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和《淮南子》中共工形象探究
2018-03-23鄢予晨
鄢予晨
摘 要: 本文主要基于《山海经》和《淮南子》两部书记载的共工神话对其作为神祇的特征进行梳理,并对人物形象进行分析,意在通过与其他几则神话在特征上的对比,对近代以来出现的共工神话具有“英雄性”和“悲壮美”等新解读方式进行辨析并指出其说法的不足之处。
关键词: 共工 神话 《山海经》 《淮南子》
一、《山海经》和《淮南子》中共工作为神祇的世系、神格和特征
“共工”之名广泛地出现于各种涉及上古材料的文献中,有关共工神话的主要内容经历了一个长时期的历史演化过程,因而保存了大量异文。
由于我国上古史和神话界限不分明,很多典籍的记载中共工都更近似于一个真实历史人物,比如《尚书·尧典》中孔颖达引郑玄注“共工,水官名”①,《逸周书·史记解》:“昔有共工自贤,所以无臣,久空大官”,将共工看作一位诸侯。共工首次展现出超自然性是在《楚辞·天问》中:“康回凭怒,地何故东南倾?”②在那些将共工当作神话人物对待的历史典籍中,《山海经》和《淮南子》两部书较为集中地保存了流传至今的共工神话,本文主要基于这两部书中的材料进行分析和考察。其中《淮南子》和《楚辞》同以楚地为文化背景,这两者都将共工和地势特征建立了联系,可见楚地共工神话的流传情况。
关于共工的世系和神格,《山海经·海内经》记载:“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沃生炎居……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壤,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③作为炎帝后裔的共工,其生便是“处江水”,而对共工的后代术器也有“江水”的表述,可见共工和水的紧密联系。《淮南子》“地形训”篇说:“共工,景风之所生也。”④景风来自主火之南方,与祝融生共工之说相吻合。《淮南子》“兵略训”和“本经训”两篇分别提到“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⑤和“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⑥,至此方可确定,共工是一位主掌水的神祗,发动洪水正是他强大力量的体现。从社会历史的角度来讲,在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中国,水对于人们生活和生产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共工为水神,本身便是对其力量和地位的承认。当他“触不周之山”,便能够改变天空和地理形态,影响江河走向和日月星辰的运动。
共工的力量之强还可以从其他材料中找到佐证。从《山海经·海外北经》中有“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⑦的记载中,首先我们可以从“共工之台”四字中看出共工是享受祭祀之礼的,人们对他有很强的敬畏之心,连相柳这样“九首,以食于九山”的怪物都臣服于他。其次,“虎”和“蛇”的元素在《山海经》中一直是神圣性的标志,这两种动物出现于“共工之台”上是共工作为神祇的地位的证明。共工的形象虽然在《山海经》和《淮南子》中没有得到正面的记载,但后世《启筮》对共工“人面,蛇身,朱发”⑧的想象方式同样说明其力量之强大。
二、《山海经》和《淮南子》中的共工形象分析
《山海经》和《淮南子》两书中涉及共工的神话材料除去纯粹对于其世系的叙述,主要有以下几则:
《山海经》:
M1《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禹攻共工国山。”
M2《海外北经》⑨:“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忉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
《淮南子》:
M3《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塵埃归焉。”
M4《原道训》:“昔者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入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
M5《兵略训》:“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
M6《兵略训》:“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
M7《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津,民皆上丘陵,赴树木。”
M8《修务训》:“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抚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子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共工神话在两书中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但我们还是能够找到一些共性。
(一)秩序的打破者——“和”的维度
共工神话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在于,文本中基本没有对共工这个形象直接进行外貌、性格描绘的文字,大多数时候他是被放在和他人的矛盾冲突关系中呈现的。《山海经》的两则材料中共工与禹作战,《淮南子》中矛盾的对象又有颛顼、高辛、尧、舜等。至于冲突的结果,都无一例外以共工的战败而告终,他在这些力量角逐中一直扮演的都是一个失败者的角色。
再仔细看共工的对手们,从世系上来讲他们都属于黄帝的家族,这也是袁珂先生将共工的一系列战争都归为“黄炎斗争之余绪也”⑩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神话中的共工被放在了“黄帝——颛顼——尧、舜——禹”这个一脉相承的三皇五帝体系的对立面。从黄帝到大禹,他们作为大一统社会政治结构中的最高统治者,在其统治时期内使社会处于一种“人民保命而不夭,岁时熟而不凶;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11}的和谐、平衡、圆满状态,即使他们发动战争也是出于安定天下、恢复秩序的需要。人们对于他们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对和谐的秩序和生存状态的认同,这些圣王早已和天下秩序的概念融为一体。
从这个意义上出发,无论是发洪水还是“争帝”,共工都是矛盾的挑起者,而且他发出的挑战是对于整个世界秩序的一种挑战,是对那个时代平衡自然状态的一种打破,将天下拖入矛盾与纷争之中。在《山海经》和《淮南子》两部著作成书的先秦两汉时期,“和”的概念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作为秩序挑战者的“乱臣”共工在神话中最终落得失败的下场,可以说是具有必然性的。
(二)暴虐的为祸者——“民”的维度
如果说共工作为一个秩序的挑战者的形象只是部族斗争和权力斗争的体现,带有“成王败寇”色彩的话,那么对于共工的道德伦理批判主要体现在他和民众的关系上,这是神话道德教化层面的展现。
首先,共工“振洪水”、“为水害”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M7中说他使“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这是对事件后果的灾难性的表述。M8中这种道德批判的意味更加浓重,因为神话明确引入了“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作为一个大前提和对比性的存在,说明尧的统治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事实上,处于三皇五帝、先公圣王这个体系中的人物都被赋予重德修礼、知人善任、惩恶扬善的高尚伦理品格,但是他们贤君圣主的形象最重要的评价维度始终离不开与“民”的关系。《山海经》和《淮南子》两书中关于他们如何发明工具、传授知识为民造福,如何爱民如子、受到民众拥戴的记载数不胜数。相比之下,共工“振洪水”和“触不周山”给民众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自然使他成为道德批判的对象和反面人物的典型,可以理解尧“流共工于幽州”、“禹攻共工国山”都成为他们赢得民心,巩固统治基础的重要行动。
在共工神话中,人们不但对其本身持有否定的态度,其臣子相柳(或称“相繇”)在文本中也同样具有贪婪、残暴的属性。《山海经》中相柳“九首,以食于九山”,郭璞注:“头各自食一山之物言贪暴难饜。”{12}而且“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说明这个怪物在生前和死后都危害和破坏着国家资源安全,凶恶的本性體现无疑。
三、共工形象“英雄性”、“悲壮美”之辨析
将共工这个形象与“英雄”、“抗争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解读实际上是近代才出现的。毛泽东在《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中写道“不周山下红旗乱”,并在自注中称共工为“胜利的英雄”{13}。袁珂在注释中延续这个思路,说共工“打破了为颛顼所统治的旧世界”,具有“斗争精神”,现在也有学者在研究共工时将他“触不周山”的神话和“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刑天舞戚”这些公认的反映中国古代神话反抗精神和悲壮美特点的神话相提并论,更有研究者举司马迁在《史记》中为项羽写本纪的做法来印证这一观点{14}。
我认为将这样一个思想框架套用在共工神话上是不妥当的,这一点可以通过将共工神话中的要素和《山海经》《淮南子》两书中“英雄性”、“悲剧美”的几种体现方式的对比得到解释。
首先,共工的斗争出发点并不具有合法性和伦理性。共工因为发动洪水而受到惩罚的故事体现的对其“乱臣贼子”的判断自不必说,即便是共工与颛顼“争帝”导致天地秩序为之改变,其出发点本质上也是权力的争夺。虽然整场战争的结果是撼天动地、气势豪迈的,但是这样的改变并非共工最开始行动的内在动因,只是他一怒之下做出的行为,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和偶然性。而且,颛顼统治之下的世界并不是一个急需英雄人物推翻的所谓“旧世界”,M3中的“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只是对当今世界天空和地理形态的解释,本身不寓含褒扬的意味,而且并不能说这个经改变的世界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其次,共工神话中并没有鲜明地体现出矛盾冲突双方力量对比的悬殊。我们在第一部分中已经对共工的强大神力进行了分析,《淮南子》中共工几次“争帝”和《山海经》中的“禹攻共工国山”都反映出这个斗争的持续性和过程性。《山海经》两次记载了夸父凭一己之力追逐自然中力量最强大的太阳,最后他虽然获得成功,但造成了渴死的悲剧性结局,他的身上寄托的是人类内心深处对战胜强大的大自然的渴望。炎帝的女儿女娃在东海溺死后,《山海经》载其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15},精卫和大海力量的差异使得她失去生命,然而明知力量差距悬殊却还坚持不屈的精神方成为这则神话打动人心的原因。与此相对比,力量差异所形成悲剧感在共工神话中并没有得到体现。
最后,对共工神话的记载没有“死犹未已”的特征。夸父死后“弃其杖,化为邓林”{16},未尝不可视作其生命在万物生灵中的延续;女娃虽然已经失去了生命,却还化作精卫坚持一日复一日和大海作着看似徒劳的斗争,这其中的悲剧色彩和坚韧的精神交织形成了壮丽的篇章;“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17}的刑天,虽然已经被斩断头颅,却依旧保持着永不言败的战斗姿态,志气并没有丝毫消减。共工的结局却要么是被流放,要么是战败被诛杀,甚至M4还记载说其“宗族残灭,继嗣绝祀”。所有这些关于共工矛盾冲突的表述以他和禹的战争为下限,之后共工便再未出现在之后的历史时期内。后人在提及共工的时候,他也一直背负着为祸作乱的骂名。“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刑天舞戚”体现着不同的情感色彩和精神内涵。
悲剧主人公是在社会恶势力(或强大的自然力)比自己强大的情况下,为维护正义或实现崇高理想而进行斗争的主体,主人公的责任感超过了自卫的本能和追求个人幸福的愿望{18}。然而,通过以上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共工神话基本上不具备这些具有特点的要素,因此说共工是“胜利的英雄”,把共工和精卫、夸父、刑天等形象并置而说其中有崇高的“悲壮美”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四、结语
《山海经》和《淮南子》中展现的共工形象负面色彩占主导地位,包含着强烈的批判态度。他虽然力大无比、法力高超,却是原有秩序的打破者,并一度致使天下生灵涂炭谈、民不聊生,两书对共工形象的呈现方式根本上区别于中华民族神话中常有的悲剧色彩和“为失败英雄著述”中寄予的同情成分。笔者认为,在分析共工形象的时候应该将其放在文本中和民族思想价值体系中进行系统的解读,任意抽出材料做出解释,很容易造成对共工形象的误读。
注释:
①张文安.“共工”、“女娲”、“大壑”神话与战国时期的宇宙学说[J].陕西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报(西安),2004(2).
②选自《楚辞校释》:“康回,庸回之误”“庸回,人以称共工,非本名”,《楚辞校释》,王泗源著,中华书局,2014,7(1):89-90.
③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海内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394.
④[汉]刘安,著.[汉]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卷四·地形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97.
⑤[汉]刘安,著.[汉]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卷十五·兵略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361.
⑥[汉]刘安,著.[汉]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卷八·本经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183.
⑦⑩{12}{16}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海外北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211,212,212,215.
⑧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大荒西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328.
⑨《山海经·大荒北经》还有一则“共工臣名曰相繇”,由于情节与此条高度相似,袁珂先生推断“相柳”与“相繇”当为同一物,所以在此处不单独列出.
{11}[汉]刘安,著.[汉]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卷四·览冥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144.
{13}刘思远.共工是英雄吗?[J].中国语文教学,2011(9).
{14}陈敏.为失败者著述的神话背后的民族动机与情感——由共工的形象痴想开[J].语文学习,2016(10).
{1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北山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83.
{17}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海外西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196.
{18}张小虎.中国古代神话中的悲剧美和崇高美[J].黑龙江史志,2009(22).
参考文献:
[1]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4.
[2][汉]刘安,著.[汉]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
[3]宋小克.上古神话与文学.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1.
[4]陈敏.为失败者著述的神话背后的民族动机与情感——由共工的形象痴想开[J].语文学习,2016(10).
[5]刘思远.共工是英雄吗?[J].中国语文教学,2011(9).
[6]陈鹏程.先秦与古希腊神话价值观比较研究[D].天津:天津师范大学,2006.5.
[7]张文安.“共工”、“女娲”、“大壑”神话与战国时期的宇宙学说[J].陕西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报(西安),2004(2).
[8]高国藩.共工神话略谈[J].学术月刊,1980(12):54-56.
[9]张小虎.中国古代神话中的悲剧美和崇高美[J].黑龙江史志,2009(22).
指导教师:陈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