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熹的易学与诗学
2018-03-07黄娴
黄 娴
(闽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宋代既是理学兴起的阶段,又是文风璀璨的时期,同时也是易学哲学史上的“高度繁荣时期”[1]。这一时期,诞生了诸多名声斐然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哲学家偏重于道,文学家偏重于文。宋人在对《周易》经典的解读上,出现了理学易,同时在诗文创作上也现理学诗。南宋理学家朱熹深刻阐述了《周易》的理体思想,同时创作了宣扬《易》之理体的理学诗。本文拟通过对南宋朱熹易学与诗学的内涵及其思想关系的研究,深化对中国古代易学与诗学关系的探究。
一、朱熹的易学——理学易
宋代的理学家们对传统儒学经典进行改造,从《易》的道器观、宇宙观,《孟子》的心性观,《中庸》的天命观等挖掘原始思想资源,通过“六经注我”的诠释学方式,以形上哲学作为理学基石的理论架构。而作为儒家六经之首的《周易》则被加以理学化的创释。这个时期易学则被称为理学易。于维杰先生认为:“宋明诸儒皆基于《周易》之宇宙观,以演示其性理论。”[2]《易》的道器观——“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周易·系辞上传》),以及《易》的宇宙发生论———“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系辞上传》),是理学宇宙本体论哲学极为重要的思想源泉。
到了南宋时期,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以二程兄弟的理本论为基础,采北宋五子各家所长。朱熹的易学著作颇丰,撰有:《周易本义》《易学启蒙》《朱文公易说》《蓍卦考误》等。其中,《太极图说解》和《通书解》是朱熹对周敦颐易学的解释。另外,《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中卷六五至卷七七收集了朱熹有关易学的言论。朱熹的思想后来成为统治中国近千年的官方儒家哲学。
朱子好《易》可从其书信中体现出来。他因病卜卦,说:“病中痊发狂疾,欲舒愤懑,一诉穹苍。既复自疑,因以《易》筮之,得《遁》之《家人》,为‘遁尾好遁’之占,遂亟焚稿齰舌,然胸中犹勃勃不能已也。”(《与刘德修书》)。朱熹还有《玩易斋》一诗,诗题是以《易》为名,诗云:“竹几横陈处,韦编半掩时。寥寥三古意,此地有深期。”(《玩易斋》)这也是一首五言绝句。“韦编半掩时”句用典于孔夫子晚年因好易而“韦编三绝”的成语。对于轩、斋的描写虽然是应景之作,但从中透露出《易》对朱子生活态度的影响。朱熹的题记、诗词有不少是来自《易》文典。例如朱熹的《复斋偶题》《复斋记》来自《复》卦。朱子诗云:“先生湖海姿,蒙养今自閟。铭坐仰先贤,点画存彖系。”(《蒙轩》)这首五言绝句是对《蒙》卦和《彖传》《系辞》的联想。
朱熹把《易》的“太极”与“理”会通为一。太极作为宇宙最高的理学本体范畴,朱熹直接把《易》的“太极”解释为“理”。朱熹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3]还说:“所谓太极者,只二气五行之理,非别有物为太极也。”[3]
朱熹强调“理一分殊”的命题,认为“理”是世界万事万物的根源,把物理、人理均统一为一个“理”。这个“理”就是 “太极”,说:“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朱子语类》卷九十四);“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太极图说解》);“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朱子语类》卷九十四)。《程子遗书》又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朱熹释之曰:“‘其体则谓之易’,言易为理之体质也。”黄寿祺先生曰:“观此诸说,可知程、朱二子,盖皆尝以宇宙之本体为易矣。”[4]
关于宋代其他诸家对《易》理解的差异,朱熹自有一番评论。他比较了程颐和苏轼的易学,说道:
程《易》不说《易》文义,只说道理极处,好看。(《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吕伯恭教人只得看伊川《易》,也不得致疑。某谓若如此看文字,有甚精神,却要我做甚。……他(伊川)说道理决不错,只恐于文义名物也有未尽。(《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东坡解《易》,大体最不好。然他却会作文,识句法,解文释义,必有长处。(《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朱熹认为程颐(伊川)的易学优势在于宣说“道理极处”,其劣势在于“不说《易》文义”“只恐于文义名物也有未尽”。苏轼(东坡)的易学优势在于“会作文,识句法,解文释义,必有长处”,而缺点是在儒家的教理的理解上“大体最不好”。朱熹站在理学家的立场具有偏好的评论,也可反映出文学与道学之间的差异。
二、朱熹的诗学——理学诗
宋代理学家理学诗中蕴含的《周易》性理思想,倾向于对天理道体的哲理反思。朱熹既是理学易的典型代表,同时也是理学诗的代表。朱熹的读书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脍炙人口、流传甚广。不过,在道学与文学关系的抉择上,朱熹毫无疑问是倾向于前者。
对于诗文的创作,朱熹继承了二程的见解,抨击当时的文坛,说:“近世诸公作诗费工作,要何用?”“今言诗不必作,且道恐分了为学工作,就到极处,当自知无益。”(《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在文道关系上,朱熹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这个“道”也就是理学家之“道”、宋代儒学复兴之“道”。朱熹称程颐和自己的经学是“儒者之经”,以别于文坛的“文人之经”。
朱熹在《南岳游山后记》中检讨说:
诗之作,本非有不善也。而吾人之所以深怨而痛绝之者,惧其流而生患耳,初亦岂有咎于诗哉?……诗本言志,则宜其宣畅湮郁、优柔平中,而其流乃几至于丧志,群居有辅仁之益,则宜其义精理得,动中伦虑,而犹或不免于流。况乎离群索居之后,事物之变无穷,几微之间,毫忽之际,其可以营惑耳目、感移心意者,又将何以御之哉?[5]
所谓诗作要“善”是理学家为学的道德判断。从纯粹理学家的立场来看,吟诗作文对道德追求是有害的。所以,朱熹言“诗本言志”,其志不可拘泥于文,而在于道。“事物之变无穷,几微之间,毫忽之际”句通于易道变化。朱熹的思想明显受到了理学开山祖师周敦颐的影响,周敦颐在《通书》中即言“几微故幽”“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几也”(《通书·圣第四》)。
基于理学家的立场,朱熹借用诗歌说理以明志。例如朱熹在《水调歌头(联句问讯罗汉同张敬夫)》中云:
若向乾坤识易,便信行藏无间,处处总圆成。[5]
乾、坤为《易》之门户,是万物之总。可从乾坤入手,识得万物之理。行藏无间,乃是万物与我为一,虽万物分殊而实合于一理。这个理也就是“太极”,它的象可用圆来描画。
朱熹在《二诗奉酬敬夫赠言并以为别》之二中言及了理本体“太极”义,诗云:
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始知太极蕴,要眇难名论。[6]
这首诗是朱熹与张栻相会的互赠诗中的一首。朱熹谦逊地表达了对张栻的钦佩,与张栻神交之后,他才领悟了“乾坤”的奥义;同时也知道了“太极”作为宇宙的本原能化生万物的妙蕴,这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钱锺书先生曾指出:“盖宋儒论道,最重活泼泼生计,所谓乾也、仁也、天地之大德曰生也,皆指此而言。春即其运行流露也。”[7]道出了宋代理学“理”本体之宇宙衍化、大化流行的天道观的特点。
三、朱熹的“《易》中之诗”与“诗中之《易》”
(一)《易》中之诗
朱子把诗歌的创作用于对《易》哲学的理解上。作为易学家,他的任务不是一般的诗匠,更多的是以诗论道。朱熹《周易本义》卷首载有《八卦取象歌》: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盌;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8]
朱子所作的《八卦取象歌》简明扼要、朗朗上口、便于识记,流传至今,被许多易学家和《易》爱好者作为学习易典的必诵口诀。
此外,朱熹为了使初学者易于把握《易》之结构,将六十四卦的卦名编成了一首七言诗,辑入《周易本义》卷首,题目为《上下经卦名次序歌》:
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畜兮履泰否。同人大有谦豫随,蛊临观兮噬嗑贲。
剥复无妄大畜颐,大过坎离三十备。咸恒遯兮及大壮,晋与明夷家人睽。
蹇解损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继。艮渐归妹丰旅巽,兑涣节兮中孚至。
小过既济兼未济,是为下经三十四。[8]
朱熹用了“兮”“及”“与”“兼”等卦名之外的虚词,虽有衍句,读时有拼凑之感,不过能够将卦名重新排列,联成了一首七言诗。陈良运先生发现全诗“可押大致相近的脚韵”[9]。
(二)诗中之《易》
朱子创作了不少诗歌,他的道学和诗学的主张在于是否能够体现出“理”字来,并且处处用典于《易》。《斋居感兴二十首》是朱熹最著名的哲理诗,这是朱熹理学形成最重要的时期,这段时期,他完成了《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西铭解》。该组诗以诗言理学,主旨是要表达其宣扬的理学思想。
朱熹在《斋居感兴二十首》中的第一首诗写道:
昆仑大无外,旁礴下深广。阴阳无停机,寒暑互来往。
皇羲古神圣,妙契一俯仰。不待窥马图,人文已宣朗。
浑然一理贯,昭晰非象罔。珍重无极翁,为我重指掌。[6]
元代吴师道所著的《吴礼部诗话》对朱熹的《感兴》诗篇有着深刻的探讨。《吴礼部诗话》载:“北山何先生曰:‘此篇三节,首尾一意。首四句言盈天地间,别无物事,一阴一阳,流行其中,实天地之功用,品汇之根柢。次六句言伏羲观象设卦,开物成务,建立人极之功。无极翁只是举濂溪之号,犹昔人目范太史为唐鉴翁尔。此篇只是以阴阳为主,后面诸章,亦我是说此者,而诸说推之太过。’蔡仲觉谓:‘此篇言无极、太极,不知指何语为说太极,况无极乎。太极固是阴阳之理,言阴阳则太极已在其中,若强揠作太极说,则一章语脉,皆贯穿不来。此等言语滉瀁,最说理之大病。’”[10]以上记载的讨论出现了有关理学、易学的几个重要的关键字:“阴阳”“理”“无极”“太极”。讨论的焦点在于朱熹这首诗篇并没有出现《易》“太极”一词,那么怎么肯定朱熹这首诗一定是论道的呢?作为诗作,或许只是诗人单纯的偶发感触,并没有后人所想象那样有着多么艰深的哲理。但是,对于理学信徒来说,朱熹是处处言“理”的。
朱熹创作的诗歌,反映朱熹理学思想以及《易》性理观的诗篇是比较丰富的,例如诗句中常出现“阴阳”“乾坤”“太极”等用语。试举一些诗例为证。
例如,《斋居感兴二十首》之二,云:
吾观阴阳化,升降八紘中。前瞻既无始,后际那有终。
至理谅斯存,万世与今同。谁言混沌死,幻语惊盲聋。[6]
再例如,《斋居感兴二十首》之十一,云:
吾闻包牺氏,爰初辟乾坤。乾行配天德,坤布协地文。
仰观玄浑周,一息万里奔。俯察方仪静,聩然千古存。
悟彼立象意,契此入德门。勤行当不息,敬守思弥敦。[6]
此类理学诗,大谈理学与易学哲理。《斋居感兴二十首》之二的“至理谅斯存”句宣说理本体。《斋居感兴二十首》之十一诗文第一句“包牺氏”为画《易》八卦之伏羲。诗第二句之“乾”“坤”为《易经》六十四卦之门户,故而有开辟其余诸卦之玄妙。后面几句诗分别对前面几句的补充和解释。“仰观玄浑周”“俯察方仪静”则是描述伏羲氏“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画八卦的过程。聩然:柔貌。《周易·系辞下》:“夫坤,聩然示人简矣”意为:坤的特征,就是柔顺且以简约显示于人。最后两句“勤行当不息,敬守思弥敦”则又是对《乾》《坤》二卦“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诠释。
总而言之,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儒士,他既是著名的理学家,又是著名的易学家,还创作有不少的诗词。理学的兴起,使“穷理尽性”的易学之风盛行于宋代,朱子从《周易》的思想资源中建构出儒家形而上的理本体哲学,其宣扬的易学是为理学易。而理学家的诗则被称为理学诗或道学诗,朱子创作的理学诗是诗学与易学相互融合的典范之作。本文对朱熹易学与诗学思想的深入探讨,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中国古代文学与哲学这两个中国传统文化领域的文、道交叉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