没事了。”
回到家后,我打电话问易斌是不是早知道身体病了,易斌说,“我有那么崇高,或者阴暗?张二凤我是真喜欢她的。”
我终究不能确定易斌究竟是知道自己病了才离婚,还是离了才知道自己病了。可是我分明感到我已经不恨他和张二凤了。我把几张银行卡的钱集中起来,总共有四十几万打到了易斌的账户上。我想这对他骨髓移植有用。
周末,我从柜子里找出那瓶除草剂,到了楼下。然后去买了一个小喷雾器,将除草剂灌进喷雾器里,朝小区绿化带的杂草喷去……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第3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