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背后的文化思考
2018-03-19孙可佳
孙可佳
2017年末的《寻梦环游记》无疑是皮克斯的又一顶级力作。不论是精雕细琢的美术设计、CG制作,还是精彩动人的故事叙述,都带给观众一场梦幻盛宴。电影制作之精细程度,从衣服布料的褶皱和飘动,到太奶奶身上的毛发和皱纹,都无比逼真;作为音乐主题故事,每一个弹奏吉他的段落中,拨弦节奏及指法变换几与真人演奏无异。影片对墨西哥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着精确的把握:色彩鲜艳的墨西哥剪纸,奶奶给米格做的传统美食,墨西哥人独特的宽檐草帽,各种乐器的运用和对墨西哥流行偶像的致敬……影片完美呈现了墨西哥的异域风情。
外在的精巧其实皆由故事叙述及文化内涵所赋予。在每一个梦幻般绚烂的画面背后,都有更多值得挖掘的内容。
亡灵节·生死观
《寻梦环游记》的故事围绕着一个叫米格的墨西哥乡村男孩儿展开。他热爱音乐,渴望证明自己的音乐才华,希望像偶像歌神德拉库斯一样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然而,米格的家族却对音乐深恶痛绝——因为他的曾曾祖父赫克托为了音乐抛妻弃女、远走他乡,曾曾祖母从此将音乐视为一种诅咒,并留下祖训,今后世世代代都不许再接触音乐。
于是我们很容易会认为《寻梦环游记》又是一个老调重弹的“追梦”故事,当然追梦是本片的主要内容。但从第二幕起,故事立即转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在墨西哥亡灵节这一天,米格为了实现音乐梦,无意中闯入了亡灵的世界,并且自己作为唯一一个活着的“亡灵”来到了逝者身边。这个世界完全不是我们通常所想象的那般恐怖、凄凉,相反,皮克斯借助小男孩儿米格的视角向我们展现了堪称电影史上最绚丽的死后世界。这里灯火通明、五彩斑斓,整个世界笼罩着浪漫的紫色光芒,有错落林立的高楼、金碧辉煌的广场以及井井有条的秩序,简直有如未来都市一般炫目迷人。作为这个世界主人的骷髅们并不可怖,他们盛装打扮,三五成群畅谈欢笑——这与之前墓地场景中,活着的人们为逝去亲人祭拜祈福时那肃穆、忧伤的气氛形成了强烈反差。在经历第一幕的压抑过后,片中的亡灵世界反而比现实世界更具生机和活力。这种在动画电影中刻画亡灵世界的尝试,对于皮克斯和好莱坞都可谓相当大胆——作为一部标准的合家欢电影,亡灵世界的出现极有可能让家长们唯恐孩子被吓到而退避三舍,但皮克斯巧妙地借助墨西哥文化,将亡灵世界变成一片欢庆的海洋。
亡灵节是墨西哥的传统节日。每年11月1日至2日,墨西哥人会举行各种丰富多彩的活动来庆祝这一盛大节日:化装游行、墓地祭拜,以迎接重返人间的先祖灵魂。墨西哥人相信,逝去的人仍然存在于天地之间,其记忆和灵魂不会烟消云散。每到亡灵节期间,逝者的魂灵就会通过一座万寿菊搭成的桥,短暂地重返人间。万寿菊在影片中得到了巧妙的运用和发挥,并且与赫克托的照片一道作为线索,分别维系着米格和赫克托的命运,勾连起米格在亡灵世界里跌宕起伏的冒险;但这两个道具分别在各自的关键时刻失效,营造出紧张的气氛,将情节推进得相当激烈而流畅。
由此便可看出,深深根植于墨西哥文化中的生死观与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许多观念都极为不同。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有言:“死亡其实是生命的回照。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补充。”墨西哥人祭奠亡灵,是载歌载舞、通宵达旦的,将我们认为应当庄严、静谧的祭典,举办成盛大的庆典。而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死亡大多数时候是一个需要避讳的话题,与死亡有关的节日也通常是严肃、安详、庄重的。我们很容易拿亡灵节来对比中元节,在中国的文化艺术作品中,这个节日总伴随着某种阴冷、可怖的气氛。但实际上中元节纪念的内在逻辑与亡灵节是一致的,即认为存在一个死后的世界,亡灵们将于某一约定的时间重返人间;因为他们希望能借此与逝去的亲人得到短暂的重聚。当中元节被不断运用于一些恐怖题材作品之时,我们反倒忘记其最初的意义本该是寄托对逝者的哀思。
本片还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颇有意味的人物——癞皮狗丹丹。它出场的时候又脏又傻,耷拉着长舌头,住在垃圾桶里。但就是这样一只又脏又丑的小野狗,实则是一个可以通往死后世界的灵兽。这个身份其实在丹丹出场时就有所暗示:当时,米格正去音乐广场擦鞋,路过街边各色小摊,其中一个摊子是卖灵兽的,那些灵兽后来也都在死后世界出现,譬如歌王酒会上浑身都是冷餐的动物。而丹丹就是在这样一個摊子边上的垃圾桶里跳出来的。另一个暗示的密码就藏在丹丹的名字里。米格的奶奶说,不要乱给流浪狗起名字,以后会跟着你回家,甩都甩不掉。而米格给它起的名字是dante,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巨匠但丁同名。这并非一种偶然。但丁的代表作《神曲》采用了中世纪特有的幻游形式,假想自己作为一个活人对冥府进行了一次游历。而米格之后的经历正是对死后世界的历险。所以《寻梦环游记》的死后世界历险也可以说是某种经典的复现。可以自由来往于人间和冥府的丹丹,也正如但丁的引路人一样,带领米格完成一次冒险。奶奶的话则表明,正是因为米格给了小狗“丹丹”这个名字,它将成为男孩儿的专属灵兽,像家人般一直守护他。影片中,天将亮之前,当米格马上就要完全骷髅化、永远留在冥界之时,小狗丹丹彻底变成了灵兽。某种意义上说,小狗已经死了;但它变成了真正的灵魂使者,而米格最后得到祝福活了过来,这对于小狗也是一种永生。从这只小狗身上,也可窥得本片豁达而释然的生死观表达。
影片中另一个有趣的设定是,亡灵的存在是靠生者的记忆维系的,一旦生者的记忆消失,人间无人铭记,亡灵就会彻底地灰飞烟灭,迎来“最终的死亡”。生与死在这里并不是以肉体为分界,而是记忆。这便是诸多民族文化中共通的相信亡灵存在的内在逻辑。
歌神·大众媒介批判
在《寻梦环游记》中,关于生死、关于梦想、关于家庭的意见表达都是较为浅显的,而我认为,这部标准的文化工业产品本身还隐含着对大众传媒的某种批判性意见。
我们可以注意到,影片中一切关于歌神德拉库斯的情节,都会出现在另一重屏幕之中。米格最初陈述自己的追梦心声,是对着电视上的德拉库斯;米格与德拉库斯相认,是靠着舞会大厅屏幕上播出的德拉库斯名言才有了勇气;当剧情反转、揭露德拉库斯的真面目和米格真正的先祖赫克托时,电影的情节与大厅屏幕上播出的情节形成了对照;最后向大众揭穿真相时,仍是靠着舞台的大屏幕转播。这些贯穿在整部影片中的“屏幕”,暗示着大众媒介对我们娱乐生活的侵占与控制,它们的频繁出现,正如现实生活中银屏对我们的“洗脑”。
传播学奠基人拉扎斯菲尔德在《大众传播的社会作用》一书中说道:“大众媒介是一种既可以为善服务,又可以为恶服务的强大工具;而总的说来,如果不加适当的控制,它为恶的可能性则更大。”这在关于德拉库斯的银屏叙述中得到了印证。《寻梦环游记》通过虚构人物德拉库斯主演的影片,与电影本身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男孩儿米格即是强大媒介的典型接收者,媒体无处不在的娱乐功能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令他将媒介呈现等同于真实;而另一方面,大众媒介在影片中也承担了揭露和审判的功能,“弥补”了其“为恶”的一面。
《寻梦环游记》中作为大众偶像的歌神德拉库斯有一句格言:Seize your moment。这句看似激励人们追逐梦想的话,实际上隐含着成功需要付出代价的前提,并鼓励人们不惜一切获得成功。事实上德拉库斯就是这样做的。最终,影片真正的“英雄”米格意识到生活不应该是Seize your moment——这完全推翻了那位大众偶像的金科玉律。
作为一部面向大众的典型文化工业品,《寻梦环游记》却能隐隐体现出对文化商品和大众传媒时代下偶像崇拜的某种批判和反思,着实令人赞叹。
家庭·梦想
我们回到影片最核心的主题。开头以剪纸的形式向观众描述了主人公的家族史,鲜活地刻画了米格一家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场离别,以及单亲母亲的自强和坚韧。家人同墨西哥大众对音乐的对立态度,构成了全片的核心冲突——是选择音乐,还是选择家庭?这场困境也同时拷问着观众:是否应该为了梦想而抛弃家人?这个命题贯穿着整部影片,并最终通过众人的和解而给出答案。
实际上这两者并不存在根本性矛盾。然而,在设计得极为精巧的故事之中,却隐含着逻辑上的问题。
故事的前半段,我们都会心系米格能否实现音乐梦想,希望他能拿起吉他参加广场比赛,甚至支持他离开这个专制的家庭。通过各种生活细节的铺陈,观众会毫无意外地与米格产生共情。米格的音乐梦想投射到对偶像的崇拜上,寻梦之旅逐渐变成了寻找偶像之旅。而影片后半段峰回路转的叙事中,故事历经反转,“偶像”其实是为成功不惜一切代价的反派,真正的音乐偶像和家族先祖自始至终没有做过违背家人的事;众人为了家庭——拯救米格、拯救赫克托,站在了同一战线。其实一切的矛盾和冲突,都是因为那份与家人难以割舍的感情,而最应该受到指责的是那个不择手段的卑劣反派。此时此刻,人物弧光被完全展现,情绪也得以充分的表达,我们与米格一样,顿悟到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被深深打动而不由自主地留下眼泪。
但是到了這里,梦想与家庭的矛盾,实际上被悄悄替换为成功与家庭的矛盾——抛妻弃子并不是为了梦想,而是为了功名。其实梦想与家庭之间并不是非黑即白、二者必择其一的对立关系。赫克托当年也并非只选其一,而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反派葬送了他,令他二者俱失。或许是为了戏剧张力,或许是为了让儿童更容易理解,影片选择了一种从二元对立到握手言和的方式,但这样的简化方式无疑在逻辑上经不起推敲,缺乏现实代入感。极其精巧的剧本节奏和情节反转悄然偷换了概念,令观众难以察觉这其中的奥妙。
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寻梦环游记》的艺术水准,从制作到剧作,从文化内涵到现实观照,《寻梦环游记》都无愧为2017年最为耀眼的动画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