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里的童年
2018-03-24季栋梁
季栋梁
耿国庆建了个小学同学群,命名为“老家”,声明入群拒绝网名,都用官名。在老家,孩子一生下来,会有一个名字,这叫小名。小名很随意的,喜娃、福蛋、丑娃、小龙、虎子、大牛、狗剩、春生、秋喜、立春、双旋、乍耳子,长到大一点或到入学时,宗谱保存下来的,依宗谱取名,宗谱遗失的,求先生取名,这叫官名。官名多寄托希望、抱负,比如鹏程、志远、炳章、本义、立邦、彦文、尚明。我们那里有很有文采的官名。
进群一看,多数竟想不起来,对不上号。是啊,两三岁就都有了绰号,大人小孩都叫绰号,连小名也不叫了,即使有了官名,除了家人亲属,除了老师、公家人,谁会以官名招呼,即使结婚了,有了儿孙,也依然叫绰号,尤其是我们这些光屁股一起耍大的,绰号会叫一辈子。而我们这一代人,除了混到工作的,多数人都离开村庄进城打工,像乡下撒进城里的一把豆子,溅到哪里落到哪里,天南海北,分崩离析,多少年不见一面,官名记得者有几?官名多数情况也只是官方在用。
我提议全部用绰号,得到了热烈响应。当大家以绰号出现,嗬,全对上号了。一个个亲切而响亮的绰号,为童年点亮了一盏灯,就像定格了音容笑貌的老照片,往事汹涌而来,群里一时热闹非凡。
尿壶
尿壺是耿国庆的绰号。这个绰号来自“破四旧”。严格意义上讲,不是我们给他取的,是他爷叫出来的。我们给尿壶取的绰号是水嘴。他老是收不住涎水,嘴经常水啦啦的,到了冬天,他的嘴巴四周总是裂了许多小口子。
我们那里偏僻闭塞,“破四旧”开始的比较晚,应该是在全国轰轰烈烈推开大半年后才开始的。开始要求家家户户自查自清,老货旧物要全部上缴砸毁,大家都不积极,因为被划定的“四旧”许多是装饰、用物。工作队就带着民兵一家一户上门收缴,于是雕刻了祥禽瑞兽的家具、门窗、老画张子(字画)、宝卷(古书)、皇历、牌匾、对联、大门楼上“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之类的砖雕、屋顶上五脊六兽、门前的石狮子等全集中到麦场上,能烧的烧了,烧不了的砸了,砸不烂的埋了。工作队还不满意,又召开了大会,第二茬就都盯上了家里供奉的神佛雕塑像、祖宗牌位以及大户人家祖坟里的墓碑等。家里供的神佛像都是请来的,谁敢砸毁呢?可不砸又不行,咋处理呢?都去问王阴阳。王阴阳是牛鬼蛇神,已经给打倒押上批斗台,可人们遇个啥事,还是偷偷去问王阴阳。王阴阳说送到庙里去。人都说听说庙也要拆哩。王阴阳说,你们要做的就是送到庙里,以后咋样,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一时间庙里神佛大聚会,泥的、木的、石的、陶的、瓷的、铁的、青铜的、黄铜的,但不见金的、银的、玉石的,想必是藏匿起来了。祖宗牌位就埋进了祖坟里,祖坟里有墓碑就推倒砸了。
工作队知道家家还藏匿着四旧,就又到学校发动孩子,说孩子是革命小将,是“破四旧”的主力军。发动孩子,诱惑是最有效的。他们许愿说上缴的四旧、上缴的东西都记数,到时候还要评“破四旧”的积极分子,谁缴得多就评谁,首先考虑加入红小兵。上学的孩子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我们小学已经有了红小兵,他们都戴红袖箍,扛红缨枪,还自发地斗地主,风光着哩。没当上红小兵是会受红小兵的排斥与欺负的。
学生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那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我们像老鼠一样翻箱倒柜,想方设法从家里搜东西,争先恐后地往麦场上抱,怕缴得少落后了评不上积极分子,当不上红小兵。我们才上学,很快就要面临加入红小兵的问题。
鸠山家老东西多,已上缴了不少东西,他又把他爷藏下的宝卷偷出来上缴。他抱着宝卷在前头跑,他爷在后面撵。他跑出一截就站下冲爷爷笑,说,爷,你咋不服人么,你看你咳喽气喘的能撵上我?我大(爹)都撵不上我,我抓住过兔子你忘咧。他爷大口大口喘着气说,宝蛋,爷的宝蛋,你把宝卷给爷留下,爷再给你找些四旧。鸠山说,爷,你再不能念宝卷了,你看你把眼睛都念到坑里去了,猪头他爷比你还大两岁哩,眼睛还能纫针哩,你戴的花镜能把羊粪豆儿看成驴粪蛋,连狗都看不清了,不然咋能让咱家狗咬了。鸠山的爷爷眼睛麻了,一脚踩到自家狗身上,让狗把一条腿咬了几个血窟窿。一摞子宝卷烧了,鸠山的爷爷站在火堆旁跺脚号哭,干部说,老汉,你孙子救了你哩,你藏下不缴,让我们搜出来,你就等着戴帽子上批斗台。鸠山的爷爷说,这也戴帽子?也批斗?干部说,你还识文断字的念宝典,这都想不明白?看不清潮流?鸠山的爷爷掉头就走了。
我家实在搜不出老东西了,真是急死人。孔老二抱了一个面盆跑,他娘撵着说,那不是老东西,是年时(去年)我用一只鸡从集上换回来的,光溜的活个面可美气着哩。孔老二说,明明是个老东西,花子(图案)和盆底的字跟白蒿子缴的一模一样。干部看了说,这底子上的字是繁体字,就是老字,写了老字东西就是四旧。干部举过头顶就摔到地上,那盆就成了一堆碎片。我和尿壶抓了那有字的碎瓷片看看,就都往回跑。
我开窍了,想到家里那对盛菜籽的瓷瓶,上面也有字,我一个都不认得,肯定是四旧——我们虽然才上一年学,但墙上的标语都认得的。我回家倒掉菜籽,抱着瓶就跑,奶奶喊,你个毁材子,抱瓶做啥?我说,这上面有老字,我一个都不认识,肯定是四旧。我大冲进来吼说,你个狗日的,这世上有多少字,你才识下几个?娘说,你才上学,积极个啥么。我说,鸠山他们都上缴东西,我不能落后。奶奶说,好先人呢,那是我娘家给我陪过来的,是奶奶的个念想。我抱瓶躲着跑,爹和娘怕打了瓶不敢追逼我,奶奶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冲我说,把宝瓶给奶奶,奶奶给你钱,你想咋花就咋花。一块钱把我钉住了,我想想就把宝瓶给了奶奶,拿了一块钱。爹扑过来踢了我一脚,一把就把钱夺了去说,再跟上疯子扬土,我扒了你的皮!奶奶说把钱给娃,给娃噻。爹说,他把迎人的事做下了,还给他钱,惯他这毛病。奶奶说就给娃噻。爹说,给也不能一块的给。奶奶跺着脚说,给他噻。爹恨恨把钱塞给我,踢我一脚说,你狗日的给老子小心着点,以后再祸害家里,我抽了你的筋。奶奶抹一下我的头说,去小卖部花去,再不敢打奶奶这对瓶的主意,给人也不能说。嘿,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水果糖一毛钱八个哩。
我没抱出那对瓶来,尿壶却抱出了他爷的尿壶。他常给他爷倒尿壶,发现他爷的尿壶底子上有字,也是老字。尿壶抱着尿壶在前面跑,他爷在后面边追边喊:天顺,爷的尿壶!天顺,爷的尿壶!嘿,尿壶,这可不是一个好绰号么,比水嘴有趣多了。從那以后我们就叫了他尿壶,一见面就喊,尿壶,爷的尿壶,尿壶,爷的尿壶!
尿壶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干部吼骂起来,尿壶说,这尿壶我爷说尿了三代人了,肯定是个老货,不信你们看,底下有老字,还盖着章哩。干部都捏着鼻子举起尿壶,看了又看说字是老字,有章,是个四旧。老秀才撇着嘴说,那不是章,是明朝皇帝的年号,这不是尿壶,是宝瓶,你爷竟拿宝瓶尿尿。尿壶说,我爷还嫌尿起来不美气哩。尿壶砸了,尿垢白森森有一铜圆厚,臊得闭气。孔老二见状,也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公社来的人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说,让你爷再尿上几十年再缴吧,回去再搜。孔老二又回去抱了他爷的老衣。老衣可不是旧物么?孔老二的爷爷得过一次重病,看着不行了,家里就给造老房子(棺材),缝老衣。老房子造好了,老衣缝成了,老汉竟又好起来,活过了十几年,越活越旺了,人说是做老衣给冲了喜。孔老二的爷爷大喘着气撵来说这、这也算旧物么?那人死了,让光着身子走了?那你们去把老房子拉出来也烧了去。他以拐棍一下一下捣着,情绪很激动。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村子上好些老人都有老房子。人活七十古来稀,活过七十就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而且说七十做老房子添寿,一活过七十就开始造老房子了。干部给了孔老二一个砍脖子说再胡日鬼把你这脑瓜子当“四旧”破了。
八嘎
八嘎这绰号当然是来自《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这些童年时代不止一次看过的电影,在电影里日本鬼子总是“八嘎呀路”地叫。看了电影,我们常模仿演出电影里的情景,谁都不愿演日本鬼子,就打水石头砂锅,输了就演日本鬼子。八嘎这家伙有表演天赋,他演日本鬼子,会用墨汁或锅灰在鼻台子上一抹,搓草绳在小腿上缠几圈,腰里系一根草绳,以一根木棍做军刀往腰里一挂,口里叫着“你的什么的干活”“死拉死拉的”“米西米西”“八嘎呀路”“花姑娘的有”“哟稀哟稀”,有时候他还用芨芨弯一副眼镜,活脱脱一个鬼子小队长。后来,不用打水石头砂锅,他自报演日本鬼子。于是我们就不叫他巴巴眼(他是个挤眼子,眼睛不住地吧唧吧唧地挤)了,叫他八嘎呀路,后来简化成了八嘎。
那年上头终于在我们庄子办了学。所谓办学,也只是派了一个姓黄的老师(名字叫黄承仁,后来我们给他取了绰号黄世仁,黄世仁你知道的),保证了学生书本和老师办公经费,剩下的一切都要自己解决。大队也只能这么答应了。
学校就办在庙里。破四旧要拆庙,我们这方圆下了一场罕见的连阴雨,整整一周,下得人出不了门。就因为这一场雨,我们周围的庙幸免被拆。雨停了,得到通知庙可以不拆,办学校,但神佛像必须砸毁。
那时候我们庄子上还没有学校,我们念书要去周台小学,翻山越沟有十几里路,山里野东西又多,狐狸、狼、野猪、穿山甲就在山野里晃荡,豹子也有,经常发生娃娃被狼吃被狐狸惑走的事。加上上大学不是考而是推荐,自推荐以来我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念书也看不到出路,许多人就打消了供娃娃念书的念头。
学校一办起来,就像在山头上插了一面旗帜,吹响了集结号,影响可就不一样了,周围的几个生产队年龄小至五岁大到十一岁的娃娃都来报名,竟有百十号学生。
“咋这么多的学生,我一个人可教不了。”黄老师说。
大队长笑着说:“一只羊牵上,十只羊赶上,一群羊喊上。”
“那你找个羊把式来。”
“黄老师,你就辛苦一下。”
“你别叫我黄校长,我不是校长。”
“学校就你一个老师,你不是校长,难道我是校长?”
“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一百多个学生哩,在城里得五六个老师。”
“可这不是在城里,”大队长说,“那你说咋办?收谁不收谁?”
民兵营长说:“那就收成分好的。”
黄校长说:“放屁。”
黄校长在地上转圈圈,大队长递给他一根烟,点上。黄校长深吸一口,悠悠吐出来说:“这样,七岁以下九岁以上的就不收了,国家规定七岁才上学,九岁以上的都该上三四年级了,过了上学年龄。”
“这样,咱们以八岁为界,八岁以下的让回去,明年再上,八岁以上的就让念么,”大队长说,“娃娃念书是好事么,把谁赶回去?”
“九岁以上的娃娃念书也迟了,年龄太大,以后上了中学同学都会笑话的。”
“念书就是为了识点字,现在大学又不考了,念书谁还想着光宗耀祖啊,先报完名再看情况。”
报完名,黄校长说:“三个班都是大班,我一个人咋教?”
大队长说:“那就弄成两个班。”
老爷庙的三个殿说是殿,其实都不大,也就有家常的一间半房子大,黄校长里出外进的看看,说:“两个班坐也坐不下。”
“那就分成三个班,你先教着,我再去要老师。”大队长说着就往外走,到门口又说,“黄校长,你带着学生三天内把庙腾空,我带人去放树,弄桌椅板凳去。”
大队长走了,黄校长又追出去问:“大队长,那些神像怎么办?”
大队长头也不回说:“这是你的一亩二分地,问我做啥?抓紧腾空打扫,别耽误上课。”
黄校长说:“学生都还小……”
大队长说:“还小,我像他们这么大都拉长工了,狗日的都该自己给自己干活了,就当劳动锻炼吧,要不然长大会蜕化变质,你指挥上让他们干去。”
黄校长蹴在院里吃根烟,把我们集合起来,大小搭配分了三个班,宣布了三个班长,都是年龄最大的。由班长全权负责带领本班学生腾空庙堂,说他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来。我们班班长是八嘎,他已经十一岁了。
香炉、供台都清理完毕,神像怎么办?筛子头说神像就是四旧,应该砸了。八嘎说你砸?筛子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娘说了,我是庙上拴来的。八嘎说,那谁砸?筛子头说你是班长,当任务派呀。八嘎就派二虎、猪头万、胡汉三他们砸。二虎说,我们才不砸哩,我们砸了,招惹神灵到我们家生事祸害啊,想得美。我们去别的班观察,见他们把神像靠后墙根摆成一排,我们如法炮制。神像高大,搬起来就有些吃力,我们搬动时像跟一个大人摔跤。等三尊神像在后墙根摆成一排,已是伤痕累累,碰掉了泥皮,扭断了胳膊,抬断了腿。有一尊神像脖子断了,头歪在一边,泥皮脱落,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八面。我们也才知道神像原来是木棒、泥草做的。平日高高在上接受叩拜礼敬的神像被折腾成这样,却也没见给我们任何警告,我们对神的敬畏之心一下减去了一半。神像摆布完毕,扯去了墙壁上的绸幛,清扫了房顶和梁柱间的蜘蛛网、灰链子,房子一下亮堂了。
大队长带着四个社员来了。原本打算放倒几十棵树做桌凳,可树放倒还得等风干,赶不出来,就决定用胡墼起桌凳。大队长问校长呢,我们说回家去了。大队长一笑说他倒会躲事。
桌子用两胡墼起两个腿子,然后上面放一块炕面子,上面抹一层胶泥面,凳子则是用胡墼砌三个马鞍形土墩子,上面架一根椽子,再用泥固定,一根檩条坐四个人。在墙壁上用细泥抹一块用墨汁一染,就是黑板。大队长说,这些碎狗日的正像土匪一样,土做的桌凳三天两头就给摇散伙了,你们指导他们,他们学会了以后整塌了自己砌去。于是四个社员只作技术指导,挑水、和泥、抹泥、码胡墼,都是我们自己干。
黄校长是周一才来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庙。八嘎说这本来就是个庙。八嘎说这钟要不要推倒砸了,上面全是老字哩。黃校长拍拍钟说,好好的一个钟,砸了干啥,以后上下课就敲钟。上了一节课,黄校长说神像不能摆在教室里。筛子头说,那往哪里摆,院子里?我说神像全是草做的,上面糊着一层泥皮,搬到院子里一场雨,保证泡得瘫到地上。黄校长说,那算了算了,别搬了,就让在教室里吧。第二天,黄校长说,神像还是不能放在教室里,我上课时老是对着他们,就像给他们也上课,这咋行?转个向,都让面壁站着。那些神像又被扭得面向墙壁,一个个就像惹怒了黄校长被罚得面壁。
与学生共处一室,神像算是倒霉透顶了。写作业钢笔不下水甩钢笔的时候,墨水甩在了神像上;写毛笔字时互相追着画脸子,你推我搡毛笔画到了神像上;打扫卫生洒水时水点溅到了神像上,神像受潮,袍裙上的彩塑一片片脱落,就像得了牛皮癣;学生互相打闹碰得神像手臂折断,宝器落地……当然这些侵犯有的是无意的,有的是故意的。神像日渐破败,面目全非,泥胎草质全裸露出来,完全失去了在神台上接受叩拜时的肃穆庄严了。在我们心里神发生了本质意义上的变化。
征服恐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渐渐的我们敢打扮神像,篡改壁画,我们像画师一样,神的嘴巴被画大了,胡须被画乱了,男神抹红脸蛋、红嘴唇,戴耳环、眼镜;女神画胡子,点媒婆黡子,挂烟锅、烟袋,拄拐杖。神像、壁画面目全非了。一下课,我们站在神像前吼一声转过来,就把神像扭转过来,我们像黄校长那样,一手拤腰,一手拿着教鞭指着神像,说我刚讲的你没听懂?你个草包!还翻眼睛?不服气?顶砖,继续站着!于是就把一块砖架在神像头上。我们拿教鞭抽着神像的手臂说,我让你打架,我让你扯女娃辫子,下次我剁了你的手。我们又给每个神像糊了尖尖高帽子戴上,搓一根冰草绳,捆扎反革命分子一样将神像捆扎起来,串在一起,开批斗会。
被扭断了脖颈的神像,头总是歪在一边,走向哪边,都感觉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看,他盯着谁,谁就把它的头扭向一边。八嘎说你他妈的老盯着人看。说着一个砍脖子将神像头砍落下来,神像头在地上滚,滚到谁跟前谁就飞起一脚(那头还是挺怕人的)。神像头被踢出教室。神像头泥皮彩塑脱落,只剩一个捆扎得很结实的草球,神却没有显灵发威,没有人遭到报应,我们就更肆无忌惮,在院里当足球踢,踢得草屑飞散。最初黄校长还呵斥,渐渐无心管教了。
恐惧是一道门槛,迈过去了,我们就彻底无法无天了。八嘎胆子最大,他骑在神像脖子上,像将军一样挥舞神剑(神像的法器),像个鬼子高喊:八嘎呀路,哟稀哟稀,嘎子给给,死了死了的。有一次正骑得欢,他爹扑进学校,一个砍脖子将他从神像上砍了下来,跌得鼻血喷涌。他爹狠揍一顿走了,八嘎掰了块土疙瘩塞了鼻孔,一翻身又骑到神像上,得啾,得啾!抽打着神像就像骑驴,说骑你就像个婆娘还告状,还叫来我爹收拾我,看老子今天不骑死你!这掀起了骑神像的高潮,神像是木做的骨头草做的筋肉,哪经得住你方骑罢我上身的折腾,日渐破损,变成柳棒麦秸的草人。
黄校长吼了我们一顿,说把神像搬到院子角落里去吧。神像又被搬了一次,就瘫痪成了一堆麦秸柳棒,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一条胳膊,一条腿,一个脑袋,一只眼睛,惨不忍睹。大队长来一看说,唉,这些碎狗日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虽是神佛,也入土为安,埋了吧。于是,就在院外的坡上挖了一个大坑,将神像一股脑儿葬了进去。大队长说起个坟堆吧。就起了个老大坟堆。第二日上学,我们经过坟堆,看到坟堆前有残香、纸灰,我们知道是黄校长烧的,因为脚印我们认出是黄校长的。黄校长穿胶鞋(运动鞋),鞋底一眼就认得出。可谁敢说出来呢,黄校长比神更让我们害怕,他会用柳条做的教鞭把我们的手打得肿成肉嘟嘟的蛤蟆,他会乍开五指赏我们一脸的金条,这还不算,回去家里人还要接着捶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埋着神像的坟堆就代替了庙堂,总有人偷偷上香烧纸,经常能看到残香和纸灰,人们就叫了神冢。
壁画也完全被我们篡改得面目全非,黄校长又找大队长说把墙灰一下吧。大队长让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从大石沟拉回来几车石灰,掺了蒲毛,把房子里里外外灰了一遍,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队长说,这墙白亮得耀眼,不挂点字就有些寡了,你写点字挂上。黄校长说,我的字太丑,请老右写吧。就叫来了老右,老右说,我写的能挂吗?大队长说,只要不写反动话,有啥不能挂的,写些鼓励娃娃的话,写一幅给你记一个劳动日。老右说,可写啥呢?大队长笑着说,你念了一肚子书,都把自己念到我们这达来了,问我写啥?老右说,词儿是有,只怕写出来不合适。大队长说,也是啊,你肚里装的那些都是流毒,别害了娃娃。老右笑了,会计说,我去拿本书来,让老右照着写。会计取来了书,老右已经写了两幅,是村巷里到处写的毛主席语录、标语,大队长说,这些也不嘛,学校么,得写点有文采的。黄校长拿了一本书,是《毛主席诗词选》,你照这书上写,有文采。老右说对对对,这真正是有大文采的。二十几首毛主席诗词老右全写了出来,墙上贴满了。人们经过时,说这回真像个学校了。
宁睡古坟,不睡古庙,有神的地方一定有鬼,庙里多恶鬼,因为神把恶鬼捉来为他们服务,这都是大人告诉警告过的。壁画上也有一位大神骑着鬼游走,一位大神是把鬼当了板凳来坐,一位大神用铁链锁了鬼,那鬼嘴里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群神佛坐着,看一群鬼跳舞。庙不是庙了,神像埋了,神肯定走了,鬼还不泛滥了?因此虽然那间偏房给我们收拾得清爽温馨,但黄校长不敢住,夜夜回家。黄校长的家在蔡家梁,离学校有二十多里,放羊的都赶羊出山了,他才从梁顶过来。天天迟到,人们就有意见,大队长就在大队部腾了一个小箍窑。
一个学期过去了,大队长没要来老师,要来一句话:自己想办法。我们庄子上老秀才是有学问的,老右学问更大,他们不能教,上面有明确规定。正好来了一批知青娃,就找了一个知青教我们。
我们一直在庙里读到小学毕业。
多年后,八嘎来找我,为修建老爷庙化缘,说的第一句话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结果的。
八嘎说,一个村子没庙咋行呢?没庙人心里就没了畏惧,做事就没了禁忌,啥事都干得出来。又说,我也是为大家好,要说咱们在庙里念书的谁没有事?我一家人也能把庙建起来,你说现在四分五裂的,我一个一个追你们,路上花费掉的比化到的多,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感慨地说,化缘的过程我就懂得了那些苦行僧,为啥要一家一家的化缘,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
我听娘说八嘎家里日子不顺,不是人生病,就是死羊死牲口,有了一个男孙子,结果糟了(死了),夜猫子施法看了,去莲花山抬神问了,都指出了他以前在庙上的不是,要他修庙。八嘎就开始化缘重建老爷庙。
用时三载,庙建成了,由原来的三间盖成了五大间,和中国所有传统庙堂一样砖是青砖,瓦是青瓦,椽子、檩条、大梁都是松木,一过崾岘口就远远地看见它气派显赫超凡脱俗的身姿。庙里重塑了神像,画了壁画。建成后举行了盛大的开光仪式,八嘎邀请我回来,可我正出差在外。据说人很多,请了大庙里的住持道长,神戏唱了三天三夜。第二年我回去,上了一回庙,庙里立有功德碑,镌刻着捐助的名单,排在前几名的都是同学。我的名下是1000元。我记得当时捐了600元,想来是娘又添了400元善念。老爷庙有了管委会,八嘎是会长,夜猫子、鸠山是副会长。前不久,八嘎又打来电话,说庙要扩大规模,请几尊大神进来,以后搞庙会。我等了半晌,八嘎不说话,我说,你咋说半句话?八嘎说,我说完了。八嘎曾经多么能说会道,现在说话就是这么简捷,我想他是受了神“少语言”的影响。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你根据情况看吧,回去我把钱给你。他说,不是钱,是布施。我想,现在走得十室八空,庙会还有人赶么?
特务
小学里我们常捉特务,当然是一种游戏,我们那里山大沟深,地图上都没有,特务都不知道。我们在纸条上写上“特务”,藏进鸟窝,塞进墙缝,趁你不备,装进你的衣兜里,然后让大家去找,找到就是抓到了。后来扩大化了,在纸条上写一个军一个师一个旅一个团一个营一个连,把蒋介石和我们从电影上知道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写在纸条上。找到写 “一个旅”的字条,就是歼灭了“一个旅”。级别越高,军队越大,就越难找,有一次特务把蒋介石藏到了树顶的喜鹊窝里。
我们对特务的概念当然来自电影,那时候电影中有许多反特片,《人民的巨掌》《斩断魔爪》《国庆十点钟》《徐秋影案件》《铁道卫士》《跟踪追击》《秘密图纸》《神秘的旅伴》《英雄虎胆》《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山间铃响马帮来》《寂静的山林》《51号兵站》《战上海》《霓虹灯下的哨兵》《无名岛》《地下尖兵》《冰山上的来客》《羊城暗哨》《前哨》《古刹钟声》《天罗地网》《激战前夜》《虎穴追踪》,还有朝鲜的《看不见的战线》《原形毕露》……过去了几十年,我们依然能一一说出名字来。
不过,特务这个绰号不是我们取的,而是特务的哥哥们给他取的。特务他娘能生,坐了四个月子就生了特务弟兄七个,双胞胎就生了两胎。特务弟兄七个赶趟儿似的长起来,就成了一股恶势力,干坏事就像日常生活一样。老余头是特务他爹,生产队的羊把式。早晨太阳升起来,地上的露水落了赶羊出门,傍晚太阳落山了归来,无论刮风下雨,长年四季跟着羊群翻山越沟。当然放羊苦大,工分是最高的,而且还能搞副业,挖草药,捡骨头,拔芨芨扎扫帚打背篼,砍母猪刺编耱。赶集去卖,或在队上以物易物。七个儿齐刷刷起来了,个个都是债主,他不放羊还能干啥呢?
要说老余头曾经是有前途的。刚解放那会儿,老余头还没结婚,他要娶老东家的姑娘。当时队上住着工作队,队长就住在他家,队长说,我看你是放羊放瓜了,连个轻重也掂不来,她那成分你也娶,会影响你一辈子哩。老余头说,她没享过福,没剥削过人,我在她家揽活的时候,她照样在地里下苦,和长工没啥区别。队长说成分定下了,就是铁板上钉钉,一辈子改不了,可不管享福没享福。老余头说,不是说改造么,我娶来好好改造她。队长说,我看你色迷心窍,以后可别怪没提醒你。老余头说,我娘说她能生养,她姐一肚子生两个儿哩,我是个外乡人,老受那些大户欺负,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那年那队长又来驻队,想给他个大队贫协主席当,上会一研究,有人就提出了成分问题,事没弄成。队长说,你看我以前说过啥?老余头说,咱是靠土地吃饭的,不像你们干部,这贫协主席算个啥,国家给吃还是给喝,就是个名声,吃喝还不得靠自己来受苦,她把我伺候得好着哩。
老余头整日跟着羊群在山里晃荡,管教儿子就是为娘的活了。揍作为一种立竿见影的教育方式被经常采用。可他们都贼精贼精,闯下祸夜里就不回家,不与他爹谋面,娘教育施揍,終归还是手软,这就失了严厉管教。到了老大十三四岁,弟兄七个坏出了名,尤其是两对双胞胎,做了坏事互相狡赖,被祸害的人家又盯不住谁是谁,揍谁谁喊冤枉,便常常是一通混揍,可揍谁谁就说我没干,硬说我干了,我明儿就去干。这种心理娃娃身上体现得最为强烈,揍冤枉了适得其反,越揍越糟糕了。
为了预防他们干坏事,因材施揍,就必须掌握他们的所作所为,特务他娘觉得在七个土匪一样的儿子中培养个特务(应该说是间谍或卧底更为准确,但那时候在人们的常识库中只有特务)大有必要。她选了五儿子,除了年纪适当,还因为几个哥哥干啥都爱带着他。
特务他娘采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以食为诱饵,偷偷给他糖、核桃、枣子、柿饼,煮个鸡蛋,润脸时剜一疙瘩蜜蜂(老家女人买不起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润脸用蜂蜜,蜂蜜可以通过替放蜂人做鞋补衣服换得)填到特务嘴里。二是使美人计,用女色诱惑他。他娘会说改改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下次又说,梅子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有一回她说,春桃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特务立马说,我不要春桃,她太歪(厉害)了,眼梢子往上提,将来拾掇不住,我要改改和梅子。他娘说到时候娘把两个都娶给你。特务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个哥哥干的事说的话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全说出来了。有了特务这个卧底,谁惹是生非,招惹人家到家里蹬着门槛吼骂,他娘便提了吆牛的鞭子,揍得肇事者浑身青一道紫一绺的。特务变得鬼鬼祟祟了。
好景不长,不到一年特务就失宠了,因为几个哥哥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了,防贼一样防他,他们不让他跟着他们,他跟上去,他们就揍他,还把他捆了挂在树上。他们捉弄他,透露给他假情报,设计圈套把他扔到荒山野岭里。他们孤立他,骂他的嘴是寡妇的裤腰,骂他是特务卖国贼,叫他特务。他跟别人打架,他们站在一旁看,还鼓动别人说,打!往死里打,我们保准不插手。特务搜集不到情报,搜集到的也是假情报。他娘便抛弃了他,去培养他弟了。这让特务最为伤心,骂他娘卸磨杀驴。不到一年的时间,特务弄了个身败名裂。
他与几个哥哥结下了冤仇,常给他们追得满山遍野地跑。不过他跑得快,他们很少能追上他。他跑到远处了,就坐在那里骂哥哥们,叫着绰号,啥话都骂得出口,就像跟外人骂架,比如骂,日你娘,羞你先人,驴日的,甚至骂嫖客日的。这哪里是弟兄之间骂仗,简直就是仇人。这导致了他娘对他的仇恨,他娘揍他,又告他爹,他爹揍他。他奶奶说你再骂啥都行,这么骂咋行,你们是兄弟,这不是连自己都骂了?可特务说,他们是我兄弟,谁把我当弟弟待过,哼,一个个见了面就像阶级敌人,比阶级敌人都坏,恩人转夫妻,仇人转兄弟,你们不是老说么。后来,他想了一条自救的办法,通过栽赃陷害和捣闲话,搞得弟兄们互相猜忌、打架、分化,但在对他的态度上他们是一致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听说他跟弟兄们关系一直处得不好。上了初中后,全公社搞体育比赛,赛跑他拿了第一名,想来跟他被几个哥哥像兔子一样追撵有关。
世事有时候就是很蹊跷,总让人冥冥之中觉得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作怪。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真与特务挂上钩。
那天,正在上课,钟就急切地敲响了,我们“哗”地都离了座位,以为白傻子又敲钟了。那口大钟现在只有黄校长才可以敲,别人敲黄校长是很生气的。敲钟是权利的一种象征。黄校长敲钟敲一下,待声音散开,再敲一下,有板有眼的,都说黄校长敲钟越来越像老余头了。
“破四旧”以前,老余头是庙官。老余头敲响大钟,人们随着钟声上庙,进香、升裱、许愿、祷告。队上给老余头补一些工分。老余头敲钟,一下,一下,间歇一致,轻重有度,就像那些名山大庙里的钟声。大钟音域极广,音色圆润,悠扬舒展,声震四野。
凡庙里的东西都是神器,以前大钟是庙里的,打鼓惊动人,敲钟惊动神,谁敢轻易去敲?庙成了学校,庙里的一切东西都落入凡尘,失去了神意,一些人胆子就大起来了,在学校附近做活歇息时,就蹿到学校院里来敲钟,那么大一口钟,五六条汉子抬不动,谁不想敲着听音儿。社员甩开膀子,鼓足劲儿,比赛谁敲出来的音儿传得久远,乐此不疲。胡汉三他爹用力过猛,敲钟不但震裂了虎口,胳膊都肿了,几天抬不起来。社员不是学生,黄校长阻止不了,为此跟社员骂过架,可没人在乎黄校长的愤怒。黄校长就告到大队长跟前,大队长做了一项规定,谁再敲钟扣谁的工分,下次批斗会批斗谁,这才没人再敢敲了。
可还有一个人敢敲,就是白傻子。白傻子傻得羞丑不知,整日在山野游魂一样逛荡。说起来也奇怪,以前庙还是庙的时候,白傻子不但不敲钟,连庙院都不进。庙改成了学校后,白傻子就成了常客,经常在周围晃荡,学生一上课,他就溜进来敲大钟(人们都觉得神正是通过这种非常奇怪的事告诉人们,这世上是有神的)。
白傻子敲钟,黄校长很生气,可一点办法都没有,骂又听不懂,追又追不上。正上课,钟敲响了,实在骚扰得不行,关了大门,他就从墙上翻过来。学校院墙还是庙时的院墙,太老了,到处是豁豁。有豁豁,学生哪会走大门,常从豁豁进进出出,豁豁越翻越大。白傻子个大,翻墙豁豁如走平路。黄校长让白傻子的侄儿毛盖头叫来了奶奶,奶奶一把一把抹着泪说,天不收么,把我都快糟磨瓜了,我能有啥办法。黄校长说,他就没个怕的?奶奶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忽然,她一拍大腿说,怕剪子,有一回胡整得收拾不住,我拿剪子剪过他的耳朵,从那后一见剪子就跑没影儿了。黄校长就买了一把剪子,白傻子果然见了剪刀就跑。校长挥舞剪子嚓嚓嚓的在后面追,白傻子手舞足蹈在前面哇哇哇的跑,我们嘻嘻哈哈追着看热闹,就像一起做一个游戏。可追跑了白傻子,黄校长继续上课,没讲几句,白傻子又敲响了大钟,黄校长只能拿着剪子再追。黄校长没办法,就派年龄大的学生轮流拿剪子值勤,这倒起了作用。
黄校长以为值勤的老公鸡擅离职守,放进了白傻子,气势汹汹扑到院里,发现敲钟的不是白傻子,是大队长。大队长说,赶紧集合学生,出发。黄校长说,出啥事了?大队长说,国民党反动派撒下反动传单,全部上山,找找传单。黄校长就掏出永远挂在胸前的哨子吹起来。我们列好队之后,大队长一挥手,出发!
是老余头发现的传单。传单是国民党煽动人心的工具,傳播反革命言论,这老余头是知道的,大喇叭里、社员大会上讲过多少次,捡到要及时上缴,不得窝藏。这天,老余头捡到传单,立马就交到大队部。
我们像羊群盘了两天,把周边的山梁沟壑都盘遍了,没有找到传单。这让我们很失望,我们坐在山头上,筛子头说,我真想找到那么一张。我说,谁不想找到一张。我们问特务,你大看了没?筛子头说,他爹是个屁胆子,敢看,就是看狗看星星知道个稀稠?特务说,你大狗看星星知道个稀稠哩。筛子头高高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说,日他妈,飞机真是瞎眼了,撒东西咋就不撒到咱们头上,看看那传单上到底写的啥噻。我说,能写啥话,就是反毛主席反共产党的话呗。筛子头摇着头说,不会单单写打倒毛主席打倒共产党那几句吧?特务说,难道还会写打倒你爹?他们知道你爹?筛子头说,滚你娘的,狗特务!孔老二说,你们说飞机除了投传单还投下别的东西没有?筛子头说,它从台湾往咱们这里飞一趟多远,肯定不会光撒点传单。鸠山说,有投传单的工夫还不如投手榴弹、炸弹,那还能听个响声哩。特务说,他们应该投几个特务下来,让咱们抓特务该多好。筛子头说,这个想法好,就该投些特务下来,抓特务才有意思哩。鸠山说,投特务人家往城里投哩,投到咱这儿顶个 [求]用,咱这里有啥破坏的?有北京天安门,有南京长江大桥?猪头万说,你连特务都没见过,还想抓特务哩,电影上那些特务多厉害,一直到了最后才能认出谁是特务哩。
然而,过了这久,忽然就把老余头抓走了。公安骑着挎斗的电蹦子(三轮摩托车)来,荷枪实弹的,好不威武。我们守在特务家门前,想抓特务肯定好看哩。我们已知道老余头是特务了。然而,我们极度失望,老余头根本不像电影上的特务那样狡猾,没啥特殊手段,更没啥武器,不要说抵抗,屎尿还弄了一裤裆,公安捂着鼻子让把屁股洗干净换了衣服才带走的。特务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搜出来。
我们骑在墙头上,老公鸡对特务说,你爹三棍子拷不出个响屁来,能当个特务?我一点都不信。特务说,我大不是特务。猪头万说,那咋把你爹抓走了?特务说,他们冤枉我家呗。筛子头说,我说飞机来一趟不容易,不会只撒几张传单。我们都问还撒啥了,筛子头说钱,撒钱,中国钱,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还有话匣子(收音机),还有信,说以后月月给钱,对了,还有委任状,委任上尉。我问上尉是多大的官?筛子头说,连长。我说,他交代了?筛子头说,不是,他骨头却硬得很,啥都不承认。鸠山说,那、那就该放了。筛子头说,扛不过去的,开始都硬,一过堂,没有不承认的,公社抓了好几个特务,一过堂都交代了,刘南沟大队的老官,发现传单交到公社,公社还表扬了,可后来队上人发现他知道好多事,毛主席、刘少奇、周总理、林彪的事他都晓得,加上他老去买电池,抓了一审问,啥都说了,从他家里搜出了话匣子委任状啥的。特务说,我爹没有捡到那些东西。筛子头说,肯定捡到了,飞机往下撒东西肯定都撒得一样,王庄大队抓的特务家里也搜出来,不给好处谁冒那险当特务。特务说,我爹不会撒谎,说不定到咱们这里其他东西就撒完了,只剩下纸传单了,祖国有多大,飞机从台湾一路飞一路往下撒,要拉多少?鸠山说,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能花了?要那有啥用?不上缴招这惹?筛子头说,你个瓜种,钱花不了,话匣子可是个好东西,你要买一个得多少钱?再说还有中国钱哩,交了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要交不得全交出去。多年后我看过一个资料,全县抓过11个美蒋特务,有几个是听了敌台,其余的都是跟那次撒传单有关,后来全平了反。
庄子上人们对老余是特务一直是不信的,都认为那是他的一难,肯定是做庙官哪点做得不好,惹得神佛见怪,给他降了灾难。有人说他做庙官够辛苦的了,神佛还见怪,那像我们这些不就没活路了。有人说,这不一样,你敬神,神理会你,你不敬神,神也就不理会你了,这和伴君如伴虎一个理儿。这话人们信,老话都说话说不好得罪人,香上不好得罪神,再说他当庙官队上还给工分哩,又不是白干。
老余头最后死在了牢里。那年,特务来问我他爹这事能不能起诉,要求赔偿。我咨询一位熟悉的律师,律师说,这种起诉一是针对一个政府的,二是这种事那时候太普遍了,不会有结果的。
鸠山
那年回家过年,二虎正月初八娶儿媳妇,就在家多待了两天。老家喜事都在正月里办,因为一年中正月最闲,而这几年人们都出外打工,也只有正月里才聚得齐全,红白喜事过的就是个人气。典礼的时候,鸠山一抱拳,开口说道:
天开喜门结喜缘,一对新人长得嫽,
新娘就像穆桂英,新郎就像杨宗保。
就是公公有点二,翻眼动舌像烧包,
婆婆实在太老了,嘴巴搐得像荷包。
鸠山赢了个满堂彩,大家又说来一段,鸠山一抱拳又说:
光阴把人苦成 形了,
日子呀过得还没魂了,
媳妇子做饭像喂猪了,
孙子张口叫开老 了。
我看着鸠山,活脱脱一个他爹忆苦。应该说这不奇怪,因为从小他就能说,关于同学的顺口溜几乎都是他编出来的。比如说水蛇腰:轴承脖子弹簧腰,走路就像水上漂,上山下沟不嫌累,水边还要照一照。我说,这家伙嘴头子现在溜出来了。二虎说,他现在是社火头,仪程官,继承了他爹的遗志哩。我笑了,这遗志是我们上小学时候的词。我说,不打工了?二虎说,五十过了,打工活不好揽了,儿女也都成家了,就回来了。我说,现在人走光了,社火还能耍得起来?二虎说,庄子上是耍不起来了,到乡上耍哩,上面提倡,还给补助哩,再说红白喜事咱们这带也兴请人说几段,讨个吉祥热闹,挣个药钱烟火钱绰绰有余。
什么是仪程官呢?有个传说。说是商朝时,瘟疫大流行,人间成了地狱,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在长安城内有一姓敖的马夫,外出放马,忽然一阵风过,他面前落下一把锦雉羽扇,上书“仪程”二字。他捡起来去扇,惊奇地发现这把扇子能解瘟驱疫,于是就拿扇子走乡串户,说些吉祥话,瘟疫竟很快被驱除了。皇上得知后,便封他为仪程官。每逢年节,他便组织人敲锣打鼓,为民间驱瘟除邪,消灾免祸,相沿成习。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仪程官应为“驿臣官”,也就是古代驿站接待人员。专家说“驿臣官”的原型是明代降清的官员,因为他们的打扮是穿明代官服,倒戴纱帽,手持扇子,戴黑髯口。按社火里的说法,他们是春官的“部下”,职责是协助春官统率社火。
“说仪程”是社火活动中的一个环节,“驿臣官”需能说会道,聪灵敏捷,随机应变,因为社火不只在自己的村庄演出,而是要走村串户的巡演,你到我村演,我到你村演,称为拜庄,因此社火队互相较劲,抢占风头,争个名声。“驿臣官”走在社火队伍前面,司礼喝道,道说吉祥。词句没有现成的版本,临场发挥,碰见什么要说什么,而且要出词成章,朗朗上口。比如迎面走来一头牛,“驿臣官”就得说了,“远看走来牛一头,金角银尾晃日头。近看原非凡间物,驮过老君炼丹炉。”来到村庄前,“驿臣官”就得说了,“宝庄风水这么旺,原来修在龙头上。山环水绕像皇都,紫气腾腾大气象。”进了人家院落,“驿臣官”就得说了,“头门上站着张口兽,二门上狮娃滚绣球。房上撒的是琉璃瓦,槽头上拴的是大骡马。前院有棵摇钱树,后院有个聚宝盆。”经过学校,“驿臣官”就得说了,“红旗插在崖头边,原来是座翰林院。教师个个是翰林,学生个个赛状元。”两个社火队狭路相逢,“驛臣官”就要在口才上见个高低,被人家抢了风头,人可就丢大了,几年抬不起头。而在社火表演中,“驿臣官”要对每个节目解说评论,诙谐打趣。社火表演成功与否,“驿臣官”的作用至关重要。因此说“驿臣官脑子懒的人干不了”,过年耍社火,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社火队在庄子间穿梭。红白喜事上,当然也得说上几段。可是风光着哩。不过,后来社火不让耍了,仪程也就不说了。
鸠山他爹曾经是“驿臣官”,平日生活中词儿张口即来,就像唱信天游、唱花儿,不乏风趣幽默,碰上娃娃他会说:
这个娃娃真是淘,能在树上捉住猫,
他日见了玉帝爷,敢揪胡子做鞭梢。
遇到有人打架骂仗,他会说:
声高盖过老爷山,唾沫淹了龙王庙,
敢和天兵动刀枪,见了支书都不尿。
人们都聚在麦场上,他会来一段:
大雪罩山冷得慌,
老婆老汉争热炕。
老汉要在炕里头睡,
老婆赖着偏不让。
老汉说是我捡的柴,
老婆说是我烧的炕。
老汉说偏睡偏睡偏要睡,
老婆说不让不让偏不让。
老汉抄起了灰榔头,
老婆抄起了擀面杖,
哐哩哐啷打到了亮,
火热的炕谁也没睡上!
跟人平时谝传抬杠,他也是出口成句,比方说猪头万他娘,这个女人长得嫽,耀得人眼睁不了,一对沟蛋像磨扇,两个羔羔像面包。羔羔就是奶头。比方说毛盖头他爹,这人崩楼上三道纹,再来一竖要成龙,婆娘将来当娘娘,儿孙以后坐皇上。
鸠山他爹真正的风光是“忆苦思甜”时,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忆苦思甜”开始,让他上台忆苦思甜,他说了几段,赢得驻队干部的赞赏,从此开始了以“忆苦思甜”为生的生活。
地主从来心肠黑,钻进鸡窝学鸡啼,
长工犁地半架梁,才见东山发了白。
社会主义就是好,人民生活大提高,
土豆烧熟加牛肉,白面馒头羊汤臊。
贫下中农吃得欢,嘴上燎泡一圈圈,
地主富农嘟着嘴,端碗菜汤干瞪眼。
人们就干脆叫了他忆苦。
忆苦成了靠嘴头吃饭的人,就像靠笔杆子吃饭的人,经常参加各种批斗大会,他到过公社、县上、地区参加忆苦思甜大会,被评为典型,得过奖,也被大领导接待过,经常跟着公社大队的干部东家进西家出,碰上谁家饭吃在谁家,用人们的话说吃得开,风光得很。地里的活他当然是不干了,他靠嘴挣工分,而且是满分,还吃救济。大年三十晚上,他会在筛子头家,对着扩音器说,家家都在广播上听,老家人讲究三十晚上坐夜,一晚上不睡,他一说大半个晚上。这在后来上过报纸,得到过表扬,说过年不忘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是一阵风,刮过也就过了,许多地方不忆苦思甜了,毕竟会又多,时间太长,人都疲了、麻木了,可是我们大队凡各种会还会让他上台说几段。没有别的娱乐,忆苦的说辞还是有些意思的,人们就当成了一种娱乐,就像现在的小品相声。在村巷里,人们蹴在一起,忆苦过来,人们会说忆苦来一段,忆苦也乐于来一段。
世事总是要变化的,包产到户了,日子各家过各家的,种地放羊的。忆苦饭忆苦一吃多年,已是一个不下苦的人,也不愿下苦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不愿从那段已成为历史的生活中走出来,他甚至坚信那个时代还会回来。他留恋那个舞台,整日抱着个膀子,逢人还是个说,还经常往大队跑,往公社跑。他已经机械化了。说忆苦思甜那些内容已经没人听了,说别的人们听还是爱听的,可没人给他一口粮,日子就过得恓惶。一个执着的人最容易陷入这样的困境。在家里不干活,还颐指气使,据说还给家里人忆苦思甜,惹得儿孙们都见不得,结果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妻不贤子不孝的。父亲说人要惹得儿孙都不待見,就没活头了。后来三个儿子都拖家带口进城打工讨生活,老伴又去世了,他就撵别人家的饭口,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人家会给他一碗饭吃,也贱眼他。
我每次回村,一入村口总能看见他,夏日坐在大门前的榆树下,冬日坐在背风的老墙根,一个人,眯着眼睛,痴痴呆呆的。最初见了我,总要拉住我的手说好一阵话。后来就不了,最多睨我一眼两眼的,仿佛不认识我了,他嘴里絮絮叨叨的,细听,全是些忆苦思甜的老话,这使得“忆苦思甜”这个词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坐在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形象也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忆苦思甜也是一门课。他父亲说他活榆了,人都不认得了,只剩下个说了,走走站站都在说,看到人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我想是患了老年痴呆,老人痴呆了老家人说是活榆了。
那年回村,几日没见忆苦,问及父亲,才知道他去了。儿孙都进城了,身边没一个人,现在村子上人少了,住的地方又背,等人知道,已经臭了,让蛆唼了。父亲说,走了也好,少受些罪。又感慨地说,要说以前也是个攒劲人,务农庄稼没说的,也勤顾,好好过日子不比人窝囊,唉,那事害了他一辈子,想靠嘴头子改命哩,那么容易?父亲说的那事指的是“忆苦思甜”。
鸠山端着酒过来,开口道:这桌都是老同学,头秃背驼皱褶多,以前尿尿争山头,现在抬着湿鞋窝。他坐在我跟前,我说,这嘴头溜得利索哩。鸠山捣我一拳说,说我利索是耍笑我,哪有作家的笔利索,作家挣的是老人头,我挣的钱里毛票多,小馆子里我吃面,海鲜城里你涮锅。老公鸡说给我们一人说一段,总结总结我们。鸠山说,河里的石头往石山上背,往死挣瓜子(傻瓜)呀。水蛇腰说,就动个嘴,让你拔麦子还是打窖?他说,比那累,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溜一段嘴你得备好词,费脑子比费力气累人,你看作家头上毛都稀了,以前剃回头那头发都能擀个屁毡子哩。鸠山脖子喝了杯酒说,都说我大那时间吃轻巧饭,受苦哩,只要开批斗会,要忆苦思甜,你不知道,我大半夜不睡的想词哩,他又不识字,只能凭脑子记,我念书了,就让我记,有些字我不会写,就扇我,后来他还跟我学习哩,还要我跟他学,说这活学下了将来吃轻巧饭,你说他不光忆苦思甜,也说古道今的,看得清这世事变化?
水蛇腰说,你以前咋说我来?鸠山嘿嘿笑着说,裤裆没缭严时候的事,谁还记得。水蛇腰说,轴承脖子弹簧腰,还有啥来着?鸠山说,看把你想得吃力的,我再给你说一段,仙女下凡受了苦,比我婆娘还要丑,脸脸黑得赛包公,只有奶奶大如斗。“奶奶”就是乳房。水蛇腰嘎嘎嘎地笑着说,你个驴呀。我说这声音没变。鸠山嘿嘿一笑说,晚上不掌灯光听声音。水蛇腰说,就你,豁腰驼背眼泪鼻涕的,怕爬上炕都喘半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