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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同志到先生

2018-03-24王棵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部长工作

王棵

自主擇业手续一办完,安泉就去了趟吉部长家。吉部长正在往一张纸上签字。签字前他要把纸上的字审核一遍。签的这张纸是对账单。这一天在超市、菜市场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几点几分花的这个钱,单子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吉部长退休前签惯了字,退休后用这种办法过签字瘾。谁发明这个办法的呢?这得问盛一兰。盛一兰这个前军嫂特别不爱跟人争执,她知道哄好了吉部长就等于避免了跟他争执。要知道,吉部长教训人声音是很大的,能把房顶掀起来,火气大了还会摔东西。他摔东西是很拼命的,仿佛那东西是日本鬼子,必须死啦死啦地。有一次,吉部长把自己的手摔出了毛病,指甲盖给碰裂了,但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还是带病坚持摔掉了一只花盆和一个地球仪。就是说,发明那个签字办法的,肯定是惧怕引火烧身的盛一兰,而不是吉部长本人。

同住一个干休所的陈政委也爱训斥,不过他的受众不是人,而是宠物。人也好,宠物也罢,反正只要是训斥,都有异曲同工之处。陈政委的宠物是两条狗和两只猫,具体点讲是一条柴犬,一条哈士奇,一只英短,一只加菲。每天一大早,陈政委就把他的爱宠们带到楼下的草坪上,训练它们走齐步。俩猫俩狗,只比一个重机枪小组多一名成员,数量上讲并不多,如果是人的话要做到整齐划一是挺容易的,可人家毕竟是可爱的畜生,专职调皮捣蛋的,想要让它们跟整齐划一沾一点点边都不可能。于是,每天早上,整个干休所里都回荡着陈政委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声,“猫粮狗粮哪天也没见你们少吃,让你们出来走个齐步,就知道上蹿下跳。再给你们三天时间,要是还走不齐,送你们进屠宰场。”陈政委当然不会真的把爱宠送去屠宰,过一会儿他就会忘掉自己说过的话,他已经是个资深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了。他比吉部长早退休三年。

吉部长有时候会把盛一兰喊到阳台上,看楼下的陈政委在草坪上练“兵”。看着看着,吉部长就有点忧伤,一忧伤他就开始讲普通话,就像他以前在位置上的时候一开会就讲普通话那样。平常他都是说广安方言的。鬓毛已衰,乡音坚决不改,讲的也许就是吉部长他们这些小时候没太读过书后来当了官的人。吉部长就这么忧伤地看着下面的陈政委与他的宠物,用广安味很浓的普通话感叹道,“想当年,陈宇宪在军区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如今糊涂成这样了。”他又转过身来,问盛一兰,“老婆子,你好好给我看看,我的嘴像不像要歪?”到了这个年纪,他们这些以前红过的人最怕得的病,是这种俗称老年痴呆的病。像陈政委这样如今每天在草坪上闹笑话,一点面子都不复再有,前面大半生再红,那也是白红了。再说了,这个干休所里住的几乎都是师以下干部,没到将军级别,真要说红,那也没有太红。正因为本质上是半红不红,才更怕掉色儿,可不能让那烦人的老年痴呆症把这不多的红色烙印给挤掉了。

吉部长可不想闹出陈政委那样的笑话,为了让脑子保持活跃,自从八年前退休后,他不但每天定时出去舞剑,还给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事做,这个协会的副会长,那个中心的主任,都是些民间组织,虽然都挂了职务,但都是没有工资的,他最大的特长是开会,那些个需要开工资的工作,不是开开会就能过关的,所以未必轮得到他。当然吉部长本人并不相信这一点。在部队多年呼风唤雨的经历,让他自信到骨子里。补充一点:吉部长开会真的是很有气场的,也会把会开得很好看,很好听。如果把他主持会议的现场录下来,到电视上面放一放,说不定也是有观众爱看的。

吉部长对自己能够把退休生活搞得如此生动活泼很满意。安泉感到,吉部长心里还是希望身边人对他的这份能力有所崇拜。但是说实话,安泉不觉得现在的吉部长值得崇拜。有时候,他反而会把吉部长当成一面镜子,从中看到自己未来可能落入的窠臼。这些心思安泉当然不可能向吉部长坦白,怎么说吉部长也是他的岳丈大人,装也得装出点崇拜来。

现在安泉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听老丈人在餐厅里数落丈母娘。当然是由于吉部长在对账单上找到了瑕疵。“你说你这个女同志,其他用现金买的东西你都记在纸上了,这一样东西你是用支付宝买的就不记,支付宝用出去的不是钱吗?”吉部长教训老婆的语气不减当年,那个时候他教训手下的干事就是这个样子。安泉自主择业前大多数时间是做干事的,他深知这个长那个长们的心态,每次把拟好的文件拿给他们去看的时候,他都会故意留几个醒目的错别字。让领导逮住几个错别字大加发挥地指责一通,总比让他们说一些抽象的意见强。给领导拟过文件的人都知道,改错别字还不容易?但如果领导的意见让人难以落地操作,那你就惨了,就等着抓耳挠腮从日落到清晨吧。当然了,在那些个军旅生涯里,有少部分时间安泉自己也在当“长”,作为过来人,他看干事呈上来的文件稿就比较注意,提出来的意见都是想了又想的,干事们也无法用故意保留错别字这种小伎俩糊弄他。盛一兰没当过兵,也没干过一个像样的工作,不懂这里面的心理学问,也是活该挨训。“我这不是没习惯用支付宝嘛,偶尔用一次难免会忘。”盛一兰细声细气地解释。

吉部长正要责问盛一兰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像年轻人那样学会用支付宝,无意间往客厅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安泉,好像他才发现安泉似的,他中止了对盛一兰的训斥,端着他那不离身的钢化玻璃杯,从餐厅向客厅走来。那杯子里泡着枸杞、红枣、胖大海和金银花。他现在嗓子老化得厉害,还动不动发炎。这是很需要保护的,不然开会时讲话不好听。他现在还有机会开会,他自己创造的。

“手续办完了?”吉部长问。

“上午去军转办报了到,下午去直工处签领了退役金。这两件事一办,就算正式办完自主择业了。”安泉回答。

“退役金结到多少?”盛一兰抢话。

没等安泉回答老太太,吉部长的训斥就过来了。他怎么可能放过如此显而易见的说教机会。

“你这个女同志,眼里就只有钱,庸俗。你也不问问小安自主择业后有什么打算?”

“那……你有什么打算?”盛一兰问。

安泉想了想,说,“还没想好。”

这句话说得太不合时宜了,就像明明知道有一架机关枪正在寻找目标,你举起手喊了个报告:报告!目标在这儿。这不明显是给吉部长提供说教机会吗?怎么可以不想好就自主择业呢?你作出一个如此重大的人生决定前,不先把下一步要去干什么想好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受了这么多年的部队教育,这个都没学到?

只能说明,安泉已经进入了自主择业人员的心态了,放松,太放松。

人一放松,就大意,一大意,就容易说出纰漏。以前在部队里,别说面对领导了,就算是面对下属,安泉也不敢失了警觉,哪句话开口前,不是斟酌了又斟酌的?坐下来能写,站起来能说,这是对一个机关人员的基本要求,他离开部队前,在那个军级机关拿年度优秀机关干部奖状可是三连冠,“能说”的门道,他是非常懂的,这个“能说”指的可不是字面的能说,而是懂得该怎么说、该说什么样的话、表达是否精到,等等。安泉刚才那个话,跟“能说”不沾边。

安泉临时补救似的赶紧像以前在部队時候那样让自己紧张起来。

“我这不一办完手续,就赶紧过来向你们二老请教了吗?你们给我出出主意,看看我自主择业以后该怎么办。”

“你问得正好。”吉部长简洁有力地拍了拍安泉的肩膀,中气十足地说,“明天跟我走一趟。”

吉部长的“跟我走一趟”跟电视里的公安人员的“跟我走一趟”发音方式相同,同样,也具有致人惊慌的作用。

安泉忙说,“我明天有点事情,有点事情。我去办我的事情,你去办你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走一趟了,下次有空我跟你走两趟。”

跟吉部长“走一趟”的情形会是怎样的呢?安泉不费劲就能想象。

有一次,下了班去岳父母家放松一下的安泉忘记了提高警惕,一下子受了老丈人的怂恿,与其来到一所大学。吉部长在那里面有一间办公室,那也是他现在多数白天的活动场所。这么说也不大准确,准确的说法是,吉部长和十几个部队前领导在那所大学里有一个可以共同使用的房间。也不知道那个大学是怎么同意给这些从部队退下来的老同志提供这么大一间活动室的,说明这些从部队退下来的老同志有点能量?或许吧。

该去的老同志那天都去了,他们有要事相商。原来吉部长他们这个民间组织决定要做一部有点传奇色彩的军旅电视剧,那天投资人和编剧都到场了。安泉先前很少过问吉部长的那些个民间组织到底在干些什么,他没兴趣,那天听到他们要做电视剧,他一下子对他们肃然起敬并刮目相看了。这可不是吉部长在部队的时候让手底下的干事拢几个小兵摆拍几张照片那么简单的小事,这事在安泉看来特别大,他能不刮目相看吗?

还是像部队开会一样,吉部长作为主持人先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进行第二个会议议程,按座次轮流讲话,每人的发言不超过五分钟。发言是这些老同志的老本行,所以每个人都一二三四讲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只不过一个赛一个地空洞。部队这种形式主义的会议最多了,安泉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跟它们打交道:早交班、小部交班、大部交班、周一大交班、周五党团活动、季度教育、专项整治教育、心得体会展演、自查报告、述职报告、节前动员、节后总结、年前动员、年后总结、活动总结,等等等等。安泉有点想不通,吉部长他们大多已经退休多年,怎么还能把形式主义的那一套跟吃饭、睡觉一样保持得那么完好无损?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正这么费着无用的心神,吉部长点他的名了。

“小安,你是这个剧的总协调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开展工作?”

安泉有点猝不及防,什么时候他成这个事的总协调人了?再说他看过那么多电视剧的片头字幕,看到过总制片人、总策划、文学总监这样的署名,就是没有看到过“总协调人”。不过安泉太了解吉部长,作为他的老丈人,吉部长有权力省略掉宣布安泉是本剧总协调人这个程序。一想至此,安泉忙说:

“我就按您的指示办,您指我打哪儿,我就朝哪儿打,您叫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您叫我打东边,我绝不打西边。您叫我连发,我绝不点射。”

“你讲得很好!要的就是你这个表态。”吉部长用部队腔表扬安泉。

可在安泉自己看来,他刚才那段话里面没有一点干货,完全不值得表扬。吉部长对一段甚至称得上滑头的发言进行表扬,这让安泉深深地怀疑他们眼下正式而热烈商讨一桩大事,是过家家。冲这种形式主义的开场,这个剧真要能拍成了,普天之下每天该有多少人拍出多少电视剧?

接下来的晚餐证明了安泉的直觉。两个来小时的推杯换盏之间,安泉约略听出了那个投资人自己是不打算出一分钱的,他所要做的,是四处去拉钱。这不就是玩空手道吗?金融层面上的事情安泉不懂,但他凭着一种感性就觉得:如今这种经济不景气的年头,多少人都在玩空手道,抓得住实锤的人也只是个别。所以老同志们的这件事,还真的没有可能不弄成过家家啊。

但是自信的吉部长似乎相信他的电视剧项目已经正式启动,并进入了正确而通畅的轨道,从那天起,他真的开始就把它当成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去做了,隔三岔五,安泉就会被吉部长拎过去向他作阶段性工作总结汇报。“进展怎么样啦?小安!”“那个谁,你联系了没有?”“明天下午三点,开个协调会,你去通知一下。把所有人都要通知到。”安泉一直苦恼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从吉部长的这个事情上脱身。现在好了,他自主择业了,没有单位,自由自在,如果他再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不定吉部长就会在他“总协调人”的工作上加码。

安泉决定去找一份工作,多多少少是为了得到一个理由以便跟吉部长的事撇清关系。当然了,吉部长没事给安泉授予个总协调人什么的称号,出发点不可能是坏的,兴许他还是出于为安泉着想的考虑呢。但安泉如果自己有了一份最好是称得上忙碌的工作,吉部长就没有那么个“为他着想”的积极性和必要性了。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那么个外在的理由,安泉可能不会去找工作。至少不会才办完自主择业手续就去找。每名自主择业人员每个月拿一份数额与同龄公务员工资单上的收入相当的退役金,社保按普通公务员的待遇走,挺不错的,安泉的情况,比多数自主择业人员还要好那么一点点:

安泉的爱人吉梦现在是市第五人民医院皮研所的二把手,主管医学美容这一块,除了正常收入,还有黑色收入,可以说,收入很是可观;女儿安吉力南因为小学时连跳三级今夏才二十岁就大学毕业了,也就是说,安泉和吉梦如今已不再需要在女儿身上花钱了;吉梦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女人,手里有点余钱就买房,现在,他们平时就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另外他们在本市还有两套投资性住房,两套房都一百平方米以上,按现在的房市行情,兑成钱这些房值小一千万。

当然,跟所有自主择业的人一样,安泉刚结算到一笔退役金,五十多万,再加上他和吉梦卡上的钱,这个家的现金流还是比较充裕的。

综合以上这些个方面可见,在这个消费并不算太高的二线城市里,应该说安泉是毫无生存压力的,现在没有,以后也不见得会有。如果找工作只是为了解决生存压力的话,安泉还真就没有必要找工作。

安泉这个人也是比较沉静的,他爱看书,喜欢听音乐、喝茶和写东西,深谙独处之道。他甚至比那些只能靠旅行来激活感受能力的人多一个能力,不旅行也能找到类似旅行的乐趣,关在书房里,让自己随着文字去想象的世界里游弋,那不是一种更畅快的旅行吗?有这么一种人,在自娱自乐方面是个天才,安泉就属于此类。在这方面,必须依靠外部世界的热闹来证明自己的吉部长,完全是安泉的另一极。如果找工作是为了让自己不无聊,安泉也没有找工作的必要。

除了生存必须、除了避免去过那种无聊生活,找工作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吗?好像安泉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可是,找工作都是需要理由的不是吗?

不要紧,安泉现在有了一个理由了。

安泉专门去他喜欢的拉夫·劳伦旗舰店买了一件当季的夹克,和一条修身运动长裤,戴上吉梦给他买的劳力士手表,打扮得跟个事业有成的老新郎似的,不像是去应聘,倒像是去跟人比帅去的,他就这样开着车不疾不徐地来到了一家酒店。军转办用短信告知安泉,这儿今天有一个专门针对军队自主择业人员的人才招聘会。军转办会不定时地给自主择业人员发这种短信,以体现他们的关心,安泉才刚去他们那儿报过到呢,他们就开始为他尽心了。

这其实是三家企业的联合招聘会。安泉虽然是出于某种堪称可笑的原因来应聘,但究其实质,他连找工作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也没有真正在心里建立起一个找工作的必要性理由。安泉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后,环视了一下今天来应聘的自主择业人员。有一小半的人表情过于放松,坐姿过于潇洒,穿着过于随心所欲,这不是迫于需要得到工作的人所应该有的表情、坐姿和穿着打扮,这说明今天他们跟安泉是抱有同样的心态来这儿的,也就是说,今天这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来应聘的人,有小一半。

负责招聘的三家企业的代表身经百战,安泉他们这一部分在场自主择业人员的心态,三个代表了然于胸,其中一个代表对此进行了一番赤裸裸的拆穿,她是这么说的:

“三年前,我也是坐在你们当中的一员,那时候,我刚自主择业。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在座的当中,有不少人今天只是过来看一看,至于最终能不能应聘上,这一部分同志是无所谓的。不,不能称你们为同志,这是部队的称谓,现在你们不在部队了,应该称你们先生或女士。不幸被我言中的那一部分先生和女士,我不太赞同你们的那种心态。在我看来,敢于选择自主择业而不是安置的,都是部队里的精英。如果你们放任自己这种无所谓找不找工作的心态,那是对自我的放逐,对国家和社会来说,是人才资源的巨大浪费。”

安泉在这位招聘人说着这番话的起始,因为被拆穿而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寻找盟友,一个人的目光跟他对上了,应该在哪儿见过,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从对方的目光里安泉也读出了同样的感受。三个代表全部发言完毕,招聘会进入一对一恳谈的时候,安泉和此人同时把对方想起来了:

“这不是吉政委的女婿吗?”

“你是黄……黄……”

“黄深。”

安泉这一下子对上号了。十几年前,那时候吉部长从宣传部调任某师级单位当政委,有一天晚上,安泉正在岳父母家吃饭,吉部长手底下一个连长敲门进来了。他是来给吉部长送礼的。那天晚上吉部长发了很大的火。“你怎么能搞这一套呢?我像是一个吃拿卡要的领导吗?这两盒深海鱼油,都顶你半个月的工资了吧?你花这个钱真的不心疼吗?”吉部长如此这般地把这个叫黄深的连长教训了一顿。黄深特别有意思,他不接受吉部长的训斥,怒气冲冲地怼了吉部长一句就走了。安泉还记得黄深怼岳父的原话:“我就是觉得我是你的小老乡,过来看一下你,我总不至于空着手来吧?那样也太没教养了。”

安泉之所以把这个多年前才一面之交的黄深记住了,是因为那天晚上黄深这一怼,让安泉觉得他跟自己是同类:太有性格。这种人在部队不大可能混出名堂来。

果如所料,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主择业。略有不同的是,黄深比安泉早了两年。

“你怎么也转业了?不应该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种在部队没有一点关系看不到前途的人,才会转业呢。你不但跟我们一样转业了,还跟我这种特立独行的人一样选了自主择业。”

安泉撇了撇嘴,说,“我们这些自主择业的人,当时在部队的时候,有几个在同事眼里不是独行侠?”

黄深贼兮兮地笑了,“兄弟,你说得可在理了。”又说,“吉政委就这么同意你转业了?这不像吉政委他们这帮对部队有深厚感情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啊。”

安泉听得懂黄深所说的“深厚感情”者能“做出来的事”,无非就是吉部长他们這种在部队从青春干到白头的人,一定会认为自主择业是安泉他们这种人最差的一种人生选择,所以会阻止安泉。事实也正是如此,转业前,为了能够说服岳父同意他自主择业,他可费了不少口舌,有一阵子,吉部长还因为安泉固执地要自主择业而不跟安泉说话呢,甚至因为安泉的不听话,他在背地里跟盛一兰说,当初根本不该同意让吉梦嫁给他。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人选,应该是可以把他未曾实现的军人理想去实现一下的那种人,比如可以帮他去完成当将军的理想。吉部长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调上将军。吉部长觉得,照安泉的基础和素养,坚持在部队好好干,调将军的希望是很大的。安泉四十出头就拍拍屁股离开部队的行为,让吉部长觉得他是个没有闯劲的人。照当前流行的话讲,叫格局太小。

“那你对自主择业感觉如何?”安泉问黄深。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不会选择自主择业。”黄深说,“不过呢,选也选了,自己摘的苦果再苦也要强行吞下。不是有首歌这样唱的嘛,‘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哈哈!”

黄深这又唱又笑的,让安泉不知道他说的感受是真是假。不过安泉有点喜欢黄深热热闹闹的性格,主动加了他的微信。这时负责叫号的工作人员喊黄深的名字,黄深连忙以跑步动作过去,坐下来,一对一地恳谈。

黄深浑身都写满了找工作的急迫性和必要性,这么看来,他不属于安泉他们这种找不找工作无所谓的“一小半人”。以后安泉会知道,黄深家里挺困难的,他属于是因为生存压力而找工作的人。

跟黄深对谈的正是先前那位拆穿安泉他们的女士,她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没谈几分钟,就当场签约。

原来,黄深认识那位女士,她曾经在黄深当教导员期间以導师的身份,去黄深当时所在的新兵训练中队做过一次讲座。那时候她的身份是文化教员。当然,这也是刚才黄深在与她说话期间辨认出来的。

“自主择业出来的人,我就服这位许兴兴。”黄深说。

无疑许兴兴是该女士的名字。

黄深又说,“许兴兴才出来三年,就做到了这家大型建筑公司分公司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你别小看她的成就。三年做到这样,对一个自主择业干部,是不容易的。你看我,我就是个反例,自主择业两年了,工作换了又换,这个月都跑了十几个招聘会了。”

这个时候许兴兴走过来。黄深忙对安泉说,“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她。”

安泉现在有一种开放的心态。才离开部队重新踏上社会,那些个像样的人,结交一下挺好的。让安泉不曾预料到的是,这个许兴兴居然跟他杠了一下,杠什么呢?还是那个话题,作为一名部队的精英,自主却不择业,对国家和社会来说,是人才资源的巨大浪费。自主择业,这是一个联合词组,自主并择业,这是这个词组的全部意思,不择业,那不能算一个健全的自主择业人。这是许兴兴对自主择业这件事情的深刻认识。她似乎是一个有思想症的人,一出口就是定见,而且她表达所思所想的方式很固执和强势。

“你必须真心诚意地想找工作,才能找到工作,也才能意识到有工作对人生的重要性。”许兴兴说。

“许主任,澄清一下,我没有不想找工作。”安泉辩解。

“安先生,你脸上写的,嘴上说的,不一样。你满脸都写着‘有没有工作无所谓。”

安泉有点反感这种强势女性。他习惯了吉梦这种温文尔雅的小女人气质的女性。眼前的这一款,让他不太适应。

“我不找工作来这儿干什么?体验生活吗?我还没那么无趣。你感觉我像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只是按你们三家企业今天的招聘阐述,没有适合我的工作。”

“如果你真的想找工作,我立马给你介绍一个合适你的。”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许兴兴已经快速翻看了安泉的简历。

“什么工作?”

安泉确实是来找工作的,不是吗?

“私立学校校长助理,绝对适合你。”

听起来好像是有点适合安泉。

许兴兴当场打电话。像猎头公司的专业谈判专家那样,她当着安泉和黄深的面跟电话对面的人推销安泉。她的口才好到了让安泉佩服的地步,而且她的记忆力极好,她已经几乎背下了安泉简历里的主要信息。这么好的口才和记忆力,这番推销不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就是这样,在安泉瞠目结舌十来分钟之间,他就成为一所民办学校的准员工了。

“确定了。请明天直接去学校找校长本人报到。”

许兴兴明快的办事作风和古道热肠,无法不让任何一个刚认识她的人对她记忆深刻。这一来,安泉对她的第一印象立即获得了更新,他都觉得自己自主择业后遇到什么与此相关的问题,如果要找人咨询的话,最应该找的人就是许兴兴了。她看上去在这方面像一个专家。黄深看出安泉与他一样对许兴兴已经有所佩服,揶揄道:

“安兄,自主择业群体里有意思的人不止一个许兴兴。我带你去认识更多有意思的人。”

黄深加入过几个自主择业人员的微信群,其中一个是本市的,今天该微信群里来了好几个群友。安泉就这样一口气认识了七八个自主择业的人。从某种角度说,军人是过惯群体生活的,离开了部队,就一下子离开了群体生活本身,会有点不习惯。安泉才刚离开部队,好像这两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不习惯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些自主择业者立即让安泉有种重新进入群体生活的感觉,他欣欣然也入了该微信群,回家去了。

晚餐有点隆重,都带有仪式感了。不隆重不足以表达吉梦的生活态度。她觉得一个优雅的女人应该懂得适时在生活中制造美感,她本来就是个以美为业的女人嘛。制造美感要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比方讲,家庭人员中的某位有点什么好情况,一定要庆祝一下。今天安泉顺利应聘成功,自然是没有理由不庆祝的,那简直是一个镀了金的好由头。

今天家里应聘成功的还不止安泉一人,力南也是。下午,有家公司给她打来电话,谈判入职条件。这意味着,这家公司愿意聘力南。今天早上力南才给他们发过去简历,他们真是快速,看来对力南是有诚意的。现在普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找工作真难,有个公司对应聘者那么积极,尤其对力南的情况来说,太值得庆祝了。

力南小时候表现得像个天才少女,上完一年级就直接跳到四年级。但是很奇怪,中学之后,力南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简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第一次高考她居然落榜了,补习一年再考,分数勉强够读三本。

夏天毕业以来,力南一直在找工作,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安泉、吉梦、吉部长三人,一度找了些关系,帮力南找过在他们看来还不错的工作,两次,不承想,力南居然每次心高气傲地上班没超过半个月就觉得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最终自作主张地辞职了。后来,他们也帮她找不到关系了,只能任凭她每天往58同城、猎聘网之类的招聘网站投简历。

投简历、面试,再投简历、再面试,最近一个月里,力南陷在这种死循环里,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一天比一天脸色难看。有时候,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躺在床上往微信上发一些怨气很重的朋友圈。她还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发这些负能量的话就把父母屏障一下,她完全向父母敞开思想。安泉和吉梦觉得在找工作这件事上,因为眼高手低不断失败的力南,再这么下去会坏事。

有一个周末,在吉部长家里,安泉和吉梦看到力南和吉部长一边喝茶一边发表同样的感慨:

“要放在过去,我根本就看不上。”

“看不上”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类话表明吉部长和力南都觉得现在的他们受到了生活的怠慢。生活应该像过去某一个他们最引人注目的时期那样,是个人都来追捧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他们百般刁难、时时处处苛求,这就是以前红过现在不红了的人的心态。

他俩倒好像真的都红过呢,吉部长一个乡下放牛娃最终成长为共和国军队的一名师级干部,那可不就叫红吗?力南小时候连跳三级,那当然也是红啊。

可是力南跟吉部长毕竟不一样,她才二十岁,一切都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这样一副不念今朝忆昨日的心态,她是没有权利有的。她不应该是个眼里只有未来的阳光美少女吗?

那天安泉和吉梦看着力南和吉部长这一老一少很有共同语言交谈的样子,很是替力南担心。

现在,吉梦向力南笑了笑,说,“力南,这个工作不错。来!跟妈碰个杯,恭喜你!”

力南不情不愿地跟吉梦碰了下杯子,用嘴唇沾了沾杯子里的蓝莓汁。“我没觉得哪里好了,上班又远,还要求住宿舍。你没听给我打电话那个人的语气,月薪三千是你们这个专业的应届毕业生的市场价,我有那么便宜吗?上次月薪五千的工作我都没要。而且她那语气,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舒服,好像是她要赏我一口饭吃似的,我还没到要饭的地步对不对,爸,妈?”

吉梦看了看安泉。看这力南的百般嫌棄,这个工作又得黄。有什么办法能让力南接受这次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呢?安泉和吉梦两个人眼睛里面一时间装足了苦恼,长长地对视着。

安泉今天也算是有了一次找工作的体验了,他以己度人地忖度力南,难道力南也是一种无所谓找得到找不到工作的心态?

家境不错,她又是个终究要嫁人的女孩子,父母在这件事上也从来没有给过她压力,力南不是不可能有这种心态。她又有自视甚高在心里为虎作伥,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可她和安泉毕竟不一样,一个严格讲从没正式进入过社会的年轻人,有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是非常要不得的。工作对年轻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饭碗啊,还是成长的机会,年轻人太需要快速成长了。如果不工作,只能缓慢成长甚至停止成长,那简直太可怕了。

“力南,你跟爸坦白,你是不是觉得找不找工作无所谓?”

吃过饭,回到家中,安泉马不停蹄地跟力南交流思想。

力南想了想,说,“如果是待遇好、发展好的工作,公司也不那么普通,我自然是会重视的。可我找到的工作,都不好,也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有发展。那些个公司,一个比一个不像样。”

“工作不好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你的判断标准是什么?有没有发展,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你能跟爸详细讲一讲吗?”

力南有点词穷。其实她就是在找碴子,各种碴子。事情是好是坏本没有定论,想让它坏,就拼命找碴。世上本没有坏事,找碴的人多了,它便成了坏事。任何好人好事你只要找个放大镜拼命去找瑕疵,一准就成了坏人坏事。

“反正……就是不好,就是没有发展。”力南郁郁地说。

安泉还想说点什么,力南把大耳机戴上了。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这是不想跟父母再交流下去的标志性动作之一。

只能像以前一样,又是一次失败的思想交流。安泉离开了力南的房间。

晚上入睡前,安泉还在想力南的问题,力南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对她充满了好奇。到底是没有想通。后来安泉给自己作了一个指示,他去那个学校要好好工作,就算是给力南做个榜样吧。如果连他都那么不挑不拣地有个工作就好好干了,那力南还不警醒吗?

这么想,自然有点一厢情愿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安泉现在又有了一个择业的外在理由了,加上吉部长那一个,他有两个择业的外在理由,这种叠加有没有那种心里自然长出的必须找工作的理由那么有分量?那只有拭目以待了。

安泉很意外,甚至有点震惊。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个退伍兵,今年刚满三十岁,比安泉小了一轮还要多。这也正是安泉没干几天就辞职的深刻原因。只是,安泉要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黑暗的那一部分,才会认同这个原因。

毫无疑问,安泉半月后之所以辞职,也有各种义正词严的外在理由。

这位姓邢的校长当兵时有一段在军区歌舞团帮助工作的经历。当然了,他能去歌舞团帮助工作,可见他在文艺方面还是有个把拿得出手的特长的。

事实上,他的才艺真的令人瞩目,去歌舞团之前,他已经是个集会吹小号、会唱歌、会说相声、会演小品、会跳街舞、会写歌词等多种才艺于一身的某团业余演出队副队长了。只不过,正式调入歌舞团,还是有所限制,人人都知道,这种限制最终会变成个别人使用成到底用谁到底不用谁的私人权杖,邢校长当时不想去找关系,就没调成。

以上这些,是邢校长自己说的。

安泉不是特别相信邢校长的话。这个以前的部队战士、现在的本市知名艺术培训学校校长,现在看上去非常老于世故、情商极高,不像是个在决定个人命运的关键时候不愿和不懂得如何走关系的人。

邢校长八年前一从部队出来对自己的期待值很低,只要能做一件可以让他在这座城市活下来的事情就可以。他在一个居民小区里租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办了个私人工作室,月租一千五。他的业务范围很窄,就只教孩子吹小号。那可是个居民区,住改营本身就是违法的,何况邢校长的房子每天从早到晚传出来的是高亢的小号声,一个月没到,他就被邻居投诉了。

邢校长只好把私人工作室搬出了住宅楼。他本来在居民楼搞培训就是为了省租金,他那点退伍费要省着花。这下好了,想要继续搞培训的话,就必须去租那些租金高的商用房。邢校长有点魄力,马上改变思路,他心想,反正都要大投入了,那还不如大搞。他索性就把退伍费全部砸出来,并且把家里父母的两套房子抵押给了银行,办了一个场地面积有四五百平方米的中型艺术培训学校,业务范围也全面拓展,只要与艺术相关的都搞。

邢校长赶上了教育培训最辉煌的时期,那时候做的人也不多,政府层面上也有各种实际的支持动作,学校搞了两年,在本市就已有影响,很快就有资金主动找上门来,他又换了地方,扩大了规模,影响就更广泛了。前年,政府专门给这个明星培训学校在三环外批了一块地,他找到了几个实力雄厚的大股东,马上让新学校破土动工,次年就正式搬到了这儿。现在的这所培训学校,由外观上看,完全跟一般人想象中的培训学校不一样,可容纳上千人的阶梯教室、教职员工办公楼、宿舍楼、灯光球场、大片的草坪,简直达到了一座大学分部的规模,事实上,现在的我邢艺术工作室已经正式改名为我邢艺术培训学校了。

邢校长特别喜欢向别人如数家珍地说一说自己堪称传奇的创业史。作为他的私人助理,安泉无可逃避地变成了他的第一听众。随时随地,这位事业有成的新锐校长都在向安泉诉说和教导。

“创业不仅仅凭的是运气,还要有眼光。那么多跟我同期搞艺术培训的,真搞成我这个规模的,全市只有我一家。为什么我能做到这样,眼光。没错,我要感谢我自己的眼光。八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灵光一闪,我听到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我说,教育培训才刚开始,它的春天很快会到来,到时候,它是这个社会最赚钱的行业之一。因为这样一个认识,我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投入了我的全部身家。后来的事情你都看到了,跟我预料的一个样。”

安泉耐心地听着邢校长永不停歇的倾诉。他对邢校长是佩服的。邢校长无疑是退伍军人的骄傲,作为一名前军人,他也以邢校长为荣。

“我刚从部队出来的时候,为了创业成功,我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吗?我去相关部门办证件,有一次,一个办事的女士看我不顺眼,对我百般刁难,我当场就在她面前跪下来了。我是真的跪下来,一点都不骗你。要想做成事,哪有不委屈自己的道理。”

邢校长的这番话,是针对安泉几分钟前的愠怒脸色而说的。

几分钟前,学校来了几个意向新股东,邢校长陪他们参观学校。走到教学楼下,不知道当时说到了什么话题,邢校长突然指了指安泉,说,“你们看到了吧,这个人以前是军区机关的干事,我当兵的时候,看到这种人要敬礼的,敬礼人家还不一定搭理我呢。现在,他是我的助理,为我鞍前马后服务。我退伍的时候,就是一个一期士官,他转业的时候,可是上校,你们知道一期士官和上校之间,差多少级吗?”

邢校长用手比量了一下,似乎想给出一个确切的长度,但好像无法具体地比量出来,于是他就作罢了,劈了一下手,说,“总之差了很多级。现在怎么样呢?我还不是叫他干吗他就干吗?”

安泉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他一下子就挑剔症附了身。他暗忖,这个邢校长,之所以雇他做助理,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想满足一个前战士指挥一个前上校的虚荣心?不然这事儿确实有点奇怪,按说他应该配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硕士来做他的助理。也说不定啊,他现在已经满足了那一种虚荣心,接下来就需要去满足别的虚荣心了,一个第一学历是技校的男人雇佣一名漂亮女硕士,那也是很酷的。

邢校长雇安泉之前,就是一个暨南大学毕业的女硕士做他的助理。人家已经满足了这一类型的虚荣心。这个是在邢校长针对安泉脸上的愠色说教了一番后的第二天,安泉才知道的。

安泉在邢校长身边干了半个月,邢校长拿安泉的历史满足虚荣心的事情,一再发生。除此之外,邢校长还表现出一个功成名就的年轻人通常都会有的毛病,比如喜怒无常。引发安泉内心里对他的不满全面爆发的,是有一天深夜,他用电话把安泉从睡梦中吵了起来。

“你给我去买……买了给我送过来,送过来……送到……快去买……啊……真棒……”

安泉反应了半天才弄懂,喝醉了的邢校长是叫他马上买一盒安全套给他送到某个酒店房间里去。邢校长打电话前一刻,正要上马开弓,发现酒店房间里摆放的安全套过期了。他好不容易混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讲究生活品质是必须的,过了期的安全套怎么配得上他年轻有为的身体?这就是他连夜紧急呼叫安泉的原因。

等不到安泉拒绝,邢校长就把电话挂了。安泉拿着手机躺在被窝里发愣。这个时候吉梦也被吵醒了,打开台灯坐起来问安泉什么事。安泉就把情况跟吉梦说了。吉梦是个把美当成事业做的女人,这个事里面无所不在的污浊感,怎么能让她受得了,她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整个表情都在诠释“难以置信”这个成语的意思。

“我没骗你,这是真的。”安泉都快笑起来了。又好气又好笑那种笑。

“辞职吧!老公。”吉梦睡意全无,愤慨地说。

她从来也没要求过安泉去找工作。如果是给这样的一个人打工,首先不能接受的是她。如果不是吉梦这句话,安泉可能还是要犹豫一段时间,毕竟,他还要给力南做榜样,如果有了干半个月就辞职的前科,他就不再有资格在找工作这件事情上教导力南了。

“辞职,今天就辞掉。”第二天早上,吉梦还在为邢校长打扰了她和安泉清梦的那个电话耿耿于怀。

“你就算这一辈子都不再工作了,我也养得起你。”吉梦大气地说。

安泉那晚自然是没有尽到一个随叫随到助理的责任,邢校长最后是将就用了酒店里的过期安全套,还是找酒店服务生换盒没过期的来,这个安泉一概不清楚。因为第二天安泉找到了邢校长,没等对方说什么就交上了辞职报告。

安泉和黃深一人握着一瓶啤酒在吃露天烧烤。这是傍晚稍稍过去的时候。听安泉吐槽完他人生第一次自由择业遇到的老板,黄深表现出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的样子。

“你这算什么?我自主择业第一年,开了两个月的专车,什么人没遇到过?有一次一个男的说我服务态度不好不停地数落我,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这龟儿子当即脱了裤子往我车上撒了一泡尿。我那可是用部队结算给我的那笔退役金买的新车。”

安泉吃惊地问,“这人素质这么差?”

“还有更过分的。也是自主择业第一年,我在一个技术园区做管理工作,有一天值夜班,我一个人去巡视,两个男的,听清楚了,是两个男的,不是一男一女,在一个天台上做那种事,我就用手电筒照着他们,说,赶紧走,赶紧走。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安泉问。

“其中一个男的,居然裤子也不提,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帅哥,要不要一起来?”

“你居然是个帅哥?”

“你是说我长得不怎么样是吧?你还别瞧不上我,同理,你也别瞧不上你自己,就我们那总也阴魂不散的军人气质,多年当兵练出来的体格,就这两个资本,在这花花世界里,还是挺吃香的,懂吗?”

“我不懂。”

“你真是个菜鸟。也难怪,你才从部队里出来,经历得太少了。我跟你讲啊,有一个女老板,还提出要包养我呢。我去试了一下,真不是人干的活啊,简直不把男人当人看,你猜她叫我干什么……太侮辱人了。”

“你还去试了一下?”安泉有点吃惊。

“我什么没试过?给高档小区当保安,在社区干管理人员,在律师事务所打杂,做老板的司机兼保镖,没头没脑地跟人合伙创业,我还差点被人骗去干传销……没办法,我需要钱。我刚自主择业,我爱人就查出得了白血病,你说这早不得晚不得,非得是我刚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了,就查出来了。要是早查出来,我就不离开部队了啊。在部队,我家里要出了这个事,组织上不会看着不管,组织出点钱,再以组织名义,号召这个捐款那个捐款的,我爱人治病每个月一两万的药钱就不差啦。说不定,因为我对爱人的不离不弃,我还成了新闻报道成了宣传对象了呢,到那时候,别说我爱人治病的钱不差,我自己也因祸得福仕途通达了呢。现在呢,我一个什么位置什么身份都没有的人,谁管,谁会搭理?”

黄深说的这些,也不算胡说八道。

就听黄深叹息道,“那病可是个吸钱的大坑啊,最后肯定要做骨髓移植嘛,我还要攒这笔钱。我太需要钱了。我农村里的老父老母,都八十多了,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但他们过得不好,收入只能自保,他们眼里的我一直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以前我确实如此,所以只有我来负责父母的日常开销和看病用钱了,我爱人没得白血病的时候我给父母按月寄钱,得了白血病我还照样寄。”

安泉今天才知道黄深还有如此重的家庭负担。想想同样是一个从部队出来的自主择业人员,他衣食无忧,黄深一家却过着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日子,难怪黄深一天到晚急急忙忙的,总是把自己搞得像刚刚接到抢险救灾的命令,没错啊,他的家里好像真的充满了险情、危机和灾变的势头,就等着他这个救世主去扭转乾坤呢。

只坐了半个钟头不到,黄深就急慌慌地说,“兄弟,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太久,老婆需要照顾,我得赶紧回去了。”

安泉马上说,“你赶紧回去。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你家里这么个状况,你这么忙,我还把你叫出来。”

早知道黄深是这样的家庭状况,安泉今天就不找黄深出来说话了。黄深身上还保留着军人身上常见的义气,他又这么聪明,知道安泉今天找他出来,应该属于一个新晋自主择业人员向他这资深同类讨教的情况,怪他的话痨体质,人家安泉还没把讨教的话说出来呢,他划拨给这次见面的时间已经用完了,于是黄深利落地打出去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已经开讲了,安泉才听出是打给许兴兴的。

“美女领导,噢不,前辈,有个自主择业菜鸟的职业生涯出现了一点问题,是那种心理上的问题,需要你这个专家来答疑解惑,你收不收答疑费我不管,反正你得来向他面授机宜……再说了,他的第一个工作也是你介绍的,你帮人帮到底,一定得过来。”

黄深挂了电话,跟安泉说,“她就住在附近,很快的,她说马上就到。这样吧,我等她来了再走。”

在许兴兴过来之前,安泉又跟黄深说起了一个话题,就是一名曾经的军人离开部队回到地方后,什么是该摒弃掉的,什么又是该保留的。他们共同认为邢校长在这个问题上把持得不好,把最该保留的军人相对高尚一点的品质丢掉了。

“可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黄深又说,“谁说邢校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跟他已经没有道德包袱有关系?也说不准人家一开始就没有道德包袱。我们在部队待过那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部队里面,有些人没有道德的程度,比地方人还要过。你看这几年抓出来的那几个军中大老虎,地方有几个人有他们那么卑鄙?其中一个你我都熟啊,做过我们军区领导,你不记得了吗?他是怎么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上抨击那些丑恶社会现象的?按他所表现出来的刚烈,谁能想到他贪了那么多?”

这就扯得太远了,有些话题,他们习惯点到即止,还是部队带出来的习惯,那种叫作政治敏感性的东西,就像树长了根一样,早就种在他们的骨头缝里了。两个人正说着,许兴兴来了。见到许兴兴,黄深嘴像抹了蜜油一样,把她好生夸了一通。他也不算完全言不由衷,许兴兴的外形确实是很出众的。可惜她年近五旬了,却还是单身,这一点让她有种神秘感。

“要是我和安泉都没成家,我们一定是你追求者的第一梯队。”黄深戏谑地说。

黄深现在被许兴兴招聘过去,在公司的企业经营部做业务员。照理,黄深现在跟许兴兴是一个单位,她职务比他高,他应该对她有所忌惮、适度保持距离,但黄深没有表现出这一点,他在许兴兴面前有一种油滑,这让他显得跟安泉记忆中那个怒怼吉部长的直性子连长迥然不同。

如果把剛才他和安泉讨论的这个问题直接安到黄深身上的话,那黄深本人可能也要遭到抨击,最起码,一个真正把军人本色保留下来的人不会去“试了一下”的,也会对油滑这种品行心怀抵触。

可能,黄深是被眼前的生活逼的吧。他确实有点太惨了,自主择业人员中,像他这么惨的,应该不多,他算是一种极端例子吧。

没过几分钟,黄深匆匆抓了一支烤五花肉串,一边用嘴撕着,一边向他街边的车走去。许兴兴和安泉目送着黄深走到车边并将剔清的竹签随手扔到马路边上,这才回转过头来,向彼此看了看。

“听说你辞职了?”

毫无过渡,许兴兴毫无感情色彩地对安泉说道。仿佛是她找的安泉,她来兴师问罪的。毫无疑问,她事先已经从邢校长那里知道了安泉辞职的事情。不可能是她找邢校长问的,只能是邢校长向许兴兴这个介绍人“投诉”的。

“邢我放是我外甥。昨天他找我吃饭,跟我说了你辞职的事。”

邢我放正是邢校长的名字。安泉有点意外邢校长跟许兴兴是这层关系。

“讓你失望了,辜负了你一片好意。”安泉真诚地向许兴兴道歉。

“我放昨天是因为你的事专门来找我吃饭的,他说你挺好的,也感觉跟你挺投缘,他就是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兵,不管见到现在还在做军官或以前做过军官的人,心底里都有点发虚。但是他毕竟现在又是个少年有成的企业家,越来越想驱除掉心里住着的那个小兵,可是呢,他对这个小兵又是爱的,他的企业家身份和过去的小兵身份关系,有点像一个外来的占领者对原住民的态度,这种关系最终会外化成他对你这种人相对特殊的表达方式。”

许兴兴像个心理学家,对邢校长做了一次生动的剖析。安泉没有想到的是,邢校长因为他的辞职而心生内疚。

许兴兴又说,“我能想到,我放的言行,会让你不舒服。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这个人格局那么小,一点小事情就伤到了你脆弱的心。不是吗?不然又没有出什么大事情,你怎么才干半个月就辞职了。”

“格局太小”,跟吉部长批评安泉的话如出一辙。安泉就沉默在那里。他在想,这个事情好像邢校长并没有什么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好像真的是他了。为什么他出了问题呢?根子在于,他没有做好找工作的心理准备,他没有必须找工作的内在理由。

“真是很抱歉!对你,我抱歉;对邢校长,我也抱歉!”安泉说。

“你要是觉得抱歉,就继续回去干吧。这个工作挺好的。我放的企业现在做得如火如荼,你如果干好了,可以升职的,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参股。”许兴兴说。

安泉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回去了吧。”

许兴兴冷笑道:“安先生,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虽然已经离开部队了,并且做出了一副迎接社会的开放姿态,但在我看来,你只是做出这个样子,并且你自己以为这就是你的真实姿态,其实并不是。真实的你,还留在部队里。我不是说你留恋部队,我说的是,你把自己还是封闭在一个特定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以前是部队,现在是你的家,本质上,都属于一个封闭空间。你如果还是这样分毫不容侵犯地保持着部队带出来的自我,你别想真正找到工作。当然了,我那天在招聘会上指出过你们这类出来自主择业的人的心态、你们的那种无所谓的心态,那是另一个话题,跟我这会儿说的话题没有关系。”

安泉没有理由不觉得许兴兴说的不是他,也许她自己就是那么过来的,那是她曾经的自己,所以她对眼下安泉的心态了如指掌。安泉越想越觉得许兴兴说得有理。如果看不清自己,就看别人吧,他家里还有一个现成的观察对象。力南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了工作又辞、辞了又找,百般的不顺,对任何工作都不满,不就是“分毫不容侵犯地保持”学校“带出来的自我”吗?他也曾经用同样的意思批评过力南,没想到今天这个观点放到他这儿也适用了。

“要不这样好了,我留意一下,如果有新的合适你的工作,我给你介绍。”

许兴兴说完就走了,安泉这边其实好像还意犹未尽呢,因为许兴兴好像打开了一个广阔的话题,即,作为一个像他们这样的自主择业干部,回到社会上,到底该如何在各个层面上安放自己的心理位置。

还有一个,许兴兴为什么会对安泉的事情那么上心呢?她对所有新认识的自主择业干部都这样吗?她对安泉特殊对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安泉对许兴兴的好奇心更大了。

吉部长给安泉发了一个通知,让他几点几分到什么地方开一个电视剧工作的推进会议。通知行文非常正式,标题是黑体字,正文是仿宋体,落款是楷体。吉部长是比安泉还经验丰富的老政工干部,对公文自然在行。通知是用微信发给安泉的。吉部长对新生事物接受得还是比较快,几年前家里是吉部长比力南还要先用微信。

稍微有点奇怪的是,吉部长这次发通知,没有直接给安泉发。他是先发给力南,再由力南转给安泉的。这是个什么情况?安泉再次把这个通知从头到尾看了一下,发现抄送一栏里,有两个被抄送者,一个是他,一个是力南,力南的名字居然排在他前面。

力南怎么也跟这个事情挂到一起去了?而且在吉部长的心目中,力南的位置排在安泉这个“总协调人”前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往开会地点的路上,安泉把心里的疑惑跟力南聊了聊。力南的回答又把安泉惊到了。

“外公要做电视剧,他让我当这个剧的总协调人。”

原来总协调人这个职务易主了?当然了,吉部长有什么决定,是不需要跟安泉商量的,他说了算,安泉只管听好命令就行。可是,他把力南这么一个急需找到一个像样工作的孩子拉进了这么一个四六不靠的事情里,这怎么也该跟安泉和吉梦商量一下吧?这老头子,搞的什么鬼?

力南却显得很兴奋:“爸!外公在做电视剧,你早就知道了,也不跟我讲一下。”

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来,她现在是很乐意跟吉部长干了。这一老一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投缘了?

安泉连忙对力南说,“力南,外公做的这个事吧,没你想的那么好。一个电视剧,得花多少钱?现在这个时候,经济不景气,谁敢给一个退休老同志投那么大一笔钱?你或许看到外公似乎找了一些来投钱的人,可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现在都知道搞影视搞得好了可以挣大钱,于是谁都想跑过来淘金了。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卖茶叶的,他就开了一个茶铺而已,他居然也说要投资电视剧了。以前是有钱的煤老板都去做影视,现在更有意思,一个卖茶叶的、一个镇上的小包工头,兜里揣着的钱还不够在北上广买一套房子里面的一间厕所,见了人也敢说要投资影视。外公这一喊出去要搞电视剧,多少这样的人像个笑话一样围上来了。外公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给人家三句好话一说、一奉承,也辨不清楚人家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到最后,白白浪费了一堆时间。所以说,外公那边你还是别当回事,该找工作你还是要积极、勇敢地继续去找。今天到了那儿,你糊弄老头子几句就行了,回来该干吗干吗,好不好?”

“外公没有你想得那么不辨真伪。他是有本事的人。”力南说,“我相信,外公现在给我的这个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工作。我学的是公共关系,这也算是适合我的专业。”

到了开会地点,安泉又一次被惊到了。这是干休所楼里的一个茶馆。今天里面黑压压地坐了几十个人。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答案很快揭晓。坐在他们中间的吉部长见安泉父女到了,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肃静。他用洪亮的嗓音说:

“同志们,现在人都到齐了。我们正式开会。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漂亮小姑娘,是我的外孙女。她可是个天才,小学的时候连跳三级。今年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好我在做电视剧,就让她来给我帮忙。我正式宣布,安吉力南同志是这个剧的总协调人。”

力南站起来,向前后左右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深深地鞠了一个学生气很重的躬,笔直地坐下了,严格按照大学里礼仪课上要求的那样,右手握着左手反扣在膝盖上,并用一种下级对上级的目光不眨眼地看着吉部长。吉部长又介绍安泉:

“这是我的女婿。原来他是这个剧的总协调人,他也是最适合这个职务的,但是现在他被一个很厉害的学校高薪聘请过去协助校长工作。”

安泉没有跟吉部长讲过他辞职的事情。吉部长这边继续着他的领导发言:

“我这个剧又需要一个总协调人,怎么办呢?就让力南当总协调人了。我对力南的任职,各位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

座中黑压压的一片头都动了起来。“没意见,我们没意见。”

“我有意见。”安泉站起来说。

“我们这是一个民主自由的会议,谁有意见都畅所欲言。”吉部长说,“小安,你有意见尽管提。”

“吉部长,请示一下职务命名这个问题。总协调人是部队上搞活动的时候可能会用到的一个临时职务命名。现在咱们是在做电视剧,一切都得按影视行业的规矩来,就譬如命名,那也得规范。”

“有道理。那你说,不叫总协调人叫什么?”

“反正有总制片人、艺术总监、文学总监、总编剧、总导演类似的这些职务名。”

“有总演员吗?”有个人大声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比较肤浅,但也是最受欢迎的一类玩笑,它的到来立即引发了雷鸣般的哄笑。更多肤浅的玩笑轮流从几十个人口中冒了出来,好像这里一下子成了山寨德云社根据地了。又因为大家都要比赛说肤浅笑话的能力,所以这里一下子就乱糟糟了,山寨德云社一下子降格成了农村集贸市场。吉部长很满意地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像看着他最熟悉的部队集会现场,他放任大家闹了一会儿后,把两只手举起来,向下面压了压。大家都明白吉部长的意思,停止了七嘴八舌。

“小安刚才那个问题提得非常好。”吉部长说,“我就需要这样带有建设性的意见。你们大家看呢?如果不是总协调人,该怎么给力南命名。”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可是丝毫讨论不出头绪。看来黑压压的人阵当中,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影视圈的人,他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不是安泉势利眼,瞧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气质,很难想象他们今天是来开一个电视剧工作的推进会的,他们都是群众演员?可主创班子还没搭呢,群众演员就先找好了?搞电视剧也可以这种程序的吗?安泉也不太懂电视剧,只好继续心存疑惑。

“这样好了,既然大家都想不出来怎么重新命名,那我就给自己取名好了。”

“好好好!”吉部长说,“力南,你说,你要取个什么名?”

“总之这个取名是要‘总的,‘总什么不清楚而已,先就不用把‘总什么弄清楚吧,直接叫‘总就可以,我姓安,大家以后叫我安总好了。”

怪不得力南对这个事那么上心。她现在这个话暴露出来她某些心态了。年轻人嘛,虚荣心强,一不小心就成了安总,说出去多威风啊。

“我同意!”吉部长说,“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力南的职务命名就敲定了。有没有人有意见?”

“没有!”众人一起喊道。

这样一种集体附和,立即又让今天的会议呈现出一种过家家的浓烈气质。安泉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力南,然而力南根本不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吉部长。

吉部长说:“在座的各位,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你们都是有意向投资这个电视剧的人。今天就是把大家拢一块儿,见见面。各位到底想不想投资,想投多少,请五号之前做出决定。”

在来的路上,力南跟安泉说过,先前安泉见过的那位说要投资该剧的公司老板,被吉部长骂走了。原来吉部长最终还是看出了这个人是来空手套白狼的,看来他的眼力还是宝刀不老。

力南当时说,吉部长已经想到一种新的筹集资金的方法,他没有提前告诉力南,所以當时在路上力南还不知道。现在安泉清楚了,吉部长在搞众筹。他确实是紧跟时代啊。众筹这个词好流行啊,他一不小心就又站在潮头浪尖上了。

安泉这时发现,有好几个人不太高兴地嘀咕着往外走去。安泉便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嘀咕什么,隐约听说,他们感到今天是受骗了,他们来之前好像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会议,就跟着朋友来了。难不成他们以为这儿搞产品促销?他们是过来拿免费赠送物品的,比如一个布偶、一只钥匙串上的合金饰品、一串假泰国佛珠手串、一袋一公斤的东北长粒香米、一盒转基因的圣女果?

临阵脱逃的那几位,看起来没有惹吉部长不开心。他是个擅长开会的人,非常懂得会场上如果出状况的话如何保持仪态。吉部长又示意大家肃静,接着又用五分钟的时间简明扼要地把这个剧的情况向各位介绍了一下。

介绍完毕,安泉看到人们都是非常想说话的样子。吉部长却在看手表。按照安泉对他的了解,他划拨给这次会议的时间到了,接下来他要进入另一件事。吉部长每天把他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他会严格按照时间表行动。那些人当然不了解吉部长,嗡隆隆地讲着安泉听不清的话。吉部长就声若洪钟地说:

“会议进入最后一个议程,请各位畅所欲言。我没想到,今天意外到场的股东会那么多,所以,我没有安排那么多的发言时间。这样吧,想发言的请举手,我点五个人,每个人发言五分钟。”

便有人开始举手,吉部长点名。五五二十五分钟后,吉部长精准计时,他又把双手向上举了一下,向下压了压,说:

“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下来以后,各位有什么意见和想法,包括你们决定了要投资的,想投多少钱,所有这些,都找安总。你们记一下安总的电话。”

力南早已经把她的手机号写在了一个白板上,高高举起来。大家便拿出手机记,有人还立即打力南的电话,像是要核实一下号码的真伪,力南也不知道是座中人打的,接通了电话,刚“喂”了一句,发现前面有个人在向她挥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也向对方远远地挥了挥手……总之,场面又陷入了混乱。

吉部长在这样的混乱中,以一种力挽狂澜的气势大步走出茶馆。安泉和力南赶紧跟上去。感觉有点不妥,安泉又踅身回来对大家说了声“散会了”。

安泉想,就算吉部长真的找到了投资,就算银行打开金库让他随便从里面掏钱,他也未必能干得成这事吧。哪有把一个这么大的事只是当作他每天例行活动之一、应付于事地走走形式就能干成的?这种事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干得成吧?

走到茶馆外,吉部长一步也不回头地径直往他所住的那幢楼走。按照安泉和力南对他的了解,他整个的身体姿态都是“跟我走”的意思。力南带着对吉部长身体语言的强烈服从,快步奔走到吉部长身边,挽起了他的手。安泉悄悄走上前去,拍了拍力南的肩,打着手势并用哑语要力南不要跟吉部长去他家。力南显然明白了安泉的意思,但她现在只想服从外公,于是她放慢脚步到吉部长身后,也用手势和哑语向安泉表达了她的不同意。安泉只好也跟着上去了。

安泉本意是想赶紧回去开一次家庭会议的。就他们这个家庭的会议,只有安泉本人,还有吉梦、力南三个人。不是包括吉部长、盛一兰在内的那种大家庭会议。安泉觉得,他和吉梦必须好好跟力南谈一谈了,力南不能跟吉部长搅和到一起,谁知道这一搅会搅和几年,对一个年轻人来讲,找工作的事,一个月都不能耽误。

力南却已经跟着吉部长开始爬楼梯了。安泉想到,吉部长应该是回家换个衣服接着就要出门的,所以他和力南在里面也不会待得很久,那就去吧。果然,吉部长就是回家换了件正装,又出门了。他今天还要参加一个老年活动中心的书画展览,活动议程有他的发言。

傍晚,在吉部长回家前,安泉百般推托终于说服了盛一兰接受他们父女二人不在这儿吃饭的要求,然后安泉拉着力南回家了。在家里吃过晚饭之后,安泉和吉梦简单地在他们的卧室里通了个气,就来到客厅,跟力南談心。

安泉说,“外公做这个事吧,虽然你不能说他老人家不是真正想做成,如果这样说他,未免不是一种污蔑了,他肯定是想做成的。但是,外公这个年纪的人,有他的人生哲学,这样的事情再重要,也没有过好每一天重要,所以,到头来,外公做这个事客观上还是会比较三心二意的。这么大的一个事,三心二意怎么能够做得成呢?不可能做成的。你跟外公不一样,他可以去做一个必定做不成的事,因为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丰富了他的晚年生活,但你才二十岁,你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益你的前途和个人成长的,对吧?”

力南有点厌烦安泉的说教,不吭声。

吉梦就过来打圆场。这个三人家庭里,吉梦始终是个游离在外的人,这种游离在现在这种情境中,就摇身一变成为她一个打圆场的动作。

“力南,你要真对外公这个事情感兴趣,可以跟他做一段时间。记住哈,就只做一段时间。接着你还是要去找那种像你爸说的有益于你前途和个人成长的事情。”

力南忽然生气了。“什么是有益于前途和个人成长的事情?我的前途和成长方向到底是什么?连你们都不知道不是吗?你们每天都只是想着过好自己的生活,有像别的父母那样好好给我规划过我的人生吗?要不是因为你们从小对我这个不管那个不管,从来不监督我,美其名曰是西化教育,让我自由发展,如果不是你们这样,我一个小学连跳三级的人后来会成绩越来越差,到最后会只是考上个三本,到头来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吗?”

这样的责问,是第一次。安泉和吉梦面面相觑,惊觉力南说的是事实。不过,他们以前还以为,不像别的家长那样过于约束孩子,是一种先进的教育理念呢,没想到,好像真的是因为他们对力南过于放松,使力南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安泉和吉梦都有点愧疚。这时力南突然说了一句狠话:

“爸爸,妈妈,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们讲过,你们都是自私的人。”

这个话如当头棒喝,让安泉和吉梦蒙住了。他们是自私的人?万万没有想到,在力南心里,他们是自私的。吉梦有点难过,擅长露出八颗牙齿作标准微笑状的她,难得地脸色哀沉了下来。

“力南,不能这样说爸妈。”

也是觉察到自己说了过头的话,力南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爸,妈!外公说,这个剧到时候会让我来主演。”

啊?吉部长居然跟力南这样承诺。也可以理解,在外公眼里,哪个外孙女不是如花似玉、光芒四射呢?他当然觉得力南只要有机会去演一部戏没准就变成另一个范冰冰了,更何况,在安泉看来,力南身材和长相比起电视里那些女明星也不逊色太多。

现在弄明白了,力南之所以受到了吉部长的蛊惑,是因为吉部长无意之中把力南心里的那点儿年轻人都有的自我膨胀全调动出来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哪经得起这么大的诱惑?又是“安总”又是“主演”的,力南现在不昏了头才怪。

许兴兴给安泉介绍的新工作,是给一个集团分公司的市场部做企划工作。安泉听到是这个工作,条件反射觉得这适合力南。他自己找不找工作的确无所谓,力南找工作才是大事。安泉就问许兴兴,能不能介绍力南去,他就不去了。许兴兴一口否决了安泉。

市场部的总监也是自主择业出身的人,他对部队有特殊的感情,招人只招部队出来的。

“那你能不能给我女儿介绍个工作?”

中间黄深、安泉和许兴兴聚过一次,那天安泉详细跟许兴兴说了说力南。在安泉的心目中,许兴兴在介绍工作方面是个能人。当然,他也不清楚许兴兴何以在这方面能力超强并热心于此。

许兴兴痛快地答应了安泉,“这个事包我身上。”

安泉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了那集团公司市场总监的办公室。这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看起来比安泉要年轻至少五六岁。干部干满二十年方可自主择业,这是部队的硬条件,安泉可是一满二十年就马上出来了,在自主择业人员中,眼下他是最年轻的一拨,怎么这个据说已经自主择业四年的人,比安泉要年轻那么多呢?原来这位市场总监是个少年兵,十四岁初中毕业时为了达到应征年龄,找人武部的人帮忙在档案上把年龄写成了十七岁、学历是高中毕业。

安泉后来还了解到,这位姓尹的市场总监是该集团董事长的女婿。他是不久前才调任眼下这个分公司的市场部当总监的,在此之前,他在公司的其他好几个位置干过。这么说来,作为集团董事长的女婿,尹总监不可能在当前这个位置上干太久,他需要去集团各个岗位上坐一遍,以便尽快被他岳父打造成一名扎实的家族企业继承人。尹总监是那种攥着金钥匙离开部队的人,在自主择业人员中,算是另一个极端的特例。

安泉发现不断出来应聘有一个好处,可以迅速知道情况各异的各种自主择业人员,通过这种了解,又迅速對社会有了一个深接触。不能否认的是,他在部队待了二十年,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一个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大院里上班,但本质上他与社会还是有深重隔膜的。眼下他确实需要对社会加强了解。

尹总监在约见安泉之前就已经看过安泉发给他的简历了,他对安泉挺满意的。在部队期间,只说在干事这个岗位上,安泉干过文化干事,成功策划过多台联欢会、晚会和歌咏、体育比赛活动,组织能力没得说;他还负责过教育,写材料是一把好手;他大学毕业特招入伍前,学了四年的计算机专业,虽然到部队不久他就改行做政工干部了,但他一直保持着对计算机的兴趣,这方面的水平比一个网络工程师也不差太多;他还有个连、营两个级别政治主官的工作经验,指挥能力不错。综合以上这些方面,安泉是个复合型人才,有很多潜力可挖,在社会上,入对了行,他是有发展空间的。

“你在部队的经历太丰富了,不像我,在部队的时候,待在一个地方就没挪过窝。我特别遗憾在部队那二十年,经历太单一,那可是人生中最有活力的二十年啊!我羡慕你们这些在部队的时候也有很多经历的人。”尹总监甚至放下身段来恭维安泉,“我是怀着十二万分的真诚邀请你加入我的团队。就看你怎么想了。”

安泉却显得有点犹豫。从正式办完自主择业手续到今天,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连续得到两份工作的垂青,这多少让他得到些自信心。坦率地说,真正出来找工作之前,他是不敢想象找工作会如此顺利的。他经常在网上看到自主择业人员找工作吃闭门羹的帖子。这种顺利,也让安泉性格中的一个弊端放大性地呈现了。那就是,他这个人是比较优柔寡断的。别人同意要他了,他这边就开始犹犹豫豫了。

见安泉犹豫,尹总监说,“你不必马上回答我,你可以明天告诉我你的答案。”

安泉回去想了一晚上,决定放弃这份工作。他这次的理由很简单,据尹总监说,作为一个新人,安泉上岗后可能需要经常喝酒。安泉在部队的时候,就讨厌部队那种喝酒的作风,可那时候难以避免地要去喝酒,平均一个星期能有一回。一个月喝一回酒安泉都不能忍受,年过四十之后,在注重养生的吉梦的影响下,安泉特别排斥喝酒。

毫无疑问,吉梦这次赞同安泉放弃。

安泉把这个决定用电话告知尹总监后才几分钟,许兴兴的电话就来了。

“安先生,你怎么故伎重演了呢?我还以为,经过了上一次,你会珍惜这个唾手可得的工作机会。真想不通,你到底想干什么?”

安泉把理由跟许兴兴说了一下。

“这确实是个理由。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真心想找工作,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能克服,你都不会把它当成理由,再多的理由,也不会成其为理由。”

许兴兴声音有些不忿,声音挺大,正好吉梦也在场,从安泉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吉梦在一旁嘀咕起来:

“她怎么对你的事这么上心?”

前几天,许兴兴得知安泉的爱人在市第五人民医院皮研所当二把手,去找吉梦做了一次脸部光子嫩肤,这样吉梦算是也跟许兴兴认识了。女人本能的警觉,让吉梦对许兴兴的动机产生了疑惑。

“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吉梦又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话安泉听得真切,所以他一下子有点失神,错过了一句来自许兴兴的提问。电话里面许兴兴的声音突然不见了,安泉有点纳闷,“喂”了一声。

许兴兴的声音出现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问我什么?”安泉说。

“我问你,下次,如果我还给你介绍一个工作的话,你还会像前两次那样放弃吗?”

“应该……不会吧。”

“‘应该?!你这个用词很可怕。那就说明,你还是会放弃,那我还在你身上做这些无用功干什么呢?”

安泉心里面说,是啊,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做这些无用功呢?我俩非亲非故,认识也不过个把月的工夫。当然,安泉完全不认同刚才吉梦的那个说法。这根本就不可能。从哪个角度去想,都不可能。看不看上这玩意儿,太俗气了。这个世界除了男盗女娼的情节之外,还有一种情节叫出人意料,以许兴兴的深邃和显而易见的孤傲,怎么可能容许那么俗套的情节发生在她身上?一定是有比这深刻的理由,可那是什么呢?安泉正在打着这样的肚皮官司,就听许兴兴说:

“算了吧,我也算是尽到一个自主择业前辈的义务了。”

安泉以为许兴兴要挂电话了,却听许兴兴说:

“安先生,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这个自主择业,形式上跟退休有点像,但我们跟离退休的老同志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毕竟我们正值壮年。如果把自主择业后的生活过成退休,那太可惜了。我们的人生才走了一半,接下来这么长一段时间,却要过成退休,那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

安泉下意识地想起了吉部长,吉部长在他们的群体里,已经算是积极的了,他们中的有些比吉部长这种正师退下来的人级别高一点的人,每年都会利用在部队积攒下来的人脉,年复一年去全国各地游山玩水,他们去很多地方,都有当地的部队以组织的名义下接待通知,全程专人陪同,食宿绝对一流。可即便这样,安泉心里还对吉部长的行为有些微词。

许兴兴的话提醒了安泉。的确,他自主择业之前,并没有太过周全地思考过自主择业后该怎么过。反而,他觉得不去设想和计划,正是一名自主择业人员的应有特殊待遇。不是吗?在部队那么多年,不管在机关还是在基层,不管是坐办公室还是在操场,安泉他们这些人每天都是高度紧张的。严肃、紧张、活泼,这是部队经常写在墙上的标语,也是所有部队对军人的基本要求,但实际情况是,军人们是严肃和紧张绰绰有余,想真正让心里活泼起来很不容易。都紧张了二十年,还让他们去给自己的后半生做一番规划,那不是另一种紧张吗?不干!正是这样的心理,让安泉自主择业前最多只是设想过一到地方报完到,就赶紧把护照办了,出去旅个游,系统而全面地让自己的身心放松一下,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规划。现在,照许兴兴的意思,作为一名自主择业人员,不对自己的未来作详尽的规划,说轻点是对自己的人生不作为,说重点是对自己的人生犯罪,有这么严重吗?

安泉琢磨着许兴兴的话,那边她已经把电话挂了。安泉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回过神来,就见吉梦一直歪着脑袋站在他旁边,揣测地看着他。

“人家都挂电话了,你还在那儿发呆。你那颗不老心给人家勾去啦?”吉梦揶揄。

“你这话说得有点捕风捉影哈。”

“公然在我面前来秀恩爱,我哪里捕风捉影了?”

“人家是单身,你可别制造这种八卦,传出去对人家影响不好。”

“对你就好了?你,就不怕影响了?你,就不在乎人家说你一个有妇之夫跟单身大龄女中年勾搭成奸?”

“你到底是真的怀疑她或者我,还是在开玩笑啊?”

“像我这么高情商的女人,当然是用开玩笑的方式给你敲警钟啦。以前,人家管你叫同志,现在,人家管你叫先生了,亲爱的安先生,从同志变成先生,有一个东西请你始终如一地把持住,那就是,看到别的女人尽量地把眼睛向后上方十五度角的地方别过去。”

“我眼睛近视,就算正眼看,也看不清别的女人长什么样。”

“请继续保持你的近视。”

“吉梦,我跟你商量个事。”

“安先生,什么事呀?”

“我在想,在我真正做好找工作的心理准备前,我不再去找工作了。”

“行啊!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找工作,我也养得起你。”

安泉看着吉梦,发现若干年来,他都始终不渝地那么爱她,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也始终不渝地爱着他。总的来讲,吉梦与这个家庭之间有种游离关系,这使得安泉可以经常享受自我。当然,吉梦的这种游离感,跟她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一直顺遂的事业所带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有理由沉浸在自己那些美的世界里,不问家庭琐事。

安泉说,“吉梦,我明天去办护照,也好出个国、旅个游什么的。”

“我没什么意见。我还建议,在护照拿到之前,你如果不想在家闲着,就在国内那些没去过的地方转转,看看我们祖国那些个大好河山,跟你想象的有何异同。”

安泉其实对旅游这种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对于字面意义上的旅游,他更喜欢在书海里进行思想旅行。况且,安泉在部队期间,由于身处大机关,工作上的出差也不少,借着出差的机会,国内该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但是自主择业人员似乎有一种潮流,一从部队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旅游,美其名曰是为了尽情享受失而复得的自由的感觉。好像旅游成了自主择业者的标配了,如果安泉不去旅游一下,有点对不起自主择业这个充满着美好自由气息的专有词语。

此番去的地方是川西,同行者全部是那个本城自主择业微信群里的同类,团员们强调不许带家属。这是一次纯粹的自主择业“族群内部旅行”,有人说。为了确保旅行不会无聊,又有人说,“男女配比上也有一定的要求”。最终达成的比例,是男女比例一比一,六男六女,正好一个男女混合班。这个比例,无疑意味着某种预谋。“不出点故事,都不好意思叫旅游。”有人这样说。他的话间接证明了那种预谋。一路上,十二个人迅速自动成对。与安泉组对的那位女士姓肖。

一天他们到达一个镇。这儿有一个部队。安泉想起这个部队里曾经出过一个见义勇为牺牲的上尉,当时机关做这位烈士的材料,安泉跟着工作组来过这个部队三天。安泉有点想进去看一看,不过当时这里面接待他的官兵肯定早就不在这儿了,就算在这儿的,也不太可能认出一个来这儿待过三天的机关干事。安泉就有点可惜,这个时候肖女士说,“我可以找人让你进去,你们谁想进去,都可以进去看一看。但是我就不进去了。”众人就奇怪,“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呢?”过了许久肖女士才说出原因,那位烈士正是她的前夫。

突然气氛就压抑了,走在路上的这一群中年男女,每个人都不开腔说话了。他们就在这个部队正门口马路对过的一家绵阳米粉店坐了下来。肖女士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她抽泣着说,她前夫出事前一天,还和他的文书在这儿吃过一碗米粉。她泣不成声了。

“肖战友现在需要一个肩膀。有没有哪位绅士主动把肩膀送出来让肖战友靠一靠的吗?”

有人发出这样一个提议。他仍然用部队的称谓——“战友”。这个提议在几天行程后男女之间显得颇为亲密的现在,倒也不显得突兀。五位男士像得到口令似的,齊刷刷把目光对准了安泉。

“安战友!就只有你的肩膀是空着的。只好劳你大驾啦。”一位男士说。

安泉只好应景,屁股连着凳子地移近肖女士。后者就把头靠到安泉肩上。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我前年到底还是没有拗过孤独,再婚了。”肖女士感伤地说,“他牺牲后,我一直思念他,不想结婚。谁也比不上他,我们是从一个大学入伍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能够调到同一个部队, 但他对部队从来没有怨言,我敬佩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忠于职守的好军人。”肖女士凄然一笑,“我和他,是一个关于军人家庭的悲伤故事。”

肖女士的这个感慨之后,大家都开始怀想起以往军旅生活中那些个令人感慨的悲壮往事了,都是曾经的军人,即便一直在和平的时代当兵,这些个事情都还是有所经历。悲壮的事情说完,话题引申到军旅生活中所有令人记忆犹新的事。就这样,米粉店里完全是一种怀念的氛围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安泉想起吉部长经常坐在干休所里面的那个茶馆里,与他邀来的离退休老同志,也是这么聊天的。现在这十一个人,在安泉的感觉里,都变成了吉部长。

安泉怀着一种轻微的恐惧感,与十一个人一起来到了草原。在那里,骑过马的没骑过马的,开始了一次骑马比赛。大家在马背上呐喊,有人甚至应时流下热泪,也有人用部队练出来的粗犷的口令式发音唱起了一首情歌,草原上的这些人,用他们酣畅的言行恣意地挥洒着一种自由的感觉,散漫的感觉,不管不顾的感觉,仿佛是为了报复在军旅生涯里失去的禁锢的生活。安泉又想起吉部长,有些时候,吉部长把盛一兰命令得不爽了,吉部长会说,“我这辈子都交给了部队,老了命令一下你怎么了?”安泉觉得吉部长在说这话的时候,那种特殊的心态,与眼下大家的那种恣意,如出一辙。

吉部长是安泉的一面镜子。现在,这团队里的多数人仿佛也在成为安泉的镜子。安泉逃也似的结束了这次旅行。

回到家中当晚,安泉就给许兴兴发了一个微信,希望她不计前嫌,有对路的工作,请给他再次介绍。当然安泉除此之外,也采用了常用的找工作方式:他像力南一样,做了一份简历,然后向那些在招聘网站上发招聘广告的用人单位投放。在投放简历的过程中,安泉觉得自己似乎做好了找工作的准备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种错觉。

安泉接到过五家用人单位的通知,他很积极地去面试,发现都与他所希望的工作大相径庭,最后这些工作他一个也没接受。“这些工作,就是出卖体力,就是消耗年轻的资本。我宁愿没有工作,也不去干这些。这也叫宁缺毋滥。”力南经常在安泉要求她找工作的时候这样辩解。现在,安泉感觉自己跟力南的心思靠近了一点,他多少有点理解力南了,这种理解,不知道是否应该。

给许兴兴发过那个微信后第四天,她给安泉打来电话,说她帮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工作,只要他愿意,不用面试,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一问才知道,招工的正是许兴兴公司的经营部。黄深现在就是在经营部当业务员,由他嘴中,安泉得知,再过一个月,公司会进行一次内部人事调整,到时候,许兴兴将从办公室主任的岗位移步到经营部。按照级别对等的原则,许兴兴去经营部不可能当一个普通的职员,只能是总经理。许兴兴现在好像就对经营部用人说了算了,是不是说明其实她暗中已经开始进行工作交接了?

如果安泉同意,他以后就要成为许兴兴的下属了?

那次那场招聘会,当时许兴兴要招的是去她办公室工作的人员,这也是安泉那次完全没有考虑许兴兴公司的原因。他在部队待办公室已经待够了,现在还要去一个专门负责事务性工作的办公室,他怎么受得了?现在不同,是经营部,这是一个比较生动的部门,现在的安泉相对更接受这样的工种。

“我当然要这份工作。”安泉对许兴兴说。

他不能再放许兴兴的鸽子了,再来一次,许兴兴不会再帮他了。他还想着许兴兴帮力南找工作呢,把她惹恼了,这事也就别提了。

“这个工作免不了应酬,应酬嘛,免不了要喝点酒了。”许兴兴说,“你现在不怕喝酒了?”

“这个我可以调整心态,工作需要喝酒,我勇敢接受。”

“这次可是你自己主动找我要的工作,你要再三心二意,我只有跟你友尽了。”许兴兴带了点威胁的口气。

“请许总放心,我绝不再撂挑子。”

“‘许总?”许兴兴敏感地听出了这个称呼的言外之意。

“以后,我就是许总您的下属了。请许总放心,我一定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许兴兴愣了一下,说,“我调任的事,公司还没正式宣布,你务必保密。”

“我这两天应急找了一本《职场须知》翻了翻,里面说,在职场中,少八卦,多做事。许总放心,我不会乱八卦的,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家的,也从来没有学会过八卦。”

“那就好,明天先去市场部报到。报到完了,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我想跟你聊一聊。”

次日,安泉在经营部报过到后,来到了许兴兴的办公室。

“你一定对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对你的事情这么上心、这么无私且积极主动地那么帮你,充满好奇吧?你是不是甚至还会觉得,我做这些,是因为对你有男女间的那种好感?如果你这么想,那是你的自以为是,那是你的自作多情,那是你的自大。”

安泉非常吃惊。这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也是个直截了当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依稀能看出部队女将军的气势,但又不尽相同,她比前者更爽直和接地气。有那么一瞬间,安泉都对她产生一点敬佩了。

“当然,我相信,你也不会那么想。”许兴兴莞尔一笑。

这正是她高明的地方,说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别人明白,不是为了显摆自己聪明,更不是为了伤人自尊。许兴兴的聪明里有某种从社会上历练出来的练达和圆融。

安泉想了想,说,“许主任,你人好,喜欢帮人,你一定经常帮我们这些刚刚加入自主择业大学的社会菜鸟。这就是你帮我的原因。仅此而已。谢谢你的多次关照!”

“不完全对。我不是什么自主择业菜鸟都帮。有的人你其实帮不到他什么。比如黄深,在事业层面上,他一直在基层干,素质相对单一,我就不容易帮得到他。”

“你這句话让我心里产生了好几个‘为什么,还请许主任不吝赐言。”

许兴兴站起来,走到窗口那里,面对窗外,给安泉一个剪影。安泉坐在这边的沙发上,听到许兴兴的剪影里传来她一番深思熟虑的话:

“安泉,我刚自主择业那年,我也像你一样,无所谓有没有工作,我甚至都没有去找过工作。我就这样虚度了半年,自然地,我也认为这种虚度也是我该得的奖赏,是我作为一个在部队紧张了多年的人的特权。半年后的某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没有一点要起床的动力。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凭思绪游走。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生活凝固了。最可怕的是,我觉得这种固化,是不可摧毁的。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我那时四十二岁,我排斥这种感觉。

“又过了一个月,我发觉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那种凝固,更加坚不可摧。我想了几天,认为自己找到了这种凝固感的根源。你已经猜出来了,那就是:我需要去工作,我需要有一个与社会对接的方式,我需要一个具体的平台来实现这种对接,这个平台当然是一个工作单位。于是,我去找工作了。

“但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种凝固的感觉,仅仅只是我自主择业半年以后慢慢积累下来的凝固感,其实不是那么容易驱逐的。我找了一个工作,很快发现,相对于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没事找三五好友喝茶聊天、偶尔出去旅行一下顺便在微信上发几张图博别人点赞的生活,就算一个普通的工作,那也实在是太艰辛了。诚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会想,我每月有一份退役金,生活上的物质基础也早已打得不错,为什么还要去承受这份艰辛呢?这个声音立即让我又凝固了回去,我不想工作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我发现那种凝固更加难以撼动了。我当时惊恐地预感到,如果我再不把它推开,它就要把我封住一辈子了,我就彻底石化成活化石了。这种惊心动魄的预感像铁锤一样击打着我。我开始痛苦地挣扎。那种挣扎,感觉上像是在巨石堆里的一种挣扎。如果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根本爬不起来。最终,我以巨大的勇气爬了起来,以一种决不掉头的勇气,我扑进了工作场。就这样,过了一年之后,那种凝固的感觉,终于不见了。我感到自己又鲜活了起来,像最早到了部队做新兵的那种鲜活的感觉。

“安泉,我们才四十多岁,我们的人生应该是鲜活的。我们不能允许自己的人生就此开始固化。”

安泉听着许兴兴长长的剖白。她直观而生动的剖白,多少让他有些共鸣。那种凝固的感觉是什么呢?目前安泉没有体会到。是不是这种感觉如果安泉自己不小心就会悄悄到来,到那时候,安泉再想跑,就跑不掉了。那么,许兴兴从一开始就如同逼迫一般要他工作,就是为了防止安泉走她的老路了。她不想任何一个自主择业者走她的老路。

许兴兴正是这么说的:“安泉,你条件非常好,我不希望看到你从我的老路上走一遍后再来自省。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来帮助你以防止你走弯路。”

接下来许兴兴的话,是让安泉意外的: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们这群自主择业人,需要榜样。不是吗?自主择业政策算下来也已经实行十五年了,现在全国自主择业这个群体,已经有十二三万人了。这并不是一个小群体。

“可是,你以后渐渐会发现,我们这个群体,基本上是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的。而且,社会上对我们这个群体是缺乏关注、缺乏热情的,为什么?他们觉得,我们是一个生活优渥的群体,每月有固定退役金可拿,国家也对你有一定的保障,相比于贫困山区的农民、富士康车间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工人、大学一毕业就失业的部分年轻人,我们的情况实在是太好了,再对我们多关注一点,那简直是一种不公正。

“这种思维不能算错。这个社会有那么多需要优先关注的人,相比于他们,我们确实不值得关注。但是,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群体,都有他不为人知的苦闷和烦恼点。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是名牌、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在部队里,我们多少有过些辉煌或成功的经历,长期的部队思想训练让我们比常人更严格要求自己,这些,造就了我们活跃的思维。越是思维活跃的越容易苦恼不是吗?我们中的每一个个体,在苦恼袭来的时候,难道不需要来自外部的救援力量吗?这份救援力量谁给?只有我们自己给,自己建立。怎么建立,那是一个工程,是一种科学。比方讲,我们需要榜样。在我们苦恼的时候,榜样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方向。

“安泉,那天我在招聘会上看到你的简历后,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种可以成为自主择业者在就业这个问题上成为众人榜样的人。我希望看到你成为那些在择业中遇到困难时,可能会因为自己有退役金而打退堂鼓的那一拨自主择业者的榜样。要成为榜样,你就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努力和坚持,为自己经营一份漂亮的择业简历。

“你可以做到的,安泉。”

安泉听到这儿,对许兴兴有点刮目相看了。他还略略感到了一点震动。许兴兴居然除了努力于自己的事业之外,还惦记着一個群体,想着为一个群体来做点什么事,这种内心的伟岸,这心怀天下,是部队带出来的吗?

“安泉,如果你一直是用外部理由逼自己找工作、如果你到现在为止还缺乏找工作的内在理由的话,那是因为你从来只考虑到你自己,你做好你自己就行,这也是一种明哲保身,从某种角度讲也是一种过度自我,甚至是一种自私。如果你跳出自我和自私,去想,你是可以为他人做点事的,你马上就会有去工作的内部理由。”

许兴兴的意思是:安泉坚定地去工作,去在工作中做出成绩,去成为某一行业的骄子,这样就可以成为自主择业群体的一种榜样,可以照亮别人,这就是他可以去实现的自我价值,这就是可以成为他去工作的内在理由。

安泉无法不觉得,许兴兴说的是有道理的。

许兴兴又说,“当然,我也没有说,不找工作就是错误。人一辈子,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不管怎么过,只要自己舒服和开心,都是值得赞同的。我只是觉得,针对我们当中那些相对优秀的人来讲,不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等安泉在公司上了几天班后,安泉从黄深口中得知,许兴兴的父亲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商人,但是去年人还健在的他就立下遗嘱,死后要将遗产全部捐给社会。看来许兴兴身上那种“治国、平天下”的气质,不是部队带出来的,是来自遗传。

许兴兴介绍力南去一家企业做网络编辑工作,安泉跟力南一说,她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严肃地、认真地再次向你申明,我现在的工作,是一份正式的、很好的工作,而且我做这个工作非常顺手,你让我丢掉一份好工作,去干一个一点都没前途的网络编辑,知道咱俩关系的,会说你是为我着想,是好心办坏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坑我。”

安泉有点拿力南没办法了。但是一想到她就这样跟着吉部长混下去,这要是吉部长把这个事搞成两万五千里长征,她还不是一混就混出去好几年了?这个事情对吉部长来说那么难,还真的不是没有可能不被他搞成两万五千里长征。有一次,安泉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幻象,他看到十年后,将近耄耋之年的吉部长满头华发地站在一群老人中间,向他们讲述他十年如一日地做着一个电视剧的历史,安泉几乎听到了吉部长悲凉的声音:

“十年了,我不觉得我失败了。至少,我们这个工作,还在一点一点地进步中。我坚信,只要我坚持,就一定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吉部长的这一结局一定会到来,这是他选择的宿命。安泉想着想着,觉得太可怕了。现在,安泉听到力南这么一说,越来越觉得力南如果不赶紧从这个事情里退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呢?他和吉梦想做力南的主,恐怕是做不了的,更何况,力南背后现在有吉部长撑腰。看来只有去找始作俑者了。就跟吉部长明言相告:你做这个事情可以,但你不要把大家庭里的其他人扯进来陪绑。特别是力南,你得赶紧把她辞退。对!你自己主动辞退力南。

周末,安泉和吉梦来到吉部长家。来之前先跟吉部长在电话里约好了的,他每天如此密集的安排,贸然去见他,他多半不在。吉部长自然是守约的,他已经在客厅里坐好,还吩咐盛一兰泡了一壶吉梦喜欢喝的金骏眉茶。安泉直接切中正题,把希望他辞掉力南的要求说了出来。吉部长显得颇为不解。

“小安,力南在我这儿干得很好啊。为什么要辞掉她?”

吉梦说,“爸爸,可能安泉觉得,力南应该去找一个大公司,这样发展前景更广阔一点。”

“我也给力南开工资了。五千块一个月保底,电视剧做成了,她也参与分红。只不过,工资要等找到投资,一并结算。分红嘛,当然也是电视剧拍出来卖出去之后的事。你们不要急嘛。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是一天就能走下来的吗?”

安泉说,“爸!算你帮我和吉梦的忙,你就辞退力南吧。”

吉部长想了想,“孩子是你们的,你们说了算。虽然不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我会尊重你們。这样吧,如果力南想辞,我一定同意。”

“力南这不是不想辞嘛。”安泉说。

“对啊,力南也不想辞,我也不想辞掉力南,你俩为什么非得要我辞掉她呢?”

吉梦说,“爸,我是没意见的,是安泉想得有点复杂,我认同他而已。”

安泉突然对吉梦的和事佬作风不满,一下子就有点火,好在他摁住了。想了想,安泉又说,“爸,要不这样,我来帮你干,你让力南自己去找别的工作。”

吉梦提醒道,“安泉,你前几天才找了工作吗?”

安泉急声对吉梦说,“我这不是为了把力南替换下来吗?”又缓和了一下语气,“那个工作我随时可以辞掉,爸的事要紧。”

吉部长脸色忽地变得十分凝重,“小安,问你个话,你老实回答。”

安泉说,“爸!您别客气,您问吧。”

吉部长说,“你根本就不看好我能做成这个事,对吧?这是你要我辞退力南的最根本原因。”

安泉一震,不敢说话了。吉梦跟他使眼色,他赶紧说话:

“爸!我哪里会不看好你这个事。你以前在部队有那么多的成就,区区一个电视剧,在您老这儿就是一碟小菜。我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就是那个意思。”吉部长不动声色地说,“你是觉得,我一个正师职退下来的老同志,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来做这个事。”

“爸!跟你退休前的职务没有关系。再说正师也不小了。我才干到副团,比你差了三级,三级啊,那么大的差距,可我也没有妄自菲薄过。”

吉部长不听安泉在说什么,他自说自话:“多少个从将军位置退下来的人,都在做这个事,没听到他们子女反对的。而且他们当中有些同志也做成功了。为什么独独你们两个会反对我,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觉得我一个正师职老同志能量比他们将军差?”

安泉心里想,吉部长说到点儿上了,是差了一点。将军跟你这种师级干部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至少在办事的方便性上有很大差距。但他怎么敢把这个话说出来呢。说不定吉部长要去做电视剧,就是因为看到好些个以前的将军在做,而且有人做成了,他想跟他们攀比,也做了起来。

吉部长退休前是差点当成将军的,他工作成绩也有,背后该做的工作他都做了,最后却还是被竞争对手打败了。这个竞争对手,现在住在另一个专门住将军的干休所,那个干休所比这个干休所条件好太多了。就是这个人,上半年开始做电视剧。这个人上半年才做,吉部长下半年就跟着做了,不是跟老对手较劲是什么?可吉部长与他即便都是离退休老同志,但社会身份还是有差距,人脉档次也不同,人家能干成的,吉部长未必能干成。

“我真的没有觉得您做不成这事。”安泉还是继续违心地说着。

吉部长语气缓和了下来,“我相信你不会、也不敢小瞧我。”

“可不是吗?爸您一直是我的偶像。”

“我这个偶像不会白当的。我会让你知道,选我做偶像是没有错的。你就等着我的电视剧上央一吧。我下面还有个事情,你们在这儿跟你妈继续说话吧,我不陪你们了。”

吉部长出去了。看来,再也不可能跟他说力南的事了,难道只能任凭力南在他手下混了吗?安泉还是没有放弃,回家后他与吉梦在他们的卧室里小声商量了一下,最后觉得照力南眼下的情况,其实可以让她去考研究生。读三年,提升了学历,再找工作,就没现在这么难了。而且力南年纪小,就算读完研,也才跟应届本科生年纪差不多大。

商量完毕,安泉和吉梦来到力南的房间,把考研的意思跟力南说了一下,对于父母的这个提议,力南没有排斥,而且她说,其实她本来就打算考研的,不但要考研,还要读博。她说她似乎发现最近的两年,她的学习能力又上来了,感觉如果再去学习的话,小学时候那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水平会回到身上来。力南用一种后悔的语气说,可能小学后她总跟不上同学的节奏,就是因为小学时候跳级,跟一群平均年龄大她三四岁的人PK,她是很吃力,这种吃力最终变成了沮丧,沮丧变成了自信心的丧失,最后就搞成这样了。

“其实我考研材料都已经买了两本了,我没跟你们说而已。”

力南打开书柜,拿出两本书给安泉和吉梦看,果然是考研材料。安泉突然有种心里那块石头要落地的感觉,他有点兴奋地看着力南。

“那不就成了,你安心在家学习,我和你妈全力做好你的后勤保障,你也别出去找工作了,除了学习,什么事都别做。”

力南说,“我虽然买好了部分考研资料,但今年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一定能考上,我不想再让人看我的笑话了,要么不考,要么一考就中。所以,我要明年才报考。”

“不管你是明年报考还是今年报考,对学习的要求都一样啊,都需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不让任何事来影响你的学习。”安泉有点急了。

“还是不一样。明年毕竟离的时间还长,我这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闲在家里,会跟社会脱节的。我考研最终还不是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吗?不能跟社会脱节。”

力南这话倒是挺成熟的,让安泉无法反驳。安泉还想说什么,力南忽然撒起娇来:

“爸,妈,你就别阻止我跟外公做事了。求你们了。”

吉梦说,“好好好,我回头做做你爸爸的工作,让他别再阻止你了。”

安泉简直要被吉梦气晕。他很不高兴地出门去了。

十一

安泉把黄深约到一个茶馆里来说话,他有不少牢骚要发。黄深自然是时间很紧缺的,他说他就只能给半个小时的时间听安泉发牢骚。不过这半个小时最后只花了十分钟,而且变成了黄深的吐槽专场。安泉才吐槽了女儿两句,黄深就烦躁地打断了他:

“老安啊,你这女儿还算正常的了,我儿子骁骁才不正常。前几天,他突然坐火车从郑州回来了。我和爱人都很吃惊,这也没到放假时间回来干什么呀?回来也不跟我们提前打个招呼。你猜怎么着?我儿子说,他退学了。我和爱人吓了一跳,赶紧问他怎么回事。他吞吞吐吐地跟我们说出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偷偷去报名参加《快乐男声》,初赛入围了,按道理,再下来的比赛,学校是会支持的,但是可能是骁骁自己比较傲气,请假的时候话讲得不好,学校就不给他假了。这小子居然一不做二不休,退学了。”

安泉一听,黄深家的骁骁确实比力南还要不让父母省心。怎么什么事都让黄深遇到了呢?

“我听说他要退学,就要他赶紧回学校去。因为我听他说,他只是打了退学报告,学校还没正式批呢,赶紧回去肯定可以不用退学。你猜我儿子怎么说?他说,他本来就不喜欢理科,更不喜欢现在这个专业,是我们硬要他学的,现在正好他参加歌唱比赛得了个不错的成绩证明他可以搞音乐,那么好,他就趁此机会放弃眼前的专业,专门去搞音乐。老安,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社会经验呢?搞音乐太难了啊,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要去混那么难的圈子,怎么混得出来?我当然不同意啊,我儿子就跟我犟,我这脾气,还不揍他一顿?这一揍出大事了,他离家出走了。我今天打了一上午的电话,关机,一直关机。我跟你说老安,现在的孩子,你都得哄着来,可不能跟他们顶着上。”

安泉急忙問,“今天早上走的吗?你报案了吗?”

“报什么案啊?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真要过了二十四小时,该出的事早出了。”

“我觉得骁骁不会出事,他就只是不想搭理你关个机而已。”

“但愿是这样吧。但我还是不放心,你说我爱人已经这样了,这要是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个什么劲?”

安泉安慰黄深,“不会出事的,我陪你一块儿去找找孩子吧。”

“你当然得陪我找啊。要不我今天这么忙会答应你的约请来这儿喝茶?我哪有工夫喝茶?我过来就是找你帮我一起去找孩子的。”

“那赶紧走吧。”

他们结了茶钱,出了茶楼。先前黄深已经请人分别去本市的三个火车站去守候,他也分别给儿子常联系的家在本市的几个同学和朋友打过电话,现在他们要去黄深儿子以前喜欢去的几个街区找找看。到了一个街区,把骁骁可能去的咖啡店和商店、饭馆都去完了,没有惊喜。他们开车直奔城市另一头的一个街区。去往那地方途中的二十分钟时间里,黄深表现出很失态的样子,一迭声地抱怨,抱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外加抱怨一下部队和社会。

“老安,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怎么就赶上裁军了呢?当年我们可是带着雄心去部队的,想在部队有一番大作为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梦想过混个将军当当,我不但想当将军,而且想进北京,让我爱人和孩子都变成北京户口,可是一纸裁军命令,就让我的梦想全部泡汤了。”

黄深的话让安泉也坠入回忆。他跟黄深不同的是,这次大裁军,裁不到他头上来,他是部门里最优秀的,怎么也轮不到他。是他自己早就不喜欢部队了,打过了好几次转业报告,前几年都不批他,转不成。这次裁军,变成了他的一个机会,单位把他放手了。

“你在想什么?”黄深问。

安泉回过神来,“没有,我没有想什么,你继续说。”

黄深变得愤怒起来,对自己的愤怒,“你说裁军就裁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裁军这种事情对军人来讲也不算是个意外。可是我怎么会选自主择业呢?我选安置不好吗?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可能是我因为在部队混得不太好,觉得自己不适合体制,出去混兴许会混出点名堂吧,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选了自主择业。我这么一选,就全完了。我真是蠢啊!古往今来,中国人不就想当个官吗?只要在体制内,在别人眼里好歹是个‘官,别人下意识地把你当成个人,离开了体制,你什么都不是了啊!不出事还好,最多办事没以前那么容易了,一出事,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啊!也怪我自己,当年太感性,爱情至上,找了个缺乏工作能力的女人做老婆,又一直没给她弄个工作干干,我最没有预见性的是,我什么保险都没给她办过,现在好了,得个病花的所有钱都得自己掏。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安泉听着黄深的发泄和诉说,心里面同情着黄深的遭遇。正如黄深先前自己说的那样,如果是在部队,或者黄深还在体制内,黄深这样的情况,一定会有组织出面号召大家捐个款什么的,力度大点,捐得还挺多。现在黄深遇到这样的家庭困局,还真是没有组织有这个闲心来救他一把。突然安泉心里一动,他想到了许兴兴。许兴兴现在是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有没有可能由她出面给上层打个报告,号召大家像部队那样给黄深捐个款?

周一上班见了许兴兴,安泉就找机会跟她说这个想法。安泉在经营部入职的岗位,是许兴兴的助理。

整整两天过去了,骁骁还是没有消息,黄深也把自己搞失踪了,他没有来上班,安泉打他的手机,是开着的,打了两次也没人接,过了一个小时黄深也没有回电。如果黄深在家里,他自己不接,他爱人会接的,这是安泉的经验。那么黄深肯定不在家。他去哪里了呢?

安泉对黄深有种隐隐的担忧,他就把这种担忧向许兴兴说了出来,借着这个话头,他又含蓄地提出了请许兴兴出面协调给黄深捐款事宜。许兴兴心里早就揣了黄深的事,与安泉不同的是,她想得要细致周到一些。他们这可不是在部队,也不是在慈善机构。他们现在身处的,是无数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商业公司中的一个。黄深才来公司几天啊,公司里面家庭有困难的老员工多着呢,给一个入职没几天的员工捐款,那些老员工会怎么想?凭什么黄深就会特殊化?

“捐款这个事儿吧,我看不具备操作性。”许兴兴说,“但我也挺想帮黄深的。”

许兴兴拉开抽屉拿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对安泉说,“你待会儿帮我去一下财务,找一下吕会计。这个月多给黄深打一万块钱,这笔钱不要体现在工资单上,你叮嘱吕会计,到时候单独找黄深解释一下这笔钱,就说是公司对新员工的补助,但让他不要往外说。”

“你的意思是,你要偷偷给黄深打一万块钱?”安泉问。

“你帮我去办吧。一定叮嘱吕会计,把话说圆,不要让黄深起疑。我感觉得到,黄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如果他知道了,有可能会难受。”

安泉有点感动。仿佛又回到了部队,许兴兴就像一个指导员,黄深是连队里的一个兵。可许兴兴只是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女子啊,而且才比安泉和黄深大了一两岁而已。许兴兴这种无私助人的品格,就算在部队都难找。安泉油然对许兴兴产生了另一种敬佩。

许兴兴又问了问安泉入职几天来的感受。可能是因为在许兴兴手底下干,加上许兴兴对他的了解,这几天来安泉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应。甚至他觉得现在的工作跟他以前的工作有点像。部队和地方在工作上还是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安泉就如实回答,说感觉挺好的。

许兴兴表扬了安泉一句,安泉用周末时间连夜赶出来的月度工作报告,许兴兴看了,她也拿给大领导看了,大家都觉得许兴兴招来了一个工作仔细、文字功夫了得、思维缜密的好员工。

“这次不会辞职了吧?”许兴兴开安泉的玩笑。

即便现在她是安泉的领导了,她还是没有故意跟安泉拉开距离。

“许总说笑了。我不可能辞职的。除非许总觉得我干得不好,开除我。”

安泉嘴上这么说,心里面也是这么想的。他绝不可能再像前两次那样说辞就辞职了。就算他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必須工作的内在理由,但仅凭“士为知己者死”这一个外部理由,他就不容许自己这次辞职,许兴兴如此厚待他,他要是辞了,就太不像个“士”了。

只是,安泉还是不曾体会过许兴兴那段长篇大论中的任何感觉,或许是男女有别吧,虽然同为自主择业者,许兴兴有的感觉,安泉未必会有。

“如果你像之前那样干几天就辞了,我都不好跟大领导交代。现在有你这个保证,我就放心了。”许兴兴说,“既然你已经安心于工作了,就去准备一下,下午我要去见一个大客户。”

安泉像在部队一样用敬礼的方式对许兴兴开了个玩笑,“是!首长!”安泉敬了个礼。

“要喝酒的哦。”许兴兴笑着对安泉说。

“许总可别小看我。我其实酒量挺大的。放倒一桌没问题。”

“这是一个你没有写在简历上的特长。如果你把这个特长写到简历里,你在人才市场会更抢手的。”

十二

安泉从电视上看到,吉部长的老对手,就是如今住在另一个干休所的那位,电视剧开机了。在省台播出的是开机仪式,就在本城开机的。新闻时长虽不足十秒,却也能说明吉部长的老对手的这个剧动静不算小。很多剧开机是上不了新闻的。

吉部长是这个大家庭里最注意看电视新闻的人。特别是央视和本省一台的新闻,他每天必看。他看到这个新闻后,会作何感想呢?

通过安泉后来的观察,他越来越觉得吉部长非要做一个电视剧,多少是有和老对手较劲的目的了。我在部队没干过你,现在我们都退休了,咱俩再来一战!安泉想象,这大概是吉部长的心声。

想来还有点悲壮啊,战斗要持续到退休之后,甚至会直到这一生的结束,可见吉部长多么重视跟这个人的战斗,多么需要得胜以便扳回一局,让他们的人生打个平手。

安泉通过想象吉部长的心态,发觉到一个吉部长可能永远都无法洞悉的事实,那就是:吉部长一辈子都要活在部队的壳里。就算他退休时间再长,那个壳也褪不掉,它就像一个习惯,深深嵌进吉部长的肉里了。

吉部长那个众筹的事情就像一个笑话,那次众筹会议开过那么些天了,筹过来的钱一个子儿也没有。那些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市民百姓,说不定当时还以为那是个迅速能让他们得到油水的事情呢,这就是当时他们积极参加那次会议的原因。自然的,他们多精啊,回去一想就能想清楚这不是一个踏实的事,所以当然就作鸟兽散啦。

吉部长并未因这次失败受到任何打击。这个事也不是他的主意。那次会议后,安泉得知,那是力南的主意呢。这也是合理的,也只有力南这种幼稚的孩子会想出这么想当然的主意。

吉部长其实一直在找一两个有实力的投资人。可以说,他每天都在打探和寻找渠道,与意向中的投资人面谈以试探他们的实力,发现这个不靠谱马上放弃,继续寻找靠谱的人。他其实是在以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以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以一种绝不回头的作风在顽强推进这个事呢。他的这种老军人的精神,安泉还是服气的。

一个新的意向投资人出现了,这个人与以往跟吉部长接洽过的人都不同。首先,这个人本人是省电视台的在编干部;其次,这个人自己有一个公司,公司有过投资小成本影视并成功的经验;第三,这也是最关键的,这个人非常认可吉部长现在要做的这个军旅题材电视剧。他说,这几年,他一直想做一部军旅剧,但找了好几个题材,发现都比较落套,不像吉部长他们那几个老同志商量出来的眼下这个军旅剧选题那么有独到之处。

独到这个层面,那是自然的了。吉部长写的可是当年他父亲、叔叔和爷爷们的故事,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家族的故事够新鲜并且够正能量,才有这个自信要做这个剧的。

吉部长和力南带着这位姓乔的电视台干部去了一趟广安老家,站在他家的老宅子前,吉部长对此人说,乔总啊,宅子是拆过重建的,但位置还是当初的位置,当年,我父亲就是跟土匪头子的女儿,也就是我妈,在这个地方拜天地的。

吉部長的父亲与土匪头子的女儿相爱并成婚,是吉部长的那个家族故事里的精彩一笔,但他的家族故事的精彩远不止于此。

叫乔总的中年男人就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拍的时候,就在这儿搭个景,让演员在故事原型当年成婚的原址演,效果一定会更好。”

“那当然,效果一定很好。”吉部长把力南往身边拉了一把,“乔总,你如果想知道我妈长得有多漂亮,就看看我外孙女。她跟我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乔总就认真仔细地看了看力南。其实在来的路上,他是经常看力南的。看了那么多次不坏事?正是这样,从吉部长老家回来后第三天,力南哭着从外面回来了。

“太……太……无耻!”力南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那个姓乔的电视台干部居然在力南单独去找他谈工作的时候,对力南动手动脚。力南严词警告他之后,他就开始嘲笑她和吉部长,原话是什么,生气的力南已经不记得了,大意是吉部长太外行,太不自量力,力南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居然好意思称自己为“总”。力南受到的是双重侮辱,她怎么受得了?姓乔的这个时候却认为他以他的方式制服了力南的精神,他无耻地说,没有圈子里的人实实在在地来帮你,你就是想到这个圈子里去给人提鞋,那也是做梦。你想我帮你吗?说到这儿他的动作又上来了,这一次,他把力南摁到了床上。力南可是学过跆拳道的,膝盖用力往他的私处一顶,他的胖身体就像一台破电脑一样突然死机了,趁着他懊恼的瞬间,力南抓起他的胳膊将他从床上掼到地上,愤然离开了酒店。

“我不干了!”力南大声说,“外公这个事真是不靠谱,都找的是些什么人嘛,不干了!我坚决不干了!让外公自己一个人折腾去吧。”

居然是因为这突然横生的枝节,让力南自己远离了吉部长的事情。

力南是决绝的,说不干就真的不干了。并且,她连不干了的原因也不跟吉部长说一下。吉部长那儿可是不太理解,最终还是吉梦去把原因跟吉部长说了说。

吉部长大发雷霆:“太可恶!可恶!这个同志,简直丧尽天良。我要去找他,叫他再敢搞这些没名堂的事。”

吉部长去找了那个人理论,当然是没有结果了。人家怎么可能承认他对力南做过那种事,当时又没别的人在场,何况他只是摸了一下力南的脸,因为力南的严词拒绝而到此为止了。这个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是这件意外发生的事对吉部长是有打击的。敢对他的孙女下手,从他这个角度看,还有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吉部长是最恨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从前,他还在位的时候,谁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会表现出来,总之他不会知道这一点。现在这个姓乔的人把他对吉部长的漠视和不屑,通过力南向吉部长不加修饰地敞开,吉部长连杀掉这个人的心都有。有一天晚上,安泉和吉梦去他那儿吃饭,吃到中途,吉部长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拍到桌上。

“为什么现在的人都那么浮夸、虚伪,没有一点点真心?”

吉部长的这声责问让他像一个老愤青。在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愤青思维的。

过后的一天,因为要过春节的原因,老干办召集吉部长他们这些离退休老同志开茶话会,吉部长的对手自然也到会了,这个人被安排在非常显要的位置,让吉部长甚为不爽。中间,这个人还上去发了个言,着重向大家宣传了他已经开拍的电视剧。当晚回到家,吉部长就感冒了。

“没想到今天这么冷,我路上着了凉。”

吉部长这么解释他的感冒。他永远不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本色。盛一兰也参加了茶话会的,当时吉部长难看的表情她都历历在目,她暗中觉得吉部长的感冒是气出来的。

十三

黄深头朝下,半个身子倒栽入一个失去井盖的窨井里,他的另外半截身子朝天竖在井外。窨井周围,有几团已经干了的呕吐物。黄深大前年用退役结算金买的那辆白色大众POLO车敞着门停在路边。这是郊区一条荒凉的马路上。出事应该是深夜,但因为深夜甚少有人经过,那个窨井也比较隐蔽,夜间路过的司机,未必会发现出事的黄深,故而天亮的时候黄深的尸体才被路过的民工发现。

车子没有被盗,黄深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钱包和手机还在,这两点让他杀的可能性初步排除。很有可能,黄深深夜开车路过这里,喝了许多酒的他突然想吐,就将车停在路边,慌慌张张地从车里跑出来吐一下,依稀看到那边有口井,他就过来吐了,接着就倒栽着掉进去了。他大概当时确实很晕,不太有警觉性,掉进去后顺势就让自己休息了一下,等到他意识到危险,已经没有力气爬出来了。

只能这样去猜测中间的过程。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危险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谜。要待公安立案侦查之后才有结论。

安泉不太明白,黄深那么晚了,去那么远的郊外干什么呢?是去郊外看看能不能找到骁骁?纯粹是因为心情太过郁积大半夜到郊外来散散心?没有任何朋友和同事那晚跟黄深喝过酒,失事夜的醉酒显然是他一个人借酒浇愁。

安泉后来有一天从黄深爱人口中得知,他其实经常晚上一个人开着车出去喝闷酒的,有两次还因为酒驾被交警抓住了。按黄深爱人的说法,他深夜去个郊外,在他,也不意外。

他不会是自杀吧?要知道,一个人喝再多的酒,头下脚上地掉进窨井的第一时间,怎么都会因为强烈的不适而意识到危险的存在,立即就会挣扎。黄深胳膊上的腱子肉不输在部队当年,两只手按在井沿稍微用力一撑,对他来说就是最容易的双杠一练习动作,很轻易就撑出窨井了。除非他在那一刻放弃了熟练的双杠一练习动作。难道他真的是自杀?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啊。爱人长年卧病在床,每个月花在她身上的医药费一直比黄深的月工资要多;作为一个孝子,他对父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这方面的开销虽然不大但固定;眼下,儿子又说退学就退学了。他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个败笔啊。以黄深的性格,不是没有可能走极端。

安泉想起那天和黄深一起找骁骁时,他在车上那顿悲愤的吐槽,那天他所表现出的强烈的悔意,他对自己的责难,难道黄深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走极端了吗?难道黄深不是比那个时候更早的某个时候,就开始走极端了吗?为什么安泉当时没有意识到,黄深除了需要来自他人的经济援助,更需要心理援助?

黄深去世一周后,安泉还陷在自责里无法自拔。他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力南和许兴兴说得对,他总是过分地关注自己,很少去关心外部世界里的人和事,那不是自私是什么呢?

安泉在办公室里跟许兴兴聊到他心里的自责,许兴兴突然说,应该有人去做一个自主择业者心理援助机构,这个事谁去做呢?只能是她去做了,一定要尽快去做这个事。她问安泉,“你有兴趣跟我一起做这个事吗?”安泉当然是有兴趣的,说,“好啊。”许兴兴就说,“那么好,我们记着这个事,再想想该如何去做,要做,就把它做好,不要徒具形式。”这个当然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怎么办呢?黄深已经走了,他爱人还是个白血病患者,她的生活会因为黄深的死而雪上加霜,谁来帮助她呢?

安泉没有告诉许兴兴,也没有征得吉梦的同意,一个周末,他一个人开着车来到超市,买了一堆食品和日常用品,而后来到了黄深家。这是黄深转业前的部队老单位自建的集资房,房龄应该有二十年以上了,看起来又破又旧,这种房子不但没有土地证,连小产权房的那种房本也没有的。黄深的爱人对这个房子充满了怨言。

“虽说也有九十平方米,不算太小,但真要是缺钱,想卖了它,也卖不掉啊,没有房本怎么卖呢?”

这是安泉坐下来不久后,他随口聊到这个房子时,她脱口而出的抱怨。黄深的死,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意外。在她看来,黄深性格乐观,家里有再大的困难,也不会自己去寻死的。一定是有人谋杀了他,她对此十分坚信。后来,她哭泣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黄深。

“你倒是好,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我和骁骁孤儿寡母在这个世界上受苦,骁骁这边大学也退了,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呢这一副病身子每个月要吃一大把的药。以后这个家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泪光灼灼地问安泉。

安泉低下头最后思忖了片刻,把肚子里早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嫂子,以后你和骁骁的生活来源、你看病的医药费,你不用太担心,黄深可能没有跟你讲过,我们自主择业这个群体的人自发成立了一个组织,组织里有一个规定,谁家里出了重大意外事故,就要对其进行资助。以后,你和骁骁每月都会得到我们的资助,等你的自身条件可以做骨髓移植了,并且医院找到了骨髓配型,我们也会出钱给你做骨髓配型。”

黄深的爱人将信将疑:“真有这事儿吗?”想了想,她又问,“那你们这个组织的经费从哪儿来呢?”

安泉早想到黄深的爱人可能会这么问,便把准备好的回答说了出来:“主体部分还是来自企业赞助,你要知道,我们自主择业这个群体当中,是出了不少企业家的。还有一部分,来自我们每一个自主择业人员个体按月交纳的一笔钱,交这笔钱的作用,就是为了享受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待遇。”

“这就有点像一个人向保险公司买保险是吧?”黄深的爱人说。

“对对对!”安泉连连点头,“也是巧了,黄深上个月刚刚签了会员协议,所以,他可以享受那个待遇。这是黄深签的协议,他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可能因为上个月刚签,他也没来得及跟你讲。”

安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假的协议。黄深的爱人颤抖着手拿着它,看着看着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幸亏还能享受到这个,不然我和骁骁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办,真是死路一条了。”

安泉又从包里取出八千块钱,交给黄深的爱人。这笔钱正好是他一个月的退役金,他来之前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黄深跟安泉说过,他爱人每个月花在药上的钱,有一万出头一点。安泉的月退役金用来支付黄深爱人每月的药费,还缺了点,但是没关系,这只是暂时的,到了这个月末,安泉会开始领一份工资,到时候,他用两份月金来支付黄深爱人的药费,一定是够的。

毫无疑问,安泉在今天来到黄深家之前,就已经做出了要资助黄深爱人并资助到底的决定。在这个想法产生之后,他幾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那个组织当然是子虚乌有的,安泉虚构了这样一个组织,只是为了不让黄深的爱人因为他的资助而难堪而已。但是现在子虚乌有,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啊,许兴兴不是说了么,他们这个群体需要有一个心理援助组织,那么有一个这种可以在资金上产生互助的组织,不也是很合理吗?事在人为,说不定哪天,他真的会去操办这件事。

他们这个群体的人,是在组织待惯了的,突然没有了组织,真是有点心慌。也许,他们就该自己去成立这样的组织,把他们自己的心重新安放到一个叫作组织的实体里去。

安泉还没想好,以后怎么向吉梦解释消失了的退役金和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他的工资收入。安泉只是相信吉梦在金钱这种事上,是比较大气的,如果有一天他把真相告诉她,她只会支持不会反对。

回去的路上,安泉摇下车窗。风从外面吹进来,让安泉感到清醒,有一个时刻,安泉甚至有点感谢黄深的爱人。因为她的存在,让他有了一个好好工作下去的足够大的外在理由。

为了持久而顺利地资助黄深的爱人,安泉不好好工作是绝对不行了,不是吗?

回到家的时候,安泉看到力南抱着手提电脑窝在沙发上看网上的《快乐男声》直播。安泉把头凑过去看了看,正好播到一个叫黄子骁的选手的演唱画面。黄子骁正是骁骁的大名。他的表演松弛而自在。

据黄深的爱人说,骁骁在黄深出事后第三天就自己打电话回家了,还向妈妈道了歉。黄深的爱人没有把他爸爸出事的情况告诉骁骁,只对他说,她和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希望他认真比赛。他还央求骁骁给学校打个电话回去,收回退学申请。如果比赛很快被淘汰下来了,他也可以马上去上学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可能因为比赛成绩不错,骁骁心情好,答应了妈妈。

现在,安泉看着屏幕上的骁骁,他对这个孩子有种强烈的责怪的心理,但是他又知道他下意识地把黄深的死部分归结为骁骁的原因,这对骁骁是不公平的,但是他无法驱逐心里的责怪。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些70后和骁骁、力南这些近00后之间的代沟吧。

不能不说,安泉和力南是有代沟的。这是安泉最近不断在审视的一个问题。

十四

那个事情对力南似乎没有产生太大影响,这是让安泉和吉梦意外的。力南依然在自己的世界里誓将我行我素进行到底。这一天力南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安泉和吉梦说,她有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向他们宣布。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对安泉和吉梦堪称晴天霹雳的她的所谓决定——“我要去当按摩师!”

这是安泉在建筑公司上班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在这段时间里,公安机关对黄深有了结论,是自杀;吉部长的电视剧继续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不过,他老对手的戏已经拍完进入了剪辑阶段;许兴兴果真在利用她的社会关系来筹办那个心理援助机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料到,力南突然给安泉和吉梦来了一个意外之惊。

“不是商量好了,你要去考研的吗?怎么突然要去当这什么按摩师去了?”

“我不去考研了。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以前十年一变的节奏变成了现在的一个月一变,学校的教学体系根本跟不上时代变化的速度,那些成天玩学术腐败的老师根本就跟不上节奏,去学校能学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自己抱着电脑跟社会学,迈开两腿跑出去跟社会学。”力南振振有词地发表着她的新宣言。

“那你就算不去考研,也该找个正正经经的工作啊,为什么要去当按摩女?”安泉急切地说。

“爸爸,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去做按摩师,不是按摩女。这是有本质区别的。按摩女是那种打着按摩的幌子搞歪门邪道的女人。我说的按摩师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单纯地靠按摩吃饭的按摩技师。现在凡是一提到按摩师就想到色情服务的,都是你们这些过去时代出来的老脑筋的人。我们这些年轻人一听到按摩师,就知道是专门做按摩职业的。你们的思维跟不上节奏了。”

吉梦也有点急了,“算你说得对,你是去做真正的按摩工作。但是,这也不是个好的职业吧?你以前不是眼界高过天际,一般的职业都看不上的吗?怎么这一次连这么差的职业你都能看得上了呢?这样吧,如果你对按摩有兴趣,可以到我的皮研所去干,我那儿可以学理疗,理疗跟按摩也接近,但比按摩高级多了,怎么样?”

“对啊,你真想学按摩,就去你妈的单位学理疗吧。又有你妈照顾着,又是个很正当的职业,再好不过了。”安泉说。

安泉和吉梦觉得,他们的建议简直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却没想到,力南被他们惹火了:

“小的时候你们放养我,对我从来都是不管不问,现在你们却要控制我了是吧?你们怎么一切都是倒过来的呢?没见过你们这样做父母的。还有,我再次严正警告你们:按摩师不是一个下贱的职业,跟理疗师没有贵贱之分,按摩和理疗是两个迥然不同的职业,我要学的是按摩,不是理疗,请你们尊重一下我的选择好不好?”

“要不,你还是去跟你外公干吧。”安泉说。

力南颇感意外地看着安泉,说道:“你和妈妈刚才不是说要我去做个正正经经的事吗?以前你们可是认定了外公做的这个事不是什么正经事的,怎么现在你们让我去做你们所认为的不正经的事了?”

安泉和吉梦还没把辩词想出来,力南已经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出门去了。过了两天,力南主动找安泉和吉梦聊了聊她要学的这个按摩。这一次,安泉和吉梦仔细而耐心地听力南一个人讲。后来安泉和吉梦发现,力南不是一个没有想法的孩子,她和她的几个同龄朋友正是看到按摩这个行业前些年被老百姓玩坏了,而现在正在渐渐正规起来,这意味着,这个改革开放后冒出来的行业其实现在才算真正开始,这是一个新兴行业啊,大有空间,大有施展的余地。

力南说,她和她的那几个朋友,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策划,她们要以她们的努力为按摩这个词更名,要做全城最有意思、最优雅的按摩公司。

虽然安泉和吉梦多少有点理解了力南,但还是觉得她理想化了,这就是没有社会经验造成的。安泉和吉梦还是不同意力南去学按摩,只不过,这次他们把不同意压在心里,表面上,还是任由力南去学这个东西了。

再次让安泉和吉梦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力南就放弃做按摩師的打算了。原来,她和她的朋友当时是看了一个网络热搜话题,话题中一个留学回来的90后不顾父母反对要去当按摩师。力南他们从这个热闻中得到灵感,如法炮制了一下。这就是她们这些二次元少女的行事作风,非二次元的人类根本摸不准她们的行事逻辑。

力南现在要和她同样一拨朋友合伙去创业。至于创什么业,她和她的朋友们正在商量。安泉和吉梦现在也想开了,力南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就让她自己扑腾去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或许,力南他们这二次元一代,面临与安泉他们当时不同的社会际遇,现在这样的扑腾,都是合理的。有一点安泉至少是欣慰的,力南从始至终都是在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她的工作和事业。这一点遗传自吉部长。从某种角度讲,安泉在这方面还应该向力南和吉部长学习呢。

十五

吉部长惹上事儿了,给他写电视剧的那个编剧要告他。编剧说,限你一个月内把该给的稿费给我结清,不然我们法庭上见。

这个编剧其实不能算是编剧。编剧你得有作品,他没有作品。没有作品你至少也得是个作家吧,可以对外行说我约等于编剧,可是严格讲他连作家也算不上。他只是在军区报纸干过几年编辑,裁军把军区这个报纸给裁掉了,他被迫转业,给安置到地方一个什么局当公务员。当然由于是编辑的关系,他对写东西还是感兴趣的,这些年来他在全国的大报小报发表过十几篇豆腐块,都是不超过一千字的那种,加起来字数也抵不到一个中篇小说。

安泉认识这个人,说实话当初吉部长找这个人写的时候,安泉还想劝吉部长别找他呢,但是想了想他就没劝。为什么呢?吉部长这个事本来就有点不着边际,你找正正式式的编剧,人家也不愿意干啊,只有这种不正式的编剧才会积极主动地跟吉部长干这个事。

做这个事之前,吉部长跟这个人讲好,只要这个人写的本子送来,吉部长就给钱,而且约定的总酬也不少,相当于这个人当前月薪的几十倍了。这么大一笔钱对这个人是有诱惑力的,他就非常兴奋地同意了,马不停蹄地按吉部长的交代进入了创作。没想到,大纲早就出来了,而且按吉部长先后找的那些个意向投资改了好几遍,吉部长这边还是没有找到一分钱。这个人就不干了,开始要求吉部长先把大纲部分的这笔钱给他结清。吉部长跟他说了很多次,只要他一找到钱,就马上给他结,但是这个人因为前后看吉部长找了那么多人也没找到钱,继而觉得他不可能找得到钱的,于是就不同意,他对吉部长说,“你找不找得到钱,那是你的事。你找不到钱,也得给我马上结清。”

吉部长很生气,也很难过。他站在客厅里,奋力将他的钢化玻璃杯挥出去,杯子坠地的同时,里面的红枣、枸杞、金银花、胖大海撒了一地。他大声地向安泉、吉梦和盛一兰斥责着这个人:

“你们都知道的,当年要不是我给他说话,他根本不可能提得了干。他要是提不了干,就得滚回他的农村老家。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倒是好,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现在要去告我这个老头子。忘恩负义,世上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啊。太让我寒心了。”

盛一兰叹气:“现在的人,都是过河拆桥的。你现在退休这么多年了,你人也老了,人家觉得你没用了,当然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那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当初为什么答应给我写?”吉部长怒声道。

安泉想,这个人显然也是不知道行情的,他当初答应吉部长,很可能是他觉得吉部长能找到钱,他也是在事情发展过程中逐渐发现,他对吉部长误判了。绝对是这个逻辑。

“我又不是说不给他钱。我是要给的,而且我还打算等事情成了多给点呢。我就是这种风格,不会亏待手下。我这不是没找到钱吗?谁能料到,找个钱那么难呢。真是想不通,我这个故事那么有意思,居然没有人真心诚意地想投资。上来的全是些骗子。”

安泉突然想到,其实这是一个劝说吉部长知难而退的好时机。他正想着如何劝呢,吉部长突然来了一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话:

“这样好了,他要钱,我给他!”

“你哪来的钱?”盛一兰问。

“把那套商品房卖了,给他钱。我吉长宏当年在位的时候,有多少机会吃拿卡要,我拿过别人一分钱没有?我有那么多的贪污机会,我像那些人一样贪了没有?我没有。我这辈子清清洁洁,怎么临到老了,倒要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来往我身上泼一盆污水,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卖房,先把钱给他结了,我再去找别的编剧,等我的剧拍成了,赚到钱,叫这臭小子后悔去吧。”

吉梦小心翼翼地问,“爸,你这是气话吧?”

“我不是气话,我就是要给他钱。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再也不想见他。”

这就太孩子气了。安泉和吉梦完全没有想到,吉部长这把年纪了,居然还有这样一份孩子气。他是怎么做到把这份孩子气保持到现在的?安泉甚至又要照着以前的思维惯性把这笔账算到部队头上了,是保护着吉部长的那个叫着“部队”的重重的壳,让吉部长有某些方面永葆幼稚。

安泉正式道,“爸,如果你真的出于不想跟這个人扯淡的目的,想迅速把这笔钱跟他结清,那也可以,不过,不需要你卖房,你和妈在外面就这一套房子,它是你们唯一的投资,不能卖。我和吉梦来给你还钱好了。大纲的钱你跟他讲好是十万对吧?这笔钱我和吉梦拿出来也没有压力,真的不用你去卖房。不过呢……”

“‘不过什么?”吉部长看了看安泉,有点感动。又不耐烦地补充,“你怎么总是那么多的‘不过,你还是认定了我做不成这个事?”

安泉忙道,“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到底想‘不过什么?”

安泉说,“你和他又没有正式签过协议,从法律角度讲,他跟你要钱,你不给他,也不犯法。你们只是口头协议,那在法律上是不作数的。”

“就你聪明?我难道不知道他如果真的告更加不可能拿到钱吗?”吉部长冷笑道,“再有,他难道不知道他如果告,在法律上也没有个站得住脚的真正依据吗?他是知道的。他是瞄准了我的性格在威胁我而已。这个人讨厌就讨厌在这儿嘛。哼!我要是当年看出他这么没有党性的话,哪会力排众议报他提干?”

看来吉部长心里亮堂堂的。在部队里什么风浪没经见过,怎么可能糊涂?安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吉部长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我吉长宏今天算是认清了,我已经成了一个不遭人待见的老东西。”沉默片刻,又继续道,“其实,我以前不是看不清这一点,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这一点。我总是相信,人多少还是要讲点感情的,不会因为我不在位,而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现在看来,我高看人性了,我高看这个社会了。到处都是肮脏的灵魂,真让我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播出了吉部长老对手的电视剧的一段宣发视频。在这段视频里,吉部长的老对手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对着镜头讲述他为什么要拍这个剧。吉部长凑近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他大笑了起来,说道:

“他拍的是个什么破东西,还好意思成天到电视上面去讲。拍的这么个破玩意儿,一看就是打打杀杀,表面、肤浅,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哈哈哈!我的剧要是拍出来,比他的好看一百倍。”

吉部长说完这些就朝卧室里走,走着走着安泉他们感觉他的步子有点不对劲。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呢,一时间他们也说不上来。是他那样子显得比较悲凉?有点这种感觉,但不全是。是什么呢?吉梦和安泉就过去搀扶吉部长往卧室里走,在此期间,安泉觉得,吉部长瞬间就老了好几岁。

那天,习惯早睡早起的吉部长很晚才上床睡觉。上床前,他一直待在书房里。他戴着老花眼镜,把书房里的顶灯和台灯全部打开,让里面亮堂堂的。他就这样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把书柜里仔细保存着的他的奖状、立功证书、奖杯全部掏出来,摆放在书桌上。书桌很大,却被吉部长摆得满满的。他看着它们,一一抚摸着它们,很久很久。

第二天,安泉和吉梦在家里起床洗漱完,正准备去上班的时候,盛一兰的电话来了。盛一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们快来帮我啊,你爸中风了!”

十六

许兴兴说她帮安泉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让他协助公司的一位资深人员去做一个具体的项目,她问安泉想不想干。在这样的公司干,谁不想有一个做项目的机会?安泉却表现出顾虑重重的样子。

“我做得了项目吗?我才来公司几个月,说实话,我对建筑这一行还不太懂呢。好在我一来公司就是你的助理,可以慢慢去懂专业上的事,要不然,我都觉得我连一个普通的公司员工都无法胜任。”

“又没有叫你一个人去做,是叫你跟着别人去做,而且,你只是协助。你不懂,不是正好趁这个机会可以去学吗?多协助别人做几次,慢慢就可以自己单独负责了。”许兴兴耐心地说。

毫无疑问,许兴兴在栽培安泉。按安泉的资历和经验,让他协助别人去做一个项目,他确实还不够格。安泉却还在犹豫:

“我回去考虑一下!”

许兴兴突然就生气了,“安泉,枉我一片苦心想栽培你,你倒是好,好像我想栽培你是我一厢情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我就去干吧。”

“笑话!一个如此重要的项目,你这种勉为其难的工作态度,公司敢交给你吗?我向你宣布,你已经错失了一次提升自己的机会。等下次吧。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说完,许兴兴还不尽兴,又补了一句,“安泉,你身上缺乏一种闯劲。这是你人生最大的败笔。”

安泉一惊,这和当时吉部长阻止他自主择业时批评他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真是这样,安泉当时选择自主择业,从某种角度讲,就是一种逃避了,逃避那种需要闯劲的人生。安泉思考着许兴兴的话下了班,与吉梦一同去医院接吉部长。

吉部长这次算是幸运,只是小中风,在医院住了几天,医生说可以接回去了。只要家属照顾得好,病人自己也努力,要不了几个月,应该就可以恢复,至于能不能完全恢复正常,那要看吉部长的造化。

安泉和吉梦把吉部长从医院里接到车上。回到干休所,安泉把事先买好的电动轮椅先拿下来,再把吉部长从车上抱下来放到轮椅上。吉部长有一只手使得上劲,一上了轮椅他就用那只手紧紧抓住控制挡,控制着电动轮椅使它缓慢前行。安泉和吉梦要上前帮吉部长,吉部长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用扭曲的表情向他们发出抗议。安泉和吉梦还有盛一兰三人,就不敢去触碰吉部长了。他们紧跟在吉部长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忽快忽慢、东倒西歪的轮椅往前走。前方有正在整修的路,两头竖立着挡板,旁边立着一块“请绕行”站牌。这条路是通往吉部长家那栋楼的捷径,往常,吉部长出去或回家,都选择走这条路。现在吉部长仿佛没看见那挡板和站牌,奋力摇着轮椅冲上前去。

安泉和吉梦忙上前阻止:“爸爸!那儿挡着呢,走这边这条路吧。”

吉部长对安泉和吉梦的提醒充耳不闻,继续向前冲,就这样轮椅以一副碾压一切的气势向挡板冲撞过去。到底吉部长是个中风病人,一只手还使不利落呢,就這样,挡板没撞开,倒是把轮椅给撞歪了。眼看着吉部长就要随着轮椅倒向旁边的草地,安泉眼疾手快,抓住了轮椅。吉部长用那只能动的手,拍打着椅子扶手,嗓子里发出悲怆的呜噜声。如果是往日他还能正常发音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呵斥:“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别拦我,你们谁也别拦我!我就不信,我冲不过去!”

这一道障碍,不足半米高的这道障碍,对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讲,轻轻一跨就过去了,但对一个中风尚未痊愈的老人来讲,它就是天堑。这就是吉部长要面对的客观事实。

安泉想象着吉部长无法发出的呐喊,心里一阵绞痛。一个红过的人,怎能忍受无法越过一个矮小障碍的事实?要吉部长接受这个事实,等于是让他推翻自己的人生。这个时候安泉听到头顶上传来人的声音。安泉和吉梦、盛一兰都抬起头来。好几个老同志站在自家阳台上,往这儿看,指指点点的样子。他们当中,就有陈政委。吉部长的耳朵里传来陈政委欢快的说笑:

“傻子,他是个傻子。明明那条路过不去,他非要走。他是个傻子,哈哈哈!”

吉部长努力地把头向后上方扭转,也只是扭过去一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他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小角度,“呜呜”地呐喊着,回应着陈政委的评论。如果吉部长的这番“呜呜”声容许翻译出来,那应该是: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脑子坏掉了。你才是傻子,你是真傻。我不过是小中风,偏瘫,我脑子清楚得很。我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但是你呢,永远就要这么傻下去了。等着瞧吧!”

大家听着吉部长发出的“呜呜”声,这时盛一兰不耐烦地说,“老头子,你别犟了,别走这条破路了。就让安泉推着你,走那边的路吧。我们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让别人看你的笑话。”

吉部长这一生哪里容得盛一兰来指挥他,当年,要不是他们订的是娃娃亲,再加上如果毁掉婚约的话他在部队绝对得差评,没办法他才娶了她。现在,就算冒着成为干休所新笑话的危险,他也要犟下去。吉部长开始把轮椅调到最快速度,向前冲去。“砰!”挡板中的一块,居然被轮椅冲开了。吉部长脸上露出一种像是笑的狰狞表情,在整修的这条路上行进起来。这路上,有些砖已经敲掉了,怎一个坑坑洼洼了得,就这样,吉部长在这条破路上摔倒了。他“呜呜”着,一只手抓住轮椅,试图让自己重新攀坐上去,但是这对他来说何其困难,于是,他就紧紧地用那只健康的手抓住轮椅,身体在地上悲伤地抽动着。安泉看着地上的吉部长,想象着吉部长此刻的心境。这一刻,吉部长多么希望身体里蹦出一头狮子来,拉着他咆哮着奔跑起来啊。这头狮子,以前一直在他的身体里,现在不见了。吉部长心里面为一头狮子唱着挽歌,嘴里面却发不出歌曲该有的韵律和节奏,他简直要被自己的无能气死了。

安泉看着吉部长,仿佛看到了每一个男人都会到来的明天,一时心如刀绞。他冲上前去,不顾吉部长的愤慨和抵触,扛起了吉部长,快步奔向楼洞。

春天仿佛就在安泉扛着吉部长走向楼洞的那两三分钟时间里,突然就到来了。满院的树,都带着绿芽迎风摇曳起来。这是一年中最鲜明地体现新老更替这一自然规律的时候。趴在安泉肩上的吉部长看着这春天里的一切,心里面很清楚,也很明确,那个电视剧他绝对要干下去的。他必须跟这下滑的人生对抗到底,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红过的人的不二选择。

十七

几天后安泉和新老员工一起见证了公司成立三十周年庆典大会,中间安排有几位优秀员工演讲,其中一位是许兴兴。许兴兴演讲的时候,安泉总是在走神,一会儿想起许兴兴几天前跟他的那场简短对話,一会儿脑海中又闪出吉部长倒在地上悲怆的样子。这时许兴兴开始讲起她刚到公司就职时的心路历程。与其说她是在讲当时的入职体会,还不如说她是在讲一个军队自主择业干部的就业心得。许兴兴说道: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使我身上长出了一个坚硬的壳,这个别人看不见,如果自己不思考,就也无法看见,要让自己从这个壳里跳出来,何其困难,还不如彻底打碎这个壳,同时打碎自己,让自己跳脱出来。”

晚上,公司新老员工在一个饭店里聚餐,许兴兴领着安泉去给经营部的同事们敬酒,她突然说,“安泉,今天你敢不敢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安泉揣测许兴兴的话。这个话既可以看作上司的一种命令和要求,也可以看作是一个自主择业前辈对安泉的一种引导。

你敢打碎你自己吗?只要打碎原来的自己,才能重组出一个新生的自我,这就是许兴兴引导的题中应有之意。

“没问题,许总。我今天豁出去了!”安泉对许兴兴说。

“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豁出去的。”

许兴兴端着酒杯走出了自己的位置。安泉紧跟而上。

这个夜晚,安泉把自己喝得几乎不省人事。他怀着一种破坏一切的冲动,把一杯又一杯的五粮液、干红、纯生倒进自己的口腔,用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自己的食道,冲击自己的胃。那种被彻底灌满后随时可能爆炸的感觉,说不上来是愉悦还是痛苦。不管它。安泉需要从许兴兴说的那种壳子里彻底地爬出来。尽管,他其实并未强烈地感到那个壳的存在。可是许兴兴不是说了么,“如果自己不思考,就也无法看见”,万一是安泉自己现在无力看得见它呢?非得到了吉部长这个年纪,就算终于看见了,却也于事无补,非得那样吗?

后来,安泉像吉部长倒在草地上那样,在热闹的餐会上倒下来了,与吉部长不同的是,安泉迅速依靠自己的力量爬了起来。壮年人就是好啊,手臂粗壮,内心粗壮,一切都粗粗壮壮的,跌得再疼、再深,只要想爬起来,都无须太费力气。

安泉爬起来之后,给自己斟满一杯酒,跌跌撞撞地向他的下一个敬酒对象走去。在这短短的路途中,安泉打开蒙眬的醉眼,看到了人体与酒杯之间,许兴兴向他投来的一瞥。这一瞥里,既有欣赏和期待,又有关心。安泉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噌”地一掠而过,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当年,安泉和吉梦热恋的时候,就时不常地这样,今天“噌”一下明天“噌”一下的。这种感觉很好,但它往往是有专门属性的,不能乱出场。安泉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的那一下子,希望那是他的错觉。那怎么可能是错觉呢?安泉就慌了,他失去主意地往前走了两步,终究还是淡定了起来。就这样,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告诫自己,不管最终他会把自己打得多碎,该捡的东西他还是会捡回来。他对吉梦的专注和爱,他是不会、也永远不能改变和丢弃的。也许,这是未来的他要面临的一个大大的课题,但这个课题再大、再困难,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怀着一颗庞杂的心,安泉端着酒杯向人们走去。他走得笃定,但不轻松。他有一种感觉,直到今晚,一切才刚刚开了个头,而之前的那几个月里的一切,加在一起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在战争来临前的一次实兵推演而已。

原载《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文清丽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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