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两首赏析
2018-03-07彭孝干
彭孝干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陶渊明作为古代名家常被选入中学教材,有论者凭自己的感悟、体验去解读,去鉴赏,见仁见智。从陶渊明427年去世算起,至今已1580年,经过历代文人的塑造,他已成为中国文人的人格寄托。而中学教材中入选的作品,常常让人觉得渊明仅仅是一个隐士,放旷、隐逸的态度给我们造成了错觉,仅凭这两点成为文人的人格依据是远远不够的。庄子也是放旷者,但是后世的崇敬却少于渊明,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没有成为文人的人格偶像。那么陶渊明凭什么具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久经不衰地被人们崇拜?恰恰因为他兼有庄子和孔子的品格。
了解一个诗人,我们必须深入其所处的时代,方东树《昭昧瞻言》卷四写道:“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和。”此说诚是,因此,我们必须掌握渊明一生的生活轨迹,才能更好地把握诗的本义。渊明生活的时代,东晋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激化,先是桓玄之乱,接着刘裕专权,公元420年,刘裕代晋称帝。淝水之战时渊明19岁,晋亡时56岁,这时是渊明的青年和壮年时期,晋、宋易代给陶渊明的思想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歌颂三良(秦穆公时贤人)忠心殉葬的行为,鞭挞时代的“狂驰子”,对于荆轲、三良不再而泫然沾衣。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云:“《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观此三诗,渊明忠义慷慨,直欲追踪古人,特生无道之世,又无知己用之耳……渊明盖志希圣贤,学期用世,而遭时不偶,遂以乐天安命终其世耳!”古今多数学者对此无异议,可见晋、宋易代对陶渊明影响之大,在分析陶渊明作品时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背景。
渊明一生多次仕隐,算起来共有13年之久。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陶渊明29岁,渊明初次出仕。不久,征为江州主簿,不应,赋闲六、七年。第二次出仕,约在晋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年),时年36岁,担任荆州和江州刺史桓玄的幕僚。看到桓玄有异志,37岁时,丁母忧,辞官归家。陶渊明做刘裕的参军。这是他第三次出仕,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怀着幻想和希望,另一方面又疑虑重重。“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有学者认为是渊明看出了刘裕有篡晋的意图,故对这次出仕很失望。然史籍记载,刘裕篡晋已经是十余年的事了。评陶向来有两种倾向,一种以现代人王瑶为代表,多联系时代政治背景分析推衍陶诗旨趣,以忠愤说囊括之;一种可以当代袁行霈先生为代表,立足于陶为千古隐逸之宗这一判断,对很多忠愤说均予以消解。
了解陶渊明“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及一生心路历程之后,我们能隐隐感觉到渊明或仕或隐,都是在“猛志”不能实现和对风雨飘摇中的晋王朝的担忧、激愤中度过的。文章选择《归园田居》(其一)和《读山海经》(其十一)作为解读对象,根据自己所查阅的有关资料,还原一个真实的陶渊明,不揣冒昧,浅陈陋见,望方家指教。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赏析]
龚斌《陶渊明校笺》:“据《归去来兮辞》,渊明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十一月辞官归田,此诗当作于义熙二年(406年),渊明三十八岁时。”这一年渊明从桓玄幕僚归来不久,多少带有对仕途的失望。开首渊明即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自然平淡,想其句可知其人。龔斌引陶考王谱:“以堕地为尘网,故系此诗为三十年,说近释氏,渊明胸中当无此。尘网当以仕途言。”此说甚是。“三十年”象实写,然从渊明29岁出仕至41岁澎泽令辞归,前后不过13年,故此为虚写。渊明诗化用古人诗句,更妙者用其句意。“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实则化用陆机《赠从兄车骑》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渊明化用而更工整。惠洪《冷斋夜话》:“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吴师道《吴礼部诗话》:“《古鸡鸣行》‘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巷中。陶公全用其语。”“虚室”二字常有人解释为“闲置的屋子”,确是望文生义,《庄子·人世间》:“虚室生白。”“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淮南子》:“是故虚室生白。”高诱注:“虚,心也;室,身也;白,道也。”
《归园田居》前六句写自己为什么归园田,是由于性本爱丘山,然而联系桓玄剪除异己,觊觎晋室事,渊明归隐并非心甘。但是整首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系心归耕的隐者形象,完全是虚室余闲,心无旁骛,但是不久又为刘裕的镇军参军,想其事再分析其诗,我们可以看到渊明乃一放旷人,志向不能实现的时候则隐,可以用道的思想来调和自己,如此想来将不难解释渊明或仕或隐的心态了。而有人认为渊明出仕是为了解决贫困问题,余不敢苟同,到后期渊明达到“乞食”的地步,却依然未以出仕为途径解决问题。
读山海经(其十一)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赏析]
龚斌认为《读山海经》当作于义熙三年丁未(407年),这一年是《归园田居》作后第二年,此诗并非难懂。龚斌此诗集说:前人或以晋宋易代一事探索此诗“微旨”。如孙人龙《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卷二谓此诗:“显悲易代,心事毕露。”此说不可信。梁启超《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谓此诗及前“夸父诞宏志”等篇,“不知不觉把他的‘潜在意识冲动出来了”。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称此诗表现了渊明的“金刚怒目式”。
诗后两句:“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慨叹精卫、刑天空有昔日壮心,良辰却不可再得。当桓玄控制晋室,渊明即参与刘裕举义行动,而且此应发生在此后不久。
观之,我们知道渊明在仕与隐之间徘徊,实则不得志而隐,济世思想没有因为归隐消失,尽管《归园田居》其一显示了其归隐的隐士形象,甚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我们了解陶渊明先入印象。但通观其诗歌,他相反的另一面则更加强烈。苏轼是盛赞陶渊明的人,观苏轼就可了解渊明隐士形象背后真实的一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作者单位:福建省厦门双十中学(361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