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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学术价值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文学思想思想史文人

李 勇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自20世纪80年代起,“文学思想史”的研究模式在国内学界渐成热点,尤其是中国古典文论与比较文学两个学术圈对此有浓厚的兴趣。罗宗强先生是首先系统地进行“文学思想史”理论阐发与研究实践的学者,其标志性的理论著作是《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和《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对思想文化语境和士人心态的强调,拓宽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视野,随后在中国古典文论研究领域有大量文学思想史研究论著问世。自2012年起,以张辉为代表的比较文学研究者先后在《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1期、2013年第2期)、《跨文化对话》(第29辑,2012年)、《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2015年第2期)、《中国比较文学》(2017年第1期、第2期)发表了有关“文学思想史”的系列研究论文。他们重视文学与思想史(History of Ideas)、精神史(Intellectual History)等不同学科的视域融合,突破了僵化的决定论和反映论,试图呈现文学与其历史文化语境的内在精神联系。

然而,如果回溯百余年来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学术史,就会发现,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1887—1964)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开展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了。韩经太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中指出:“‘中国文学思想史’这样一个题目,按说已是一个老题目。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早在20世纪30年代(1936年)就已问世。”[1]545“内篇从纵的方面分析论述,外篇从横的方面分析论述,纵横交织,含纳深广,已然显示出‘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学术特色。”[1]545这种浮光掠影式的介绍,难以尽显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原貌和特色。鉴于此,本文将从当前学界(包括中国古代文论、比较文学、海外汉学等)文学思想史的多维理论视野出发,一方面总结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基本特色和总体成就,另一方面在今昔比较中发掘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理论价值,参与当前有关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理论争鸣。

一、“文学思想”:一个更为开放包容的概念

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形成了内部和外部的双重考察视角。首先,从文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出发,对中国文学思想的发展演变和总体规律进行总结。他将中国文学思想归结为“达意主义”“气格主义”与“修辞主义”,将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内在演进规律归结为“仿古主义”和“创造主义”。其次,从文学发展的外部环境出发,既关注儒家、道家、玄学等哲学思潮对文学观念的影响,又重视文学观念与美术、绘画、音乐、书法等艺术领域的相互渗透。在论述过程中,青木正儿使用频次更高的是“文学思想”。

“文学思想”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当前的中国文学理论研究,主要有四种称呼或提法,分别是“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文学思想”(Literary Thought)与“诗学”(Poetics)。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建议使用“文学思想”,因为这一概念内涵更为宽泛、视野更为开阔,“‘文学思想’这个术语很宽泛、涵盖面很广。中国古代有不少历史时期非常重视对诗歌的‘笺释’或‘笺注’,特别是在明清时期,有些笺释很长,不仅仅注明典故和出处,也有把一首诗整个做一个评论的。这样的资源也应该包括在内。如果说‘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这两个概念都是现代的建构,那么如果我们运用一个像‘文学思想’这样比较模糊的范畴,反而可以更宽泛地传达文学话语所覆盖的范围”。[2]现代学术视野中的文学研究清晰地划分成文学史、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三个部分,尽管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壁垒分明的学术分野会失效。反观中国古典学术,有其迥异于西方学术传统的思维模式和论述方式。朱光潜曾在《诗论》中说:“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无诗学,刘彦和的《文心雕龙》条理虽缜密,所谈的不限于诗。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练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3]1不唯诗论,文话、词话、小说戏曲评点等均是如此。如果执拗地坚持文学史、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分疆而治,就有扭曲或肢解中国传统文学思想的危机,使中国传统文学思想患上“失语症”(Aphasia)。因此,将“文学史”“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糅合在一起的“文学思想”,更为贴近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状况。

在20世纪初,青木正儿虽然缺乏后来学者的理论自觉,但是仍初步把握住了文学思想研究的核心要义。前后联系起来看,青木正儿和罗宗强的文学思想史研究,不同于通常以文论家、文学论著为理论框架的叙事模式,都极为关注文学创作。文论著作及其观点,其形成往往得益于对上一时期文学创作及其文学批评的总结与反思,其影响则会在下一时期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中彰显出来。最为显著的例证是老庄的文艺思想。在绝大多数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中,道家的文艺思想被划归入先秦部分。这当然无可非议,毕竟其典籍生成于先秦时代。不过,道家思想真正演变为一股文艺思潮、全面对文艺创作产生影响则是魏晋时代。那么,就出现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学术问题,道家文艺思想到底应该归属于先秦部分还是魏晋部分?结合文艺创作现象,青木正儿将道家文艺思想置于魏晋六朝的文学地图(Literary Map)中进行解释。他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中说:“到了六朝,文艺被认为是脱离了道德的羁绊,有了自身独立的价值;绘画也渐渐地摆脱了鉴戒主义,走上以美的鉴赏为主的道路。音乐也离开儒家者流的礼乐主义,成为文人高尚的娱乐而被推崇为艺术。这种倾向,其实早在汉朝已经出现,只是到了六朝儒学衰微,道家思想极为兴盛,终于一扫从来儒教强加于文学的道德威力,使奔放自由的思潮高涨,取得了急剧的发展。”[4]10结合文学创作现象,还原出鲜活的文学思想,也避免将中国文学思想史写成精简版的中国哲学思想史,正如美国汉学家包弼德(Peter Bol)所说:“对观念的研究必须关注思想生活的所有领域;‘观念’在文学中的表现,与在哲学中一样多。”[5]2

尽管如此,不论是青木正儿,还是罗宗强,都在文学思想史研究中将文学认作哲学、宗教思想的“传声筒”,没有将其视为一种独立自主的思想表达。严格地说,社会思潮并非一个不证自明的、确定的思想实体,而是学术史在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精神建构。与此同时,文学思想本身即是社会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价值和重要性不亚于政治、哲学、宗教等领域的思想表达。张辉就在《文学与思想史研究的问题意识》一文中强调,“倘若我们简单地将文学作品仅仅作为思想史的材料”,“就不仅会损害文学本身,也会损害思想史的活力,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文学经典是重要的思想史文本,“在很大程度上,文体的复杂性与思想的复杂性同构,而真正伟大的作者,总是善于运用文体的每一点微妙变化,呈现大千世界的丰富性以及精神与情感世界的幽微特质”。[6]作家也可以是引领时代思潮的一流思想家。因而,文学思想史研究不仅要进行文学思想与时代精神的外部关系考察,更要深入文本内部突显文学思想表达的独特性。

二、“历史的趣味”:文学趣味的变迁史

文学思想史说到底也是文学史,它从特定的文学史观出发,依据相应的标准对相关文学思想史料进行筛选和组合,建构出一个清晰有序的知识体系。按照法国学者居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的观点,文学史研究的核心使命是还原“历史的趣味”:“在文学中跟在艺术中一样,我们应该有两套鉴赏趣味,一套是个人的趣味,由它来挑选我们的乐趣,选择我们身边的图书和画幅;另一套是历史的趣味,用它来进行我们的研究,这个趣味可以区别各种风格的艺术,它按照风格完美的程度感知每一部作品的艺术。”[7]13所谓的“历史的趣味”,即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潮流和文学风尚。中国文学思想史的终极任务就是廓清中国文学思想观念与审美趣味的变迁史。如果缺乏“历史的趣味”,文学思想史就是一盘散沙,就成为相关文学思想史料的汇编。

在包括中国文学思想、名物学、书画、茶文化、酒文化在内的中国学研究中,青木正儿带着清晰的历史意识,试图总结描绘中国古典文艺“历史趣味”的演变过程与主要美学范式。他认为:“思潮是和时代共同推移演变的。但往往因为有各种复杂的原因,每个时代产生了各自独具特色的思潮。文艺在很多情况下,也难免不被卷入这种政治漩涡之中。毋宁说,在各种文物中,文艺最能反映时代特色。”[4]9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将中国历代文艺思潮的发展历史划分为“实用娱乐时期”(从上古到汉)、“文艺至上时期”(六朝及唐)与“仿古低徊时期”(由宋到清)三大时期。从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的学术谱系中考察,青木正儿这一学说是在老师辈学者铃木虎雄、内藤湖南、狩野直喜的影响下形成的。

在《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序言中,青木正儿开门见山地说明其与铃木虎雄的学术承传关系。铃木虎雄(1878—1963)的《中国诗论史》(京都弘文堂书房,1925年)是现代学术意义上第一部中国文学理论史著作,由《论格调、神韵、性灵三诗说》(《艺文》,1911至1912年)、《周汉诸家的诗说》(《艺文》,1919年)、《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学论》(《艺文》,1919至1920年)三篇论文组成。其学术价值可以概括为三点:第一,勾勒出中国诗学评论的发展轮廓,“在中国文学的悠久历史中,真正的评论产生于魏晋已降,兴盛于齐梁时代,二衰落于唐宋金元,复兴于明清时期”[8]1;第二,提出了“魏晋文学自觉说”,这一学说经过鲁迅的借用及传播,已经成为中国文史研究的基本常识;第三,将明清诗论总结为“格调说”“神韵说”“性灵说”三派,从而使中国古典诗论的基本理论框架得以突显。尽管如此,此书称不上是一部翔实完善的中国文学理论史。所论主要是诗学思想,其他文类评论基本上未有涉及;仅限于诗学观点的总结,没有结合文学史、文化史对此进行深度分析解释。而这正是《中国文学思想史》对《中国诗论史》的突破,“文学思想史”本身就潜含着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双向透视。从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的学术理念出发,其背后的学术逻辑清晰可见。京都学派的开创者狩野直喜、内藤湖南均“主张中国史、中国文学、中国哲学不应分开来研究”,在具体的课题研究中应该“三位一体”地展开。[9]34狩野直喜所开设的课程,比如“两汉学术考”“魏晋学术考”等,建立了将学术史、哲学史、经学史、文学史熔于一炉的宏观学术视野。因此,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是在受铃木虎雄与狩野直喜的学术影响之下而成书的。

与此同时,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也深受京都学派史学巨擘内藤湖南“唐宋文化变革说”的影响。内藤湖南认为,“在唐宋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发生了变化。这就是中古与近世的差别。从这一点而言,中国的近世时期可以说自宋代开始”,其具体表现为“贵族政治的衰落和君主独裁政治的兴起”“君主地位的变迁”“君主权力的确立”“人民地位的变化”“官吏录用法的变化”“朋党性质的变化”“经济上的变化”“文化性质上的变化”等等。[10]323青木正儿对“唐宋变革说”可谓了熟于心,由唐入宋的思想文化转型与审美趣味变迁,成为其学术研究的重要兴趣点,不论是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还是名物学、文人画研究、中华古典文人生活考证等,都遥相呼应着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比如,在《文房趣味》一文中,青木正儿通过中国古代文房用品的考证,论证古代文人生活方式及审美理想的转变:“六朝及唐代文人追求现实生活中甜美享受的倾向性很强,因而其趣味着眼于华丽典雅。到了宋代,改为崇尚质朴,以清新为旨归的风习渐开。这一过程中,否定华美和道家持守天真高蹈的情趣又抬了头。”[11]16

三、“文艺”而非“文学”: “纯文学”的视野局限

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序言中特别强调:“所谓的文艺,普通指的是文学一科,但这是我出于个人的兴趣和野心,把他解释为文学及其他艺术,叙述了音乐美术及其思潮的沿革。”[4]1他在《中国文学艺术考》的序言中也提到:“我虽然以文学为研究主业,但对文学的姐妹艺术音乐与美术有兴趣,因此平素就会留意文学与音乐、美术的相互渗透。”[12]1青木正儿尽管完整系统地接受过现代学术训练,但是在生活情趣和美学理念上更接近东亚古典文人,因而其中国学研究,抱持的是一个相对折中的概念——“文艺”,它比中国古代文学的“杂文学”要狭窄,却比现代学术主张的“纯文学”要宽泛。将文学、美术、音乐三者结合的文艺思想研究,时时处处贯彻着跨学科视域融合的思维方式,便成为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重要特色。

具体来说,青木正儿主要从三个层面来阐释文学思想与音乐、美术思想的密切关系。首先,文学、音乐、美术同源而生。在原始时代,文学、音乐、美术、舞蹈等诸般艺术,并未获得独立地位,而是混杂地存在于原始先民的日常生活中。青木正儿认为,混沌杂生的原始艺术是实用娱乐精神与原始美意识的具体表征。他论到:“现在远溯上古,设想文艺产生的根源,大概不外是源于人性中美意识的表露。美的意识和快感有密切关系,也就是说,意识到美,就会有快感,有快感时,就意识到美。如果把美感作为文艺的基调,这就不难想象,在它产生的原始时代,是把人类的快感当作目的的。所以原始的文艺作为一个实用的娱乐组织之一曾使原始人蒙受过幸福的。”[4]9美是精神的愉悦与超脱,原始美意识产生的根源是人性的娱乐本能。它渗透到原始先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原始美意识相关研究中,青木正儿对《诗经》给予了高度重视。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诗经》展示了上古社会的日常生活风貌和原始美意识,是中国文学、音乐、美术思想的共同源头之一。

其次,文学、音乐、美术思想呈现出相似的发展轨迹。中国文学思想经历了“实用娱乐”“文艺至上”“仿古低徊”三个发展阶段,而音乐、美术思想也大致呈现出相似的演进路线。例如,魏晋六朝既是文学自觉的时代,也是音乐、美术自觉的时代。魏晋六朝时代,不仅专门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大量涌现,而且出现了专门的绘画理论著作,谢赫的《古画品录》便是其最具代表性的画论著作。《古画品录》提出了绘画鉴赏品评的六大原则: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内藤湖南曾在《中国绘画史》一书中阐明了“六法”对中国绘画的深远影响:“此绘画六法广为流传,长期作为评论绘画的依据。当然,最初谢赫列举的内容后来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不过,中国是一个尚古的国度,这些方法后来一直是评论绘画的标准。”[13]19以谢赫“六法”为代表的魏晋六朝画论不仅建立了一套绘画批评体系,而且形成了中国绘画特立独行的美学风格。中国绘画在自觉时代,就走上了与西方再现主义绘画截然不同的表现主义道路。

再次,重要理论术语的共用与汇通。广义概念的文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更为普遍,文学、音乐、绘画思想呈现出水乳交融、合流发展的状态,最为鲜明的体现便是重要理论术语的共用,像气韵、情趣、意境这些批评术语与审美标准,为文学、绘画、音乐所共享。跨艺术媒介的术语借用,已然成为中国文艺思想演进的重要推动力。例如,中国古典美学的“虚实相生”“虚实相济”。青木正儿曾在《诗文书画论中的虚实之理》中对中国古典艺术中的“虚”“实”观念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诗词中的“虚”与“实”首先是字法与句法,实字与虚字的结合才能使诗歌灵动活泼、情思起伏。字法、句法层面上的“虚实之理”已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批评原则之一。及至宋元明清诸代,“虚实之理”不仅是诗词理论的重要观念,而且受到了书画理论的关注。在中国古典绘画之中,不论是构图,还是运笔、着色,均要讲究虚实相济之理。

青木正儿的中国学研究,始终坚持的是“文艺”或者“杂文学”的宽泛概念。通过与其他艺术门类的理论汇通,通过与思想史的双向透视,文学研究的视野一下子被打开了。当前比较文学界的文学思想史研究也呈现出类似的学术理路。张辉认为,“在一个学科日益分化、精细化的现代学术语境中”,如果忽视与其他学科的内在联系,那就是将文学研究置于“真空”之中,“使其失去应有的元气”。[6]张沛也认为,“‘文学性’‘纯文学’之类概念的出现恰恰意味着‘文学’本身的禁锢和失落”,只有“‘文学’成为世界精神的永恒镜像而与世界历史一体同行”,文学才会获得真正的解放。[14]换个角度来看,宽泛概念上的“文艺”或者“杂文学”更符合中国古代文学的实际状况,张哲俊在《第三种比较文学的观念:文学考古学的可能性》一书中主张,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应该回归“六经皆史的诗学传统”,因为“古代文学是在完全没有西方文学观念的基础上写作的,尤其是诗文写作存在更多的问题。在西方文学的观念与学术研究的模式变成了自己的模式之后,很多问题虽然明显的存在,但也很容易视而不见”。[15]2由此可见,青木正儿的中国学研究理念与方法对当前的中国文学研究仍有启发意义。

四、文人生活: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终南捷径”

如何具体展开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呢?罗宗强着手于士人心态研究,并且突出了政局变化对士人心态的直接影响。士人心态的研究,打开了一道文学思想研究的方便之门。然而,过度强调政局变化对士人心态的直接影响,最终瓦解了内涵丰富的士人心态研究。比较而言,青木正儿的文人生活研究更具丰富性和包容性。丹麦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1842—1927)的相关论点,能辅助我们理解青木正儿中国文人生活研究的学术内涵。勃兰兑斯形成了“心理学的文学观”,即从心理学的视角去探析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潮的生成与传播过程。他论到:“我一方面将努力按照心理学观点来处理文学史,尽可能深入下去,以图把握那些最幽远、最深邃地准备并促成各种文学现象的感情活动。”[16]1那么,如何展开“文学现象的感情活动”的研究呢?勃兰兑斯将“生活”放在了核心的位置,依靠“生活”,世界、艺术家与艺术品三大要素被有效地联系了起来。青木正儿的文人生活研究,遵循着与勃兰兑斯相近的研究思路。但是,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青木正儿对中国文人生活(尤其是艺术生活)的研究与中国文艺思想的研究并未真正地融合起来。尽管如此,青木正儿对中华文人生活这一研究领域的开拓,值得大加赞许。

在《中华文人的生活》一文中,青木正儿将中华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概括为官僚、幕僚、卖文、交游、隐逸五种。[11]33幕僚与卖文则是蹬踏仕途之前的处士生活;并非所有的儒生均能在衣食无忧、安乐宁静的环境中悠闲读书,许多贫寒之士不得不为养家糊口而奔波劳碌,因而作为幕僚的客游生活与兜售文字的卖文生活,便成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思想形成了“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科举及第与宦海腾达几乎是每一个儒生文人的理想,因此官僚生活是中华古代文人一生最为核心的部分。交游生活(包括宴游、赠答、诗社等),得益于意气与兴趣相投的文人圈的形成。作为高度艺术化的文人生活,它刺激了文人的诗文创作,对文学流派与思潮的形成具有决定性影响。隐逸者远离热闹喧嚣的仕宦生活圈,隐居于名山丽水,过着逍遥无羁的自由自在生活,要么出于对仕途的失望,如陶渊明,要么出于对仕途的渴求,如“终南捷径”,要么出于娱情山水与特立独行的个性气质,如“扬州八怪”的金冬心。

青木正儿进一步将中华文人生活分为“公”(社会生活)与“私”(个人生活)两大部分。官僚、幕僚、交游、卖文属于“公”的部分,并且官僚与幕僚生活具有强烈的政治性。隐逸则完全属于“私”的部分,正如青木正儿所说:“至于他们的‘私’的生活,不外乎诗文抒发情志、排遣郁闷。其创作动机大致与维持生计无关,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毋庸置疑,这方面发自本身的自然性情,才是作为文人真正有意义的至尊贵至清高的生活方式。然而如果要把这种‘私’的生活彻底化的话,则必须顺其自然走进隐逸世界。”[11]32值得关注的是,越是“公”的部分就越具有政治性,而越是“私”的部分就越具有艺术性。因此,中华文人生活大致可分为政治生活与艺术生活两大部分。

连接艺术家与艺术品的,实际上是思想感悟和审美体验。而它正寄寓在中华文人的生活点滴之中,既包括文人的政治生活,亦包括文人的个体生活,特别是文人的艺术爱好与生活趣味。高度“日常化”的中国文学,就热衷于文人生活的描述。吉川幸次郎在《中国文学史的一种理解》中说:“被相沿认为文学之中心的,并不是如同其他文明所往往早就从事的那种虚构之作。纯以实在的经验为素材的作品则被作为理所当然。”[17]1既然日常生活的实际经历与审美体验是中国古典文学所描述的核心内容,那么对中国文人生活的熟谙,便成为深入理解中国古典诗文的前提,对于遥居海外的日本学者与读者来说尤其如此。因此,青木正儿饶有兴味地对中华文人生活展开具体而微地分析考证,试图复原中华文人生活风景。

综上所述,以《中国文学思想史》为代表,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并未拘囿于现代学术的学科界限,而是从具体的学术问题出发触类旁通、融会贯通。其绘画研究、名物研究、风俗研究与文学思想史研究实际上是互补的,正如其四子中村乔所言:“青木学问的正业是中国文学的研究,风俗研究是为了支撑其中国文学研究的副业。”[18]9“从学生时代开始青木就认为,要理解中国的文学就有必要知道中国的风俗、生活。”[18]11整体而言,青木正儿和罗宗强的相关论著着重从文学外部进行文学思想史研究,虽常常有珠玑之论,但仍不免隔靴搔痒。文学作品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思想表达体,唯有走入文本内部,考察文类、结构、修辞、隐喻等的思想寓意,文学思想史研究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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