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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朝《货郎图》中的真实性意味

2018-03-12梁海育

美术界 2018年2期
关键词:明代

梁海育

【摘要】本文以明朝宫廷画家计盛《货郎图》和同时代的系列佚名《货郎图》为出发点,回溯货郎图式在宋明时期的发展概况,比较二者异同,在还原历史语境的情况下,意图探究在明朝绘画《货郎图》中“货郎”这一身份的真实性和售货场景的真实性,讨论其中买卖行为是否可靠,并运用图像志与社会学,以及图像学的方法探究《货郎图》的形式构成,以及它背后隐含的诸多象征意义。

【关键词】明代;货郎图;计盛;宫廷绘画

从古至今,走街串巷的货郎一直是城市与乡野间的一道风景,货郎担则被认为中国最早的商业模式,是古代贩卖物品、废物兑换、修制器具、杂耍卖艺、江湖铃医等各行各业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游走服务的统称。

自宋代以来,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唐代建立起的严格的市坊分离制度被打破,小商品交易日渐发达,货郎开始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群体,文献上最早关于货郎的记载见于南宋周密所撰写《武林旧事》中《舞队》一卷:“大小全棚傀儡:……散钱行、货郎、打娇惜……其品甚夥,不可悉数。”在这里,“舞队”是指南宋都城临安元宵节前后上街表演歌舞的团体,然而此时的“货郎”已经成为一种节日演出的艺术品类,初步完成了由实用转化为象征的第一步。在这之后,货郎形象进一步在艺术界发展,不少画家开始选择以货郎为描绘对象,生动活泼地记录下这一历史悠久的民间商业活动;于是《货郎图》便成为了风俗画中所喜闻乐见的题材,它们大多描绘满载百货的挑担货郎行走乡里,四处兜售的情形,在宋朝尤以李嵩、苏汉臣的作品最负盛名;元朝,在蒙古民族政权统治之下,货郎风俗画减少,几乎没有传世作品;到了明朝,货郎这一鲜明的形象又跃然纸上了,但此次《货郎图》之回归却有着自己非常独特的一面。

一、计盛《货郎图》与宫装货郎

计盛是活动于十五世纪上半叶的明朝宫廷画家,仅有一幅《货郎图》传世,也是目前流传有序的最早的一幅明朝《货郎图》,在这幅画中,描绘了一位售卖鸟雀的货郎伸手整理鸟笼的场景,前方分别是两组逗鸟的孩子,四周用草木花石加以点染,人物皆衣着华丽,包括货郎担也极尽装饰。从表面上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售货场景,但与宋朝典型的李嵩《货郎图》相比,无论是货郎本身还是购买者,亦或周围的环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从货郎自身形象的变化而言,李嵩《货郎图》中的货郎形象普遍简单朴素,头戴黑色头巾,用一根普通发簪固定,身着无装饰的粗布短衣、布缠腰与带绑腿的长裤;计盛《货郎图》中的货郎头戴蓝色结巾,于头顶束起,额头上方有一片状饰物,右边有一白色巾环(可能为玉质),后方两根巾带;身着白色交领短衣,腰间束带。如此的穿戴差异显然有些不符常理,关于不同阶级的衣着打扮在历朝都有着十分明确的规定,明朝规定庶民男性服饰,分为礼服和常服两种,洪武三年(1370年)二月,令庶民改戴四方平定巾;洪武六年(1373年)四月,规定庶民可以用绸、绢、纱、布作为巾环;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十二月,朝廷严申巾帽之禁,规定:“民人常戴本等头巾。”洪武开国时期制定的礼仪制度均为后世沿袭,就头巾而言,货郎似乎已超越了自身的阶级。至于披肩,在宋画中本该是为了减少肩部与货郎担的摩擦,以及兼具擦汗功能的实用性物品;但在计盛《货郎图》中却变成了一块白地上绣着花纹,外部有一圈连续的蓝色三角形纹样,边缘缀以两颗一组与单颗交替出现串珠的,像是女性使用的云肩样的饰物。类似的物品在成化年间《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卷》(下文简称《行乐图卷》)中则表现为一块由肩后系致脖颈前的,或单色或绣花的披肩。《行乐图卷》是一副详细描绘元宵时节宫廷聚会的长卷,其中出现的货郎与南宋一样均为一种带有吉祥意味的风俗表演,那么同样有着披肩的货郎是否也与其类似呢?

再从货郎的姿态来看,计盛的《货郎图》中的货郎站在货架的左后方,右手握一小水注(或是盛粮食的器皿),正给鸟雀添水(或是在添食),左手抓住右手臂上的衣袖,上半身略向前倾,动作的主要作用对象是货郎担,二者间已经形成呼应的画面关系;此时的观看者只是以第三视角看画的“局外人”,与画面互动感较弱。而宋人图中的货郎动态则均较为开放,呈现出迎接的姿态,向内与买者形成一个半开放式的区域环境,以此将观者自动带入买卖的场景中。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同时将画中的购买者裁剪掉,计盛此图仍可以成为一张独立的有完整关系的图画,而李嵩图则变成了货郎一个人的独角戏,此时,出于观看者的叙事性视觉习惯,会自觉地将之补齐。无独有偶,有一张明朝佚名《货郎图》与计盛的《货郎图》极其相似,同样是设色卷轴画,画中的货郎除了衣饰略有不同外,整个环境人物组合和风格都惊人一致,其华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姿态的发生上仍存在一个主要的差别,佚名《货郎图》中的货郎与宋画中一样,与购买者有着不能割裂的关联,可以说佚名图中货郎的动作是在买者要求下发生的,其中包含着具有因果关系的情节。而计盛的《货郎图》中货郎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主观,是人与物之间的作用,人性化成分减弱,情节性与代入感亦如此。扬之水曾提出:《货郎图》在明代臻于极盛,构图和情景乃至人物的动作和神态也都渐趋程式化。不少画作是出自宫廷,因此风格一变而为富丽华瞻,成就宫禁气象。根据计盛的活动时间大致推测此图应作于明宣德年间,若依照富丽华瞻的发展趋势,那么无具体年款,且尺寸几乎减半的佚名鸟雀《货郎图》,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同时期,或至少是在相隔不远的时代所作,亦不排除二者互为粉本的可能性。

二、明朝《货郎图》的归属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现实生活中货郎担的移动方式无外乎肩挑和滚轮两种,两幅鸟雀《货郎图》中的货郎担都体量巨大,并且没有动力装置部分,虽然画面所表现出的多是静止的货郎,但考虑到货郎的流动性质,这样庞大的货架显然不是最佳售货选择。前人的绘画中也并无此先例,黄小峰在其文章《乐事还同万众心——货郎图解读》中提到“他们的货郎担非常实用,作品中的货担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支架式,一种是箱柜式。”这是对于宋朝《货郎图》中的货郎担的区分,再经过对多幅明人《货郎图》的考察,在此基础上再结合扬之水《妆得肩头一担春——读宫制《货郎图》散记》中提出的“平肩”与“高肩”之分,对宋明货郎担做進一步的细分,拟将其分为以下五种:高肩无伞四足支架式;高肩有伞四足支架式;有伞四足独轮箱柜式;双伞无足箱柜式;平肩无伞无足肩挑筐式。endprint

至此,如若除去《行乐图》中带有宫廷内表演性质的货郎担,其余大多为不可单人移动的四足货架,如此富丽的货架却是一个不可移动的重物,这样一来,货郎的行动方式便使人怀疑。如果说风格的变化可由时代与画家身份决定,但是机械上的进步却不能超越历史,故明朝《货郎图》可能不是真实的交易再现。

这样一来,其绘画属性便值得再次商榷。关于宋朝《货郎图》的属性,波士顿博物馆的吴同先生曾经有一段详细的论述:“货郎图一类的风俗画,在南宋时大行其道,显然是受了当时民生富裕、经济繁荣的影响……此一新兴阶级对绘画的欣赏,每每偏爱风俗画,货郎图即其一种。”很明显在宋朝《货郎图》是民间风俗画无疑。至明朝,刘若愚在《酌中志·内臣职掌纪略》中,曾记述到宫廷画家画以“货郎儿担”入画的事:“又御用监武英殿画士所画锦盆堆,则名花杂果,或货郎担,则百物毕陈,或将三月韶光、富春山子陵居等词曲,选整套者分编题目,画成围屏,按节令安设。”由民间至宫廷,其中诸多因素不容忽视。宫廷画家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作画从内容到风格都受到统治者的意图控制,早期画院文化专制极度严苛,使得宫廷画家屡次出现因“应对失旨”被革职,甚至招致杀身之祸的情况,留给画家自我发挥的余地少之甚少,那么在“市农工商”阶级划分中处于底层的货郎,又是如何进入宫廷的呢?

或许我们可以将之视作是“大传统”与“小传统”(Great tradition and little tradition)之间相互影响的结果。这是由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曾在其著作《乡民社会与文化:一位人类学家对文明之研究》(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中提出的文化概念,用以说明乡民社会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文化传统。在这之后,欧洲学者又将之修正为“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Elite culture and Mass culture):大传统通过学校等正规途径传播,是一个封闭的系统,不对大众开放,故大众被排除在这一系统之外,成为一种社会精英的文化。而小传统则被非正式地传播,向所有人开放,因此精英参与了小传统,大众没有参与大传统,从而推论出小传统由于与上层精英的介入,被动地受到大传统的影响,而地方化的小传统对大传统的影响则微乎其微,是一种由上往下的单向文化流动。

回溯《货郎图》的发源,最早的身影仍见于乡野市间,作为与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因素,货郎代表着丰富的物质供给。而从洪武建国之初到永乐、宣德时期,不过几十载,政权却连番更迭,人民的生活亦随之动荡,此情此景之下,当权者更需要通过控制文化的传播,来制造服务于权力机构的社会文化,从而达到控制人民的统治目的。此时,最佳的选择便莫过于绘画了,追究明朝画院的发展历程,开国皇帝朱元璋虽系贫苦阶级出身,但对于绘画却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深谙文化宣传对于巩固政权的重要作用,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下令:“凡天文、地理、医药、卜筮、音乐等项艺术之人,礼部务要备知,以凭取用。”明画院制度开始进入其初创阶段;至永乐年间,同样欣赏艺术的明成祖朱棣将其推向第一个高峰,据明人叶盛《水东日记》记载:范启东言,长陵于书独重云间沈度,于画最爱永嘉文通,以度书丰腴温润,郭山水布置茂密故也。有言夏圭、马远者,辄斥之曰:“是残山剩水,宋偏安之物也,何取焉!”朱棣倡导“复古”北宋的机制,希望以繁复茂密的艺术手法,建立一种具有“宗庙”之气的,华丽富瞻的艺术风格;至成化时期,明画院机制发育成熟并臻于鼎盛。故在一定程度上《货郎图》进入宫廷,可以视作是“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主动地、有目的地吸收,并反之做以掌握后者使用主体的手段。

政治需要使得货郎顺利进入宫苑,但在森严的尊卑等级中,这一形象显然不能出现在正面的、以男子为代表的人物群体中,那么生活气息浓郁的后宫自然成了最佳场所,而且在画面中表现女性,可以有效回避男性所代表的权力斗争,将所要传达的信息引向缓和与安逸,这便也可以解释《货郎图》中多出现妇女儿童的原因,这一点在佚名《四时货郎图》(即《春景图》《夏景图》《秋景图》《冬景图》)中尤其突出。

三、明朝《货郎图》中的“四时”

“四时”是历代经久不衰的绘画题材,其中的风俗画性质不言而喻,但上文提出的疑问仍然存在。如图所示的货郎,穿着与样貌极不符合身份,外观看起来像是一副儒生打扮,且并未着短衣,而是穿着长衫;货架规模不算十分庞大,但结构复杂,带有精致的装饰;仅有两幅图中的货郎担尚有扁担可以挑起,其余的四足货架更是无法移动;出售物品不多,大都是些首饰盒、胭脂盒、玩具一类的小物件,每样似乎也只是象征性的出现;而前来买东西的人也显得不如宋画中富有动态。宋画中的人物多处于市井或田野乡间,而明画则多表现园林庭院,画中曲折的石质围栏将空间进一步深化,同时为主人提供隐私保护,精致的雕琢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夏景图》与《秋景图》中,栏杆的边缘可以精准对接,这说明画面描绘的乃同一地点,那么两幅图要么是分别按季节成画,要么是同时完成于某一阶段;若是分别完成,则画面应体现出鲜明的季节特征,但在图中除了人物的衣饰有些许不同外,所陈设的货物并没有太大变化,两个相似的白色水注证明了这一点;若是同时完成,那么这两幅画则有可能是同一幅大型画作的组成要素,我们现所见到的是后人对其进行重新装裱的结果。画幅的尺寸可以辅助证明这一点,若四幅画为统一的四联画,或作为屏风或作为装饰画一起呈现,就应具备统一的尺幅。

著名学者巫鸿(Wu Hung)在其著作《美术史十议》第四章“实物的回归:美术史的‘历史物质性”中强调了“艺术品原物”(original works of art)和“实物”(actual objects)的概念,他指出“虽然新一代的美术史家对美术品进行了多种角度的探索,包括它的‘复制性(reproducibility)、‘上下文、‘感知(perception)或‘解释(interpretation)等等,但是这些探索的对象大都基于美术品与各种外在因素的关系(包括复制技术、社会和政治环境、观者、解释者等)。其结果是虽然‘艺术品原物为发展各种解释性理论提供了概念上的底线,它自身却逃离了理论的质疑。”这使我们有理由猜测《货郎图》的原本存在环境如同郭熙所作的“画障”,据邓椿在《画继》中的记载,神宗以后,郭熙的画作被从殿上撤了下来,退入库中。那么《货郎图》也有可能会经历同样的命运,即观看方式的转变与“历史物质性”(historical materiality)的重新赋予。《夏景图》與《秋景图》最初的图像应是二联画的合并,属于在同一二维平面内表现分时空叙事的绘画表现形式,这种做法在唐宋时期敦煌壁画的《经变故事图》中已发展成熟。endprint

但在本文中同一个地方出现多位货郎的情况只在《行乐图卷》中有一例,而后者发生在集体的娱乐情境之下,带有一定程度上的公共性与开放性,前者的情境则更私密。何况在历经了永乐末年后宫的腥风血雨之后,区区乡野货郎,怎可真的走入王公内室与女眷发生近距离的接触呢?据此,图中的货郎应皆是由人所扮演,《夏景图》中招幡上写有“上林佳果玉壶冰水”,《冬景图》上写有“发卖宫制药饵百玩戏剧诸品音乐”,货郎担亦出现了以花朵为边缘装饰的凤纹织锦与云龙纹织锦,以及高肩扁担上缠绕的双龙,图中妇女的妆容也与唐寅仕女图中一致。至此,便可以确定画面描绘的场所至少发生在藩王以上的阶级,有学者曾指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有意制作“真容”和“异相”两种肖像画,明代陆荣《菽园杂记·卷十四》中亦有“明太祖朱元璋尝集画工写御容,多不称旨。有笔意逼真者,自以为必朱元璋画像见赏,及进览,亦然。一工探知上意,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进。上览之甚喜,命传数本以赐诸王。”的记载,故《四时货郎图》极有可能是从中央到地方的变体,其后的丰富内涵更加复杂多变。

四、明朝《货郎图》中的女性角色

在古代,女性的生活范围是有严格限制的,贵族女性更受到诸多规矩的制约,家宅内园便成为了以长者女性为核心的女性活动场所,将这四幅图放在一起时,我们发现,只有《春景图》中的男性货郎与货架一并处于构图中心位置,其余三幅均由男性与女性两部分组成;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春字的定义为:“春,推也。”也就是阳气生发,推动万物萌发之意,将男性置于春景之中定与其所带表之阳刚之气有关,意在为一年的开始积蓄生发阳气。相比之下,之后的季节表现则轻松了许多,女性开始占据剩余的时间与空间。

在明代绘画中,不乏表现女性之于园林的题材,尤其晚明仕女画一度盛行,如《仙媛幽憩图》《读书仕女图》《连升补衮图》《闱中雅會图》《女红图》《耕织图》等等,无一不是对“女德”的歌颂,在一定意义上仍不能摆脱“成教化,助人伦”的功用,对外倡导的是女性对男性之依附,集中体现了儒家价值体系中的“夫为妻纲”,但又由于中国自古以来都实行“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管理制度,女性在内宅中拥有事物的管理与决定权,而不必像在其他场合表现出对父权与男权的屈服。正因如此,在《夏景图》《秋景图》与《冬景图》中的女性俨然呈现出一副主人的姿态,三图中所绘年长女性均仪态端庄,表情淡然,保持直立的身体并不是拘谨,而是身份地位的体现;伸出一只手指向货物的动作尽管流于程式,但却隐含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权力。在《货郎图》图式从中央流传到地方的过程中,权力主体由男性转化为女性,直抒胸臆的表现方式也变得含蓄内敛,统治者有意将统治意图内化,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实现权力转嫁,从而加强对民众的掌控。在此过程中,女性有机会在绘制过程中接触画师,对画面产生影响,甚至成为授意者。再者也不妨认为是女眷们一时兴起,将图画付诸于现实,作为闺中的游戏,切实上演了一场“惊闺”之戏,“货郎鼓”在明代又称“惊闺”,如《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明初皇室贵族在性格方面仍具有着浓厚的农民性格,在休闲娱乐中,“出身民间而有较活泼生动个性的杂剧,才是最主要的活动。朱元璋本人不仅酷爱《琵琶记》,而且还在每个封王就藩之时,各赐给词曲1700本。”故王室女眷在内庭做戏以自娱便也讲得通了。

再着眼于构图,三幅画均有较多的前景安排,名贵的花卉、精美的太湖石显示出此园造价不菲,掩映石头的是园内小山的一角,加之前景与人物的距离,使得《夏景图》与《秋景图》具有了远观的视觉效果,而《冬景图》更像是从小山坡上的俯视,半棵高大的梅花树从画面左侧二分之一处斜插进来,整幅图看起来酷似一张站在山坡梅树下拍摄的照片。如果这是一张未经分割的卷轴画,这样的视角不免奇怪,如此近距离,要想看到至少半棵高大的梅树,就不能同时看到园中交易的全部人物;反之,要想看到人物与山石,就不能同时看到梅树。这与郭熙针对山水画提出的“三远法”十分吻合,画家可能亲眼目睹了这次园中娱乐,但却将画面自行进行了组合。这也进一步证实了画中场景的非现实性。

五、明朝《货郎图》的符号化

纵览宋明《货郎图》,学界普遍认为宋代《货郎图》属于雅俗共赏一路,描绘手法精致的同时画面人物形象又朴素感人;而明代《货郎图》无论是从技法上还是形象上都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派。尽管这样的差别主要是由画面内容造成的,但绘画载体亦占据了相当的部分。形成对一副画面的识读应由制作者和观看者双方共同完成,一旦涉及观者,就不得不重视观看的作用,继而绘画的形式载体也成为了不可忽视的因素。宋代货郎多作于小型的卷轴与扇面上,或许是中产阶级闲暇时间翻阅的图册,或许作为风俗流通于民间。总之小幅的体量带给观看者的是灵活多变的观看方式,以及俯视、平视等较为轻松的观看角度,至于扇面就更多了几分时尚、玩巧、消闲的意味在其中。对比明代货郎,现存的绘画作品几乎都是纵向190厘米左右,横向100厘米左右的高大卷轴,以计盛《货郎图》为例,宫廷画家计盛的作品显然是为宫廷中的观看者所作,高大的卷轴如果不是被悬挂,就是在特殊的时刻拿出来观赏。柯律格(Craig Clunas)认为:在明代,你所能看到的东西取决于你的身份,你认识的人,还有你一年中什么时间来看一幅作品,季节和节日的因素或许决定了哪些作品会被从收藏中取出,展示给来访者,如金斯伯格提出的所谓“图像环路”,在中国的环境背景中,该环路并非是地理空间上的,而是季节性的。这正与《四时货郎图》相对应,如若佚名《四时货郎图》不作为一次性呈现的四联画出现在观众视线内(其中一张尺寸略长),那么就极有可能是分季节展示的藏画,有时挂在墙上,有时由仆役们将其挑起供主人与客人观赏,故图像通常高于人们的视线,仰视总是让人产生崇高感、敬畏感;或者被施以谨慎的目光,成为一种特定的视觉符号与固定的视觉记忆。endprint

这个符号体系一直延续到弘治、正德两朝,孝宗、武宗均喜好绘画,画院仍延续着繁荣的景象,《货郎图》作为一个发展成熟的图式,却慢慢褪去了统治色彩,其中的女性角色消失不见,只剩满载货物的货郎与活泼烂漫的群儿,男性货郎的主体地位再次回归,加之画面中出现的孩童皆为男童,使得《货郎图》带上了明显的“求子”色彩。据史料记载,自明中叶起,皇室一直子嗣不兴,尤其是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世,子嗣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人,这与南宋宫廷的情况极为相似;在皇室急于求嗣的背景之下,苏汉臣的《秋庭婴戏图》《冬日婴戏图》等象征“百子富贵”的吉祥图式便应运而生,同样,明弘治直武英殿锦衣指挥吕文英也创作了一系列《四时货郎图》(或称作《四景货郎图》)。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沿袭了之前体量巨大、满布装饰的货架,与奢华的园林背景;画中人物体型匀称健康,没有了仕女形象,一扫纤细羸弱之气;货郎的体态均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弧形,显得自然随意,且目光无一例外地集中在面前的孩子身上,面带安详的微笑,流露出无限慈爱与关怀之情。这俨然是父亲与孩子们亲密无间的互动,皇室的求嗣心切呼之欲出。再从更宏观角度来讲,明史称明孝宗“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在其治理下,弘治一朝期间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史称“弘治中兴”。而《货郎图》自始至终都摆脱不了风俗性质,总与大众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图中货郎形象也象征了君主除了庙堂中的庄严肃穆之外,亦被塑造为爱民如子的颇具亲和力的形象;身后的货架则代表着统治之下的富庶与安逸。在夺门之变与石曹之乱后,朝纲亟待整顿,人民生活需要恢复,此时的文化宣传较宜以温和积极的形式出现,对民众进行正面引导,描繪美好生活的蓝图;同时亦是对统治下太平盛世的歌颂。

结语

至此,本文已大致列举出了关于明代《货郎图》的种种可能,无论是风俗画还是装饰画,节日表演还是娱乐嬉戏,亦或是统治阶级的权力显示和祈求子嗣的美好愿望,都是《货郎图》多样性的表现途径之一。从内容上讲,明代《货郎图》继承了宋代已经形成的基本人物形象和一些固定动作,以及画面的布局开阖;从形式而言,由小尺幅向高大卷轴转变,这一点在传为苏汉臣图中已初现端倪,并且增添了屏风画等使用性质;总体上,表现为在前朝基础上的继承与创新,新时代使《货郎图》逐渐由纪实性走向象征性,由单一走向多样,在后期不可避免地陷入程式,彻底成为了一个符号化的形象,任由后人赋予其不同的含义,明朝以后货郎的形象走出画卷,更多地出现于民间工艺制品之上。回顾货郎的前世今生,他从民间来,宫廷中走一遭,戏曲里演一出,终于又回归到市坊里的叫卖声中,但无论怎样变化,始终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数千年以来,将愿望诉诸于艺术似乎已经成为人的本能与惯性,而图像可以说是历史的目击者,唐代张彦远言:“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於天然,非由述作。”19世纪瑞士杰出的文化史,艺术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认为“只有通过艺术这一媒介,一个时代最秘密的信仰和观念才能传递给后人,而只有这种传递方式才是最值得信赖的。”足可见图像之于历史的重要意义,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类的图像视觉经验不断积累,并发展出自己的独立机制,不仅为观看者也为创作者提供重要参考指标;而在此基础上的图像背后的意味亦同样引人深思,只有综合研究方法,不断回归历史原境才能对历史遗留的物品做出合理解释。笔者才疏学浅,以上对于《货郎图》的推断实在是大胆为之,若有不妥之处,还希望学界专家学者能多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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