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是英雄吗?
——解读《永别了,武器》中弗雷德里克·亨利的英雄梦想
2018-03-08胡亚敏
胡亚敏
(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 洛阳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3)
海明威以描写硬汉英雄闻名,却在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小说《永别了,武器》中塑造了逃兵弗雷德里克·亨利的形象。虽然亨利的行为与我们通常推崇的战斗英雄背道而驰,但看似也情有可原:他是在生命受到无端威胁时,才选择逃跑,达成了单独媾和*美国战争小说里的单独媾和(the separate peace)指士兵常常面临“是决定留在战场作战,还是有意逃离战争”这样的抉择(Herzog,1997:46)。如果士兵在权衡各方面利弊后,最终选择逃离战场,该士兵就达成了单独媾和。。他在面对战争创伤,以及凯瑟琳难产死亡的悲剧时,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自制和坚韧,似乎彰显了海明威竭力推崇的“压力下的优雅”,也可以算条真正的汉子。然而,亨利在逃离战争后,并没有感到宁静,也无法真正将战争抛在脑后。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小说是“在故事发生十余年后,由弗雷德里克·亨利来讲述往事,以便能在情感上面对往事”(Nagel,171)。从行文中,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虽然十年已逝,但战争带给亨利的创伤依然存在,他对凯瑟琳的思念依然刻骨铭心。约翰·阿尔德里奇(John W. Aldridge)在《迷惘的一代之后》 (AftertheLostGeneration)一书中认为:“亨利曾相信战争,但战争伤害了他。他又相信爱情,因为爱情曾许诺会补偿战争夺去的一切。但爱情也死了。”(1958:10)罗伯特·梅瑞尔(Robert Merrill)在《〈永别了,武器〉中的悲剧形式》 (Tragic Form inAFarewelltoArms)一文中指出:“海明威创造了一种新的悲剧形式,主人公表现完美,没有错误,却仍然要遭受完全非自身行为引起的毁灭。”(1987:26)珍妮弗·黑托克(Jennifer Haytock)在《战争中的对话:〈永别了,武器〉作为美国战争小说的教学案例》 (A Conversation among Wars: TeachingAFarewelltoArmsas an American War Novel)一文中表示,弗洛伊德在“为什么有战争”一文中提出的爱欲本能和毁灭本能可以很好地解释小说:亨利因凯瑟琳的爱逃离了战争,意大利士兵因爱想放下武器回家;而凯瑟琳的死亡说明眷恋于爱的徒劳,甚至催生了人们的毁灭本能(2008:141)。众多评论家纷纷指出,亨利的创伤在于他对战争的幻灭,以及随着凯瑟琳的死亡,对生活的幻灭。小说深刻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海明威的深远影响,以及给民众生活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反映了“迷惘的一代”的迷惘与困惑。然而,这些评论却忽略了亨利在叙述中的欲言又止,忽略了他想表述却始终难以直接表述的内容。
亨利在回忆中坦承自己曾对凯瑟琳撒谎,最初与她随意调情时,却说“爱”她;对牧师言而无信,答应过要在休假时去他的家乡,最终却食言没有前往。那么,他为什么要在叙述中将自己的缺点呈现在读者面前呢?显然,亨利是想通过小说进行反思,对过去令自己感到内疚的行为进行忏悔。他在叙述中直接表现自己的缺点,也正是想获取读者的信任,相信他正在努力客观地讲述往事。然而,纵然他坦率承认了当初的许多缺点,但有的错误仍然是他所难以直面的,他真正想忏悔的内容仍然被他看似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亨利的深重创伤和欲言又止与他的英雄梦想密切相关。虽然在小说开篇,他就对战争失去了幻想,但他最初渴望能到战场上就是想成就自己的英雄梦想。令他失望的是,虽然他怀揣英雄梦想,却一直没有成为英雄。首先,他难以被称为一位骁勇善战的传统英雄,因为作为军官,他在撤退中指挥不力,判断失误,导致任务中途流产,手下无辜丧命。其次,他先是亲手枪杀了一名试图逃跑的士兵,后虽自己达成单独媾和,但这并非是他用良知做出的道德抉择,而是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无奈之举,因此无法自诩为哲人式的英雄。第三,他甚至难以称为海明威式的准则英雄,因为他无法直面战争创伤,对过去和现实采取逃避的方式,失去了再做抉择、承担责任的勇气,只能用表面的镇静和玩世不恭来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小说共分为五部,第三部可以说是小说的高潮。在这一部分里,意军因战事失利而大撤退,在撤退途中,亨利的生命受到起义士兵的威胁,最终选择跳入河中逃离战场。作为亨利从战场走向战后生活的重要转折点,这一部分却似乎没有引起评论家的足够重视。也许对之进行细读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了解析亨利的英雄梦想。
1 亨利是传统英雄吗?
在美国的历史发展中,特别是在向西拓荒的过程中,特别强调坚忍不拔的顽强精神和克敌制胜的英雄气质。“在凄凉的荒漠中生存,就需要行动,需要不断地征服并驾驭自然的力量,当然包括人性。荒漠中建立起来的殖民地需要积极、知性、克制、自律之人。”(马克斯,2011:29)美国文化中称道的英雄应该有勇气、有魄力、有智慧,能够在荒野中生存,在沙场上驰骋,能够拯救弱小于水深火热之中。
亨利深受美国文化对英雄崇拜的熏陶,迷恋个人的英雄气质。在亨利的叙述中,虽然一开始他似乎就已经对战争失去了信心和热情,但这不意味着他未曾有过浪漫的英雄梦想。在小说中,先后有三人在不同场合询问他为什么参军。前两次他都用不知道或转移话题搪塞了过去*第一次是凯瑟琳与亨利初次见面时,问他为何参军,他回答说“我不知道。”(18)第二次是一名护士长问亨利为何参加意大利军队,他先表示“我不知道”,在追问之下,用“我在意大利,我能说意大利语”(22)来转移话题。。第三次在酒店服务员的追问下,亨利终于答道:“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个傻瓜。”(256)当他这样回答时,实际上是承认,他曾对战争抱有各种幻想,曾经有过英雄梦想,以为可以在战场上尽情拼杀,展现英勇的气质和魅力,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否则,在美国正式对德宣战之前,他就不会按捺不住激动,报名加入了意大利军队。虽然他表示,一听到“神圣、荣誉、牺牲”(184)等字眼,就会感到局促不安,但这些字眼显然曾经让他热血沸腾。战场的现实虽然让他很快对战争失去了幻想,但他仍然坚守着军人的职责,渴望用自己对责任的执着来赢得男人的尊严。
然而,在大撤退中,亨利却并非是一个称职能干的军官,没能展现传统英雄的优秀品质。他的任务是带领三辆救护车经乌迪内抵达波达诺涅。在撤退途中,两名与部队失散的军士搭乘了亨利的救护车。最初,两名军士对他充满信任,顺从地执行他的命令。随后,由于亨利武断决定和错误判断,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导致车辆陷入泥泞。亨利让两个军士帮忙砍些树枝,垫在车下,帮助车辆驶出泥泞。但“两名军士看了看车子,仔细检查车轮。随即一声不响,拔腿就走”(203)。显然,凭借经验,他们已做出准确的判断,救护车已很难从泥泞中驶出来,而亨利却还在徒劳地试图挽救这辆车。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两名“看起来颇有军人气概”(199)的军士比亨利做出了更为准确的判断。他们选择违背亨利的命令,是出自对他权威和能力的质疑。
亨利连续几次命令都无效后,几乎是恼羞成怒,“打开枪套,拔出手枪,对着那个说话最多的就是一枪”(204),却没有打中。他随后连开三枪,打中一个,另一个跑掉了。救护车司机博内洛随后前去把受伤的军士击毙。这时,亨利问道:“另一个我完全没打中吗?”(204)可以看出,男性生理上的力量和强壮成为“海明威主人翁追求的目标,也成为他们自我价值实现的媒介”(邹理,2013:36)。像许多传统英雄一样,亨利以拥有百步穿杨的枪法为骄傲。然而,作为军官,他的枪法似乎并不够精准。当再次挽救车辆的努力失败,三辆救护车最终全部困在湿软的泥里时,亨利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的。”(205)他们不得不丢弃车辆,徒步朝乌迪内走去。
由于指挥不力,亨利不仅失去了两个军士的信任,也失去了手下士兵的尊重。后来,正如两名军士所预言的,亨利的后路被德军切断。正是由于他的判断失误,大家才陷入了绝境。随后,他决定抄近路绕到城南,力保手下的安全。在转移过程中,士兵艾莫又被子弹击中身亡。面对战友的死亡,博内洛对亨利的指挥提出质疑,并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亨利指挥能力和权威的质疑。他很快就趁亨利不注意,独自溜走,达成了自己的单独媾和。
艾莫之死和博内洛的离去同样对亨利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望着艾莫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亨利的内心感受十分复杂。他将艾莫的证件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盘算着要给他的家人写信。与此同时,亨利也想着各种借口替自己辩护。尽管他不断想说服自己,艾莫的死亡不是因为他指挥失误造成的,他仍然无法直面艾莫的离去,种种矛盾和纠结使他“头脑糊里糊涂”(217)。博内洛的离去同样令他难以释怀。他试图不断地说服自己,博内洛选择离开他们是个错误的决定:“博内洛宁愿去当俘虏,他真是太傻了。”“他是个傻瓜。”(218)
那么,艾莫的死和博内洛的离去为什么对亨利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是因为亨利与他们有深厚情谊吗?从后来的陈述来看,事实并非如此。对亨利来说,艾莫和博内洛都只是他任务的一部分,他没有把他们安全带到目的地,就像一个英雄没有完成交给他的任务。他不断替自己辩护,与其说是因为难舍与他们的战友情,不如说是因为想证明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军官,仍然还是一个英雄。当晚他们连夜赶路时,亨利不知道自己期望遇到什么,“也许是死亡,也许是在黑暗中射击,并奔跑”(218)。也许经过艾莫之死的挫折,他潜意识里希望有别的事件让他一展身手,通过战死沙场或英勇表现,再次证明是自己是英雄。
亨利最终达成单独媾和后,感觉自己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猜测着学校在某个时刻正在举行什么活动”(245)。他的内疚感说明他对迷恋过的英雄梦想仍然依依不舍。然而,作为指挥官,他一意孤行,武断决定,没有安全地带领手下突出重围;作为枪手,他不能百步穿杨。他并不比后来发生哗变、拒绝作战的意大利宪兵更勇敢,他枪杀军士的行为也不比那些射中艾莫或抓捕亨利的士兵更有理智。可以说,从传统“英雄”的定义来看,亨利远非一位英雄。
2 亨利是哲人式英雄吗?
美国文化中对英雄还有另一种定义,这可以称为一种“哲人式英雄”,这些英雄认识到现实世界中的不足,并有勇气对之进行反抗。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一个一直生活在洞穴中的人摆脱枷锁,来到阳光下,认识到以前一直生活在骗局之中。他毅然回去将所了解到的真相告诉其他人,却不被理解,并被处死。这些勇敢之士被超验主义代表人物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称为“有良知的”英雄。
超验主义质疑权威,倡导个性,推崇精神,在19世纪的美国文化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梭罗在《论公民的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中指出,在美军中服役的士兵根本不是独立自主的“人”,他们在为国家效力时,“不是作为人,而是用身体作为机器…… 大部分情况下,他们的判断力和道德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而仅将自己沦为了木头、泥土和石块…… 但是,这样的人却被普遍视为好公民”(Thoreau,1985:1565)。梭罗还批评大部分公职人员在为国效力时,“很少做出任何道德判断,不知不觉中,他们像侍奉上帝一样,在为魔鬼效力”。只有极少一些敢于与腐朽的政府相对抗、试图指出国家不足之处的人,才在用良知为国效力。虽然“他们通常被视为国家的敌人”,但梭罗认为,这些人对世界有着更清醒的认识,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追寻真相,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美国犹太裔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平庸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这一概念中,梭罗“公民的不服从”思想得到进一步发展。阿伦特认为,在极权主义体制下,很多像艾希曼这样的纳粹帮凶“并不愚蠢,却完全没有思想——这绝不等同于愚蠢,却又是他(们)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犯罪者之一因素。这就是平庸”(阿伦特,2011:51)。他们丧失了个人的良知和责任感,专注于自己的升迁,而对道德和正义熟视无睹,最终成为恶的帮凶,表现出平庸的恶,即“无思想、甚至无动机地按罪恶统治的法规办事,并因而心安理得地逃避自己行为的一切道德责任”(徐贲,2002:91)。只有那些能抛弃平庸的恶,用良知去尽自己道德责任的人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美国战争小说中的许多士兵做出单独媾和的决定时,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他们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选择逃离战场,其实也经历了一个从不思考、丧失个人道德判断能力,到努力思考个人言行、正视自己的良知、勇于面对自己道德责任的过程。多斯·帕索斯的一战小说《三个士兵》中的约翰·安德鲁斯在经过犹豫和彷徨后,终于决心逃离专制冷酷的军队;约瑟夫·海勒的二战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尤索林,在看到美国政府和军队的荒谬后,决定逃到瑞典;蒂姆·奥布莱恩的越战小说《追寻卡西艾托》中的卡西艾托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后,也毅然出逃。他们英勇的反抗源于“对军队系统专制本质的清醒认识”(Matsen,1993:105)。按照梭罗和阿伦特的观点,这些选择单独媾和的士兵可以说是美国文化中真正的英雄,他们通过自己的选择,表现了自己“公民的不服从”态度,摒弃了“平庸的恶”,成为美国良知、道德和灵魂的引路人。
然而,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并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像很多人一样,他拒绝思考,拒绝正视自己的道德责任。军医雷纳尔迪曾说:“我从来不思考。绝不,我不思考,我只做手术。”(167)亨利在逃离战场之前,对战争和生活也持相同的态度:“我感觉很压抑,所以从来不去想这些事,从来不想。”(179)他对战争失去信念后,虽然感觉一切都是虚无与徒劳,却没有主动思考过自己的责任。
亨利在达成单独媾和时,如果他试图面对自己的道德责任,摒弃“平庸的恶”,他也可被称为一个哲人式的英雄。然而,当他纵身跳入湍急的河流中时,他似乎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博内洛逃跑后,皮安尼曾请求亨利,在向上级报告时,只说博内洛被俘,而不要说他当了逃兵,因为“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他们会给他家人找麻烦”(219)。亨利开始对之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因为他对博内洛质疑他的权威、临阵脱逃仍然耿耿于怀。就在这时,他发现大撤退中其他士兵发生了哗变,有的士兵在他身边大叫:“打倒军官!”他的态度顿时产生了变化,向皮安尼许诺:“我不会写一份给他家人带来麻烦的报告。”(219)
亨利瞬间发生的根本性态度变化令人浮想联翩: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显然,这是因为他对战争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最初,他认为,“即使战争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也只能体面地退出,而不能做逃兵;即使需要去死,那也只能体面地去死。”(李公昭,2000:49)作为军人,即使战争失利了,他仍然有责任和义务履行职责,哪怕需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枪杀了那个试图逃跑的军士。然而,当他发现叛乱的士兵在疯狂杀人,自己可能被无谓枪杀时,他开始对军人的责任和义务产生怀疑,因为如果军人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誉,那么无谓地被自己人当作间谍处决,能有什么荣誉可言呢?在生死面前,他似乎开始能理解博内洛和那个军士的逃跑行为,因此态度才急转直下。
他被宪兵抓捕、排队等待审判时,亲眼看见一个中校被宪兵处死,也促使他做出逃跑的决定。那个中校在临死前大义凛然地说:“要枪毙我的话,就请便吧,不必多问。”(224)就是这么一个富有男子气概、富有勇气、充分展现了“压力下的优雅”的军官仍然被宪兵无情地处决。如同许多战争小说里的描写一样,被草草处死的军官,深刻展现了“战争中的权力专制对人性之恶的助长”(谈凤霞,2017:136)。亨利看到自己也即将成为军队权力专制的牺牲品,而他的牺牲也会像刚才那个中校一样毫无意义,因此,他才纵身一跃,跳河逃去。可以说,他在选择单独媾和时,并非旨在摒弃“平庸的恶”,而只是当他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时的拼死一搏。
第32章是小说第三部的最后一章,篇幅很短,只有不到800字,却意义深远。亨利从河中出来,爬上一列火车,躺在冰冷的大炮和帆布下,他饥肠辘辘,开始胡思乱想。整章如同他当时的内心独白,非常混乱。海明威采用了意识流式的手法,记下了他当时的各种思绪,最准确、直接地反映亨利当时的心态。在这一章的第三段里,亨利忽然放弃了他一贯使用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改用了第二人称叙事视角。显然,他此时正在因当了逃兵而忐忑不安,想说服读者,为自己辩护。他在思索中举了一个例子:
你丢了几辆车和几个人,就像一个商店巡视员在一场火灾中损失了那个部门的一些货物,却没有买保险。你现在已离开了,不再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如果百货商店在火灾后枪杀巡视员……那么,商店重新开业时,巡视员当然不会再回去。他们可能再去找别的工作,只要还有其他工作,警察又没有抓住他的话。(232)
亨利使用这一比喻竭尽全力为自己的逃跑行为辩护,这令人深思。他指出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因出现小的差错,他就遭到枪杀,因而不再有责任和义务为军队效力。他将手下的士兵与商店的货物相提并论,似乎说明他对死掉的艾莫等人并没有发自内心真正的关心。将艾莫等人安全、顺利地带到目的地,就像将救护车带到目的地一样,只是他任务的一部分,而对他们作为人的情感、思想和遭遇等,他却完全漠然视之。显然,亨利在达成单独媾和时,想到的并不是要用良知捍卫真理,弘扬正义,对抗腐朽的权威。如同那个商店巡视员,他逃掉,只是不愿再承担责任、不愿被无故枪杀。斯蒂芬·库柏(Stephen Cooper)在《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政治》 (ThePoliticsofErnestHemingway)(1987)一书中也指出,亨利在面临死亡威胁之前,从未想过要当逃兵:“如果他没有被宪兵拦住,他可能会回到救护队,继续执行新的任务……弗雷德里克的逃跑是环境强加给他的,而不是他有意做出的道德抉择。”(1987:44)
亨利逃跑后,割掉了军装上的星章,但表示:“我不反对他们(其他人),我只是洗手不干了,我希望他们都好运,那些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理智的人,他们应该得到荣誉。但这已与我无关了。”(232)“但这已与我无关了”这句话的原文是“But it was not my show any more”。对亨利而言,他在战争中的一切表现似乎都只是一场作秀,他所渴求的并非追寻真理、承担道德责任,而只是通过战争展现自己的英勇品质,成为人人仰慕的英雄;当这一梦想无法实现、自己生命受到无端威胁时,他选择了退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亨利远非一个敢于反抗腐朽权威、勇于承担个人道德责任的“哲人式英雄”。
3 亨利是海明威的准则英雄吗?
读海明威的作品,不能忽视的是他创造的海明威式英雄。海明威是一个迷恋勇气的作家,迷恋一切能展示男子汉气质的活动。三岁时,他就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长长的钓鱼竿;十岁时,再次接过父亲赠送的、比他本人还高一头的猎枪;中学时,积极参加拳击训练,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轻易放弃;成年后,参加两次世界大战,去西班牙看斗牛,到非洲猎杀雄狮,在古巴捕大马林鱼。他似乎无时不在展示自己的勇气,也喜欢被人称为“海明威爸爸”(Papa Hemingway)。甚至他的死也充满了传奇色彩。当感到自己创造力消退,他饮弹自尽,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硬汉”形象。
在海明威创作的众多作品中,硬汉无处不在。他的英雄是“准则英雄”(the code hero),强调的是一种西绪福斯*西绪福斯(Sisyphus):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国王,被罚在冥府把一块巨石推到山上,但巨石快到山顶时,又会滚落下去,然后他再把巨石往山上推上去,如此反复,永无休止。的坚持和斯多葛派的自制。即使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中,也要毫不退缩,坦然面对。著名的海明威评论家菲利普·扬(Philip Young)指出,海明威英雄的准则就是“压力下的优雅”(grace under pressure):
它(压力下的优雅)是对荣誉和勇气的控制,在充满不安和痛苦的生活中,它使男人成为男人,他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只会受冲动行事,安享生活,通常过着凌乱、还可能懦弱的生活,对应该如何生活,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Young,1966:63)
海明威认为,相对于男人内在的高贵气质,外在的成功和失败并不重要。正如《老人与海》中的那句经典:“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人尽可被毁灭,但是不会被打败。”(海明威,2012:60)可以说,海明威式的英雄是一个坚毅、英勇、克制的男人,纵然面对失败和死亡,也要坚守自己的原则,表现沉着冷静,不轻易流露出恐惧和悲伤。
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看似一个镇定、克制、坚韧的海明威英雄。虽然他对战争失去了信念,但仍然坚持履行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有论者指出:“虽然小说显然呈现了意大利战争的负面情况和弗雷德里克对之的幻灭,但小说并不是简单地反战或和平主义。虽然弗雷德里克怀疑战争的目的和意义,但他却尽力完成好自己的任务。”(Cooper,1987:37-38)对他而言,作为男人,既然决定了参军,就要实践自己的诺言,完成自己的任务。因此,他才在大撤退的混乱中,尽力带领救护车队前往目的地,在冷雨和危险中,为了男人的勇气和荣誉而苦苦坚守。
然而,面对战争的创伤,亨利没有勇敢直面,却采取了逃避的态度。约翰·阿尔德里奇指出,海明威的小说充斥着“暴力”:“对海明威来说,最恐怖的暴力总是比真实的更不真实,总是更接近于睡眠、噩梦和死亡,而非生活。正是在与暴力的对抗中,他的主人公确立起自己的准则。”(Aldridge,1958:29-30)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不仅要面对战争中外在的暴力,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暴力。暴力就像一个抽象的噩梦,充斥着亨利的全部生活,反复萦绕着亨利的思绪。在暴力面前,他试图回避,拒绝思考让他伤痛的往事,而只专注于当前时刻。他在逃跑后感叹:“我生来不会思考,我只会吃。天啊,是的。吃、喝、与凯瑟琳睡觉。”(233)对亨利而言,用吃、喝、睡觉这种玩世不恭的方式是他面对创伤、拒绝正视残酷现实的一种方法。只有专注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不对现实进行任何深入思考时,他才可能维持表面的镇静和所谓“压力下的优雅”。
亨利面对创伤的这种消极态度遭到了很多学者的批评。朱迪斯·费特勒(Judith Fetterley)在《海明威的“怨恨的密码”》 (Hemingway’s “Resentful Cryptogram”)一文中尖刻地指出:“弗雷德里克之所以有可能爱凯瑟琳,是因为她为他提供了他能接受的唯一一种关系,即他不需要行动,不需要考虑,因为她把一切都替他想好了……她死后,亨利不需要面对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她的死反映了他保持不受约束的愿望,而她的死可以让他冠冕堂皇地这样做。”(1987:70)桑德拉·斯帕尼尔(Sandra Whipple Spanier)在《凯瑟琳·巴克利与海明威准则:〈永别了,武器〉里的仪式和生存》 (Catherine Barkley and the Hemingway Code: Ritual and Survival inAFarewelltoArms)一文里进一步指出,凯瑟琳最充分地显示了对荣誉和勇气的控制,她才是海明威式的主人公,“她通过自己的例子,教亨利如何在一个充满敌意和混乱的世界中生存”(1987:132)。
亨利的消极表现源于大撤退中遭受的巨大创伤。非常在意个人英勇形象的亨利,在撤退中却没能像传统英雄那样,在战场上犹如出入无人之境,而是武断指挥,错误判断,导致救护车丢失、艾莫被杀、博内洛逃跑。如果说这一切还可归于战争的残酷和战场的瞬息万变,那么给亨利带来更大创伤的是他枪杀了那名试图逃跑的军士。我们在读小说时,会禁不住问:“弗雷德里克有权力或有合理的理由射杀那两个军士,并将其中一个杀死吗?”(Niday,122)韩礼德(E. M. Halliday)(1962:66)在《海明威的含糊:象征主义与反讽》 (Hemingway’s Ambiguity: Symbolism and Irony)一文里指出,小说撤退一节极具反讽意义:亨利枪杀逃兵,最后自己却当了逃兵。在亨利当逃兵之前,枪杀军士似乎合情合理,因为军士拒绝履行军人的职责。但亨利在杀死他不久后,自己也像他一样逃离了战场。当他再回头审视自己早先枪杀军士的行为时,其中的愧疚和矛盾之情可想而知,这可能是他最无法言说、最怕提及的巨大创伤,因为如果他认为逃跑的军士应该被枪杀,这就意味着他自己逃跑后,也应被处决;如果他说服自己,当逃兵是在战场上的合理选择,这就意味着他早先枪杀那个军士的行为是错误的。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自圆其说的解释。
这种难以言说的创伤给亨利的直接影响是,他似乎丧失了独立做出决断、采取行动的勇气和信心,开始拒绝承担责任,这在他逃往瑞士的过程中有突出的表现。他刚一逃跑,知道军队肯定会抓捕他,就开始“思考可以去哪里”(233)。他到米兰找朋友西蒙斯借平民便装时,直接问他:“我有麻烦了,到瑞士要办什么手续?”(241)显然,他很清楚自己应该逃往中立国瑞士。然而,他与凯瑟琳会合后,凯瑟琳曾担忧地问如果有人来抓他,他们应该到哪里去,亨利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我们应该去哪儿啊?”凯瑟琳表示去哪里都可以,并催促他尽快决定,亨利才指出可以穿过湖,到瑞士去。
最为明显的是出逃前他与门房艾米里奥的对话。早在白天亨利钓完鱼后,门房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他需要小船,都可以找他拿钥匙(256)。半夜,门房冒雨来通知亨利早晨会有人来抓他时,亨利思索片刻,却问了门房一连串问题:
“你说该怎么办呢?”
……
“去瑞士吧。”
“怎么去?”
“坐我的船。”
“有暴风雨啊,”我说。
“暴风雨已停了。会有点风浪,但你们会没事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马上。他们可能会一大早来抓捕你。”
“那我们的行李怎么办?”
“收拾好,让你夫人穿好衣服,我来负责行李。”
“你在哪里等呢?”
“就在这里。”(265-266)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意思。亨利早就知道他必须逃到瑞士去,早就知道可以驾驶门房的小船逃跑,早就知道他必须马上出逃才能不被抓捕。然而,在对话中,他却表现得犹如孩子般茫然无助,凡事都要问门房,请门房来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亨利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司各特·唐纳德逊(Scott Donaldson)(1987:101)在《弗雷德里克·亨利的逃跑和被动姿态》 (“Frederic Henry’s Escape and the Pose of Passivity”)一文里指出:“他很清楚必须做什么,却等着她(凯瑟琳),然后等着艾米里奥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采取这样一种姿态,在她眼里,他显得不那么有心机。将她和门房拉进来,他试图减少自己的内疚感。”一方面亨利可能力图想减轻当逃兵的负罪感,另一方面,在经历了大撤退中因自己判断失误、酿成大错之后,他对自己的判断不再信心百倍,即使自己已经有了想法,仍希望有人帮他把决定说出来,这样即使再出现错误,他就可以不再为做出错误的决定而承担责任。
亨利达成单独媾和后,沉溺于创伤中难以自拔,始终逃避现实,逃避自己的责任,在关键时刻,拒绝做出决定,从而将责任转嫁给他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他保持了表面的镇静和所谓“压力下的优雅”,但他却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海明威准则英雄。
4 结语
在回忆和思考中,亨利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的错误判断和消极躲避,他既没能成为驰骋沙场的传统英雄,也没能升华为敢于为真理和道德责任、与权威对抗的哲人式英雄。由于缺乏直面现实和创伤的勇气、缺乏为自己行为负责的魄力,他甚至称不上海明威的“准则英雄”。他表现出的冷静和“压力下的优雅”,只是他维护男人尊严的最后一点手段而已。评论家瑞·威斯特(Ray B. West, Jr.)指出:“小说最终想表达的是,你不可能逃避行动的责任,你不可能说‘永别了,武器’,不可能达成单独媾和。你只能学会与生活共存,学会忍受生活,就像‘新入会者’学会忍受一样。”(转引自Cooper,1987:45)多年后,叙述者亨利也许认识到了自己当初的软弱,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忏悔。虽然他仍然难以直接深入地谈论往事,但通过讲述故事,他毕竟迈出了勇敢的一步,将自己的错误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开始学着承担自己的责任,努力实现精神的升华。
参考文献:
Aldridge, John W. 1958.AftertheLostGeneration:ACriticalStudyoftheWritersofTwoWars. New York: Noonday.
Cooper, Stephen. 1987.ThePoliticsofErnestHemingway. Ann Arbor: UMI Research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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