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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铁生后期小说中的独语现象

2018-03-17聂晓霞

关键词:独语史铁生灵魂

聂晓霞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引 言

史铁生的创作被认为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以《命若琴弦》为标志,学界把史铁生的的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清新平淡的生活叙述为主,后期则转向哲理化的意义求索。这一转变是在前期的作品彻底得到读者的肯定下进行的,这些肯定使史铁生的创作有了更为自由的空间,此后的史铁生开始开拓个性化的创作道路。《命若琴弦》以后的作品,如散文、随笔类《散文三篇》《“嘎巴儿死”和“杂种”》《爱情问题》《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好运设计》,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中篇1或短篇4》《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我之舞》《原罪·宿命》《礼拜日》等等,都出现了超越现实语境和类似于呓语的叙述风格,尤其是其后期创作的小说已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前后期小说风格的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内容、语言、结构和人物对话上。内容上,放弃了对现实生活的描写,转向对生死、困境、命运、爱情等主题的思考;语言上,选词、用句超出了传统小说的表达,显得更为沉郁晦涩、陌生新奇和主观化;结构上,运用了迷宫式的艺术手法;同时,小说中的对话也出现了超现实的对话语境。

基于以上特点,史铁生后期小说出现了散文化的倾向,其创作经常依托“独语”的叙述方式进行。何为独语?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鲁迅的《野草》首开独语之风。文学界有关独语概念的研究成果有很多,本文从中选取两种较为全面的定义。钱理群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中描述鲁迅的《野草》的“独语”时说,独语是作家“排除他人干扰……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次的哲理思考”[1]40。王景科在《洞悉灵魂之声的窗口——论独语及散文独语的审美特质》一文中从独语产生的内、外语境探讨独语的合法性和内涵,指出“当外在的契机触动了内在的疼痛时,个体的自我意识在疼痛的警醒下会苏醒过来,反顾自身,并以舔慰心灵创口和与灵魂对话的形式审视自我的存在,这种沉入内心的低语就是灵魂的独语。”[2]121-123两个定义的侧重点不同,前者侧重独语的内容,后者侧重独语产生的语境。从内外语境来看,史铁生身体上一再遭受磨难的事实是独语产生的内语境,个人遭遇的不幸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与社会的交流受到阻碍是独语产生的外语境。在特定时空的外在语境刺激下,史铁生定然会排拒读者,反顾自身,沉浸于自我的内心世界,舔慰孤寂的灵魂,以自由的言说方式诉说自己的情感、愿望和对生命的哲思,最终,在心灵的低语和劝解中,寻得一份泰然自若。独语是史铁生表达自我、抒发愿望以及寻求豁达的一种重要方式,但也因此成了其个性化的创作方式。

目前学界对史铁生小说的研究主要有生命意义的主题意蕴、宗教思想、语言风格、意象世界、复调艺术、小说结构等方面。关于史铁生作品“独语”现象的研究并不多,且多集中在其散文上,如王景科、崔凯璇在《山东社会科学》上发表的《论鲁迅、史铁生独语中生命哲学之异同》,山东师范大学崔凯璇的硕士论文《鲁迅、史铁生散文独语比较论》,以及其在《陕西教育·理论》上发表的《独语时空中的生命感知——浅析史铁生的散文独语》,还有华中科技大学张凯梁的硕士论文《张炜、史铁生独语散文比较》等。和独语研究有交叉的是关于史铁生作品的复调艺术的研究,如张建波在《山东社会科学》上发表的《心灵与世界的对话——史铁生复调小说的审美现代性》、河南大学张会平的硕士论文《论史铁生〈务虚笔记〉的复调性》等。这些研究者认为史铁生的部分作品存在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的审美特征。巴赫金认为人的社会性决定了语言的作用就是对话,依据此观点,他们认为史铁生很多作品其实是潜在地和读者现实世界对话。但是承认了史铁生文本中的对话语境就承认了史铁生在“写作之夜”的独语,即作者以具有对立性质的,并且外在他人的话语或社会的思想为契机,引发对自我存在的反顾与思考。有的还在史铁生作品的研究中涉及复调艺术的对话性,其中的内心对话(微型对话)就涉及到独语。所以,史铁生作品复调艺术的研究和独语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因此,笔者期望能研究史铁生后期创作小说的独语现象。

“独语”是以“心魂”为内容,而“心魂”的叙说正适合于心灵的独语。另外,后期小说中的选词、用句、艺术方式和对话也体现独语话语方式的运用。“独语”不仅是史铁生诉说心灵的一种方式,也丰富了现当代小说的话语方式。

二、以“心魂”为独语内容

史铁生后期的小说不同于前期小说,前期小说主要以文革、知青生活、母亲、奶奶和街巷里的际遇等现实生活为题材,而后期小说则主要描写超现实的人和事,主要在于表现灵魂的冥想。冥想的内容包括残疾、生死、命运、困境等人类永恒的话题。

史铁生后期小说的独语现象在内容上首先表现为小说人物多为残疾人,作者通过人物的残疾命运来照见自己的命运;另外在人物的残疾生存状态下,作者在小说中围绕命运、生死、爱情、困境等主题进行了大量的探讨。

(一)史铁生大部分小说中的人物是残疾人

史铁生部分小说中人物有盲人、瘫痪者、智障等,其后期小说也不例外,这是史铁生进行独语的身份前提。如《我之舞》中叙述者“我”以及世启是摇着轮椅的双腿瘫痪者,老孟不仅双腿瘫痪而且瞎了,而路是傻子;《原罪》中十叔是全身瘫痪者,《宿命》中的“我”原本是前途远大,却被一只茄子绊倒沦为了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务虚笔记》中C也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等等。将残疾的特征置于小说中,是作者作为一个命运不幸者进行内心郁结、孤独诉说的必然选择。

小说中的人物和史铁生不仅残疾特征相同,而且生活经历相同或相似。《我之舞》中的“我”叙述了“我”十八岁双腿瘫痪,经常摇着轮椅一个人到公园中去,像上下班一样,哪个单位都不愿意要他。这种经历和其早期的散文《我与地坛》中描述自己经常去地坛中的情境是相似的。《原罪》中开篇提到奶奶和“我”对话也许是史铁生曾经和自己奶奶的某个对话场景。《宿命》中,前途远大的“我”被一只茄子绊倒成为双腿残疾的人似乎是在暗示自己“不知哪里出错”的命运。而《务虚笔记》的第一章《写作之夜》基本上是史铁生的自传,第二章《残疾与爱情》C和X艰难的婚姻道路不禁使人联想到史铁生和其妻子艰难的婚姻道路。

史铁生用自己的人生经验进行写作是其小说呈现独语特征的原因之一。在自觉或不自觉中,作者将自己的处境置于小说中,小说中人物的困惑、矛盾、迷惘、顿悟、豁达是史铁生在借他人诉说自己不幸的命运带来的困惑、矛盾、迷惘,目的就是找寻人生的意义,寻求一份豁达明朗。

史铁生说过,写作是“为了不自杀”,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残疾让史铁生走上写作道路,如果史铁生没有残疾,史铁生也许不会走上创作道路,即使走上创作道路,他未必会比处于残疾状态下的史铁生对心魂之事想得更加透彻、深刻。

(二)围绕命运、生死、爱情、困境等主题进行了大量的探讨

史铁生前期的小说继承了传统小说的写法,结构严谨,语言清新,如《午餐半小时》写的是制衣厂里工人在午餐时候的嬉笑怒骂,《兄弟》写于志强被枪毙事件,以及由此引起的“我”对于志刚和于志强兄弟二人小时候的回忆——前期小说以平淡、质朴的语调完整地反映小说故事。然而,史铁生是一个具有哲思气质的作家。虽然前期的作品就能够读到作者对生活独特的思考视角,但是《命若琴弦》以后,作者把思考的表现方式极端化了,将心魂的叙说直接地、大量地安插在了小说中,小说的重点由对现实生活的描写转向对心魂的描写。

史铁生后期小说以意义的探讨为主线,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环境被淡化,并服务于意义的探讨。以《务虚笔记》为例,在《残疾与爱情》中,叙述者思考了爱情与性的关系:“那么,爱情是什么?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但那到底是什么?是的是的我们都相信,性,并不就是爱情。……”[3]14当故事讲述O因为爱Z,与“无辜的人”离婚时,作者再次围绕爱情思考:“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不是法律,对,不是。爱情不是良心,对,至少不是由良心开始和由良心决定。……”[3]21F医生和N相爱不得,F医生娶了F夫人,作者思考了梦想:“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那么最好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3]232

还有接下来的几个章节都是以类似的表达方式描写不同的生命主题,哲思的语言在史铁生其他后期小说中的应用也非常多。其作品中处处弥漫着生命、意义等深刻话题的气息。作者花大段的文字来展现自己的思考,在故事情节间思考,在人物间思考,在环境间思考,思考的影子总是弥漫在小说的各个角落。在这种气息中,读者似乎总能感觉到心灵的恬静声音在慢慢低语,这种低语带着淡然、深刻、智慧和一些悲怆。他其实写给自己的,只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交代,而不为面对别人。作为读者来说,若不随着作者的思路深入思考,并对史铁生的人生遭遇有一定理解,是较难读出其中的智慧的。

独语源于史铁生对人生和自己遭遇的反思、规劝。史铁生在后期的写作当中,把自己对于命运、生死、残疾、爱情的思考与态度都放进了他的小说、散文里,把残疾带来的不平等问题而产生的刺痛转向了内心的自我心理慰藉。史铁生在“写作之夜”里让思绪自由行走,在写作中慢慢平静,在写作中得到灵魂的救赎。于是,小说都带有了散文的意味。

三、以特定的语言和艺术形式为独语方式

吴俊在他的《当代西绪福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中说:“像其他所有主观自我色彩鲜明的作家一样,史铁生不仅使他的小说纯粹沦为叙述者个人的自述状——当然,在严格的形式意义上,小说的全部表现也就是叙述者的整个叙述过程,与其说是作家构思的表现,不如说它整个就是叙述者的话语。”[4]40-49

所以,根据以上观点,史铁生主观化的叙述不仅体现在他的小说内容当中,而且涉及到他小说的语言形式。下面将从选词用句和艺术形式方面来说明史铁生后期小说存在的独语现象。

(一)作品中多用心理感知、揣测、宗教类的词语以及设问、反问的句子

第一,在选词方面,作品中多用心理感知、揣测和宗教类词语。首先,其作品中有大量表现心理感知的词,如“生命”“灵魂”“存 在 ”“意义”“ 死亡”“ 世 界 ”“ 虚 无 ”“ 欲 望 ”“ 轮 回 ”“ 生 存 ”“ 真 实 ”“ 梦 想 ”“诗”“未来”等等。史铁生作品主要以生命、意义、过程、命运、爱情等为主题,语言深刻蕴藉、沉郁晦涩,这些词在日常生活语境中不经常用到,但当个人沉入灵魂的冥想的时候就常常会涉及到。这不但是构成其后期小说哲理化、散文化的必要,更是作者灵魂心曲的唱词。其次,后期小说中有大量表示揣测的词,加深了小说的主观性,如“似乎”“也许 ”“ 大 概 ”“ 可 能 ”“ 或 许 ”“ 抑 或 ”“ 比 如 ”“ 怀 疑 ”“ 猜想”“是不是”“会不会”“说不定”等等。如在《务虚笔记》里,作者思考爱情的时候,说:“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3]10最后,宗教词的使用加深了心魂的深刻性、内隐性和虚幻性,如“上帝”“救赎”“信 仰 ”“天堂”“ 地狱”“祈祷”“降临”等等。史铁生在这种孤独的境地下,他把话头面向精神上的、全能的上帝,对上帝倾诉自我,并不需要回应和答案。

第二,在用句方面,史铁生后期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反问、设问句。后期小说中作者经常开展“思维游戏”。通过主我和客我的问答,展现一种对话、推导和内心斗争过程。如在《小说三篇·脚本构思》中,开篇就提出“上帝能不能做梦”这个问题,接下来是一段形而上的讨论,并呈现一些特点。首先,运用了诸多如“不过”“既然”“那么”“可”“要是 ”“ 就 算 ”“ 但 是 ”“ 接 下 来 ”“ 那 样 ”“ 最 终 ”“ 然 而 ”“必定”等关联词构成一个思考过程;其次,整个开篇段落文字中有十二个句子,其中设问句就占六个,作者自“问”自“答”。关联词将思考连贯起来,设问越到后面,问题的思考就越深入。整个文字看起来好像很绕,但却是一段清晰的逻辑推理,推理过程其实是作者慢慢陷入沉思的过程。最后思考得出的结论是,“上帝能不能做梦”的问题是悖论,就连“上帝”也“陷入了困境”。这样一个幽默的结论反映了史铁生的哲学——困境。人人都被困境包围,困境无处不在,也似乎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在地坛落日的余晖照耀下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思索的史铁生。

(二)运用迷宫式的艺术手法

迷宫式的叙述手法就是在创作中综合运用重复、复制、增殖、片断化叙事、短路等技巧的材料组织手法[54]74-82。在《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小说三篇》《中篇 1和短篇 4》《原罪·宿命》《务虚笔记》等作品中就明显运用了此手法。这种手法给读者最大的感觉是一个大篇章是由多则故事或话题“东拼西凑”构成。

在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作者围绕着一个谜面,展开了四段不同的故事。《A+X》是“我”和奶奶的对话的故事;《B+X》是神经质般迷信数字的“我”打电话给陌生女性的故事;《C+X》是关于癌症病人与女医生的故事;《D+X》是关于少年男女青涩初恋的故事;而最后一个片段《Y+X》,讲述了一些科学概念,结尾重新回到那个谜语,作了一个总结:谜语难以破解。这四个故事之间似乎没有丝毫联系,只是在《A+X》和《B+X》的故事中共同提到了“谜面即出,谜底即破”一句,稍微增强了谜语作为线索在小说中的作用。另外,同一个人物在各章节里也会偶尔出现,并与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发生联系,人物间进行的联系不是为了表现人物性格或是突出情节,而是因“生命意义”结合在一起。甚至,有时候在叙述“意义”的时候,“我”的声音会插入本不属于“我”的故事当中去。剩下部分好像毫无瓜葛。这种毫无连贯性的片段化叙述,以及谜语和人物在小说中的若隐若现,无疑会给人一种迷宫似的感觉。

陈顺馨在他的《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历程》中提到:“迷宫式的精神构建可以说是史铁生在这个阶段对形式的自觉与他对人类困境的思考的高度结合的突出表现。”[6]所以,故事和人物出现都是因沉思心境下的独语话语方式而起,或者说在跟着灵魂的走向自由言说而引起,这种灵魂的言语面向自己,必然不需要为了所谓的“顺序”或“逻辑”来屈就他人。尽管这种语言和结构可能让人感到艰涩难懂,但是因为其中蕴含着作者巧妙的构思和对某个主题深刻的思考,所以读来常常让人余味无穷。

迷宫式的叙述手法因结构的迷宫性使人觉得小说故事的叙述是面向作者自己而不是读者,因而迷宫式的艺术手法体现了独语性质,是独语的一种表现方式。

四、对话中的独语

史铁生后期小说一个明显的特征是出现了大量对话,在形式上表现为人物间的对话用引号引起来。表面上看是人物间的对话,但实为作者自己的内心对话。按照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理论,人的社会性决定了语言的作用就是对话。按照一些研究者的观点,史铁生在后期的小说中人物间无休止地讨论心魂的话题似乎是对轮椅之外的他人话语或社会话语的回应。但是基于史铁生的生存处境,要在疾病的困扰中获得超脱和平静,他就必须进行自我调整,因此社会话语只是引发其对自我存在的反顾和思考的契机,这些反顾和思考是他人无法懂,也不需要他人懂的。在这一过程中,小说人物是不具有复调艺术中所说的独立的声音和意识的,人物的意识和声音是受到作者思想的严格掌控的。由此,对话中独语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主人公与作者思想的重合而进行叙说,另一种是“身形我”与“灵魂我”的分裂对话。

(一)主人公与作者思想重合而进行叙说

主人公和作者思想重合的第一种表现是后期小说中主人公在和次要人物对话的时候,主人公常常成为作者思考的载体,也即作者控制主人公的思想意识;第二种表现是作品中的“我”能和主人公心灵相通,产生灵魂的交流。

首先,史铁生后期小说中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经常就某个话题进行讨论、争辩,主人公常常主张自由的灵魂和理想,次要人物则为现实的困境或世俗的见解代言。在实际阅读中,读者往往会随灵魂和理想的脚步游走。如在《小说三篇——对话练习》里,主考官男、女的对话内容是表演系招生该录取“姑娘”还是“小伙”,在“女的”看来仅仅是“录取”问题,但在“男的”看来却关系到“命运分配”,他认为每一个决定都是对“姑娘”和“小伙子”的命运分配。很显然,女方看到的是浅层次的,代表的是大众的见解,而男方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复杂,喜欢把事情牵扯到灵魂或意义的事情上来。比起女方的话语,我们会不自觉地跟着男方的思想游动,女方的存在和话语只是为了帮助男方思想的行进。同时,由于史铁生深刻的灵魂,我们总容易把男方的思想当成是史铁生的心声,而他们之间的讨论更像是作者基于现实生活的深入思考。因此,诸如此类,与其说是人物间的对话,不如说是作者借人物的对话在进行一种对命运的思考。

另外,在写作之夜,“我”经常能和主人公达成交流,二者可以自由地进入彼此的心灵,这在现实生活中明显是不可能发生的。如,《务虚笔记》中的《残疾与爱情》章节:

什么?在这写作之夜我问他:你说什么?什么神秘的指使?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3]11

这里的“我”是谁?是作者吗?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就是“我”和“他”的对话不在一个时空,“我”也无法不通过语言的形式走入“他”的内心听到“他”的心声。这段超现实的对话语境只能说明,在写作之夜,作者的思绪在任意游荡,进入任何作者想要到达的地方,以自己的观念干涉了人物间的对话。

(二)“身形”的“我”与“灵魂”的“我”的分裂对话

史铁生后期小说的人物角色还可以提炼为“灵魂我”和“身形我”。“灵魂我”是指具备思想感情和精神愿望的“我”,“身形我”是指囿于现实的身形和困境的“我”。“灵魂我”与“身形我”思想的争辩经常借小说中人物间对话的同意和反对,肯定和补充,问与答的方式进行[7]18。

《我的丁一之旅》就是典型的体现。丁一是身形,“我”是灵魂,“我”自丁一尚年幼的时候就追随他,同呼吸共命运,但有时也会心猿意马、相互斗争。受现实的欲望和困境制约是丁一——客我,把握灵魂走向的是“我”——主我;丁一在现实生活中活着,“我”则看着丁一做各种事情,告知丁一,劝丁一,问丁一,为丁一叹息,和丁一说着心魂的事。在《更新的必要》的章节,丁一和姑父在对话时,“我”悄悄对丁一说:“瞧见没?在有些地方,灵魂就是这样熄灭的。”

丁一答:“你指什么?”“我”说:“比如某些网脉,就像某些根须已经枯死,不再有任何消息流传。”[8]157

再如在《曾在约伯》章节,丁一得了癌症,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我”劝丁一:“是呀丁一,所以你不能抱怨上帝和上帝的创造。那威严而温柔的声音是说:上帝的作品即是旅途,即是坎坷……”[8]61

丁一仿佛就是坐在轮椅上的身形的史铁生,“我”仿佛是具有自由灵魂的史铁生。“我”和“丁一”的对话是灵魂的史铁生对身形史铁生的对话,“我”对丁一的劝说正如史铁生自己对自己的劝说。也正是类似的无数次这样的对话、劝说、剖白,才成就了史铁生平静、豁达的人格品质,只是在作品里,史铁生将自己的心语曲折地赋予在了人物身上。

简言之,史铁生经常在小说人物的话语里赋予自己的思想,控制对话的走向,区别于复调小说。所以,史铁生的写作就是一种直面心魂深处、捕捉感动与疑难、自省与自我完善的方式。“写作是一种思想的方式,是史铁生选择的适合于他的思想的方式,在这种写作中,思想占主导地位。”[9]65-70

五、史铁生独语写作的文学意义

史铁生后期小说的独语不仅是作者在苦难的处境下充分地表达自己思考与情感的重要手段,而且对于史铁生个人创作历程来说,是一个创作方式上的创新与超越。同时,因史铁生后期小说写作视角和方式的独特性,其作品带来的魅力为当代文学史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一)史铁生独语写作的个人生存和写作意义

史铁生在自己的作品中强调过,写作是为自己找一条活路。这条“活路”不光是物质上,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残疾让史铁生面临着各种困境,这种困境所带来的心灵刺痛需要通过抒发、表达来排遣,于是写作成了他最好的选择;又因为残疾的特殊性,客观上拉大了他与社会群体的心灵距离,使史铁生与他者的交流受阻,于是独语成了写作中最好的叙述方式。所以,独语是史铁生面对人生困境进行自我精神救赎的方式。

同时,独语对于史铁生的个人创作历程来说是一次超越。史铁生前期的创作注重写实,对于传统小说创作的特点继承较多,属于创作的探索阶段。但在后期,史铁生逐渐转向“虚写”,开始进行个性化写作,找到了承载自己思想的合适的表达方式,使其作品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是一次创作的进步与创新。

(二)史铁生独语的文学史意义

一方面,独语向来较多地表现在散文中,史铁生把独语用在小说中,是与传统小说相异的,小说的独语对于开创小说的创作视角具有重要作用。更为重要的是,独语令史铁生的小说产生了较为独特的审美效果,使其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为文学史增添了绚烂的一笔。

另一方面,史铁生的作品属于纯文学,不受社会历史背景的影响,无论何种时代都值得品读。史铁生的后期小说倾注了作者大量的思考,又运用了各种独特的艺术方式和语言方式,要读懂他的作品,非静下心来不可,而也只有静下心来,才能享受其中的智慧、幽默、深刻、平静与诗意。因此,史铁生的后期小说能引领读者思考,启迪读者的智慧。

史铁生以独语的方式进行心灵的探索与抒发,坦诚地面对自己,对自己和生活进行了诚实而深刻地剖析,处处可见他的智慧,智慧中带有一种诗意,诗意中带有一种淡然,淡然中带有一种温情,温情中带有一种悲怆,悲怆中带有一种幽默,幽默中又有一种深邃。他不仅对生命、自然、宇宙等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贡献了自己的智慧,更创新了小说的创作方式,正如他所说“你以什么样的形式与世界相处,你便会获得或创作出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总之,他的整个创作是基于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创作方式,不光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更是对人类的一种终极的关怀。

独语是基于灵魂的话语方式,史铁生说过:“世间所有的话并不都是为了说的。”当灵魂的事在纸张上写下时,也许他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

[参 考 文 献]

[1]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王景科.洞悉灵魂之声的窗口——论独语及散文独语的审美特质[J].理论学刊,2004,(10).

[3]史铁生.务虚笔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吴俊.当代西绪福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J].文学评论,1989,(1).

[5]卜伟才,卡尔维诺.小说的“迷宫叙事”探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5,(3).

[6]陈顺馨.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历程[J].文学评论,1994,(2).

[7]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4.

[8]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9]汪政,晓华.超越小说——史铁生《中篇1或短篇4》讨论[J].当代作家评论,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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