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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中“大写字母”的逻辑
——列宁对《资本论》的逻辑学解读

2018-03-18

关键词:逻辑学资本论辩证法

王 庆 丰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长春 130012)

在1914年之前,列宁所坚持的是从恩格斯到普列汉诺夫所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观念。而在1914~1915年期间,列宁来到了瑞士的伯尔尼,系统地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研究,撰写了一批非常重要的摘录性笔记和读书心得,我们将之称为“伯尔尼笔记”。“伯尔尼笔记”构成了列宁哲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也是其最重要的一个思想阶段。①列宁哲学思想发展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1894年的《什么是“人民之友”?》开始,一直持续到1906年;第二个时期,是从1906年至1913年,这是列宁研究和掌握哲学唯物主义理论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哲学著作是《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第三个时期,是从1914年开始,其主体部分就是列宁的“伯尔尼笔记”。“伯尔尼笔记”意味着列宁实现了向被马克思称为“一切辩证法的源泉”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复归”,意味着列宁开始站在黑格尔这一哲学巨人的肩膀上去重新理解和审视马克思的哲学,尤其是马克思最为重要的著作《资本论》。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提到《资本论》时说:“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这种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1]290列宁在这里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马克思所遗留下的《资本论》的逻辑毫无疑问是一种“大写字母”的逻辑,那么,这种“大写字母”的逻辑究竟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

根据列宁的论述,澄清《资本论》中“大写字母”的逻辑这一问题,可以从以下三个问题来追问:第一,如何理解列宁所说的《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第二,列宁所揭示的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所汲取的“全部有价值的东西”指的究竟是什么?第三,在列宁看来,马克思怎样“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关于这些问题的探讨,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资本论》的辩证法,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整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本性。

一、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

列宁的“伯尔尼笔记”虽然主要是列宁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和《哲学史讲演录》等著作所做的笔记,但是在这一笔记中却形成了一种双重语境的互动:黑格尔《逻辑学》与马克思《资本论》的互文性阅读。“一方面,列宁始终以‘参看《资本论》’为出发点来探索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另一方面,列宁又以‘继承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事业’的理论自觉而重新理解和阐释《资本论》。正是在《逻辑学》与《资本论》双重语境的互动中,形成了列宁《哲学笔记》的辩证法思想: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三者一致’的辩证法。”[2]112在《哲学笔记》中,列宁正是从逻辑学或辩证法的视角去解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并以此为契机一步步地揭示出了《资本论》中“大写字母”的逻辑。

究竟是何种机缘促使列宁在伯尔尼期间去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去研究辩证法呢?在某种意义上,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标志物。卢卡奇曾经明确地指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指的就是其辩证的方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内核就是辩证法,然而列宁在《第二国际的破产》中指出,普列汉诺夫为了取悦于资产阶级而无耻地将辩证法“歪曲”了。列宁尖锐地指出:即使对于那些粉饰战争的陈腐庸俗的论调,“普列汉诺夫也要狡猾地引用‘辩证法’(这是这位著作家惯用的手法)来粉饰一番,说什么为了估计当前的具体形势,首先须要找出祸首,予以惩罚;至于其他一切问题,则留待另一种形势到来时再去解决(见普列汉诺夫的小册子《论战争》,1914年巴黎版;并见阿克雪里罗得在《呼声报》第86号和第87号上对这种论调的重复)。在用诡辩术偷换辩证法这一崇高事业中,普列汉诺夫打破了纪录”。[3]234列宁直接称呼普列汉诺夫是一个“诡辩论者”。我们知道,列宁的“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写于1914年9月至12月,在此期间也就是在1914年10月11日,列宁参加了在瑞士洛桑举行的一场报告会。在这次报告会上,普列汉诺夫作了题为《论社会党人对战争的态度》的发言。针对这次发言,列宁做了非常详细的笔记。根据列宁《在格·普列汉诺夫〈论社会党人对战争的态度〉专题报告会上作的笔记》,我们可以看到普列汉诺夫在这次报告中直接批评列宁的观点为“列宁的形而上学”,并指责“从列宁的每句话里都可看出缺乏辩证法”。[4]在这次报告会中,列宁的发言只有十分钟,并且只讲出了要点,普列汉诺夫以其常有的尖刻反驳了他,孟什维克疯狂地给普列汉诺夫鼓掌,似乎普列汉诺夫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在发言中却并未直接对普列汉诺夫公然批评自己“缺乏辩证法”的言论做出回应。实际上,这次事件使列宁十分生气。因为,普列汉诺夫不仅“用诡辩术偷换辩证法”,而且还反过来污蔑列宁等少数左派领袖不懂辩证法。列宁愤怒地指出:“普列汉诺夫式的”所谓辩证法是糟蹋马克思主义的范例。在以考茨基和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那些人那里,“辩证法变成了最卑鄙最下贱的诡辩术!”[3]252

这次事件之后,列宁一方面撰写了大量的各种政论性文章,直接与普列汉诺夫诡辩论式的辩证法展开激烈斗争;另一方面,列宁继续下大工夫研读黑格尔的《逻辑学》,试图彻底弄懂、弄通辩证法。①关于列宁转向辩证法尤其是黑格尔逻辑学原因的研究,张一兵教授做了详细的论述,可参见张一兵的《回到列宁——关于“哲学笔记”的一种后文本学解读》,由江苏人民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第267页。令人费解的是,如果列宁想要彻底弄懂的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辩证法,那么列宁最应该阅读和研究的是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相关论述,虽然马克思没有以辩证法直接命名的著作,但这并不代表马克思没有论及辩证法,尤其是其主要著作《资本论》。但是,列宁却并没有按照常理这样去做,而是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方式:列宁没有将自己学习和研究辩证法的主要对象直接锁定为马克思的文本,而是诉诸黑格尔的哲学,尤其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列宁为什么选择通过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入手去研究马克思的辩证法呢?从学理上来讲,这同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本质性关联是密不可分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二版跋中直接承认自己是黑格尔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指出黑格尔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源泉”。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通信中,只要谈及辩证法问题,都会或多或少地谈及黑格尔。无论是列宁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是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都会发现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是真正理解辩证法的重要标志,因此,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也就成了理解和掌握马克思辩证法的不二法门。事实也证明,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入手,在《逻辑学》与《资本论》的互动阅读中,是一条理解和澄清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正确道路。

在列宁看来,黑格尔逻辑学的最高成就就是辩证法。列宁指出:“黑格尔逻辑学的总结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这是绝妙的。还有一点: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1]202-203黑格尔的《逻辑学》中的辩证法“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列宁的这个评价充满了“矛盾”。我们通常把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称为“唯心主义辩证法”,而在列宁看来,这一唯心主义性质的辩证法却“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并且这种辩证法作为“聪明的唯心主义”(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更加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列宁之所以会得出如此奇特的结论,就在于他是作为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来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是用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观点来阅读黑格尔著作的。因此,在《哲学笔记》中,我们会看到列宁在摘录《逻辑学》的时候,总会在旁边批注上“参看《资本论》”。与此同时,列宁也是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出发去理解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已经达到了“自觉形态”:逻辑学、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如果不站在黑格尔辩证法的高度上去理解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就不可避免地会将马克思的辩证法庸俗化,将其降低为“实例的总和”。从而将自为的辩证法降低为朴素的、自发的辩证法。而造成这种庸俗化或歪曲的重要理论根源就在于我们没有深入地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列宁明确和尖锐地指出:“要义: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1]151凯文·安德森认为:“这是列宁作出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确的评论:无论如何黑格尔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5]85为了理解全部马克思主义著作中最重要的理论著作《资本论》,马克思主义者们必须去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不局限于第一章,对整个《资本论》来说都是如此。而在列宁看来,这竟然成为了理解马克思的标志。

“钻研和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最重要的就是要认识到和把握住逻辑学、辩证法和认识论在何种意义上是“同一个东西”,亦即“三者一致”的辩证法。“在《哲学笔记》中,‘辩证法也就是认识论’同‘辩证法也就是逻辑学’,并不是相互独立的两个论断,而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所形成的关于‘问题的本质’的具有共同的思想内涵的同一个判断。”[2]122从辩证法也就是逻辑学的角度来看,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指出:“如果一切都发展着,那么一切就都相互过渡,因为发展显然不是简单的、普遍的和永恒的生长、增多(或减少)等等。——既然如此,那首先就要更确切地理解进化,把它看作一切事物的产生和消灭、相互过渡。——其次,如果一切都发展着,那么这是否也同思维的最一般的概念和范畴有关?如果无关,那就是说,思维同存在没有联系。如果有关,那就是说,存在着具有客观意义的概念辩证法和认识辩证法。”[1]215“发展原则”是最一般的概念和范畴之间的产生、消灭和相互过渡。列宁对此在旁边还特别强调这是“关于辩证法及其客观意义的问题”。列宁指出,无论是概念还是范畴,都是帮助我们认识和掌握自然现象之网的“网上纽结”,因此,它们不是抽象的普遍,而是具体的、包含着特殊东西的、丰富性的普遍。以这种逻辑范畴为基础所展开的逻辑学就“不是抽象的、僵死的、不动的,而是具体的”。列宁在摘录完之后,写下了非常关键的评语:“很有特色!辩证法的精神和实质!”[1]84

从辩证法也就是认识论的视角来看,“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正是问题的这一‘方面’(这不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是问题的实质)普列汉诺夫没有注意到,至于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就更不用说了”。[1]308列宁的这一论断是振聋发聩的。列宁把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并列起来去强调辩证法也就是认识论,也就是强调必须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出发去理解辩证法,并标明这是问题的实质,而不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辩证法是活生生的、多方面的(方面的数目永远增加着的)认识,其中包含着无数的各式各样观察现实、接近现实的成分(包含着从每个成分发展成整体的哲学体系),——这就是它比起‘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来所具有的无比丰富的内容,而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根本缺陷就是不能把辩证法应用于反映论,应用于认识的过程和发展。”[1]310-311能够“把辩证法应用于反映论”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旧唯物主义哲学之间的本质区别。“辩证法就是认识论”是列宁在《哲学笔记》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论断。列宁不仅在一般的意义上论证了辩证法是人类的全部认识所固有的,而且还特别强调人类认识本身就是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列宁基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从人类的实践活动出发深刻地揭示了认识的客观性或逻辑所具有的客观意义。

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的“三者一致”,意味着我们应当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出发去理解辩证法,从认识的规律以及客观世界的规律去理解辩证法,从主体和客体的逻辑去理解辩证法,才能最终把从概念和范畴出发所达到的对事物本身的认识转化为主客体相统一的逻辑。在这个意义上,“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

二、黑格尔逻辑学全部有价值的东西

在《哲学笔记》中,列宁的结论明确表明,《资本论》从黑格尔的《逻辑学》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但是,这里需要我们澄清的是:这些全部有价值的东西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列宁摘录了黑格尔《逻辑学》第1版序言中的话:“构成真正的形而上学或纯粹的思辨哲学的逻辑科学”;“哲学不能由一门从属的科学——数学——取得自己的方法”;“只有沿着这条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哲学才能成为客观的、论证的科学”。[1]72-73黑格尔意义上的逻辑科学或思辨哲学只能走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接着列宁解释和评价道:“‘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真正认识的、不断认识的、从不知到知的运动的道路(据我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1]73在《逻辑学》《小逻辑》的序言和导言中,黑格尔多次谈到自己的方法和逻辑是活生生的内容自己构成自己的运动,而不是僵死的、外在的主观形式。因此,它不是无生命的枯骨而是有生命的整体。在黑格尔看来,自己的辩证法或逻辑是“唯一的真正的与内容相一致的方法”,是客观概念发展的结果。所以这种有内容的逻辑绝不是僵死材料的外在排列,也不是主观公式的硬性安排,它是主客统一的逻辑展开过程。

黑格尔逻辑作为自己构成自己的运动,是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逻辑。“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1]77在列宁看来,黑格尔的逻辑是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逻辑,我们可以把这种逻辑称为内涵逻辑。我们之所以称为内涵逻辑而不是内容逻辑,就是因为这一逻辑是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逻辑。列宁还进一步揭示了这种逻辑的本质性含义:“逻辑不是关于思维的外在形式的学说,而是关于‘一切物质的、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发展规律的学说,即关于世界的全部具体内容的以及对它的认识的发展规律的学说,即对世界的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结论。”[1]77正是在“发展规律的学说”的意义上,黑格尔的内涵逻辑构成了“大写字母”的逻辑。同样,《资本论》的逻辑也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列宁把黑格尔所理解的这种逻辑与前黑格尔哲学的旧逻辑相比较,他指出:“在旧逻辑中,没有过渡,没有发展(概念的和思维的),没有各部分之间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也没有某些部分向另一些部分的‘过渡’。于是,黑格尔提出两个基本要求:(1)‘联系的必然性’和(2)‘差别的内在的发生’。”[1]81“联系的必然性”指的是现象的某一领域的一切方面、力量、趋向等等的必然联系、客观联系;“差别的内在发生”指的是差别、两极性的演进和斗争的内部客观逻辑。列宁非常重视黑格尔关于逻辑的这两个基本要求,认为这两个基本要求深刻地体现了辩证法(逻辑进程)就是在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因此,“辩证法是一种学说,它研究对立面怎样才能够同一,是怎样(怎样成为)同一的——在什么条件下它们是相互转化而同一的,——为什么人的头脑不应该把这些对立面看作僵死的、凝固的东西,而应该看作活生生的、有条件的、活动的、彼此转化的东西”。[1]90列宁的这一论断揭示出:要想在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就必须把对立面的统一理解为它们是相互转化而同一的。这意味着辩证法是一个过程,具有客观意义的概念辩证法和认识辩证法是逻辑学。

对于黑格尔而言,辩证法的运动过程是概念的运动过程。“对通常看起来似乎是僵死的概念,黑格尔作了分析并指出:它们之中有运动。有限的?就是说,向终结运动着的!某物?——就是说,不是他物。一般存在?——就是说,是这样的不规定性,以致存在=非存在。概念的全面的、普遍的灵活性,达到了对立面同一的灵活性,——这就是实质所在。主观地运用的这种灵活性=折中主义与诡辩。客观地运用的灵活性,即反映物质过程的全面性及其统一性的灵活性,就是辩证法,就是世界的永恒发展的正确反映。”[1]91在这里,列宁对于辩证法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辩证法就是客观地运用概念的灵活性。换句话说,辩证法就是概念运动的客观逻辑和内涵逻辑,这种运动的逻辑是对世界的永恒发展的正确反映。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否定性形成了概念运动的转折点,否定性是辩证法的灵魂。这个否定性既是自身的否定关系的单纯之点,也是一切活动的,即生命的和精神的自己运动的最内在的泉源。我们必须注意的是:“辩证法的特征的和本质的东西不是单纯的否定,不是徒然的否定,不是怀疑的否定、动摇、疑惑,——当然,辩证法自身包含着否定的要素,并且这是它的最重要的要素,——不是这些,而是作为联系环节、作为发展环节的否定,它保持着肯定的东西,即没有任何动摇、没有任何折中。”[1]195

黑格尔所处的19世纪被称为思想体系的时代,黑格尔的逻辑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恩格斯所说的“整理材料”的19世纪科学提供建立各门科学体系的逻辑基础。黑格尔指出:“哲学若没有体系,就不能成为科学。没有体系的哲学理论,只能表示个人主观的特殊心情,它的内容必定是带偶然性的。哲学的内容,只有作为全体中的有机环节,才能得到正确的证明,否则便只能是无根据的假设或个人主观的确信而已。”[6]在黑格尔这里,体系是全体的自由性和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哲学的每一部分都是一个哲学全体,哲学的理念同样表现在每一个别环节之中。黑格尔的逻辑学必定是在自身中展开其自身的,而且必定是联系在一起和保持在一起的统一体,也就是说,真理就是全体。这种逻辑展开的过程就是概念自我运动的过程。黑格尔哲学正是以这种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展示了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集中地体现了这个“思想体系的时代”的时代精神。对此,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引用黑格尔《逻辑学》中的话明确指出,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关于思想的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逻辑,是关于思想“自己构成自己”的逻辑。不仅如此,在“辩证法是什么”的题目下,列宁还在探索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真实意义的基础上,对辩证法的实质内容作出如下的论断:“概念的相互依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相互依赖,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过渡,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过渡。概念之间对立的相对性……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在这一系列论述的旁边,列宁还提醒我们“注意”:“每一个概念都处在和其余一切概念的一定关系中、一定联系中。”[1]167这说明,列宁明确地把黑格尔辩证法的逻辑运动理解为概念的相互依赖,概念之间的相互过渡,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这也意味着列宁明确地把黑格尔辩证法定义为“概念辩证法”。

在西方哲学史上,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通常把哲学分割为研究世界本源的本体论、探索人类认识的认识论和考察思维形式的逻辑学三大部分,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三者之间是割裂的。在黑格尔哲学中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三者实现了统一,这种统一并不是指黑格尔哲学同时具有了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这三个方面的意义,而是把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熔铸为概念发展的辩证法体系。黑格尔把同一性确认为思辨哲学的原则,这种同一性是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作为统一性原理的。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去展现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原理,也就是把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展现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即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对黑格尔关于真理的辩证法的最大误解,莫过于割裂了思想的内容与形式,割裂了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从而把关于真理的辩证法当成没有思想内容、没有概念内涵、没有实证知识的抽象名词:即教条化的刻板公式和词汇语录。作为认识真理的辩证法,是形式和内容、主客体相统一的内涵逻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称为“自觉理论形态”的辩证法。在列宁看来,马克思的辩证法所继承和发展的正是黑格尔这一有价值的东西,因而才构成了《资本论》的“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

三、《资本论》如何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

在列宁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仅吸取了黑格尔《逻辑学》中全部有价值的东西,而且这些有价值的东西被大力发展了。列宁在《哲学笔记》里明确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是在黑格尔那里处于萌芽状态的天才思想——种子——的一种应用和发展。”[1]160可见,黑格尔的《逻辑学》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历史唯物主义是黑格尔处于萌芽状态的天才思想的应用和发展。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究竟如何应用和发展了黑格尔的逻辑学,这就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难题。

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二版跋中曾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声称自己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根据马克思的这一表述,我们极容易把《资本论》中的辩证法理解为是一种表达方式。马克思指出:黑格尔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而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资本论》中则表现为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的叙述方式和资本增殖运动形式。当我们把《资本论》辩证法研究局限在叙述方式和研究方式时候,就会错失马克思辩证法理论最为重要的理论贡献。《资本论》所直接呈现给我们的理论体系是由一系列经济范畴所构成的,如果离开这些经济范畴及其之间的逻辑关系,就不存在《资本论》这一完满的逻辑体系。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就是“资本运动的逻辑”。资本运动的逻辑,既是马克思以经济范畴所把握到的资本运动的逻辑,也是马克思以思维的规定所把握到的现实规定的产物。马克思指出,就《资本论》作为一件“艺术品”而言是极其成功的。列宁认为,《资本论》的这种叙述方式和研究方式,正是表明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辩证法构成了《资本论》的“建筑术”。但是这种逻辑只是《资本论》中“小写字母”的逻辑,而非“大写字母”的逻辑。如果我们把这种逻辑指认为《资本论》的逻辑,我们需要做的工作仅仅是把《资本论》和黑格尔的逻辑学进行对照,厘清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黑格尔逻辑学(表达方式)的应用。①学界如内田弘、阿瑟等学者在研究《资本论》与《逻辑学》关系的时候,都是把马克思的《资本论》与黑格尔的《逻辑学》进行一一对应,以此来阐释《资本论》中的逻辑学问题。这种研究方式所研究的只是《资本论》中“小写字母”的逻辑,而非“大写字母”的逻辑。

辩证法最真实的意义是一种“大写字母”的逻辑,是一种主客统一的逻辑,这种逻辑展现为实在主体的自我运动。黑格尔的逻辑学和《资本论》的逻辑之区别就在于对实在主体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在黑格尔逻辑学中,这个实在主体指的是自我意识或概念的话,马克思强调的则是“现实的个人”。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因此,这个实在主体自我运动的逻辑,在马克思的哲学中,就表现为一种社会的自我运动的逻辑。辩证法都是用主客统一的辩证概念体系去把握实在本身,根据所把握的实在本身,我们可以把辩证法区分为辩证法的高阶问题和低阶问题。黑格尔所把握的实在本身指的是思维或精神本身,而马克思所把握的实在指的则是社会历史。社会历史的发展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复杂、最高级的运动形式,因此,马克思辩证法所处理的是辩证法的高阶问题,而黑格尔辩证法处理的则是辩证法的低阶问题。

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指出:“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7]马克思《资本论》中的逻辑所展现的正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或者说人类文明的大逻辑。在社会形态的意义上,马克思将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与此相应,这一人类历史发展的逻辑也有着深层的存在论根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揭示了这一逻辑的存在论基础:“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8]因此,这一人类历史发展的逻辑也是人的存在方式的逻辑展现。

哲学逻辑学是通过概念和范畴去反映和把握实在本身的。列宁指出:“逻辑学是关于认识的学说。它是认识论。认识是人对自然界的反映。但是,这并不是简单的、直接的、完整的反映,而是一系列的抽象过程,即概念、规律等等的构成、形成过程,这些概念和规律等等(思维、科学=‘逻辑观念’)有条件地近似地把握永恒运动着和发展着的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性。”[1]152在逻辑学、辩证法和认识论“三者一致”的意义上,辩证法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也就是说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是一致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是完全一致的。列宁站在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立场上,揭示了两者之间细微的但却是本质性的差异。列宁指出:“人不能完全地把握=反映=描绘整个自然界、它的‘直接的总体’,人只能通过创立抽象、概念、规律、科学的世界图景等等永远地接近于这一点。”[1]153站在黑格尔的立场上,辩证法作为认识论能够通达真理本身,实现全体的自由性。在列宁看来,黑格尔这样做的话,就是把这个逻辑观念、规律性、普遍性神秘化了。事实上,人不能完全地把握、反映和描绘实在本身。因为,概念和规律只是“有条件地”“近似地”把握永恒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性。人只能在实践中,通过概念和范畴这些人类认识之网上的网上纽结不断地接近这一点。人类的认识永远是一个辩证的运动过程。这样就消解了黑格尔哲学的绝对主义的唯心论观念。

在1914至1915年伯尔尼时期,最大的党内政治斗争莫过于批判普列汉诺夫;出于批判普列汉诺夫诡辩论式辩证法的需要,最大的理论问题聚焦于澄清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所有的这一切都最终归结为一个最大的理论困惑:如何才能真正懂得马克思主义。列宁将这三个问题的解答诉诸对《资本论》中辩证法思想的研究。“我们在这里可以发现,开始呈现在列宁面前的作为《资本论》核心的,甚至有可能是整个马克思主义核心的并不是经济学而是辩证法。”[5]86为了彻底批判普列汉诺夫诡辩论式的辩证法,列宁通过黑格尔的《逻辑学》去理解和阐释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进而去澄清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性质。根据列宁的论断,我们可以确定:第一,马克思的《资本论》与黑格尔的《逻辑学》在逻辑学、辩证法和认识论是“同一个东西”的意义上,也就是在内涵逻辑的意义上,两者是一致的,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我们必须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去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必须站在黑格尔哲学的高度上去理解马克思的哲学。第二,如果说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逻辑学全部有价值的东西,这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黑格尔形式与内容相统一的内涵逻辑。第三,如果说马克思发展了这些逻辑,就是把黑格尔概念运动的内涵逻辑发展为历史运动的内涵逻辑。作为主客统一的“大写字母”的逻辑,这种历史运动的内涵逻辑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运动逻辑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运动逻辑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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