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久保玲:时尚颠覆者
2018-03-19邱嘉敏
邱嘉敏
金碧辉煌的会展大厅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身材窈窕的超模身穿精致的服装虏获观众的心,铺天盖地的订单和赞许伴随着闪光灯在风中飞扬。突然,热闹的会场凝固似的安静下来,舞台的风格变得诡异而神秘:光亮的地板被拆换成木质的卡其色地板,布满亮片的墙壁盖上了白色的遮布,畅通的秀台突然被放置了一张宽敞的躺椅,远远看去秀台竟变成了与观众隔离的透明玻璃箱。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屏住呼吸、停止行动,镜头和目光死死地聚焦秀台,唯恐错过任何细节——川久保玲强烈而独特的风格已经不用说明和铺垫,早已深入人心。
误闯时尚界的怪咖
川久保玲1942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庆应大学,主修日本文学与东西方艺术史。学生时代的她对艺术没有多大兴趣,除了参加过几次小型绘画比赛并获得名次以外,并没有显示出过人的艺术天分。直到毕业后,川久保玲就职于一家化工业公司的纤维宣传部才算正式触及艺术界的边缘。她的工作主要是宣传和策划,因此时常要跟时尚杂志打交道,对服装便渐渐敏感起来。
1969年,川久保玲因为人事变动辞去工作,和两位裁缝师成立了原宿独立工作室,同时推行品牌“Comme des Garcons”(译为 “像个男孩”)。有趣的是,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川久保玲中性前卫的风格,以至于她在日后成名接受采访时总是不得不解释道:“别乱猜,伙计,我不是想表达女权主义,仅仅因为这几个单词容易发音而已。还有,起名字的人不是我。”
起初,川久保玲的设计在日本并不受待见,因此两年后她便把工作室搬到了更适合发展的时尚之都巴黎。但是,这里的人更加不买川久保玲的账。她的设计趋于单色且造型奇特,常常被拿来与同样来自日本的已成名大师三宅一生相比较,多数观众嘲笑她“乌鸦模仿大师,简直是哗众取宠”,权威时尚媒体甚至讥讽她那些粗放怪异的不对称作品为“后原子时代的广岛特产”。“模特们连妆都不画,发式毫无亮点,大摇大摆地在舞台上晃来晃去。川久保玲的作品全是黑色的,连衣裙不像连衣裙,套装没有套装的样子,给人一种穿旧的感觉,她恐怕真的没有新品。”川久保玲留着短发默默地看着新品发布会的评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用心设计却无人问津的新品……和川久保玲交好的新闻记者、时装评论家、著名制片人鲸风阿美子是为数不多鼓励并欣赏她的人,“Comme des Garcons了不起,以后时代会是你的。”她常常这样鼓励川久保玲,但也不得不为她捏把汗。
一路到底
“黑色宣言”是川久保玲的个人风格:她沉默寡言,拙于交际,很少公开露面,不少人甚至认为她是来自中世纪的修女。她习惯于身着一身黑色,对她而言,这个颜色舒服而有力量,富于表情,让人自我满足和喜悦。这一风格也使得她对于日本和服式的颜色花纹和东洋式样不屑一顾。“我就是不喜欢显现体型的衣服,那些为了吸引取悦男人而性感的衣物是不幸的,我的目标是使每一位女性能够有自己的思想。”川久保玲说,她的衣服不是常规的腰臀正常比例,也没有常规的袖子、裤管等,她更愿意布料在广袤的空间中飞扬,展现自然的形状。因此,她的服装在销售过程中必须伴有穿着指南——当然,这可能也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人愿意购买这些“丑八怪”。
中国香港曾经有一首流行歌曲名为《川久保玲大战山本耀司》,这首歌映射的是这两位日本设计师的恋爱传闻。然而现实是后者更为幸运,叛逆的山本耀司年纪轻轻便在20世纪70年代被公认为先锋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性格沉稳细腻,无视性别和常规,带有雌雄同体的美学概念。作为时尚先锋的他被川久保玲的性格深深吸引,并多次主动联系川久保玲进行交流。有意思的是,对于二人众说纷纭、似有若无的柏拉图式恋情,川久保玲的丈夫Adrian Joffe居然予以默许,两位男士甚至私下互相交换川久保玲的故事。1981年4月,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联袂举行了一场备受争议的时装发布会。据《卫报》的时装编辑回忆:“整场发布会充斥着黑色、奔放和宽松,让人很难区分男装女装,以至于随即引起了关于传统美和性别的激烈争论。”同年10月,两人又举行了春夏装发布会,作品仍旧坚持以黑色为基调,刻意地表现出讨人嫌的不均衡设计。在川久保玲的设计中,整件衣服上下左右颠三倒四,里面外面模糊不清,大大方方的鬼样被媒体称为“用于预示灾难的服装”。他们甚至取消流行乐作为秀场背景音乐,转而播放奔放狂野的狩猎曲,模特要么不化妆,要么化丑妆、留怪发。面对铺天盖地的嘲讽和谩骂,川久保玲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风格,甚至更加肆意妄为。山本耀司恍如来自印度的哲学家,川久保玲则宛若留着短发、穿着和服的日本偶人,清瘦的两人在时尚界横冲直撞,始终坚持一条路走到底。值得提及的是,川久保玲的性格远比山本耀司固执,她是从不理会外界的声音,以至于连以叛逆出名的山本耀司都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证明,川久保玲的坚守不是对时尚的偏见和扭曲,而是对真理的坚守。经过多年的黑色革命,原来仅限于礼服的黑色在她的手下成为流行。骄傲的媒体不得不放下既有的迪奥、夏奈尔等的美学主义,承认这些怪诞诡异的设计虽然不符合常理,却也着实呈现出难以言明的美丽与智慧。媒体渐渐不再用诸如“亵渎流行理念和时尚审美”的语言来描述她的设计,反倒说“这样的服装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穿的,它带有布料的紧致感,却因为设计的动感给人精神的自由,这样的作品使人真正轻松愉悦”。
“我是在日常生活中反复揣摩作品的,不将时间浪费在衣食住行上,我只做纯粹的设计并用心构造。我是个无趣的人,所以与别人不需要彼此搭理。”川久保玲一边调整歪歪扭扭的袖子,一边把里子倒翻到外边,专心致志地创造不可思议的美,同时为了销售不得不漫不经心地接受采访敷衍两句。
川久保玲的设计终于在多年的坚持不懈中取得世人的瞩目。1987年她的工作室Comme des Garcons甚至在一份世界级纺织报纸上超过高尔奇和蒙塔纳,成为位列首位的高级定制工作室,这是她的前辈三宅一生和高田贤三等都未曾达到的成就。位于巴黎时装中心的川久保玲陈列室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以讨厌采访闻名的川久保玲面对成千上万的记者只说了一句“我想回日本了”,转身又投入安静的工作室中。“真正伟大的作品背后一定有着坚不可摧的灵魂。”这句话用来形容始终冷漠自由的川久保玲真是再恰切不过了。
反时尚的哲学
川久保玲是在1983年7月4日突然结婚的,夫君是一名曾经在巴黎工作的、英俊的英国服装设计师,他十分仰慕川久保玲的才华。这个闪电式的婚姻在时尚界刮起了巨大的旋风,所有人都以为冷漠的川久保玲是永远不会结婚的无聊工作狂。随着泡沫经济的发展,保守主义渐趋盛行,时尚界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变化着,人们也纷纷揣测川久保玲已不再具有生命力,她的能量即将燃烧殆尽。然而,这一次人们还是低估了川久保玲的执着,在随即举办的发布会上,像来自古代的网状衬裙、蓬勃的鱼骨架、舞女的圆裙和复古内衣被纷纷搬上台面,不入流的细节元素被她别出心裁地转化成叛逆可爱的时髦代名词,如黑色绸缎胸罩外搭在天鹅绒和雪纺宽松洋装以及波卡圆点的红色蓬蓬裙上,纯白薄纱芭蕾伶娜洋装上满是规律滚绕的黑色线条,搞怪抢眼的同时充满能量。
1983年,川久保玲获得每日新闻时尚设计奖;1987年又获得美国时尚技术学院荣誉学位;1988年她开始自己发行时尚杂志……川久保玲渐渐地成为20世纪女性服装设计师中的顶级人物,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反时尚哲学。
不喜欢评奖的川久保玲作为首位日本女性获奖者,获得了非设计性的经营奖,用以表彰她奇特的经营风格。如今设计师们将自己的工作室设计风格贯彻到经营商店的现象并不罕见,但是在川久保玲的年代几乎没人做这样的尝试,谁愿意把高级定制从富丽堂皇的厅堂“下移”到一间奇形怪状的“鬼屋”里呢?川久保玲通过丹佛街集市和游击店两种冷潮店使得品牌零售变得独特有趣。尤其是坐落于伦敦、由一栋高六层的乔治亚时代式古旧建筑改建而成的丹佛街集市,外形如同没落的小镇市集。她力图把高贵的时装品牌与市集形成鲜明对比而彰显一种个性:创造一个各领域的艺术家在美丽混沌的气氛中进行创造的集市,富有强烈的混沌个性;同时又是属于同一族群的、充满纯真的伟大灵魂汇聚地。2006年,川久保玲和丈夫将丹佛街集市项目带到东京,同时开创了另一个富有创意的项目——游击店:店铺不能超过一年;装修必须反映原有空间的本意;必须包括过气和当季商品;费用由产品的销售支撑,不附加投资。随着项目的开展,川久保玲游击店开始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大小商区,成熟的中心商区或者破旧无人问津的修理铺都可能是它的落脚点。在她做集市和游击店的过程中,川久保玲渐渐有了高街的意味,以至于此后她居然特立独行地与高级街头品牌H & M合作,推出罕见的客座设计师系列,推行一个系列的女装、男装、童装和配饰、香氛,颠覆了高定和高街的定位,打破了高低阶层的屏障。“我觉得创意与商业是有平衡的,这个两难的狀态对我而言是一种挑战,我在创意优先的基础上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川久保玲在发布会上少见地兴奋说道。
川久保玲用她的创意和商业不断地诠释:反叛流行的东西才是时尚。从美学上说,川久保玲的服饰是不流于表面的,拒绝服从轮廓和曲线造型,破破烂烂之下蕴含东方的禅机与智慧。无论是从上到下开口的口袋,还是夸张的超长袖子和巨宽的肩部,甚至是外翻的毛衫掉出肉色的玫瑰,都能同时结合东方的典雅沉静和思辨的立体不对称,再融合个人冷漠的纯色和利落的线条,显示出反时尚的哲学意识。在丈夫逝世后,川久保玲出于经营者的身份更是首次认认真真地回复记者:“服装的最高境界是使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服装在穿上以后产生微妙的变化。某个地方看上去凌乱不堪,但是细细一想才发现是真正有品位的象征。”她说完这段话腼腆地点点头自我肯定,全然没有顶级设计师的架子,反倒有点调皮捣蛋的意味。
川久保玲现如今已鲜少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面对精彩纷呈的时尚界她感到欣喜与担忧:“我很高兴看到时尚的生力军注入新鲜活力,但是不得不承认存在为奇特而奇特的空洞奇葩设计,以及缺乏天赋而四处抄袭的小丑。”她依旧不遗余力地充实着时尚这座日新月异的魔幻城,不吝惜智慧与后辈交流设计美学理念并亲自指导。她学会离开工作室,转而四处走访集结智慧,到各个国家与当地美学大师研讨学问,奉行她渴望的灵魂交融和智慧碰撞,寻找全新的突破。随着当下设计创意的井喷式爆发,川久保玲的特色在一些设计师看来似乎显得稀松平常,更有出言不逊者扬言“川久保玲现在就会抄袭”,但是了解她的人相信她会永远进步和创造,相信她能够凭借天赋再一次从不同的文化中寻得生意,像年轻时代那般刮起出人意料的文化旋风。川久保玲,注定要在时尚界享有顶级的地位,也永远会是桀骜不驯的叛道者和超越文化界限的美学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