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的吟咏:竹枝词中的武夷茶
2018-03-07叶国盛
叶国盛,程 曦
(1.武夷学院 茶与食品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2.武夷学院 中国乌龙茶产业协同创新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
竹枝词,是我国古代具有地方特色、乡土风味浓郁、情韵悠长的诗歌体裁,“志土风而详习尚”,以吟咏风土为主要特色。它常于状摹世态民情中,洋溢鲜活的文化个性和浓厚的乡土气息。它是“社会史料和文化史料的宝库”[1],具有历史学、方志学、民俗学的意义。以福建竹枝词为例,涉及地方历史诸多面貌。周亮工《大清明》的“孤坟亦识岁时更,短竹齐挑八月籯。赤壤青松雪色纸,镛州独作大清明”[2],言将乐、归化人以三月为小清明,八月为大清明之俗。黎士宏《闽酒曲》的“长枪江米接邻香,冬至先教办压房”[2],记汀州风俗:冬至时,家家户户造酒。曾懿《闽南竹枝词》的“纸鸢掩映碧天心,稚子欢呼闹隔林。三月薰风春画静,市声高卷女儿音”[2],酷热早至,儿童每于清明时以纸鸢为戏,使得清灵之气,以免疾病。刘家谋《泉州竹枝词》的“渠侬得似粘桥蛎”[2],说的是泉州洛阳桥的“种蛎固基法”:在基石上养殖牡蛎,使之胶结成牢固的中流砥柱。这些竹枝词作品涉及面广,可信度高,可以与其他文献互证,有补正史、地方志书不足之功。
基于对竹枝词价值的充分认识,竹枝词中的武夷茶值得关注。位于北纬28°左右的武夷山秀甲东南,碧水丹山,气候条件、生态环境极其适宜茶树生长,是茶树种质资源基因库。它传承于建州北苑贡茶,是乌龙茶、红茶的发源地,产茶历史悠久。武夷茶品质优异,苏轼赞它“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乾隆喜欢它的 “气味清和兼骨鲠”。武夷山是文人荟萃之地,他们创作竹枝词吟咏风土,涉及茶叶的采摘、制作、品饮,反映文人生活。风土生活和竹枝词的创作风格契合。因此,可以从中窥见武夷茶的历史。解读蒋蘅、许赓皓、周亮工、查慎行等人创作的竹枝词,从它的进贡、种植、采制等方面探究武夷茶史。
一、武夷茶的进贡
北宋时期,建安北苑制造团饼茶以供贡,宋徽宗赵佶推崇之,北苑贡茶盛极一时。《宣和北苑贡茶录》《北苑别录》《茶录》《东溪试茶录》等茶书应北苑贡茶盛名之势而出。赵汝砺《北苑别录》:“庆历中,漕台益重其事,品数日增,制度日精。厥今茶自北苑上者,独冠天下,非人间所可得也。方其春虫震蛰,千夫雷动,一时之盛,诚为伟观。”[3]吴越间,时人认为闽中无好茶,却夸尽北苑茶,然不知北苑就在闽中:“龙焙泉清气若兰,士人新样小龙团。尽夸北苑声名好,不识源流在建安。”[4]
北苑贡茶工艺繁复,精益求精,花样丰富,成为地方官员进贡之物。时任福建路转运使的蔡襄创造小龙团进贡,苏轼作《荔支叹》褒贬:“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5]团饼茶制作的模具花样多,形状各异,印龙纹、凤纹显其贵。茶品名字有无比寿芽、瑞云翔龙、万春银叶、宜年宝玉、长寿玉圭等。同时,模具的材质与尺寸,据《宣和北苑贡茶录》载,有竹、铜、银等材质,以银为主。制作侈丽、讲究,是贡茶制度与文化的集中表现。
元代,武夷贡茶产地从建州北苑迁至武夷山九曲溪畔,周亮工《闽茶曲》云:“御茶园里筑高台,惊蛰鸣金礼数该。那识好风生两腋,都从著力喊山来。”[4]浙江省平章事高兴于武夷山九曲溪畔,设御茶园,制“石乳”进贡。每年惊蛰日,在喊山台上扬声同喊:“茶发芽!”通仙井水盈满,用以制茶上供。朱彝尊《御茶园歌》也有相关的描述:“五亭参差一井洌,中央台殿结构牢,每当启蛰,百夫山下喊,摐金伐鼓声喧嘈。”[6]古时的“喊山”是地方官和贡茶监制官“以口腹媚至尊”的仪式。茶农参与其事,为的是场面造势的需要。现今,武夷山茶农为祈求风调雨顺、茶叶丰收而自发举行喊山仪式,成为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民俗。
“元人特设御茶园,山民终岁修贡事”[7],武夷茶充当联系中央与地方的角色,进入鼎盛时期。当时北苑享誉朝野,而御茶园贡茶的造办,武夷与北苑并称。后则“但知有武夷,不知有北苑矣”,武夷茶之名盛矣。至明代,朱元璋废团茶,改制散茶,以致“御茶园废已多年,凤饼龙团制不传”[8]。
二、武夷茶的种植
得益于优质的生态环境以及茶农的辛勤耕作、培育,武夷山茶树种质资源丰富,种植历史悠久。宋代朱熹《次秀野闲居十五咏》:“武夷高处是蓬莱,采取灵根手自栽。地僻芳菲镇长在,谷寒蜂蝶未全来。”[9]描写了武夷茶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徐惟起、朱彝尊的竹枝词更为细致描写地理风貌。《武夷采茶词》:“荒榛宿莽带云锄,岩后岩前选奥区。无力种田聊莳茗,宦家何事亦征租。山势高低地不齐,开园须择带沙泥。要知风味何方美?陷石堂前鼓子西。”[10]奥区,深处、腹地之意。鼓子,指的是武夷山的鼓子峰,又称并莲峰。武夷茶生长与种植环境处于坑涧这样的地理风貌,其微域气候与烂石沃土滋养茶树。《御茶园歌》:“云窝竹窠擅绝品,其居大抵皆岩嶅。兹园卑下乃在隰,安得奇茗生周遭。”[6]嶅,山多小石貌。《武夷茶歌》:“凡茶之产准地利,溪北地厚溪南次。平洲浅渚土膏轻,幽谷高崖烟雨腻。”[7]九曲溪北的土壤优于溪南一带的土壤,洲地的土壤较为贫瘠。正岩地区的幽谷高崖云雾、雨水足。竹枝词言不同地区的土壤、气候,影响茶叶品质。竹枝词中出现的云窝、竹窠、鼓子峰、溪北,是武夷茶的核心产区,出“绝品”之茶,产“风味美”的茶。至今,武夷山的竹窠肉桂,仍是岩茶上佳之品。溪北茶区的“三坑两涧”,即牛栏坑、慧苑坑、大坑口、流香涧和悟源涧产的茶,受茶客追捧。竹枝词记载的武夷茶种植区域,生动地表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生态关系。武夷山人用自然智慧孕育“灵芽”“瑞草”,是武夷山生态文化的集中表现之一。
竹枝词不仅描写武夷茶的品种,还写出了武夷茶种植兴衰之大端。首先,武夷山茶树品种名目众多,从蒋叔南游武夷山时所记,可知“岩岩有茶”:
天心岩之大红袍、金锁匙,天游岩之大红袍、人参果、吊金龟、下水龟、毛猴、柳条,马头岩之白牡丹、石菊、铁罗汉、苦瓜霜,慧苑岩之品石、金鸡伴凤凰、狮舌,磊石岩之鸟珠、壁石,止止庵之白鸡冠,蟠龙岩之玉桂、一枝香,皆极名贵。此外有金观音、半天摇、不知春、夜来香、拉天吊等等,名目诡异,统计全山,将达千种。[11]
民国时期,林馥泉著《武夷茶叶之生产制造及运销》,调查武夷茶品种,仅慧苑一岩即达280种以上。竹枝词中亦有相关记载,许赓皓《武夷茶歌》:“梅花香里逢开士,雪满空山饷木瓜。团炉石铫斗清新,肉桂红梅品最真。欲识人间辟支果,更教一饮不知春。”[8]可知武夷茶品种的有木瓜、肉桂、红梅、不知春等。蒋蘅《武夷茶歌》:“奇种天然真味存,木瓜微酽桂微辛。”[8]指出奇种、木瓜和肉桂的香气及滋味特征,并写到它们的产地和状貌:“名种之奇者,红梅、素心兰及木瓜、肉桂。红梅近已枯,素心兰在天游,其真者予未得。肉桂在慧苑岩。木瓜植弥陀大殿前,其本甚古,枝干卷屈,类数百年物。”[8]“岩阿宋树无多丛,雀舌吐红霜叶醉。”[7]记的是宋树、雀舌这样的茶树名。这些是武夷茶品种的历史印记,是武夷茶品种丰富的表现。但这些资料需辩证看待。茶叶命名方式多,依据了树形、叶形、色香味之特征等,名字纷杂。蒋叔南说的“半天摇”,也有“半天鹞”“半天妖”“半天夭”“半天腰”的别称。这些花名或名目,或是文人僧道的即兴之作,或是商人的巧立名目。而且,茶名与相对应的品种有些是杂乱的。武夷山茶树育种专家罗盛财老师直言清代、民国年间关于名丛的记录,是“故纸堆”。而今茶叶科学家开始从现代自然科学角度,整理与认定、保护与推广。
竹枝词还记录了武夷茶种植衰落的历史。明嘉靖年间,官府催贡太紧,茶农不堪负重。“崇安仙令递常供,鸭母船开朱映红。急急符催难挂壁,无聊斫尽大王峰。”[4]崇安县令催令尽快生产茶叶。武夷山的道士不堪其催逼,砍尽所种的茶树。当时,起初道士因茶获利,砍尽了影响茶树生长的松树,遍地种茶。今为茶所累,又铲除了茶树,故有这样的历史情景:“一曲休教松栝长,悬崖侧岭展旗枪。茗柯妙理全为崇,十二真人坐大荒”,“桥门石录未消磨,碧竖谁教尽荷戈”。[4]碧竖,制茶人之意。茶树被砍,造成“景泰年间茶久荒”的衰败景象。到了清代,“不团小凤不团龙,细色如今免上供。见说田家愁水旱,好充茶户莫为农”[12],贡茶的角色式微。
三、武夷茶的采制
武夷茶采摘受到地理环境的影响,如高崖、坑涧,路途遥远坎坷,采茶难度大。朱熹《云谷二十六咏》之一的《茶坂》:“携籯北岭西,采撷供茗饮。一啜夜窗寒,跏趺谢衾枕。”[13]朱子写到了采茶的地理环境,更关注饮茶的滋味,弱化采茶的艰辛,诗情直抒深夜啜茶的悠然。与此关注点不同的有查慎行与徐惟起的竹枝词。查慎行探访武夷山竹窠茶区,描述山人采茶、制茶的情景,作《武夷采茶词》:
荔支花落别南乡,龙眼花开过建阳。行近澜沧东渡口,满山晴日焙茶香。
时节初过谷雨天,家家小灶起新烟。山中一月闲人少,不种沙田种石田。
绝品从来不在多,阴崖毕竟胜阳坡。黄冠问我重来意,拄杖寻僧到竹窠。
手摘都篮漫自夸,曾蒙八饼赐天家。酒狂去后诗名在,留与山人唱采茶。[12]
查慎行好游历,常以诗为事。1715年,他重游福建闽北作《武夷精舍》《崇安梅容山明府贻武夷山志》《朝发小浆村暮抵紫溪途中口号四首》《建溪棹歌词十二章》《武夷采茶词》等诗作,关心民众生活。查慎行的采茶词概括性地讲述了武夷茶的采制。“澜沧东渡口”的“澜沧”亦名兰汤渡,位于武夷山一曲三姑石下。龙眼开花时,谷雨时节正是采制武夷茶的时间,家家开焙茶叶。
徐惟起的《武夷采茶词》也细致地描述武夷茶的采制与烹饮。“万壑轻雷乍发声,山中风景近清明。筠笼竹筥相携去,乱采云芽趂雨晴。竹火风炉煮石铛,瓦瓶磲碗注寒浆。啜来习习凉风起,不数蒙山顾渚香。”[10]清明前后,正是茶季忙碌时节,趁着晴天采茶。而所制之茶不亚于蒙山茶与顾渚茶。
竹枝词对采制过程的写作,凝练简洁,如李卷《茶洞作武夷茶歌》:“荡涤灶釜取冰洁,旋摘柔条爨光烈。轻揉急扇火候宜,香比兰芬色似雪。”[14]武夷茶入锅炒青,控制火候,不令焦,色香俱佳。再如阮旻锡的《武夷茶歌》:
凡茶之候视天时,最喜天晴北风吹。苦遭阴雨风南来,色香顿减淡无味。
近时制法重清漳,漳芽漳片标名异。如梅斯馥兰斯馨,大抵焙时候香气。
鼎中笼上炉火温,心闲手敏工夫细。[7]
武夷茶采摘,以晴天最佳。当今的武夷岩茶制作仍有“看天做青,看青做青”之口诀。晒青工艺,需要适当的日光。若遇到阴雨天气,直接影响成茶的品质,色香味减弱。“武夷焙法,实甲天下”[15],竹枝词“鼎中笼上炉火温,心闲手敏工夫细”,是它精妙的表现。
竹枝词未见武夷茶制作过程完整的描述,也无法如近现代茶叶科学的规范表达,这与古人认知水平以及竹枝词表达风格有关。总体来说,武夷茶采制的时间,制作中如炒青,特别是焙火的微妙之处,都呈现在竹枝词中。
古代文人饮茶,其文学作品赞美茶之色香,抒发饮茶的感受,著名者有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和袁枚《试茶》等。明清以后,产茶区扩大,饮茶风俗更为普及,文人笔下茶的形象愈加饱满,更多地从饮茶阶段回溯到采制的细节,这符合竹枝词吟咏风土的范畴。
关于武夷茶的文献资料,陆廷灿《续茶经》、董天工《武夷山志》有部分资料可资,其它如文人笔记、诗词文作品,也是重要的参考资料。竹枝词展现了武夷茶进贡、种植、采制等历史风貌,是对武夷茶史的呈现。竹枝词具有这类体裁真实感、弥漫风土气息的特色,对于研究武夷茶史具有文献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