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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被用光的人》中斯密斯将军的身份探究

2018-03-07宇,洪

皖西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爱伦将军人类

汪 宇,洪 芳

(1.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2.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9)

众所周知,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8)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评论家和短篇小说家。一提到他的名字,人们通常会联想到惊悚离奇的恐怖小说、构思巧妙的推理小说和忧郁动人的诗歌。其实,除了这些作品外,爱伦·坡极富想象力的科幻小说也不容忽视。作为世界科幻小说的先驱之一,爱伦·坡对生物、地理、医学和天文学等现代学科均有涉猎,曾撰写长达7万字的散文诗《我发现》(Eureka,1849)详细讨论宇宙的本质、起源和现状;并运用超凡的想象力创作了一系列的科幻小说,如《瓶中手稿》(“MS. Found in a Bottle”,1833)、《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The Conversation of Eiros and Charmion”,1839)、《莫斯肯漩涡沉浮记》(“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öm”,1841)等。这些作品涉及登陆外星球、海底探险、地球毁灭等多个经典科幻文学题材,情节离奇曲折,充满奇思妙想,不仅让读者叹为观止,也为后继者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灵感。例如,科幻大师凡尔纳便是从坡的作品《汉斯·普法尔登月记》(“The Unparalleled Adventure of One Hans Pfaall”,1835)中获得启示,构想出福格先生搭乘飞艇、热气球等交通工具顺利在80天内完成环球旅行。鉴于爱伦·坡对西方科幻小说发展做出的卓越贡献,很多科幻作家对他推崇备至。托马斯·迪什惊叹“坡是起源”[1](P34),将其誉为世界科幻小说的鼻祖。凡尔纳盛赞爱伦·坡的伟大,“他肯定会有模仿者,有人会试图超越他,有人会试图发展他的风格,但有很多自以为已经超过他的人其实永远也不可能与之相提并论。”[2](P132)。

通过创作科幻小说,爱伦·坡为读者编织出一个个令人迷醉的科技幻梦;并且在此基础上深刻审视了科学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一方面,他肯定科技的进步创造了奇迹,使众多想象化为可能,让人类享受诸多生活便利;但另一方面,这位忧患意识极强的作家也敏锐洞察到潜藏其间的危险。在追逐科技进步的道路上,如若人类行走过快,不能平衡理性与感性,无法协调科技与自然的关系,将会欲速而不达,甚至走上毁灭之路。

一、斯密斯将军身份的特殊性

爱伦·坡的科幻短篇小说《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1839)便是一例明证。在这篇作品中,他塑造了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堪称“完人”的约翰·斯密斯将军,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外貌和举止,可实际上却是由机械零件和人体躯干组成的科学“怪物”。

叙述者“我”在一次聚会上偶遇名誉准将斯密斯将军。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拥有世上最美的容貌和形体:头发润泽浓密、牙齿洁白整齐、眼睛深邃明亮、身材完美无瑕、声音悦耳动听。不仅如此,他气质高贵、仪表威严,而且知识渊博。这一完美形象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惊叹和赞美之余,观察力敏锐的“我”发现了斯密斯将军的一些怪异之处。例如:他的行动略显迟钝和僵硬,“举止虽说不上生硬,但总有一种拘泥——请允许我这样来表达,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点儿过分严谨”[3](P358)。此外,在交谈中,斯密斯将军对众人最关注的戎马生涯轻描淡写,却总是极力赞美“机械发明的日新月异”[3](P358),讴歌这些发明创造为人类社会做出的巨大贡献。无独有偶,与会嘉宾在赞美将军英勇无畏的同时,也总是语焉不详,略带神秘地暗示他身份的特殊性。这些诡异的细节与将军无可挑剔的言行形成鲜明对比,也让“我”甚为不解。为解心中疑惑,“我”相继询问了多位朋友。可令“我”失望的是,所有人在回答时,都先赞美机械发明给人类带来的伟大改变,然后留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感叹,“为什么他是一个——”[3](P359)。受好奇心的驱使,“我”决定硬闯斯密斯家一探究竟。在将军的卧室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模样非常古怪的大包裹似的”[3](P364)东西。这个怪异物体发出刺耳的声音叫住了“我”。它一边得意扬扬赞美机械师的精湛技艺,一边在仆人的协助下装上眼睛、四肢、假发、舌头等各种用机械零件制成的器官,最终变身为斯密斯将军。至此,“我”终于明白了那句令人困惑的“为什么他是一个——”的真正含义。原来斯密斯将军在战争中身负重伤,丧失了眼睛、四肢等器官,只剩躯干。凭借先进的现代科技,他装配上由机械零件做成的仿生器官,摇身变为一位在外貌体态上堪称完美无缺的绅士。知晓真相后,“我”不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是一个——是一个被用光的人”[3](P366)。

这句感叹蕴含深意,“被用光”不仅是指斯密斯将军因残酷战争失去了多个器官,更指明他精神上的“被用光”,即内在生命力的耗尽。在与叙述者“我”的交谈中,斯密斯将军曾多次赞叹机械时代的伟大,“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我们是一代奇妙的人,生活在奇妙的时代……真正最实用的机械文明,每天都在像蘑菇一样不断涌现,像蝗虫一样包围着我们。”[3](P358)他狂热追捧一切新技术,并赞美这些科技发明给人类带来的巨大变化。他对由机械特殊改造的身体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反而深感骄傲和自豪,并极力夸赞科技给他带来的种种便利,“你无法想象我用他做的眼睛看得有多清楚”[3](P365)。因为盲目崇拜科学技术,斯密斯将军已变成一个完全依赖机械、内心空虚、缺乏感性的科学怪物。在一定程度上,他已然退化为“它”,丧失了真正的生命力,不能被称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如同小说序言所暗示的那样,“哭吧,哭吧,我的眼睛!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因为我生命的一半已把另一半埋葬。”[3](P355),斯密斯将军机械化的身体(一半)已将人性化的精神(另一半)消灭殆尽。机器取得了绝对控制权,成功地对他的身心进行了重构,虽然帮助他塑造成外表上完美无瑕的人,却同时让他沦为精神空虚、情感匮乏的人形机器。

二、爱伦·坡塑造这一特殊人物形象的意图

表面看来,这篇小说只是爱伦·坡的奇思妙想。如同玛丽·雪莱笔下的科学怪物,斯密夫将军的存在已远远超越了19世纪西方科技的发展极限。但是,如果结合时代背景分析该作品,不难发现这则科学狂想背后的深意——爱伦·坡对19世纪科技崇拜热潮的冷静思索。

19世纪,美国工业革命发展如火如荼,众多科技发明相继涌现并被广泛应用于生产生活。1807年,罗伯特·富尔顿制作的蒸汽船完成从纽约到奥尔巴尼的航行,掀开蒸汽船作为渡船投入商业使用的序幕。1829年,美国第一条铁路正式开通。此后的几十年间,“铁马”驰骋在北美大陆,连接东西海岸,成为大众出行的重要工具。1844年,塞缪尔·摩尔从巴里摩尔向华盛顿发出第一封远距离电报,内容寥寥数语,却代表了当时民众目睹日新月异科技发展的共同心声,“上帝创造何等奇迹!”(What hath God wrought?)。1876年,在贝尔等发明家的共同努力下,世界上第一台电话问世,实现了语音信息的远距离传输。三年后,爱迪生发明了第一盏有广泛实用价值的电灯,引领人类踏入光电时代。这些创造发明促进美国交通、运输、通讯、能源等领域的飞速发展,极大改善了民众的衣食住行。人们在享受便利,目睹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纷纷折服于科技的伟力。他们将技术进步视为“社会发展的决定因素和根本动力”[4],对科技发展的未来满怀希冀。一时间,科技乐观主义思潮盛行,诸如技术崇高、机器主宰一切等言论甚嚣尘上,频繁出现在当时的政治演讲、报刊文章、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中。例如,爱默生在《论自然》(Nature,1836)一书中将新技术誉为时代的吉兆,多次颂扬人类使用机器开发改造自然的壮举。借由科技这一有力援手,人们不再“苦等强风的到来,而是通过蒸汽使风神埃尔罗斯之袋的传说变成现实,把三十二股气流传输给轮船的锅炉”[5](P102)。1865年,哈佛大学教授雅各布·比奇洛在麻省理工学院发表演讲,夸赞火车和电报等技术发明将因内战而分崩离析的国土重新紧密相连,维护了民族的整体性,给美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被誉为“人民的诗人”的惠特曼也用激情澎湃的诗歌向科技致敬,在《印度之行》(“Passage to India”,1868)等作品中礼赞技术的崇高,“歌颂今日的辉煌成就,歌颂工程师创造出坚固而精巧的产品,我们的现代奇迹,(早已胜过古代笨重的七大奇迹,)在旧世界东方有苏伊士运河,新世界已编织宏伟的铁道,海洋里铺下雄辩而文雅的电缆。”[6](P62)

面对这股科技崇拜的热潮,爱伦·坡没有盲目跟风,始终抱持审慎的态度。基于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他在赞叹科技给人类带来福音的同时,也清醒意识到伴随而来的危机问题。如果人类大肆追捧和滥用科技,将会对自然和自身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譬如,他在《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The Thousand-and-Second Tale of Scheherazade”,1845)里杜撰在一千零二夜,山鲁佐德为国王继续讲述辛伯达的冒险故事。年迈的航海家在最后的环球之旅中见到众多奇怪事物:以钢铁为骨骼、以黑色石块为饲料的巨马“能拉动比这座城市最大的神庙还重的货物,跑起来比飞得最快的飞鸟还快”[3](P889);用黄铜、木头和皮革制作的“人”灵巧无比,棋艺高超,无人能敌。见多识广的辛伯达为此叹为观止,不禁感慨:它们“具有极大的威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建立或推翻最强大的帝国;但这种伟力既可以用来行善,也可以用来作恶”[3](P890)通过这个奇幻故事,坡隐晦地描述了19世纪的众多科技发明。显然,巨马便是驰骋北美大陆的火车,而类似人工智能AlphaGo的下棋高“人”指的是在18、19世纪风靡欧美的自动下棋机“土耳其人”(The Turk)。借由辛伯达的感慨,坡揭示了科学技术的双重性。如同一把双刃剑,科技可造福人类,亦会带来危险。如果使用不当,将会后患无穷。在《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The colloquy of Monos and Una”,1841)中,坡进一步指出滥用科技的恶果。死而复生的莫诺斯向恋人尤拉揭示“实用科学的每一步进展实则是人类真正幸福的一次倒退”[3](P505),并描述了未来世界的可怕景象:由于人类不成熟地滥用知识,世界步入老龄时代;自然环境被大肆破坏,地球也变得伤痕累累。“冒着浓烟的大城市成千上万地出现。绿叶在高炉的热浪前瑟瑟退缩。大自然美丽的容颜被毁伤,就像遭受了一场可恶瘟疫的蹂躏”[3](P507)。

在爱伦·坡看来,对科技的追捧和滥用不但会给自然带来空前的浩劫,同样也危及人类本身,让其饱受身心双重折磨。坡在《瓦尔德马先生病例之真相》(“The Facts in the Case of M. Valdemar”,1845)中描述了这一可怕后果。濒临死亡的瓦尔德马为活命自愿参加催眠实验,在催眠术的帮助下进入沉睡状态。虽然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却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当催眠师试图唤醒他时,他竭力嘶喊“死!死!”[3](P934),乞求最终的解脱,随即整个身躯迅速化为一摊腐液。这则悲剧揭示了盲目追逐科技对人类身体和生命的残害:瓦尔德马渴求借助科技续命,却反受其害,沦为活死人。他临终前的悲呼“我跟你说我已经死了!”[3](P933)实则暗示他已被异化的状态。虽然他的身体尚存,意识却被封印在僵硬冰冷的躯壳里。在催眠师和医护人员眼中,他不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只是一个检验催眠术成功与否的试验品。瓦尔德马的遭遇再一次证明了人类不当使用科技所带来的恶果:非但没有凭借科技进步摆脱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反而陷入混乱失控的困境。实际上,坡的担忧不仅在于此,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科技崇拜对心灵的抑制和摧残。在恣意享受便利的同时,人们会越来越依赖科学技术,倾向于用理性来认识外部世界,从而忽视了对内心的探索,对感性和想象力的培养。为此,坡曾专门撰写短诗《十四行诗——致科学》(“Sonnet to Science”,1829)控诉科学的危害性,指出科学虽能改变世界,却是诗人的大敌。因为它直白地揭示自然的奥秘,让美丽的神话失去了魅力;并且剥夺诗人的美妙幻想,扼杀其想象力和创造力。如同残忍的“秃鹰”[3](P43),科学不断啄食人类,直到吞噬心灵、徒留躯壳。

基于此,在《被用光的人》中,爱伦·坡以斯密斯将军为例重申了对19世纪科技崇拜热潮的担忧。通过揭秘斯密斯的特殊身份,爱伦·坡向读者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科技的伟力成就了斯密斯将军的完美,可是经由机械改造的他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吗?坡的解答“他是一个被用光的人”独特且蕴含深意。科技在重塑斯密斯肉体的同时,已严重侵蚀了他的心灵。由于亲身体验了科技带来的福利,斯密斯极力推崇一切发明创造,对生活在机械时代引以为豪。这种对科技的狂热崇拜让他逐渐丧失了最宝贵的情感和人性,沦为精神空虚、感情匮乏的怪物。借由这个否定答案,坡意图为沉溺在科技崇拜热潮的同胞们敲响警钟,提醒他们切勿因盲目跟风而迷失双眼,正视科技进步的潜在危险。

三、结语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对科技潜在危险的思索不止限于爱伦·坡。无独有偶,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已经对技术的弊端了然于心,他在《庄子·外篇·天地》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7](P204),指出使用技术固然省力,却不可取,因为人们会因此丧失内心的自然真朴,追求功利机巧。而与爱伦·坡同时代的英国评论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也在《时代的征兆》(“Signs of the Times”,1829)中表达了类似的担忧,直言在“机械的时代”(Mechanical Age),机器不仅主宰物质世界,也控制了精神世界,影响人们的思维和情感方式,使他们的头脑和心灵变得“机械”。

这些古代先哲的思索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启示作用。21世纪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早已实现爱伦·坡小说中月球探索、海底遨游、机械手臂等种种设想。基于生物科技、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等的日益创新,已有科学家预测在不久的将来,不仅人体可以与智能机械结合,人脑也能与电脑直接连接,人类身心都将得到极大升级和优化①。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眼花缭乱的技术成果,人类该界定自我与科技的关系?如何合理运用科技造福自身?爱伦·坡和庄子等先哲的忠告言犹在耳,启示我们在享受科技便利的同时,不断警醒自己不为其所惑,保持心灵的独立。

注释:

①譬如,美国人工智能专家雷蒙德·科兹威尔(Ray Kurzweil)在2005年的著作《奇点迫近:当人类超越生物学限度》(The 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中预测到2045年人工智能将会超越人脑,人类通过与智能机器结合可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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