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2018-03-18申赋渔
☉申赋渔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个想法在我心里慢慢成熟了。我有了一个理想。
说到理想,就要说到碗小。没有他的逼问,我可能就不会有那么清晰的回答,那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
父亲在电话里无意中说碗小回来了,在镇上摆个摊子卖竹器。因为过段时间要去法国,我早就打算回老家一趟,于是星期天就回来了。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邻居用电动三轮车把我送到镇上。街道上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有些摊主已经在收拾着准备回家。我沿着街,一个一个的摊铺逛过来。除了卖钉耙锄头、大大小小的菜刀、凳子椅子、瓜果蔬菜的种子之类,城里才时兴的吃的穿的也有。
逛到大桥的桥头,我四处张望着,父亲说碗小在这附近。
一根水泥电线杆子的旁边,有个用蛇皮塑料纸搭成的棚子,下面的地摊上摆了许多的筛子、席子、簸箕和竹匾,做得都很精致,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我正看他,他也抬起头来,是碗小。
“你回来啦?”我走过去。
碗小是我小学五年级的同桌。上次见到,还是他在澡堂子里擦背的时候。之后听说他的老婆跟一个唱戏的跑了,他出去找,一连几年杳无音信。我还专门到他家去过,他的母亲与儿子在。他母亲抹着泪跟我唠叨了好久。没想到,他回来了。
碗小跟几年前相比更老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皱着眉,像是对这一切都有着莫大的厌烦。看到是我,他立即站了起来,朝我点点头,脸上的神态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见到我。
碗小是西村的,五年级的时候来我们村上学,老师安排跟我同桌。他的父亲是篾匠,有时候会做一些好玩的东西给他,竹片编的螳螂、小笼子、竹筒做的水枪,他都跟我一起玩。我们对学习都不太积极,他喜欢涂涂画画,我喜欢写作文。
老师经常在班上读我的作文,读完了,发下来,我就在里面数“g”。老师会在一些好句子底下画上连续的一串小圈圈,在圈圈的结尾处写下一个漂亮的字母“g”。“g”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总之是极高的表扬。写的“g”越多,这篇作文就越好。
我每个星期都在焦急地等着作文课。放寒假前的一次课,老师布置的题目是“今年冬天”。到讲作文的时候,老师又读了我的,可是这次并不是表扬,是批评。
“‘寒风凛冽、北风呼啸、阴风惨惨’,”老师说,“开头用排比句的方式,是好的,可是不懂的词,不能乱用。‘阴风惨惨’是什么意思?是说死人的。”
“老师,”我举手站起来,“我在书上看到的,说南京雨花台‘阴风惨惨’,说的是敌人,不是死人。”
“你坐下。”老师生气地说,“我们村的这个冬天,哪来的‘阴风’?哪里‘惨惨’了?还敌人,敌人在哪里?”
不久就放寒假了。寒假过后,老师不再读我的作文,作文本上的“g”也没有了。每次作文本发下来,我急切地打开,在作文的最后,只有一个潦草的“阅”字。老师不喜欢我了。当他不喜欢了,作文的好与不好也就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面子是老师的权威,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我让他失了面子,我也就失去了一切。面子的重要性,我要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去慢慢明白。
作文是我的荣耀,如今这个荣耀被老师拿走了。人们不再听到我的文字,老师现在朗读的是另一个人的。他矮矮的,有一个硕大的脑袋。在此之前,他的“大头”还是人们嘲笑的对象,现在,已经成了聪明的象征。原本属于我的作文课,现在变得跟我毫无关系。
只有碗小知道我受到多大的打击,只有碗小支持着我。每次他都认认真真地看我的作文,并且给予真诚的赞扬。
“你写得好,比大头的好。”
他的话给我温暖,也使我终于没有自暴自弃。因为有他看,我才能每次认真地写我的作文。我装着不太在意他的评价,这个我小学五年级时唯一的评价。我甚至装着已经不关心作文这回事了,我只是在暗地里努力,想一切的办法来写好作文,要压过扬扬得意的大头。
嫉妒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跟我从来没有任何争执的大头,竟成了我的“敌人”,我藏在心里的“敌人”。这个“敌人”到今天,过了三十多年了,我还记得他,只是因为他的作文比我的好。
很快就放暑假了。刚一放假,碗小就来找我。放假了,我们就要分开了。我们读的小学只有五年级,下面就要读初中了。我们不在一个中学。我们就要分手了。他送我一只用青篾子做的蛐蛐笼子。我想找一件东西送他,送我这个最好的朋友。我找了半天,送了他一本小人书。
这本小人书已经撕得很破了,是爷爷一页一页粘上去的。我因为小人书跟同学打了一架,我费尽心血收集来的一百多本小人书被父亲在狂怒下撕掉了。爷爷花了几天时间,只粘了这一本。除了这本小人书,我没有一件好东西。
太阳晒得很,我送碗小回家。在我们村和西村之间,有一大片的蓖麻地。蓖麻长得有两米多高,一棵连着一棵,在广阔的田野里形成一个阴凉的世界。偶尔有风吹过,手掌一样的叶子翻动着,阳光一闪一闪,然后又静下来。我们走在蓖麻的底下,像走在森林里。这下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属于我们的世界。各样的小虫和不擅飞的小鸟,不时地在我们的旁边钻来钻去。
“碗小,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问他。
“不知道,你呢?”
我没有说话。碗小催着问:“你先说。”
“我想当文学家。”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作家”这个词。我更熟悉的是“文学家”。因为课本里介绍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思想家”与“革命家”我更不懂,但知道当不了,就选了“文学家”。我后来在说起我最早的理想时,说我想当作家,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作家与文学家的区别,我已经知道文学家是多么地遥不可及,提也不敢提了。即便是童年的梦,也不能说了。说出来,只有徒增笑柄。梦想就是这样,年少时觉得很近,年龄越大,才知道离你越远。
在无边的蓖麻地里,我们坐在一个小土堆上。我们真诚地谈着我们的理想。碗小说:“我要戴手表。”
他把手举到我面前,指着手腕上一个黑痣说:“你看,这是手表痣。说明我长大了会戴手表。”
他是笃定的。我看了他手上的痣之后,我也相信。
在村子里,只有村长或者从乡里面下来的干部才会戴手表。手表不只是财富的象征,还是权力的象征。跟他的志向相比,我的理想是虚的,空的,缥缈而不实在的。可是这对我和他都重要。我甚至是为了感谢他对我的信任而立了这个理想。现在想来,我们都向对方说了一个没法实现的梦。可是在当时,在夏天的蓖麻地里,我们两个人,都是信心满满。感觉只要从这块地里走出去,我们要的这一切就会实现。谁会想到,出了这个蓖麻地,我与碗小一隔就是三十年呢?上天给了我们三十年,来实现我们各自的理想,可是当我们再见时,除了各自心里累累的伤痕,我们一无所有。
三十年后,我在镇上的澡堂子里见到了碗小。他在给人擦背,我是一个四处奔波的小记者,我们就在澡池子里聊天。我们谁也不好意思提我们当年的理想,那是我们最后分别时说的话,我们都记得。可是我们只能装作对生活很满足的样子。那天在澡堂里跟碗小分别之后,我彻夜难眠,我又想起了我少年时的梦想。我睡不着,我从床上坐起来,披了衣服,到窗口站着。老家的夜是黑沉沉的,一点灯光也没有。远远有几声犬吠,因为夜行人很快就过去了,叫声也很短促。我忽然就流下泪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流过泪了,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碗小让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三十年前,信心满满,什么都有可能,可是三十年一过,人生的真相就慢慢显现了,你甚至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你的不甘。你只能这样,装着快活的样子过你庸庸碌碌的生活。
雾气蒸腾的澡堂子里,碗小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我心情不好,拒绝了。等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回来,去找他,可是他不见了。他的妻子跟着一个唱戏的跑掉了,抛下他,抛下他们的儿子。他疯子一样去找她,他一去不返。我不知道这五年来,他经历了什么。现在,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没有说几句话,他也没有像五年前那样请我去他家坐坐。太阳渐渐落山了,隔壁的人们开始收摊。碗小手指上夹着烟,他没有抽。他斜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烟在他垂着的手指间慢慢燃着,烟灰一点点地增多。
三十多年前,我们在无边的蓖麻地里挥手告别,然后,钻进碧绿无边的蓖麻地,像猛兽钻进森林。此刻,长长的街道上,一阵大风刮起了满天的灰尘,几滴雨落了下来。碗小赶紧收拾他的地摊,我跟他打了个招呼,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