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中的植物意象及其情感内蕴
2018-03-19张艺静
张艺静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2)
纳兰词中运用了大量的植物意象,如落花、木叶、杨柳、草。经统计,这四种植物意象在其词作中出现的次数及其所占比例分别为:54次,15.47%;26次,7.45%;21次,6.02%;14次,4.01%。因此,经由剖析其词作中的植物意象,以全面体会词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实属必要。
一、悼亡之悲
悼亡词是纳兰性德的典型代表作。其在词中赋予诸多植物意象的感情最深,而其中的植物意象,则以芭蕉、梧桐、落花和蔓草最为常见。如其《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1](P221)即是如此。雨水滴落芭蕉,心欲被敲碎,而每一滴都是曾经的回忆。词人想要睡去,却还想翻看下旧时的书籍。鸳鸯小字,多么动人的字体,却不知此时是否还能娴熟于手?看得久了,眼神已然困倦,视野一片模糊。此际,唯有“一灯孤”中的“幽窗冷雨”。是否能真正遗忘这一切,自己也未可知。雨滴芭蕉之声,最易引人回忆,而这回忆对于纳兰来说,是美好的过往,也是令人心碎的现实。本在妻子亡后,此生的深情已尽,心若死水,却在这一个雨滴芭蕉的寒夜,勾起往日回忆,于是,对亡妇的深情不能抑制,从笔端倾泻而出。又如其《虞美人》(绿阴帘外梧桐影)[1](P204),“阴、帘、影”三者相互映衬,相互寄托。“玉虎牵金井”,“虎”“井”前缀“玉”“金”字,繁盛之极。“怕听啼鸟出帘迟”,“挨到年年”,只需一“挨”字,足见眷意深切。怎料“今日两相思”,“凄凉满地”,只见“红心草”铺就一片。红心草,是唐人笔记中西施与夫差的典故。吴王夫差听闻丝竹奏响问是为何事,李炎答是为西施送葬,夫差闻后悲痛不已。李炎作挽歌:“满地红心草,三层璧玉阶。”卢氏亡后,红心草在纳兰所居的渌水亭开遍,让人见后满怀感伤。词人曾经毫无疑问地认为,我与发妻会年年相依,永无别离,怎奈渌水亭的红心草,却成了过往的相思,只有等风住了,芭蕉定了,月儿斜了,才能谱成新词寄给卢氏。梧桐、芭蕉和红心草,无一不催动词人的相思和悲痛。正是对于亡妇的深情郁结于心,进而感化及物,使梧桐、红心草、芭蕉都带上了浓浓的伤感遗恨色彩,而妻子别后的时光似乎太过漫长,以至于使人产生幻觉,误以为其会回来。又如其《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1](P205),春情和梨花相互映衬,时令和意象互为一体。“片片催零落”,足见感伤之意。“夕阳何事近黄昏”,难道不知道人间仍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半梦半真,“密绾同心”,相守相依,梦中人和你是否相识?也许只有这“画图清夜”最懂“伊人”心了。而最为悲痛的,则是《青山湿遍》(青山湿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沟斜路J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秘誓,难禁寸裂柔肠。[1](P312)
凄情与苦语出以促节短拍,哽哽咽咽恰如对面夜话,真乃生者与亡魂相对神伤。“咫尺玉沟斜路,蔓草斜阳”,词中的意象不仅感伤清冷,更尽显悲凉。梨花、清泪、幽泉等自然意象,无不被词人赋予了悲痛情思,冷冷清清而又凄凄哀哀。
二、感怀之苦
纳兰性德写落叶,多以黄叶、秋叶、叶叶萧萧等形式出之。其《菩萨蛮》(萧萧几叶风兼雨)[2](P56)一词中,风雨交加中的落叶,更显颓败之苦,彰显时令的变更。离别之人难忍漫漫长夜,离愁别绪本已尽显,偏生又是秋日风雨交加。夕阳西下,更兼西风习习,曾经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只留下满腔的悔恨。木叶意象既指秋季已至气候转凉,也指万物凋谢生命的更替,而这一切都非人力能够变换或者挽回。于是,在木叶意象中,一种在生命的更替面前无能为力的凄凉感顿然而生。个体生命在广阔的大自然面前,恰如天地一沙鸥般的渺茫与微小,木叶意象便成为词人生命意识的写照。年少的纳兰性德身为八旗贵胄子弟,也许曾诗酒风流,人生固足以流连自赏,但建功立业才是青年才士所追求的愿景。于是,在随从宣供,辗转多地远旅狩猎之中,词人只能徒存扼腕之叹。因此,述怀之作在纳兰词中占据了不少篇幅,如其《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2](P9)惟其如此,他才能在读到朱彝尊的词后,百感交集。朱彝尊虽已年近四十,却依然未有功名,落拓半生。这个穷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文人,怀着能见到知己的希冀进京。心性敏感的纳兰性德,在阅罢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后,感慨顿生。感伤少年,就这样轻易地将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落拓汉子引为毕生知己了。“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月光朦胧,残雪凝辉,凄凉之感顿生,更兼落梅横笛,一片冷寂。“我是人间惆怅客”,短短七字,却蕴含着无数悲凉,恍若天荒地老沧海桑田都尽数融化在此。落梅、残雪、明月勾勒出孤零形象,词人功名未成半生不得意的感慨,就这样款款道出。文人们多称赞梅花品行高洁,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落梅。在这首词中,落梅寓意着纳兰性德和朱彝尊半生坎坷不得志之情,尽管其本性高洁,但也最终经不住西风阵阵,终将在寒冬腊月时节徒自凋落。如此一来,词人此生建功立业的愿景,在无情的时光流逝中,又似乎显得如此遥远,以至于词人生发出不如及时行乐,免得空落两鬓白发之感。如其《风流子·秋郊即事》: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2](P17)
词前半片写景,后半片抒情,直刺灵魂深处。枯草、黄叶、乱红和寒烟意象,描画出秋季自然万物的状态,而人生须及时行乐之感,又颇有太白的洒脱,但那毕竟只是害怕功名到头无成的两鬓萧萧之感。上片重叠的多种秋日意象,只是为了衬托纳兰性德矛盾而又怅然的精神世界。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价《风流子·秋郊即事》时认为,词中意境虽稍显素朴,但依然可以从中见出纳兰词的风骨,“视短调为有进”,“庶几沉着”[2](P19)。这一评价无疑是中肯的。
三、离愁之思
杨柳垂丝依依,离情脉脉,欲留而不能。纳兰词中多用杨柳意象来送别友人,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其对亡妻的眷念之情,如其《河传》(春残)[1](P97)一词,叙微雨初春时分词人思念亡妻之情,记得当时满院垂柳花枝,蝴蝶纷飞,复以“皆不是”一语,将梦境打碎,退回现实,倾注了对亡妻的满怀深情与思念。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自古以来,别离之苦最难忍受。古人将其视为世间所有事物中最难割舍者,纳兰性德也不例外。其词特别注重别愁离绪的抒发,且作品众多,流传甚广,朗朗上口。吴兆骞因科场案被无辜流放,因为好友顾贞观的诉请以及内心对于正义的坚定,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纳兰性德始终为吴兆骞奔走诉请,终至吴兆骞得以赦免。其重视情义,从中可见一斑。表达此类情感的词作,在纳兰词中还有很多,试举两例:
愁绝行人天易暮,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菊花新·用韵送张见阳令江华》[1](P195)
片红飞减,甚东风不语,只催漂泊。石上胭脂花上露,谁与画眉商略。碧甃瓶沉,紫钱钗掩,雀踏金铃索。韶华如梦,为寻好梦担阁。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欲写华笺凭寄与,多少心情难托。梅豆圆时,柳棉飘处,失记当时约。斜阳冉冉,断魂分付残角。——《百字令》(片红飞减)[1](P249)
第一首词以“杨柳”寄予离别之情。在词人温婉的笔触下,“杨柳”这一典型意象,不仅流露出离愁别绪,而且显得柔和唯美。词人思绪随柳絮纷飞,杨柳沉,词人思绪沉,杨柳落,词人思绪落。这也正像友人的人生遭际一样,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第二首词作于卢氏逝世之后,词人因园“废”而生发感伤。庭院的热闹繁华仿佛还在昨日,今日却只有凄凉作伴。红花因风落,怎知是风儿无心为之,四处飘散,鸟儿仿佛也在为之哀鸣。园中的小井,曾是饮水的源泉,如今却独自冷清。长满的苔藓,已经铺满庭院,早已听不到昔日的嬉闹声。麻雀仿佛懂此中深意,独自来凑些热闹,好不受欢迎。柳树上面滋生的柳絮在四散纷飞,更添词人的凄凉感伤。园中鸟儿依稀归来,人却已然阴阳相隔。“柳棉”和“片红”构成一派春光败落的景象,所见处皆是凄迷之象。词人于结尾处兴叹,好时光已经如梦幻般消失了。由此可见,“杨柳”和“落花”这两意象,在纳兰性德的离别词中,多有一语双关一词两意的用法,这也是纳兰词较之其他词人的创新之处。
四、羁旅之愁
衰草绵绵不尽,恰如离恨,更行更远还生。纳兰性德经常随帝王行猎,不得归乡,满目可见便是无垠的草地。由此,在纳兰性德看来,草便具有了浓厚的生命意识,成为词人寄托其漂泊愁绪之物。其《踏莎行》(倚柳题笺)[1](P238)中的“玉阶春草”,虽有冷意却寄寓温暖,而“金殿寒鸦”则虽有暖意,却暗藏冷清。词人苦于无人诉说,只得付诸笔端,寄希望于一轮圆月,希望藉以驱散闲思之苦。由此,词人生发出这样的情绪:人生本可以悠闲自在,为何又自寻烦恼,加速老去。古人每当客居异乡,静坐独居之时,内心便会迸发出对亲人的思念,对自我人生飘摇如寄处境的感叹。当此之时,词人自会心有感触,于是发而为羁旅之词。1676年,纳兰性德参加会试,中得二甲七名,后以此领授三等职位,正式开启其仕途之路。这一年,纳兰性德年方22岁。深得康熙皇帝信任的纳兰性德,做了皇帝九年的贴身侍卫,多次随康熙南巡北狩,游历四方。但是,父亲为他铺设的这一条充满鲜花与掌声的道路,并不是他想走的。他只想当一位潇洒的士林文人,与好友饮酒作诗。于是,纳兰性德边塞羁旅词所要表达的,自然便是对边塞生活的厌倦,以及思念亲朋好友的真情。在其所创作的羁旅词中,他依旧选择了植物意象群以表达其内蕴情感,如其《蝶恋花·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1](P94)
词开篇即道出,时代变化以及朝代更迭绝非人力所能左右。世事无常,历史无情,而“西风吹老丹枫树”,则抒发了一种孤苦伶仃的寂寥之感,意象悲壮苍凉。下片笔锋一转,词人试问昭君:“一往情深深几许。”千秋万代以来,王昭君对故国的一往情深,缕缕怨心,能够看得清读得懂的,亦只有纳兰性德这样的知音之人了。于是,绝色女子和绝代才人,隔世而为知音。在这首羁旅词中,纳兰性德以情寓景,抒发了其日常扈从生涯中所生发出的悲凉感受,用语凝练却情意绵长。
纳兰性德词心悲惋,因此,纳兰词中的意象,大都带有哀怨色彩。这与其个人独特的感伤气质息息相关。只有感情真挚,语言自然,词才能真正表达词人特定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意识。在纳兰词中,植物意象被赋予了浓烈的感情色彩,遂成其哀婉凄清的独特意境;而其之所以能“立象以尽意”,大体是因为词人皆以“情”托之之故。《四虚序》中的相关词论,正可以拿来评价纳兰词。“偏于枯瘠,流于轻俗,而不足采矣。”[3](P206)“不以虚为虚”,而是反用“虚”的对立面“实”另立新意,“实”中见“虚”,“化景物为情思”。纳兰词正如是,轻妙自然与情长兼备,将内心情思与外在意象有机结合起来,化虚为实而又绝无枯瘠轻俗之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而不知所终,而终归于柔厚。”[3](P397)唯深情寄于诸多植物意象中,故其词既有纯柔之美,亦富有情味。
[1]赵秀亭,冯统一.纳兰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严迪昌.纳兰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周振甫.诗词例话[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